此地离青山关战场还有些许距离,云棠顺着魔气,从空中急速落下,落到一处山坳之中。

此处山坳花红叶绿,环境清幽,本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好去处,然而仔细一听,就能发现此地莫说鸟鸣,就连走兽的动静都没有。

云棠走在山坳之间,树叶忽然摇动几下,她指腹微微抵开十狱剑——十狱剑的嗜杀凶残之气稍从剑鞘里透出来,山坳中本就幽静的环境更变得死寂一般。

比起人族修士知晓用房屋、火种等构建安全感,这些以天为席、以地为被的妖兽露宿在野外,没有其余手段可抵御危险,相对应,这些妖兽对危险的感知比某些修士强得多。

十狱剑周身环绕的杀气足够让妖兽胆寒,伏着等待这些杀神离开。

密密的树叶丛中走出一个人,黑衣乌发,气势神秘凛冽,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目若冷锋,整张脸美得极艳,如玫瑰般旖旎,却又冷淡无比。

这人端的是燕霁模样。

燕霁朝云棠伸手:“有事,和我走。”

就连那说话风格也像得很。

云棠也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她把十狱剑插回剑鞘:“我感应到这附近有魔气,我想查清楚再走。”

燕霁并不高兴:“爱姬,你在拒绝我?”

好霸道的语气,太像燕霁了。

爱姬这二字一出,云棠就更肯定自己心底的猜测,她看着不远处那个极俊美的男人,眼底的冷戾也恰到好处,云棠睫毛一垂:“人家不能拒绝你吗?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人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说人家就算要天上的星星,你都会给人家摘下来。”

对面的‘燕霁’:……

云棠说完便看对面那个燕霁怎么接话,她很想知道,对面那魔应该怎么用燕霁这张俊秀无比,但是随时能黑化砍人的脸接她的话。

对,云棠一眼就看出来,对面的燕霁不是真的燕霁,别说现在的燕霁还是一只猫猫,就说哪怕燕霁现在是人形,他要带云棠去哪儿,也不会这样——哪次燕霁不是直接把云棠带着飞去目的地,一边飞一边看心情解释。

燕霁哪会这么等云棠慢悠悠走过去,他明显没那么好的耐心。

对面的魔失败在于,没燕霁那么由心散发出的唯我独尊的气势,不过也是,他不大敢靠近云棠,万一被擅长近战的剑修一戳,岂不是当场毙命?

对面的燕霁沉默一瞬,终究维持高冷:“别闹。”

他伸手:“走,爱姬。”

燕霁的皮囊完全称得上无往不利,要不是他肉眼可见的凶残,而且整日白天睡觉,一到晚上就来挖云棠和他一起去折腾楚月宗,窝在自己的殿内见不到人,门内喜欢他的女修应该见不得少。

现在对面的燕霁用这招,明显是出卖色相。

云棠道:“你怎么现在又叫我爱姬了?你明明答应过我不叫我爱姬,叫得更亲密些。”

对面的燕霁不知道云棠怎么忽然话那么多,他有些焦躁:“叫你什么?”

云棠勾了勾唇:“叫我爹呀。”

这话听着就不那么像话,对面的燕霁已经在想他似乎暴露了身份,他抬起头:“胡言乱语。”

竟然还想要装一下。

云棠道:“我怎么胡言乱语了,你那天晚上不是抱着我说,好人,你的命都是我给的,既然如此,你叫我爹又怎么了?你快叫,不叫的话,我可不和你走。”

对面的燕霁有些焦躁,云棠的态度奇奇怪怪,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想十狱君私底下居然这么伤风败俗,还是该想他此时失败,应该怎么办?

不……那人脑子里电光火石般想到一点,十狱君杀人的一个爱好。

叫……暴露了。

这人心念电转,面上仍不动如山,想要做出自己并未发现的模样,然而云棠面上的笑意越扯越开,十狱剑陡然出鞘,像是寒光一样削向对面那人的面皮。

“呲拉”一声,面皮在瞬间破开,长剑饮血,云棠欺身而上,这般简单的一剑,看起来并不怎么花哨,然而剑修需要什么花哨吗?

对面伪装成燕霁的人眼看着要死在云棠手中,云棠的剑割开他喉管的刹那,他身上的肌肤忽然像是冒酸水一般,绿色的、带着翻滚的气泡,一滴溅到云棠衣服上,听得一阵灼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同时,那人……不,那魔撕开身上的面皮,绿色的脓水倾倒下去,再用整整一张人皮这么一裹——看似把云棠包在面皮里。

“十狱君。”那人的手越发用力,那上面绿色的脓水溅到地面,他二人所战之处,受脓水所赐,地面被腐蚀向下塌陷。

那人声线有些阴沉:“于剑术上傲慢,就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也是我为你挖掘好的坟墓。”

他准备的东西,一滴可就能杀死一头成年龙。

这人很明显是千面魔君,昔日云棠以筑基修为对上献魔人,伪装成千面魔君时便提到了千面魔君杀人时最大的一个特点:他喜欢玩弄人心,让人死于最亲近之人之手,死亡,并不是死者的归宿,千面魔君会给予他们无尽的痛苦,折磨他们的灵魂。

千面魔君可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的伪装能骗到同为十狱君的云棠,他所要做的只是等云棠发难近身,在云棠割穿他喉管,以为胜券在握的瞬间,以秘药杀了她。

他面上披着的是人皮,人皮底下是绿色的秘药,云棠割开的喉管,则是千面魔君精心、以无数人的喉管才制成的假喉管。

他想要云棠痛悔自负剑术,擅剑的十狱君,就应该是这种憋屈的死法。

千面魔君褪下来的人皮在鼓动,就像是云棠化在了下边。

千面魔君享受着这一刻,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愉悦杀人犯,杀死云棠,这个十狱君,能带给他更多舒适。

“嗤——”千面魔君手底下的人皮突然呲拉一声,像是被锐器划开,一瞬间,云棠的剑尖就朝千面魔君的下巴而去,她身上一点绿色的脓液都没沾到——要不是那个绿色脓液上有龙的气息,云棠才不会在那儿窝那么久。

她冷笑,一剑挑过去,挑到千面魔君的面前:“父死,子可要认贼作父。”

她的剑尖上猛然张开异沼地狱,眸色极凉:“孤苍渺现在是你爹?”

千面魔君没有云棠那么爱嘴炮的闲心,刚才他嘴炮是因为以为云棠死了,现在他处于弱势地位,别管云棠是要当他爹,就是当他爷爷他都不带搭理她的。

千面魔君不知道云棠十狱剑意的古怪之处,只是从地狱张开一瞬间,他无数次从生死之间来回的直觉就告诉他:马上,二人之间必定要见血一个。

很明显,见血那个是他。

异沼地狱让千面魔君的神魂如同置身于可怕的魔窟,如果要千面魔君选,这么多魔君当中最不想对上的就是云棠,与云棠那张脸无关,纯粹是这种人杀起来没劲儿。

她的杀意和剑意全都非常纯粹,让千面魔君这种喜欢折磨人的魔找不到弱点——试想,要是千面魔君杀凤凰游,擅长魅术的凤凰游被毁了那张脸,饿鬼道的裂空肚里的东西被掏出来,死之前在他嘴旁放些东西……

多美味啊,这些痛苦扭曲的灵魂。

可惜这些现在都和千面魔君无关,他首先得想法子从异沼地狱里挣脱出来,他从这杀意中可得知,它的唯一目的只是杀人,杀了他。

千面魔君丝毫不磨蹭,他的指头插到脖子里,哗啦啦——又一张人皮被他扯下,同时,里面迸射出红色的鲜血,像是整个人被撕裂开一样。

异沼地狱里的剑风不变,人皮被瞬间割破,之后从千面魔君肚子里钻出去的那个东西——也被剑风一层层剥下来。

等到逃出地狱时,千面魔君大约损失了数十张人皮。

云棠见到他居然逃出异沼地狱,微微抬眸,紧接着抬手,一道剑影急速飞向远去的千面魔君,追着他的脊背。

这道剑影大概率只能伤到他,而不能杀他,毕竟是个魔君。

现在最重要的是另一项。

云棠蹲下身,用剑尖拨弄地下的人皮——她的异沼地狱张开后,必须死一个人,现在千面魔君居然逃出去了,为什么能骗过严苛的异沼地狱?

很快,云棠就知道原委。

地上的人皮之中,除了已经被剑风刺碎的那些,还有些人皮微微起伏,发出类人的喘息声,非常痛苦。这其中有老人、少年、女子的声音……

云棠瞬间懂了,千面魔君爱好伪装,他的伪装术天下一绝,但是如果论以假乱真,老人有老人的气息,少年有少年的气息,千面魔君干脆就把那些人杀了,剥了皮后还把人的神魂禁锢在皮上。

他一个人背着那么多的皮和神魂,每日安寝,倒也不怕做噩梦。

正是因为这些人皮中附着神魂,所以刚才人皮被剑风割开,这些人的神魂碎裂,才让异沼地狱误判,以为审判完成,让千面魔君有了可逃脱的机会。

云棠抚摸了一下十狱剑:“老伙计,你的眼光不大行。”

十狱剑应声翁鸣,显然也对逃走的千面魔君耿耿于怀。

异沼地狱可能会刹那误判,但不会一直错误,现在,地狱明白过来,没有罪孽之人身死,异沼地狱继续张开,煌煌的杀意笼罩整个山坳。

云棠手指纤长苍白,她抬手,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浓郁的鲜血没被擦干净,只是淡了许多,反而范围更宽,衬着云棠如雪的肤色,如一个阿修罗。

她的伤当然不是千面魔君打出来的,而是因为自身的剑意——地狱一旦生成,必定要死一个人。

现在千面魔君逃了,云棠对异沼地狱的感触更深,共罪也更加强烈,由此受伤。

现在,她要把千面魔君给捉回来,以血祭奠异沼地狱。

云棠擦干净剑上的污垢,在山坳里朝着魔气逃窜之气而行。

很不巧,她碰到了两个人——青山关战场的状况在之前恶化,太虚剑府再次召唤宗门内的人,道藏真君等人研究对付魔人的办法,研究出来后立即响应召唤,连带着云河和云苏氏也来了。

他们一行人同样碰到魔人袭击,云河、云苏氏以及几个弟子跟着掉了队。

两方人马狭路相逢,不同的是,对面有几十号人,云棠只有一个人,一柄剑。

她现在肤色塞雪,一袭男装黑袍,手上拿了一柄剑,最异常的是唇上的鲜血,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云棠的眼睛非常干净,见到云河等人,微微歪头。

云河云苏氏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她,云河喉咙一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现在对这个女儿的感官很复杂,那日见到她原本的喜悦,到后面她杀非烟的震怒,再连带着自己也被伤了。

云河本有千言万语,却也被云棠那日极烈的脾气弄得有些怕,他嘴唇稍一嗫嚅,没说话。

相比之下,云苏氏可直接多了,她的养女苏非烟被云棠伤到濒死以续魂灯救命,她的丈夫也被戳了手掌,云苏氏见到云棠虽倒也高兴,但到底更愤怒些,她跨上前,指着云棠:“死丫头,你跑哪儿去了?”

云棠现在承受着异沼地狱的共罪,心情不佳,她瞬间抬眸,云苏氏不知为何,下意识缩了缩。

但她下一瞬又理直气壮起来,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儿,她怕什么?

云苏氏尖声道:“你是不是个人呐,啊?你连你的爹都敢伤,你的师妹你更是恨不得想要杀了她,你怎么这么毒?你以为你干了这么多事,真能逃出惩罚,太虚剑府这关你就过不去,你啊,现在没过好吧,看看你嘴上的血,在家里恶,在外面倒是怂,被人打成这样,现在你好好想想,离了我们你是个……”

什么玩意儿……

云苏氏话没来得及说完,要赶路的云棠就抬起手,她的十狱剑一抬起来,不像其他时候,立即,云河云苏氏等人就觉得心头一堵,像是被可怕的威压所制。

云棠正要一剑把这群人给削开时,她又察觉到一股气息——这次都不能只用飘渺的气息来形容,来的魔明显没千面魔君修为高,云棠都能听到他们的脚踩踏在树叶上的声音。

“轰!”三个魔率领着几百魔人来此,几乎是一瞬间,就团团围住云苏氏、云河等人。

他们刹那间扔出暗器,溅起一阵尘土。

两方人马立时交火,云河率着弟子,倒也努力持剑抵抗,云苏氏不过是丹药堆成的金丹,她一剑刺出,被别人一峨嵋刺拐过来,连剑都飞了出去。

“啊——”

“莞晨!”云河大喝,想要去接住她,又抽不开身,目里焦急一片,所有人都抽不出手去帮云苏氏。

云苏氏从云棠面前飞过去,她也害怕自己摔在地面上,下意识看向云棠——

云棠没动,她非常漠然地看着云苏氏摔下去,甚至要不是这群人打得乌烟瘴气,拦了她的路,她能立刻拔腿就走。

云苏氏从空中跌下去,她的心除了惊恐外还不由自主带了些凉意——刚才那瞬间,云棠看她的眼神哪里像个女儿,比陌生人还不如。

云苏氏重重跌在地面上,摔得屁股开花。

与此同时,魔人伸出绳子套在她身上。

云河急得不行:“云棠,快救救你娘!”

“你哪怕真的对爹娘有芥蒂,也要考虑考虑正道,我们死在这里,岂不是助长了别人的气焰?”

云苏氏也尖身,双腿在地上乱蹬:“救我啊死丫头。”

云棠陷入沉默,到底是什么促使他们开的这个口?她现在还站在这里是因为刚才在探查擅长伪装的千面魔君有没有混进队伍。

云棠查探到没有千面魔君后,便要离开,这时候,一个大魔——似乎是负责此次抓捕行动的大魔姗姗来迟,他一飞下来,不像其他魔一样认不得云棠——毕竟刚才抓捕行动发生得很快,还没人注意云棠。

现在这个魔一看云棠的脸,和她似乎心情不佳地握着剑,当即一凛,硬着头皮:“您怎么在这里?”

他马上权衡利弊,这么几十个人哪怕去做成魔人,也犯不上为此害得十狱君出手,使得他们全军覆没。

那人道:“如果您有意向,这些人我们可以放……”

云河、云苏氏还有其余弟子猛然抬头,都有些喜意。

“不必,随你。”云棠离开之前,声音冷漠,她完全拒绝了救助这一群人,哪怕是举手之劳也不愿意。

云棠当然不愿意,云河、云苏氏与她早已恩断义绝,云苏氏一口一个死丫头,她刚才没杀她都是因为云棠涵养好——毕竟在魔域那会儿,她也不是没被骂过。

一句骂就要杀人,她又没疯。

但同时,救一个骂了自己,还理所应当认为自己要对她感恩戴德以德报怨的人,云棠也不傻。救助云河、云苏氏不需要成本,但是开了这个先河,之后云河云苏氏会放过她?能啃的包子谁不会啃?

到时候云棠大概率会被烦得一剑亲自戳死他们,然后她本就不堪的名声还要更加不堪,既然是这样,不如直接不救,能不能活看他们的造化。

而其余弟子……云棠想来,自己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帮助他们的义务,她在太虚剑府那会儿,吃太虚剑府的饭,受太虚剑府的庇佑,所以做太虚剑府弟子应该做的事情。

无论是献魔人、还是魔域温如风入侵,或者真武境妖兽,她未曾有一次没有努力施加援手。那时,是因为她是太虚剑府弟子,但她现在不是,她只是魔域的十狱君,为魔,不需要那些。

她离开太虚剑府时,只有林襄出手相助,云棠不认为自己应该对他们的命负责。

云棠随口拒绝了那位大魔的示好,这一点,云河、云苏氏全都没想到。

尤其是云苏氏,她简直懵了。

这还是云棠吗?

当初云棠虽然不怎么听话,也不会说好听的哄着她,但是她叫云棠去谈话,云棠也还是去谈了,可她现在是什么表现?

她的亲爹娘在她的面前要被魔给抓走了,她居然无动于衷。

云苏氏一时心冷,又非常慌乱,好像有什么东西脱离了她的掌控……她之前最怕的是苏非烟因为云棠的存在和他们离心,但现在,怎么像是云棠和他们离了心?

她可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血缘关系如何斩得断?

云苏氏又急又气,还想要说话,但是那个大魔心明眼亮,察觉出云苏氏的意图,生怕她惹怒这个杀神,赶紧命人捂住她的嘴巴。

云棠从云苏氏旁边跨过去,鞋履不沾尘土,一点儿也没望向她。

她要去杀千面,其余人,此刻对她来说,比浮云还飘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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