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中秋节,喻幸都会回玉川陪郑清秋一起过节。

临近中秋,郑清秋提前打电话来跟喻幸说:“既然贝贝都回国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按照我们这边的传统,你应该要上女方家的门。”

郑清秋还打算动身去一趟安城,结婚是大事,庞贝这么好的女孩儿,她也不能怠慢了别人,该见父母就见父母,别人家姑娘结婚要走什么流程,到庞贝这儿也得一样不落。

喻幸为难地说:“奶奶,贝贝父亲去世了,她的妈妈现在另组了家庭。您先别操心,十四那天我再跟你打电话。”

郑清秋一听庞贝家里情况这么糟糕,十分心疼地说:“那贝贝身边岂不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这叫她怎么能不操心。

郑清秋拍板说:“那干脆都回玉川来,奶奶给你们做团圆饭!咱们一家三口也照样团团圆圆过节。”

喻幸只好先应了。

十四那天,庞贝剧组下午就开始放假,她收拾了东西回万澜千波,接到了裴清枚打来的电话。

“贝贝,你放假没有?你现在住哪里呀?妈妈过来接你,你今晚到我这里来住,家里有你的房间。正好明天中午我们就可以一起吃饭了,妈妈真的好想你。”

“我今天没空。”

“那你明天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过去接你。”

“你把地址发给我,我自己来。”

“好好好。”

裴清枚转悲为喜,迅速把地址发给了庞贝。

庞贝知道,喻幸肯定要飞回安城陪郑清秋过节,正好她也不想把喻幸牵扯到裴清枚跟前。

中秋节各自忙各自的挺好。

庞贝打电话给喻幸,跟他交代一声。

可电话打过去,没人接,打了三遍都这样,也没有任何回信。

这很奇怪,哪怕喻幸没时间接电话,也一定会给她回复条消息,或者让高予诺跟她打声招呼。

庞贝转而找高予诺。

高予诺也没接电话,过了十多分钟,才回电话给她,焦头烂额地说:“庞小姐不好意思,喻总犯胃病疼晕了,现在在医院输液,我刚才在忙,没来得及接电话,喻总的手机估计是落在公司了。”

庞贝紧张问道:“哪个医院?我开车过来。”

高予诺把地址发在庞贝手机上,庞贝立刻开车过去。

喻幸躺在病床上刚醒,脸色苍白,高予诺准备了点流食,但他显然没胃口。

庞贝走到病床边,打量着喻幸,他的短发干净利落,有些凌厉,可人在病中,就是会显得有些脆弱孤寂,他的眼神有些招人疼。

尤其是直勾勾看着她,盼着她来的时候,像一个要糖的小孩子。

庞贝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东西,看到旁边有粥,就把粥从保温盒里倒出来,又问高予诺:“怎么回事?”

“老毛病了,今年本来都没犯这么严重。可能喻总最近有些忙,三餐不定,就又犯了。”高予诺说完,下意识看了喻幸一眼,连忙补了一句:“医生说没有大碍,好好养着就行,您不用太担心。”

庞贝没说话,都疼晕了,还说没大碍。

她把粥送到喻幸跟前,放软了语气说:“先吃点吧。”

喻幸视线低下去,落在庞贝手里的粥上,又看了看她,抿了抿嘴角问:“我自己吃?”

庞贝:“…………”

这怎么还委屈巴巴的。

高予诺默默退出了病房。

庞贝坐到床边,舀了一勺子粥,送到喻幸嘴边说:“我可不会伺候人,噎着你也别怪我。”

喻幸张嘴,吃了一勺子的粥。

庞贝是真不会照顾人,喻幸嘴角全是碎了的米粒,可他也不嫌不舒服,还叫她喂。庞贝边喂就边笑。喻幸见她心情好,很快有了胃口,吃的津津有味。还问她饿不饿,要不要也吃点。庞贝晚上不吃米饭,所以说不饿。

喂完粥,庞贝给喻幸擦干净嘴角,正经地问他:“你身边这么多人照顾,还能病成这样?”

喻幸却说:“我已经算好的。”

范家旭刚犯了心脏病呢,他也并不是先天性心脏病,就是累出来的病。

倍幸成立之初至今已八年,从小工作室到今天的规模,绝不仅仅只是靠时运,为公司付出的所有成员都是不可忽视的重要一环。

这里面当然包括喻幸。

尤其庞贝走的那三年,他更加拼命,终于将倍幸抬上了新的高度。

落下了胃病,也不稀奇。

在庞贝看来,喻幸和她爸一样,都是工作狂。

工作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有巨大的吸引力。

“输液完了就能走了?”

“嗯。”

“那你还回玉川吗?要不就在安城休息几天,等身体好点儿了,再回去陪奶奶补过一个中秋。”

“行。”

商量好了,喻幸就用庞贝的手机给奶奶发了语音消息,他照实说自己病了,但没说的很严重。

郑清秋担心得很,就让喻幸别回来,中秋年年都能过,身体第一。

喻幸把庞贝的手机还过去,又问她:“你呢?和我一起过中秋?”

庞贝握着手机,说:“我妈联系我了,我打算去见一见她。”

喻幸浅浅地问了一句:“你想去见她吗?要不要我陪你?”

庞贝垂眸,摇头说:“不用了,我就是找她说点事,说清楚了,以后就不相干了。”

喻幸握上庞贝的手,他的掌心其实很冰凉,庞贝的手也有些凉,可握上庞贝的手,两个人的手就渐渐都热了。

中秋的早上,庞贝和喻幸一起在家里吃了粥,庞贝画了个淡妆,换上简单又舒适的裙子,搭了个针织外套,戴上墨镜和口罩。

喻幸今天也放假,在家里里就只穿着件单薄的羊毛衫,锁骨外露,闲散恣意。

庞贝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才九点,又把墨镜跟口罩摘下来,坐在沙发上看视频。

半小时后,裴清枚打电话过来催,问她什么时候到。

庞贝说:“我还没吃早饭,吃完了再过来。”

裴清枚不想庞贝饿着,只好继续等,又千万叮嘱她在十一点之前到,不要去太迟了。

庞贝不由得问:“除了你,还有别人?”

裴清枚沉默一会儿,说:“你先来。”

庞贝挂了电话,握着手机发呆。

喻幸关上电脑,从书房里出来,走到庞贝身后,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顶。

庞贝恍然回头,一眼就看到喻幸,她张开双臂,抱了抱他。

喻幸弯腰抱她,吻了吻她的脸颊,轻声问:“怎么了?”

庞贝摇头。

“不想去吃饭?”

“……有一点。但是还是要去的,至少要去一次。”

“那我陪你去。我在外面等你,你想走的时候,我可以随时过去接你。”

“好。”

庞贝忽然觉得安心了很多。

十点左右,喻幸衣服也没换,穿了双运动鞋,和庞贝带着同款墨镜出门。

裴清枚现在住在安城另一个城区的小区内,开车过去,半小时就能到,但今天是中秋节,街上特别地堵车,半小时的路程,耽搁了一个多小时才到。

庞贝到裴清枚小区的时候,都快十一点半了。

喻幸车子停在楼下。

庞贝跟裴清枚发了信息说她到了,下车前跟喻幸说:“我很快就回来,中午跟你一起吃午饭。”

“好。”

喻幸目送庞贝走进小区楼栋大门前。

裴清枚亲自下来开的门,母女相见,一时相顾无言。

庞贝打量着裴清枚,岁月从不败美人,裴清枚的容颜和几年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尽管她现在只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绸缎长裙,却还是精神抖擞,风韵犹存,仿佛庞家的变故,对她来说没有产生任何打击。

唯一变化的是裴清枚从珠光宝气,变成了一个很朴素的女人。

裴清枚看着庞贝热泪盈眶,她想去抱抱庞贝,却被庞贝躲开。

“几楼?”

庞贝单手扶着背包,往电梯口走。

裴清枚尴尬地跟上,按下八楼的电梯,又急着介绍着说:“房子是你外婆留给我的,不是你爸爸留下来的。”

“嗯。”庞贝冷淡地应。

电梯里,裴清枚局促不安地握动手指,目光时不时地往庞贝脸上瞥,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庞贝面无表情,也没有回应裴清枚。

到了八楼,裴清枚没用钥匙开门,而是敲了敲门。

临到敲门的时候,才僵硬地笑着跟庞贝说:“妈妈结婚了,你汪叔叔是个老师,人很好,他今天也在家……”

说完,她心如擂鼓地看着庞贝。

庞贝深吸一口气,没说话。

她能猜到,裴清枚肯定会结婚的,但是这样提前不打招呼就把那个男人带到她面前来,她不能不生气。

庞贝想了想自己今天的目的,还是把脾气忍了下来。

裴清枚见庞贝没有扭头就走,忐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高兴地掉眼泪。

里面的男人开了门,他长得很清瘦儒雅,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很有书卷气,身上裹着围裙,显然刚从厨房过来。

汪之林见了庞贝,笑逐颜开,殷切热情地把人往家里请,又是倒水又是准备零食。

庞贝脸色很淡:“不用了。”她看向裴清枚,说:“我想跟你讲几句话。”

场面一静。

汪之林双手贴在围裙上,笑着说:“还有一个菜没炒,我去炒,你们这么久没见,肯定有话说,你们先说,不着急。”

汪之林转身回厨房。

庞贝将房子打量了一圈,大概有一百六十平,四室两厅,可是这比她以前住的家小太多了,也没有十个佣人供裴清枚差遣。

还有厨房,一眼就能看到油烟。

裴清枚以前从不下厨房的。

裴清枚顺着庞贝的视线望过去,不大好意思地说:“妈妈也是刚学做饭,没有几个拿手菜,主要还是靠你汪叔叔做,我就给他打打下手。但是你喜欢的两道菜,妈妈有用心学,是妈妈亲手做的。”

庞贝最终的视线落在客厅的一张全家福上。

照片里有三个人,汪之林、裴清枚,还有一个长得像汪之林的年轻男人,看样子是他儿子。

以前她们家里也有全家福的。

裴清枚目光定格在全家福上,抿动嘴唇没说话,拉着庞贝进她的房间。

她的卧室也很大,有个阳台。

庞贝没坐,走到阳台上,问裴清枚:“你们什么时候领的结婚证?”

裴清枚张着口,如鲠在喉,她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垂着眼皮说:“你爸去世之后的半年。”

庞贝点了点头,动作不算快,她还以为她爸刚去世,他们就结婚了。

裴清枚喜欢哭,哪怕快五十的人了,眼泪还是说掉就掉。

她坐在床上低头擦眼泪,说:“……贝贝,我和你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对不起你爸爸,你为什么要恨我?我不能结婚吗?我要替他守一辈子寡吗?”

庞贝心里酸涩又愤怒,她捏着墨镜,将墨镜的框架都捏得有些变形。

大人总是这样,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孩子什么都不懂,却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全暴露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眼神与动作里。

裴清枚兀自擦眼泪,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我跟你爸爸结婚的时候是赶鸭子上架,我根本就不喜欢你爸爸,是你外公外婆非要逼着我嫁。要不是你汪叔叔那时候家里太穷,我就应该嫁给你汪叔叔了。”

庞贝没进卧室,她就在阳台吹着中秋节的风,冷淡的声音带着冷风飘进去:“那你可以离婚。为什么要一边留着他的照片想念,一边和爸爸在一起生活呢?”

裴清枚怔住,下意识问:“你爸爸告诉你的?”

她和庞中林的婚姻就是因为和汪之林的合照爆发出的问题,但婚姻这件事,实在是太复杂,她说不清,也理不清。

不管怎么样,她并不希望这件事由庞中林告诉庞贝。

庞贝笑了笑,说:“你觉得爸爸是这样的人吗?”

她收敛笑色,告诉裴清枚:“是我自己发现的,你并不喜欢看书,可你的房间里,却有一本被你翻皱的书。”

裴清枚无言以对,她是把汪之林的照片夹在那本书里面了。

她自己抽了几张床头的卫生纸,擦掉眼泪,鼻音浓重地说:“这一点我是对不起你爸爸,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的感情。我也想过跟你爸爸离婚,但是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爸爸不会让我离婚的,你外公外婆也不可能让我跟你爸分开。”

庞贝无情地打断裴清枚:“别怪别人,尤其别怪我爸。”

说到底,不过是舍不得庞中林的万贯家财。

她冷冷地说:“这世上只有爸爸最心疼你的眼泪,但是爸爸已经死了,所以你以后少哭一点。”

裴清枚顿时愣住,眼泪掉得更凶。

庞中林当然对她很好。

庞贝等了一小会儿,见裴清枚哭得差不多了,才说:“我现在的工作你也知道了。我来是想跟你说,我想好好工作,裴家那边的吸血鬼已经害死了爸爸,你要是真的还心疼我,就别让他们再出来影响我。”

“贝贝,公司的事,也不能全怪你舅……”裴清枚看着庞贝冰冷的双眼,后面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便不住点头,哭着说:“不会的,你放心,不会的。你外公外婆已经教训过你舅舅们了,绝对不会再影响你。”

庞贝从阳台走进卧室,带上墨镜说:“我走了,以后你有什么生死大事,再联系我。”

裴清枚慌忙起来拉着庞贝的手,哭哭啼啼问:“贝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庞贝拂开裴清枚的手,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平常没事不要打扰我。”

裴清枚呜咽着问:“贝贝,我十月怀胎生了你!你怎么这么狠心呀!”

“你是生了我,但你既没好好爱爸爸,也没有好好爱我,你不是个好妻子,也不是个好母亲。如果不是因为你生了我,我今天来都不会来。”

庞贝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裴清枚心里有数,她很愧疚,所以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她哭倒在床上,也没有再去挽留庞贝。

庞贝没有和汪之林打招呼就离开了裴清枚的家。

或许汪之林没有做错,但是庞贝无法在感情上接受这个男人。

不到十二点,庞贝就上了喻幸的车。

“饿不饿?想去哪里吃?”

“幸运,我想回家。想吃你的做的饭。”

“好。”

喻幸开车,把庞贝带回了万澜千波。

一进门,他就摘下了她变形的墨镜,墨镜底下,一双红彤彤的眼睛。

庞贝扑进喻幸怀里,低声啜泣。

喻幸揉着她的头发,说:“不想去以后就不要去了。”

庞贝点点头,说:“她现在过得挺好的,开始为别的人学做饭,开始做别人的好妈妈,以后我也不用再去了。”

喻幸心里泛酸,声音多出几分温柔:“以后有我给你做饭。她不疼你我让奶奶疼你。”

庞贝笑了笑。

家里还有新鲜的菜,喻幸去煮饭,做了三个家常菜。

吃饭的时候,庞贝跟喻幸提起了她父母不完美的婚姻。

庞中林和裴清枚结婚全凭裴清枚一张漂亮的脸,庞中林是十分传统的人,他对妻子与家庭非常的忠心,直到发现了裴清枚书本里的那张照片,才知道有汪之林这么个人的存在。

但是裴清枚是个很懂分寸的人,尽管思念汪之林,可她只是默默想念,绝不做出破坏家庭的事。

庞中林太宠爱裴清枚,责任心也太重,一直努力维持着在破碎边缘徘徊的婚姻。

可人心是最没法控制住的。

裴清枚不喜欢庞中林,越被宠爱反而越有恃无恐,连带的对庞贝也多了些不耐烦。

这些东西就像细小的纤维,无孔不入,渗透进庞贝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那些不美好的东西,深深植根在她大脑记忆区域的私密领域里,是她不想跟任何人提起的秘密。

庞贝低着头,淡声说:“幸运,这些事严瑞丰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只有你知道。”

喻幸也是第一次听庞贝说起她的家事,令她伤心难过的家事。

如果时光倒流到七年前,他一定在她半夜做噩梦哭醒的时候,轻吻她的眼角。

“砰——”

天空一声巨响,传来烟花爆|炸的声音。

庞贝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她正好也吃饱了,放下筷子到阳台去看烟花,一边看一边嘀咕:“不是禁燃了吗,怎么还有人放烟花?而且这才白天,什么也看不见。”

喻幸跟着走过去,望着远处说:“那是游乐场,有燃放资质,估计是中秋活动烟花的试放,晚上全放了肯定更漂亮。”

庞贝开心地说:“那午睡一下,等到晚上再来看烟花。”

说是午睡,庞贝一不小心进入了深睡眠,开始做梦。

睡梦之中,她呢喃着什么。

喻幸先醒,伸手抚平她皱着的眉头。

中秋佳节,她应该是想庞中林,想家了。

喻幸轻手轻脚离开家,戴着口罩,开车出去了一趟。

先去了商场,又去了一趟超市。

庞贝一觉睡到了晚上六点左右,喻幸早就买了菜回家,洗净了食材,等着晚上给她做饭。

六点一刻,游乐场盛大的烟花晚会拉开帷幕。

胭脂红的火球蹿上九霄,炸裂巨大的黑色天幕,五彩流苏在雄浑的响声之中散落,如银河倾泄,美妙绝伦。

庞贝拿着一瓶果饮跑去阳台看烟花,还兴高采烈冲喻幸招手:“快来看。”

喻幸双手插兜,走去阳台,他从口袋里将手伸出来,握住庞贝抬起来的手,将一枚戒指套进她的手指,在巨大而沉闷的响声里,他认真而诚恳地说:“贝贝,嫁给我,给我一个家,好吗。”

庞贝扭头,一枚钻戒在她无名指上,像烟花掉落下来的星粒子,熠熠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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