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游道:“小晴曾在这南山阵里见过一种奇怪的菊花,叫做泪菊,我却从未听说这个品种,方才我与老何还特地找过。”

“找不到,已经被我毁了,”邱白露淡声道,“它叫泣血草,形似菊花,却有毒,这草十分稀罕,只生长在塞外蛮荒穷恶之地,我五年前才找到一株。”

李游道:“要杀人于无形,最妥善的法子莫过于用毒,泣血草毒性特殊,人中毒死亡后便验不出毒性。你故意说成万毒血掌,我们都没怀疑。”

邱白露抬头望着月亮:“每株草所含的毒其实很少,我用了五年时间才培育出足够多的草,将它提炼成毒,交与大哥保管,他却只亲手用过一次,是对他自己。”他轻哼:“大哥像极了父亲,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根本不想报仇,我决定自己动手。我是他的弟弟,他又怎会让我独自冒险呢?”他摇头笑了笑。

何璧冷下脸:“你在逼他。”

邱白露嗤道:“是他心软。”

李游抬手拦住何璧:“南宫兄是聪明人,未必不知道你的心思,他早已决定保护你。”

邱白露不怎么在意,慢步踱到篱笆边:“其实最妥善的办法是毁尸灭迹,让他们失踪,可大哥觉得司徒老爷子这些人在江湖上极有名,他们同时失踪,家人与门下弟子必定互相怀疑乃至争斗厮杀,或因旧怨而牵连无辜。若非他执意留下尸体,你们查起来未必这么容易。”他转向何璧:“没错,人都是我杀的,你也知道我大哥绝对下不了手。”

何璧握紧刀柄。

李游轻声道:“你只要露出真面容,他们自然不会防备,因为他们会将你当作南宫兄。”

邱白露道:“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叶氏是云碧月的女儿,只是逼她对付唐惊风,也没想到她杀唐惊风用的不是泣血草毒,更想不到唐惊风的女儿会喜欢大哥。”

纵然唐可思是仇人的女儿,南宫雪也不忍伤害她,特意安排暗卫保护,就是怕弟弟回来对她下手,没想到唐可思伤心之下自己跑开,让邱白露有了机会。

杨念晴有些激动:“害死我的不是南宫大哥,也是你。”

“当然,”邱白露坦然道,“你到这边水土不服,大哥让你在悠然居调养身体,你却发现了我用来炼毒的泣血草,还无意中闯入地室,看到了张明楚,想要去报官。大哥得知我对你下手,险些杀了我,谁知你竟死而复生,当你出现在南山阵时,我很意外,也很为难,好在你失忆了,倒省去我不少事。”

“难怪你当时用泪菊试探我。”

“确认你失忆,我也不想惹怒大哥,就放过了你,后来给你下‘寂寞梧桐’,不过是警告李游他们。”

南宫雪要亲自找他解毒,为免李游怀疑,他不得已现身替她解毒。

“威胁李游离开你的人也是我,”邱白露挑眉,“唐惊风的女儿怎么配得上大哥?你原本就是大哥的妻子,我看得出来,大哥很喜欢你。”

李游苦笑:“老邱,我们好歹是朋友。”

邱白露淡声道:“朋友再好,也不如大哥亲。”

李游道:“我突然很想踩花。”

“花都枯死了,没得踩,”邱白露看地面,“我该做的都做了,可惜大哥向来好心过剩,不止把她送还给你,把命也送出去了,不过他倒帮了我,若他不死,我杀曹高没这么容易。”

杨念晴闻言再也忍不住,激动:“他是你大哥,你怎么忍心?”

邱白露冷笑:“父仇母恨不共戴天,还有满门性命!他身为陶门之后,不思为父母报仇,为陶门血恨,反而听南宫钰的话甘心当个废物,是我狠心,还是他狠心?”

杨念晴愤怒:“他不是废物!你根本已经疯了……”

李游制止她,看邱白露:“你其实并没想到,南宫兄会支开你,对曹高下毒吧?”

邱白露静静地看着土里的新芽,许久才道:“他那日对自己用蚀心附骨散,为的就是引我离开。何璧受伤,发现真正的万毒血掌传人出现,我已心生不安,见大哥遇刺中毒,一时也没想太多,只担心泣血草可能已被那人发现,于是连夜赶回悠然居来销毁证据,直到他死,我才知道他是故意设计我。”

李游黯然道:“他是在保护你。”

杨念晴泪流满面。

这就是南宫雪,最善良的南宫雪。或许早在答应复仇的那一刻,他便已下定决心,为自己安排了一条不归路,将一切罪责揽到身上,保护弟弟。

风吹月色冷,更透出无边凄凉。

邱白露道:“他根本不必,真相始终会揭开,是他蠢。”

杨念晴道:“他已经保护了你,你若肯及时收手,放下仇恨,不再杀曹高,事情就会到此为止了,曹高老了,还能活几年?你根本犯不着这样。”

邱白露侧回身看她,觉得好笑:“每个人都会老死,这么说,公道都没必要存在了。”

杨念晴噎了下:“……我不是这意思。”

邱白露不再理会她,走回桌旁:“今日我若不回来,你们能找到我么?”

李游摇头:“不能。”

邱白露剑眉一挑,笑了。俊美的脸映着朦胧的月光,笑容桀骜不逊,带着冷意,他整个人就犹如一枝傲霜的寒菊:“知道我回来了,你们还没上报天网?”

何璧不答。

邱白露道:“大神捕徇私枉法,要放我一马?”

何璧道:“曹高该死。”

“我很讨厌你,可南宫大哥不想你死,他已经承担了所有,”杨念晴擦干眼泪,急切地看李游,“曹高该死,却没人审判他,我们又没动手,只是不做什么而已。我知道这样不对,可这是江湖,本来就不公平,你们就当曹高是被那些杀手组织杀了,行吗?”

邱白露伸手拎过她:“还是先为你自己担心吧,方才我已经给你下了毒,你的性命就在我手里,他两个能耐我何?”

杨念晴瞪他,没好气地挣开。

见她有恃无恐,邱白露饶有兴味地眯眼,取出一张药方丢给她:“给李游的,千万别丢了。”

杨念晴立即看李游的手。

“手没事,吓他的。”邱白露懒洋洋地道。

“真的?”杨念晴又惊又喜,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又疑惑起来,她看着手中的药方,“这个是……”

邱白露似笑非笑地道:“治他的毛病,你不是知道么?收好了。”

杨念晴虽然有些莫名,却还是将药方小心地叠好,放入了腰间的荷包里。

李游抄手道:“我就知道你在吓我。”

“但有件事你绝对不知道,”邱白露提起酒壶,“其实我当年是有意接近你的。”

李游果然意外了,皱眉放下手:“你……”

邱白露道:“我随师父修习医术,六岁那年,一对夫妻上门求医,据说是远游大漠时遭遇偷袭,女的身重奇毒,师父对这种毒也没有把握,那男的为救妻子,甘愿以身试毒,最后夫妻两人都不治身亡。”

晶亮的酒水缓缓注入白玉杯子里,折射着月光,透出一种格外纯净的美丽。

“他们有个儿子,比我小两岁,”邱白露说到这里,神色有些复杂,“我很好奇,他长大后会不会和我一样?夜夜梦到母亲去世的模样,梦到自己一次次手刃仇人,然后发誓要报仇。”

李游想了想,有些无奈:“没有,别说四岁的事,就连先父母的模样我都记不清楚了。”

三只酒杯注满,邱白露放下酒壶:“我最初接近你,就是好奇,你变成什么样子了。”

李游戏谑道:“想必让邱兄失望了,我李游就区区一个江湖闲人,爱游山玩水,除了破案也没做过大事,名声还不太好,妻子都没有。”

邱白露道:“差不多。”

李游叹了口气:“原来我们早就认识,可惜我不是神童,不记得先父母有没有嘱咐我报仇,我的仇人也没活到我长大,我比你们幸运。”

“不,”杨念晴突然开口,认真地望着他,“就算仇人还活着,你也一定不会用这样的代价报仇,因为你是开心的李游,不会做这么多伤心的事。”

李游微笑了。

邱白露看看两人,难得没有嘲讽:“我是极少喝酒的。”他似乎有些遗憾,停了停:“陪我喝一杯,我便给她解毒。”

何璧冷哼,手却从刀柄上放开,过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游上前道:“老朋友喝酒,自当奉陪。”

邱白露道:“有毒。”

何璧面无表情地搁下酒杯:“你的确很少喝酒。”

邱白露不解。

李游取过酒杯看了看,闻了闻,也叹气:“比起南宫兄,你对酒的品位实在不怎么样,在下都想改行去卖酒了,掺水卖给你,必定能赚不少。”

邱白露大笑,举杯饮尽。

“这次你猜错了,”他朝李游晃晃空杯,“真的有毒。”

.

在那傲然的身影倒下去的时候,杨念晴泪眼蒙蒙,心中却始终弥漫着一片浓浓的、化不开的感动。

“曹高老奸巨猾,岂会没有后手?他为了保护家人,早已留下密奏,他死而陶雪不死,曹家难安,拿密奏要挟我们,否则就鱼死网破,届时许多人都会受牵连,包括你、我、老何、曹神捕、唐公子、李家……甚至更多人。”

杨念晴依稀看到,旁边,那双阴沉、冷漠的眼睛里竟有微光闪闪。

一个“神”居然也会有泪。

他有许多机会向他们下手,阻止他们继续查,但他没有——他们是他的朋友;

他也可以不必在意别人的死活,独自逃走,以他精妙的易容之术,从此绝不会有人能认出他,他可以永逸江湖,但他没有——他不屑。

一个骄傲到极点的人。

他喜欢菊花,别人都叫他菊花先生,他经常说起这样一句话:草木与人一般,皆是有生命之物,一个人若不懂得尊重生命,又何必去救他的命?

然而这样的他,亲手断送了许多条人命。

有该死的,也有无辜的。

一个连草木都这么珍惜的人,没有理由不珍惜人命,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他依然做了。

一切缘于一个执念。

他只是想完成母亲的遗愿,为父亲、门人平反,为那几百条人命讨回公道,将诬陷陶门的凶手绳之以法。然而,这个世上没有他的公道。他再有名,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个江湖人士,朝廷是最大的罪犯,根本不可能为陶门平冤昭雪,何况他也没有任何证据。

他不甘心,于是选择了一条不归路,带上了他的哥哥。

错了吗?他只是不愿让父母和无辜门人死不瞑目,不愿让害死他们的凶手逍遥法外罢了,否则,他会永远愧疚,于心不安。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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