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有个年轻的医生正抱着头蹲着。在沈识檐出来时,他颤抖着嘴巴站站起了身,可或许是因为站了太久,或许是因为心中已经盛不下的恐惧和愧疚,他根本没有站直身体,而是像个年逾古稀、驼了后背的老人。

“沈医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沈识檐认识这个人,是他家那边一个诊所的医生,有一次他缠指甲的胶带没有了,临时去他那里买过一卷医用胶带。

“做皮试了吗?”沈识檐看着他的脸,出口的话很平静,甚至接近冰冷。

那个医生忽然开始哭,他呜咽着,摇了摇头:“我……我昨天做了的……昨天一点事都没有……”

“‘青霉素注she剂,用前必须皮试。且青霉素过敏并非终身性,机体对青霉素的过敏状态会随时间、内环境、免疫状况等条件而改变,一次皮试结果只能表示机体在某一阶段内对青霉素的过敏状态……’”

一直安静站着的沈识檐,忽然一把拽住面前人的领子,狠狠地将他拉到眼前,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好像用牙齿磨过般,带着狠,带着疼,“你上学没学过吗。”

“我不是故意的,”年轻的医生拼命摇着头,“沈医生……我认识顾大爷,不会害他的,是……他看他孙女睡着了……就让我不要做皮试了,快一点输完……我觉得昨天都输了一天了,又没事,就……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沈识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的解释、忏悔。默了半晌,他颓然松开了他。这个人还穿着一身白大褂,几乎每天都看得到的衣服,这会儿却刺得沈识檐眼睛生疼。

转身前,他说:“脱了这身衣服吧。”

这世间有那么多种职业,唯有医生,是负责修补生命。而没有任何一条生命,担得起“对不起”三个字。在疼痛与麻木中,沈识檐想起来,是他的父亲曾这样对他说过。

老顾的儿女很快就赶到了医院,他们没有在大晚上惊动桂花奶奶,顾陈念的妈妈去了四合院陪着。

当医生这么多年,沈识檐第一次提前jiāo了班。在办公室脱衣服的时候,他忽然就没了力气,瘫坐一般滑到了地上。

桂花奶奶爱犯高血压,而且腿不太好,所以晚上的时候大家没有叫醒她。到了第二天早上,瞒不住了,老顾的女儿才在她醒来时轻声对她说:“妈,爸走了。”

当时沈识檐也在,或者说他一晚上都没有离开老顾家。因为怕桂花奶奶情绪太激动,再出什么意外。

已经布满了褶皱的眼皮颤了颤,很久,老人才抬手,拢了拢耳侧还未梳整齐的白发。

“走了啊……”桂花奶奶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不自觉地呢喃。静了一会儿,她拉住女儿的手,仰着脸问她,“不是只是感冒吗……噢,念念给他量了量,还有点儿发烧……怎么,就走了?”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桂花奶奶的眼睛看向了沈识檐,可能是因为这一屋子的人里,唯独他是个医生。沈识檐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信任,看到了期待,还有泪水。他蹲下的动作显得艰难僵硬,握住那只已经显出了清晰的血管脉络的手,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老顾输液过敏了,没抢救过来。”

他看到那双眼睛闭了一瞬,又睁开,变得像是漫了大雾般混沌。他被生疼酸涩的感觉堵得无法再开口,就只得紧紧地攥着她。

老顾的女儿又哽咽着解释了一些,沈识檐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抬起头。

手里的那只手忽然动了动,面前的人也不再安静地坐着,似是挣扎着要起身,沈识檐匆忙扶住桂花奶奶。

她却拍了拍他的手,说了一句:“我去看看他。”

老顾的葬礼办得很低调,除了开了三瓶好酒,郑熹微带来了一大篮白jú,就没再添什么别的。酒是沈识檐洒的,因为桂花奶奶说老顾最爱跟他喝酒,时常念着、想着。

“一下子喝三瓶,可是对身体不好。”桂花奶奶抹了抹眼角,叹了声气,“可是我又心疼你一个人走,就多给你拿了点,你解解馋,但最好留点在身上,想喝的时候喝。”

沈识檐看着那一滩酒渗入地里,蜿蜒成一个奇特的形状。酒香直漫到了天际,他不禁想,老顾这会儿该抿一口,眯着眼咂着嘴,夸自己的酒真香了。

临近太阳落山的时候,沈识檐没想到孟新堂会过来。两个人见了面都没说话,沈识檐领他去给老顾上了香。变成了黑白色的老顾依旧笑得挺开心,沈识檐忽然想起自己订报纸的那天,老顾跟他说,赶紧把人领过来看看。

其实沈识檐知道,这小老头儿哪有那么开放的思想,连顾陈念要出个国,他还跑来跟自己絮叨说现在的小孩儿心怎么越来越野、越来越不着调。不过是因为跟他说找了个男人的是自己,他才那么快让自己转了弯。

老顾心疼他,特别心疼,从十年前的中秋,他串了很多条街去给他买他爱吃的豆沙月饼开始,他就明明白白地知道了。

沈识檐去酒房取了一瓶酒,和孟新堂一起敬了老顾。洒完这两杯酒,他才觉得,老顾的丧事是真的办完了。

孟新堂在九点钟要开始盯一个测试,前前后后的时间算下来,他在这里也只能待一个不到小时。他看到沈识檐苍白的脸色,摸出手机,踟蹰了好一阵。沈识檐没容他想办法,他摘下眼镜递给孟新堂,到院子里洗了把脸,转头说:“我送你出去吧。”

快走到胡同口时,沈识檐停了下来,问孟新堂有没有烟。孟新堂从兜里掏出半盒烟,低头打开的时候,听到了响在寂寥的空气中的声音。

“昨天早上没听见老顾吊嗓子,我该去看看他的。”

他抬起头,看到沈识檐正垂着脑袋,额前半gān的碎发被风chuī得飘摇。

他攥紧了烟盒,手臂却是很轻柔地抱住了他。

“识檐,谁也不能预知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这道理,沈识檐又怎么会不懂?只是懂是懂,情是情。

两个人抽完了一支烟,沈识檐又从孟新堂的手里抽了一根,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直到烟盒空掉。孟新堂沉默地陪着他,不说话,只在他含上了一支新的烟时,凑过去为他点着,偶尔亮起的小火苗和烟头的火星,便是这黑夜里唯一的光。

抽完烟,沈识檐催促了一声:“好了,烟都没了,你该走了。”

孟新堂伸出手,用弓着的手指背侧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到了我给你打电话,晚上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好不好?”

“放心,”沈识檐点了点头,“明天我还有一天的手术,不敢不好好睡觉。”

等孟新堂走了,沈识檐又在胡同口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什么意识地就走到了那棵大树下。常聚着一帮大爷的地方此刻空旷得很,没有乐声,没有戏声,唯独一个石凳上,坐着一个散着齐肩头发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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