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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高一臂,指着一座立于不远之外数十丈高山巅之上的风亭:“诸位请看。”

众人顺着他的所指,纷纷仰头看了过去。这才留意到,山巅风亭的顶端,插缚了一捆茱萸,山风吹来,茱萸在那亭顶之上左右摇摆。

“相公言,今日为应景,便以茱萸为彩。二位竞考之人一道答题出发,谁人能先通过三关,登顶采得茱萸,便为相公之婿。败者,相公亦会将雀湖山庄相赠,略表心意。”

高七宣布完毕,将手中纸卷递给了冯卫。

纸卷用油蜡封起了口子。

以高峤的声望,他既然如此当众宣告了,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他为择得如意女婿而暗中预先泄题。

四周变得雅雀无声,无数双眼睛,一齐看向了冯卫手中的那张卷纸。

冯卫小心地展开,浏览过一遍,便照着纸上所书宣读了一遍。

今日虽只有三题,但一共却设了四道关卡,二文二武。

四道关卡如下:

第一关为文,必考,考的是二人的心记。地点就在这个观景台。在这里,高峤将出示一篇千字骈赋,叫二人一道诵读,记住后,各自以笔竞述。谁先一次性默述完毕,核对无误,便可出发去往第二关卡。中途如断,或是默述有误,可再看原文,但要从头再来。这一关不限时间,但必须要通过此关,才能继续往上,参加下一考题。

第二关武,也是必考,考的是弓法。三十丈外,设一靶子,靶心处嵌一铢钱,谁人能先将箭头钉入铢钱正中之孔而不伤钱,便算是通过,可以继续去往第三关,也就是最后一关。

为公平起见,最后一关为二选一。文试为清辩,武试为虎山。二人可依照所长,各自选取其一。

谁能先顺利通过三关,取得山顶风亭之上的那束茱萸,谁便是今日的胜者。

冯卫一边读题,一边就有好事之人将题目复述,迅速传至山脚。

山下的那些看客,除了凑热闹的民众,还有不少出身次等士族的子弟和寒门读书人,以及军中武人。

平日这些人,可谓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今日却都相聚在了这里,只是阵营分明而已。

士人一边,寒门一边,中间楚河汉界,空无一人。

今日恰逢重阳,现场除了今上和朝中的高官之外,也吸引了不少闻风前来观战的贵妇。其中,除了清河长公主和陆夫人外,据说还有那位郁林王妃。

贵妇们的坐席和男子自然是分开的,择选半山处的另一平地,搭了帷幕,人坐在里头,以各色帷帐遮挡。里面可以看出去,而外头看不清里面,远远地,只影影绰绰能见到晃动着的身影。但运气若是够好,山风吹起帷幕之时,说不定还是能窥视内中一二。

这些人里的轻浮浪子,原本都在仰头张望贵妇们所在的方向,忽然听到这四道题目,人也不看了,两边各自鼓噪起来。

士人子弟多在欢呼,而寒门之人,却纷纷嚷着相公出题不公,明显偏向陆柬之。一时喧嚣不已。

山下如此,半山也是相同。

冯卫读完题目,将题纸上承给了兴平帝,作为见证。

陆光长长地松了口气,情不自禁,面露微微得色。

许泌立刻起身,皮笑肉不笑:“景深,非愚兄吹毛求疵,你如此出题,看似公允,实则有所偏颇。三道题目,无不利于陆公子!陆公子天资聪颖,七岁作赋,人人都知。他又善射,第二道武关,也合陆公子之能。最后的二选一,清辨谈玄,更是陆公子所长。李穆倘若也选玄辩,姑且不论他知否何为玄学,若是对家刻意刁难,他如何能赢?他若改选虎山,艰难闯关之时,陆公子又恰遇一有心助力于他的对辩之人,岂不是顺利过关,早早登顶?再论首关,看似公允,但非我不信你,而是谁能保证,你所示的赋,陆公子先前就未曾读过?”

“不公!不公!”

许泌哂笑,不住地摇头。

陆光神色转为不快:“你此话何意?莫非质疑高兄暗中泄题给了柬之?退一万步讲,即便柬之从前偶读过高兄所示之赋,亦归功于他平日的博闻强识。既考文,何过之有?至于所谓清辩不公,更是荒唐!李穆若侥幸通过前两关而败于此,也只能怨他自己无才。更何况,高兄不是另设有虎山一关?他大可扬长避短,与柬之一决高下!”

两人在台上争辩,台下的百官和名士亦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高峤缓缓地从坐席起身。

随着他的起立,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司徒可还记得,当日我曾请司徒一同裁判?第一关所用的赋,便请司徒助我一臂之力。司徒以今日重阳为题,当场作赋。以司徒临场之作,考他二人心记,司徒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

许泌这才笑着说道:“如此,我便献丑了。”

他眼睛又一转:“但这第三关,不知你所请的清辩高人,又是何方神圣?他若有心偏袒,我怕李穆是要吃亏。”

高峤淡淡一笑:“当今玄学名士,今日皆在座中。若二人皆选过此关,陆家择一名士,出题试李穆,司徒择一名士,出题试柬之。如何?”

许泌沉吟了片刻。

第一关,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李穆必会迟于陆柬之出发。

高峤将这一关设为首题,看似无意,但细究下来,却颇有值得玩味之处。

陆柬之天资聪颖,甚至有过目成诵之名。李穆在这一关想和陆柬之一较高下,希望实在渺茫。一旦李穆在第一关落后太多,必定心浮气躁,等到了第二关,陆柬之又早已一骑绝尘,这样的情况之下,哪怕他箭术再为精妙,也会受到影响。

而所料若是没错,最后一关,陆柬之必选清谈。

今日列席的当世玄学名士,其中自然不乏与自己交好之人。就算陆柬之擅长此道,但只要那人巧舌如簧,极力拖长他在这一关的时长,那么即便前头李穆落后了,也可以借此机会迎头赶上。

以他的武力,顺利通过虎山,再和陆柬之竞夺茱萸,问题应该不大。

也就是说,这样的安排,虽然无法保证李穆取胜,但至少,还是能够有机会让他在这种明显处于劣势的考校之中,争上一争。

许泌思虑完毕,勉强点头。

“就依高相安排!”

高峤归座之时,两道目光,掠过了并排立于场中的陆柬之和李穆。

陆柬之丰神朗朗,姿若玉树,正合当下人人向往的男子容貌风度。

从他今早现身在山脚下的那一刻起,道旁妇人的视线,便频频地落在他的身上,乃至于男子,也不乏投来艳羡目光。

而李穆……

却是另一个极端。

高峤的视线,在这个沉默,或者说,心机深沉得令他有些看不透,乃至于产生隐隐不安之感的后辈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些日来,高峤愈发有一种感觉。

李穆仿佛一把被厚拙刀鞘隐了锋芒的利刃。一旦得了出鞘的机会,必会以血试芒。

也是生平第一回,高峤觉得自己竟然看不透一个人。

故,即便不考虑身份的差异,从心底深处而言,他也越发不愿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这个人了。

冯卫上前笑道:“陆公子,李将军,二位若是没有异议,考校便开始了。”

陆柬之神色肃穆,躬身应是。

李穆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

冯卫便转向许泌:“烦请司徒作赋。”

几个青衣小童抬了两张桌案上来,摆在观景台中间留出的一片空地上。上了纸张、笔墨,又迅速地退了下去。

许泌文采虽无出众之处,但临时作一千字篇幅的骈赋,也是难不倒他。

他来到案前,卷袖,提笔,沉吟了片刻,挥毫洒墨,很快便写出了一篇千字秋赋。

冯卫通读一遍,赞了声文采斐然,随即对着陆柬之和李穆道:“二位可以开始。”

四周变得鸦雀无声,耳畔只剩下山风吹过林间发出的阵阵松涛之声。

陆柬之凝神望着那篇秋赋,闭目片刻,便睁眸,迅速来到一张铺设着笔墨纸砚的案后,在众人惊讶和赞赏的目光之下,提笔开始默述。

陆光瞥了一眼对面的许泌,见他脸色有些难看,不禁感到快意。

不料,紧接着,几乎前脚后步,李穆竟也来到另一张案几之后,开始提笔疾书。

围观之人,显然对此很是吃惊,四周起了一阵低微的议论之声。

许泌一下来了精神,紧紧地盯着李穆。

两个人,中间竟没有任何的停顿,一气呵成,最后几乎是在同时,放下了手中的笔。

冯卫和高峤,各审一文。

冯卫很快宣布,陆柬之的默述,正确无误,予以通过。

他向众人展示。纸上字体,飘逸宛若游龙,引来一片赞叹。

陆柬之转身沿着山道,朝第二关所设的靶场飞奔而去。

高峤也迅速看完了李穆那篇墨迹淋漓的手书。

字体嶙峋,力透纸背,但以时人书法之审美,远不算上等。

高峤抬起视线,目光落到那个正静静等待自己放行的身影上,压下心中涌出的一种难言情绪,淡淡说道:“李穆可继续下一关。”

“李穆,快些!”

许泌喜出望外,几乎一下子从座席上蹦了起来,不停地催促。

李穆向高峤略一躬身,转过身,仰头眺望了一眼下一关卡的方向,提了口气,疾步追了上去。

高峤今日回得比平常早,但家门前,也停了数辆访客车舆。

洛神等到人都走了,才进书房。见父亲已换了青袍纶巾,坐于案后,正低头执笔,不时咳嗽两声。

父亲是有名的美男子。年轻之时,面若美玉,剑眉凤目,年长些,留一把飘逸的黑须,其翩翩风度,令人过目难忘。

洛神听说从前有一回,父亲外出体察民情。至阳曲县,得知县里的许多农妇趁农闲时织出待售的夏褐布因当年年成欠收,被城中布商蓄意借机压价,农妇仿徨无计,当时便购了一匹。回城后,裁为宽裳,穿了坐于无盖牛车之中,招摇过市,飘飘洒洒。路人皆以为美,十分羡慕,男子不论士庶,纷纷效仿,没几天,原本无人问津的夏褐布便无处可买,价钱飞涨,阳曲县褐布遂一举脱销。

所谓的名士风流,在他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这几年,父亲消瘦了不少,鬓边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发,但纵然如此,也依旧月明风清,气度不俗。

洛神唤了声阿耶,来到高峤的身边,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从去年国事纷乱之后,留意到父亲劳神焦思,在父亲面前,她便总是尽量做出大人的模样。

“阿耶,可有要我帮你之事?”

高峤以中书令掌宰相职。台城的衙署里,自有掾属文书协事。但这一年来,因国事纷扰,战事频频,旰食之劳,已是常态。为方便,家中书房亦辟作议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书房,人来时回避,人去后,常来这里伴着父亲。

高峤笑道:“今日阿耶这里无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里。”

洛神说完,偷偷留意父亲的神色,见他的那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怎不多住几日,去了便回城?”

“阿娘听闻你生病,就催我回了,还叫我听话,要好生伴着阿耶。”

洛神一脸正色地胡说八道。

高峤不语。

“阿娘还特意打发菊阿嬷和我一道回城,就是为了照顾阿耶的身体,好叫阿耶早些病好。阿嬷方才本想来拜阿耶,只是见你跟前有人,不便过来,便先去给阿耶熬药了。阿耶不信的话,等阿嬷来了,自己问她!”

高峤微微一笑:“阿耶的病不打紧了。你若不要阿菊伴你,还是叫她回去服侍你阿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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