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其实不理解他那番语重心长的话, 至亲骨肉间,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忌讳?左不过就是长大了,要懂得男女有别, 可月徊觉得, 莫说哥哥受过那些磨难,就是没受过, 兄妹之间也不该提防那许多, 因为越是提防, 就越不纯粹。

可她不敢说,虽然有时候她善于唱反调,爱分辩个子丑寅卯,但哥哥只要正经发话, 她唯有诺诺答应的份儿。她也开始自省,自己好像确实太孩子气了, 就像他说的, 妹妹怎么能和外面的女人一样, 他就算不抵触她的碰触,也不表示他能好好找个女人作伴。

月徊有点失望,臊眉耷眼站起身说:“我听您的,往后再不这样了。可您也得好好调剂自己,我是盼着您有个伴儿的。咱们和其他兄妹还不一样, 要是爹娘都在, 我也不会那么舍不得您。”

至亲都不在了,只剩这一个,那份情就格外凝重珍贵。梁遇点了点头, “再过阵子吧,等开了春, 我手上的差事办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会好好琢磨这事儿,也给你个心安。”

月徊抿唇笑了,又踅身去看她的葫芦。葫芦里的蝈蝈偶尔发出一声鸣叫,她斜着眼睛透过盖子上的孔洞朝里头望,一面问梁遇:“年前我能进宫不能?”

这个问题他也思量过,要是将来想让她成大器,就得赶在那些后妃们大批入宫前,让她和小皇帝生情。情这东西,有时候比刀还锋利,纵然将来皇帝被乱花迷了眼,但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填补过他贫瘠的情感岁月,那么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比旁人鲜明,即便到老了,唯一记住的也一定是她。所以大局上讲,年前是必然要进宫的,错过了这个大好时机,立后诏书和封妃的恩旨一下,皇帝的注意力也许就分散到别人身上去了。

梁遇坐在那里权衡利弊,分明顺理成章的事,却又让他下不了决心。他抬眼望了望月徊,莫名觉得有点不舍。家里有人等着的日子似乎太短了些,还没品咂出亲情的味道,那么快就要结束了。

然而月徊似乎很期待入宫,她买好了叫蝈蝈,等着培养皇帝的雅趣,把自己经营成紫禁城里的虫霸,那么远大的志向,他好像不该扼杀她。他叹了口气,“既然暂且不做娘娘,安排起来并不难。只说你是我的族亲,我掌管着司礼监,又兼提督东缉事厂,怎么说也是正二品的衔儿,家里填个把人进宫做女官,不为难的。端看你的意思吧,要是想早些进去,明儿就能够。”

月徊哦了声,盘着葫芦说:“我听您的,什么时候让进去都成。就是这蝈蝈儿,您得替我带给皇上,让他自己先养着,解解闷儿也好。”

梁遇听了,脸上浮起一点飘忽的笑。先前不是说愿意不嫁人,一直陪着哥哥么,实则心里无一刻不惦念着小皇帝。相仿的年纪,就像找见了玩伴儿,也许不是真的爱上,但感情是由衷的。他站起来,睡眼看了那葫芦一眼,“还是你自己交给他吧,明儿预备预备,我让人造了册子,后儿你就入宫吧。”

他说完,又吩咐早点儿休息,便转身出门了。

月徊呢,心里萌生出的那点小小的芽尖儿,一触动就有越长越盛的趋势。

她好像真有点儿喜欢皇帝了,不为别的,就为他干净的笑脸。要说一个人真诚简单,这种词儿绝不该用在皇帝身上,生在帝王家的孩子,简单了就得死,这个道理她明白。避免失望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奢望,她愿意和他商量商量怎么滑冰,怎么养蝈蝈儿,单瞧眼巴前,想不了多长远。

因此第二天起来就收拾东西,半点也不含糊。可细想想,家里的衣裳宫里也穿不上,于是包袱里满满装上了小衣和厚厚一打棉袜,到时候再揣上那两只蝈蝈就成了。

她在自己的小院里忙活,梁遇就站在不远处的跨院里,透过院墙上的花窗望着。

曹甸生在边上随侍,掖着手道:“没想到大姑娘愿意进宫,我原以为她喜欢外头天地广阔,不愿意进那个牢笼的。”

梁遇漠然道:“年轻孩子懂什么,前儿皇上来瞧她,一天里头结下了交情,就愿意为人两肋插刀。”

曹甸生歪着头琢磨了下,“他们二位年纪一般大,只要彼此间说话不费劲,略处一处就容易生好感。前儿皇上来府里,我正忙应付广东来的官员,没顾得上那头。皇上亲自接了人,又亲自送回来,这该是多大的恩典呐。”

梁遇沉默下来,半晌才一笑,“女大不中留了。”

曹甸生抬眼觑觑他,“督主不是早有让姑娘进宫的打算么,实则进了宫倒更好,有您就近照顾着,姑娘受不了委屈。”

可不是吗,早就有这想法,现在事到临头又犹豫了,不像他的作风。

梁遇调开了视线,转身往前院去,今天是难得的休沐,本来想着带月徊在京城里头转一圈,带她去尝尝以前想吃吃不上的好东西,再去那个琳琅铺子选两个上好的首饰匣子的,可惜她忙着预备进宫事宜,并没有要出门的打算。自己呢,放着好些公务未处置,金矿、养珠池,哪一样不要他操心?她不想出门倒节省了他的工夫,与其在这里闲等,不如把那些绕开朝廷的事儿办妥,毕竟钱权不分家,单是揽权还不够,也要让手下人吃些红利才好。

宫里头呢,司礼监正给宫人造册的事儿,不多会儿就传到了皇帝跟前。毕云捧着题本进东暖阁的时候,笑着说:“奴婢打听过了,说月徊姑娘的名簿预备妥了,明儿人就能进宫来。”

皇帝从成摞的奏疏后抬起头来,“既然今儿就造好了,为什么要等到明儿?”

毕云呃了声,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想了想道:“横竖就在眼前,也不急于这一日半日。万岁爷瞧,要是想让姑娘这就进宫来,奴婢出去给掌印传道旨意。冰盏胡同抬脚就到,至多一个时辰,姑娘就能进来面圣。”

问问皇帝的心里,是很想让月徊这就进来,可做皇帝不能由着性子,就在眼前的事,弄得等不及了似的。毕竟他对梁遇也有些顾忌,大伴说教起来不是闹着玩儿的,因此还需再忍一忍,等过了今晚,明天月徊就进来了。

皇帝是真的抱有一腔纯质少年的想法,虽说起先他也存着拉拢和牵制梁遇的心思,但到后来单纯和月徊相处,一切的算计到底逐渐臣服于她的人品和性情。眼下就是惦念,实实在在的惦念,他盼着她早点儿进宫,盼着带她去北海子滑冰。那是御用的滑冰场,干净的冰面,没有被磨得千沟万壑,还有簇新的冰床冰刀,一应都是又漂亮又好。他就像个有点家底儿的富家子,急于向姑娘显摆家里产业,毕竟有个自己的冰场,足够在姑娘面前N瑟的了。

横竖好饭不怕晚,皇帝说不急,“今天先让她预备预备,你得空上北苑瞧瞧去,今年的冰面结得怎么样。”

毕云笑着说:“奴婢早打发人过去瞧了,说如往年一样,又匀称又厚实。”

皇帝点了点头,“那她进来住在哪儿,安排下去了吗?”

“左不过宫女值房,只是姑娘和掌印沾着亲,掌印自会安排上好的住处吧。”毕云瞧着皇帝神色,顿了顿又道,“御前的四位女官,如今安置在养心殿围房里呢。要是出于方便传召的考虑,把月徊姑娘安顿在那里,也很相宜。”

皇帝却缓缓摇头,那四个女官是作引导临幸之用的,建立在肉、欲的基础上,不必浪费稀有的感情。月徊不一样,她是少年岁月的一种补充,只要不去动那种心思,她就是干干净净的。皇帝不缺女人,知音才格外珍贵,要是把知音变成等待侍寝的一员,是对他少年赤城的亵渎,即便将来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他也只是个孤家寡人,不配谈自己年轻过。

皇帝阖上题本看了眼座钟,时候过起来很快,再等上七八个时辰她就要进宫了。他略思量了下道,“你回头问个准信儿,朕上神武门等她去。”

毕云道是,很好地掩藏起那份惊讶,上前将皇帝批阅过的题本摞起来,再捧出去交司礼监文书司房。

这头正交接呢,远远儿看见总管柳顺打东边过来,毕云忙垂首呵了呵腰。

柳顺是个矮胖子,人虽不高,但不妨碍他拿鼻孔瞪人。只见他一如往常仰起脸,垂下眼皮子,从那道缝儿里瞥了毕云一眼,“万岁爷在暖阁里呢?”

毕云道是,殷勤地往里头引路。暖阁门前站班的小太监打起了门帘,柳顺抬步迈进去,这回总算把脑袋装正了,甚至微微低下头去,捧着四块玉牌向上敬献。那玉牌上写着四位女官的官称,因皇帝还没建立起后宫来,终归就在这四块牌子上做文章,柳顺满脸含笑,轻声细语叫了声万岁爷,“恭请主子御览。”

皇帝今天没什么兴致,连瞧都不曾瞧一眼,只说了声“去”。

柳顺怏怏把玉牌收了回来,却没有立时退下,缩着脖儿道:“万岁爷,今儿是钦天监推算的好日子,申初时牌,日月呈交汇之势,您瞧……”

没有什么比诞育皇嗣更要紧的了,皇嗣是国家命脉,是这社稷昌盛最有力的保证。作为一位帝王,首先必须确保能生得出儿子来,因此打从今年入冬起,就要按照钦天监天象所示的日子临幸。宁可平时少些,到了日月同辉的日子不能错过,这皇帝当的,连御幸的事上也没有自由。

见他有松动,柳顺重又把牌子递上来,皇帝觉得挑谁都一样,随手留下了司帐的玉牌。

司帐其人,是四个里头最活泛的,脾气有些像月徊,这也算稍稍的一点安慰。这些女官们,除了侍寝之外也实打实担任御前的差事,皇帝晚膳用罢后回寝殿,她们伺候着沐浴更衣,彼此都谨守规则,绝没有人中途劫皇岗的。最后不相干的人都退出去,只留司帐在跟前,司帐替他宽了衣,自己蛇一样地游上来,游进皇帝怀里,仰着头问:“万岁爷,听说明儿御前要来新人啦?那新人长得什么样儿?有我好看吗?”

皇帝没说话,把她压进被褥里狠狠地收拾,晕头转向时产生了恍惚的臆想,仿佛身下的人不是司帐,而是月徊……他怔了怔,原来不管如何敬重一个人,但凡动了心思就会产生俗念。只是这种混账的想法在清醒的时候被压制着,次日起身,他还是那个不染尘埃的少年。

但凡宫女子入宫,都要讲究时间,清早阖宫忙碌,换班的换班,伺候差事的伺候差事,接手的嬷嬷太监腾不出空来。须等到巳时,宫门上才有人出来接引,因此月徊的车轿在筒子河那头停了好久,足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她才搭着绿绮跳下来。

绿绮替她整了整领上狐裘暖脖儿,切切道:“姑娘这回进宫,不知多早晚能出宫来,好在咱们府里常有宫内太监来往,要是缺了什么,有不便和督主说的,只管让他们带话,我给姑娘置办。”

月徊大有带着大家一块儿发财的抱负,笑道:“宫里还能短什么,不过等我买卖做起来,到时候让你们帮着采买蝈蝈儿。”一头说一头看太阳,“成啦,你回去吧,我该进去了。”

绿绮不能陪同往前了,便站在长桥这头看着,目送她往神武门去。

太阳白惨惨的,风从结了冰的水面上吹过来,四周围没遮没挡,刮在脸上有点儿疼。月徊挎着她的小包袱,挺直了脊梁往那深深的门洞走去,起先那里一个人影也不见,她正纳闷由谁接引呢,没想到很快便见有人从门内疾步出来,那人穿着胸前绣团龙的燕弁服,披一袭紫貂的斗篷。

他是独自一个人来的,身后跟随的内侍在出了神武门后,就在门洞前站定了。月徊看着皇帝向她跑来,边跑边挥手,愉快地喊她“月徊”,这一刻倒有些感动,真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接她。

大概由于前两天有了一块儿滑冰的交情,皇帝对她很亲厚的样子,甚至伸出手要替她拿包袱。

月徊吓了一跳,忙把包袱藏到身后,“可不敢,叫人看见我该杀头啦。”想了想又一笑,“不对,打今儿起也不能我啊我的了,要称奴婢。”

皇帝却宽和,含笑道:“用不着,朕不喜欢你做奴才样儿,以前怎么样,以后也还是怎么样。”

他真是不忌惮叫守门的缇骑瞧见,既然她不让他提包袱,就她挎着包袱,他牵着她。

皇帝的手很暖和,对比出月徊指尖冰凉。就是那一握啊,那种暖和传进心里来,芽尖儿也不再是芽尖儿了,跳过了抽条那一步,直接开花啦。

所以月徊进宫这事儿,除了开头的宫女子名籍需要梁遇安排,到后来几乎再没用得上司礼监插手。

皇帝亲自安排的乐志斋围房作为她的他坦①,乐志斋在坤宁宫后,御花园西南,一度是皇帝幼年时期看书习学的所在。后来先帝驾崩,他承继宗祧,皇帝的日常起卧都前移到了乾清宫东西那一线,这里就渐渐冷落了,偶尔作为西洋传教士布道之用。

挑选这样的地方,经过了一番思虑,不需要横穿东西六宫,从乾清宫也好,养心殿也好,出随墙门沿夹道往北,过长康右门就是乐志斋,遇见嫔妃们的机会极少。皇帝也对不久即将迎来满宫女人的盛况感到忧心,一方面广设后宫是为开枝散叶,是出于稳固江山的需要;另一方面他对月徊的那份心思,难免因此受到干扰。就算他初心不变,月徊能拿看正经人的眼光来看他吗?他性急起来,倒是很想立刻晋了她的位分,不拘什么衔儿,先正大光明留在身边要紧。可她只打算做女官,且也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非君不可的意思来。就是因为这份悬而未决,让他七上八下,日思夜想。

皇帝带她进了乐志斋围房,不多宽绰的屋子,事先叫人收拾过。簇新的用具和簇新的褥子,一般宫人不过一垫一盖,皇帝特特儿吩咐了,给她加三床。因着宫人的他坦夜里不烧炕,他怕她冻着,又是毡垫又是炭盆,红螺炭在墙根儿上堆得满满当当,早就超出了宫人的待遇。

就像新得了个小猫小狗,十分乐于替她置办住的地方,皇帝眼里闪着星辰般灿烂的光芒,“你瞧瞧,还缺什么么?”

月徊看了一圈,说挺好,“我就住这儿吧,这里过乾清宫道儿近,您要是传我,我跑着一会儿就到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两个葫芦来,笑着说,“您要的绿蝈蝈,我养了两宿,又能吃又能叫唤,您听……”

皇帝听见那种久违的叫声,是小时候住在南三所那阵儿才听过的虫鸣。可惜御极之后,凡是皇帝坐卧的地方连树都砍没了,夏日除了砖缝儿里隐约的蛐蛐声儿,听不见那种正统的蝈蝈叫。

皇帝把葫芦接过来,葫芦盖子上凿了细小的眼儿,隐约看得见蝈蝈脑门上的触须。他很高兴,笑道:“小时候那些兄弟们玩儿,没有朕的份,那时候大伴还没到朕身边,朕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显摆。”

月徊听他这么说,可以拼凑出一个不受待见的小皇帝,打小儿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不过有一点他琢磨错了,别说那时候大伴不在,就算大伴在,他也不可能弄虫让他玩儿,梁遇他自己就怕虫。不像她这种长在民间的,窜胡同过大街,什么都敢提溜起来,到如今带了蝈蝈进来,也算取悦圣心。

月徊笑了笑,“您没养过,知道喂它吃什么吗?”

皇帝思量了下,“喂它吃肉?吃果子?”

月徊转述了一遍从曹甸生那里听来的学问,“蝈蝈定调之后多吃素,少沾荤腥,这么着才能长寿,活上七八个月不成问题。我这回才带了两个憨儿,要是多买几个,搁在一个屋子里让它们叫,这一开嗓子,能把房顶都掀了。”

皇帝笑着,却又有点儿伤感,“这鸣虫伺候得再好,也只能活七八个月……”

月徊说:“万物自有定律嘛,他们就跟神仙似的,活上一个月等同咱们活十年,人生七十古来稀,业已是高寿了。”

她就有这样的本事,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过得去,同她说话不觉得乏累,她会以她的方式开解你。不像有的人,遇上了只管抱怨这不好那不好,喝的茶泡浓了,吃的肉塞牙缝了,听多了自己跟着糟心,这样的朋友宁肯不交。

盲目的快乐,不说利国利民,横竖对自己是过得去了,有时候做皇帝就欠缺这种爱谁谁的态度。皇帝看着她的笑,慢慢觉得万事释然了,轻吁了口气道:“你往后放在哪个差事上,大伴说了么?”

月徊道:“先前和我打趣倒是说了,说我可以伺候皇上梳头。过会儿我上司礼监问问去,究竟怎么安排我。”

皇帝嗯了声,隔了会儿才道:“其实你也未必一定要领什么差事,就替朕伺候这蝈蝈儿,也挺好的。”

月徊失笑,“您的意思是我自己带差事进宫呐?蝈蝈除了喂吃喂喝,没别的可照顾的。我进来了不也有俸禄吗,我不能白得您银子呀。”

这就是盗亦有道,可以赚买卖钱,不能得不义之财,月徊谨守住了做人的本分。

皇帝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多言了,反正御前没什么脏活儿累活儿,她就充充人头,在跟前点个卯,只要能天天看见她,那就成了。

月徊这头安顿好,终于能往司礼监衙门找梁遇去了。还有五天就是除夕,司礼监又掌管着阖宫内外大事小情,因此衙门里头人来人往,比平时还热闹些。

外头热闹,掌印值房依旧原来模样,月徊上了廊庑就看见曾鲸,也算熟人了,她上前打了个招呼,“曾少监,我今儿进宫当值,来给掌印回个话。”

曾鲸起先并没有注意她,她一开口他才哟了声,“姑娘换了女官的衣裳,和往常不一样了。”边说边掖手而笑,“将到年关,外头事忙,老祖宗上朝房里议事去了。要不这样吧,姑娘进去稍候,今儿锦衣卫和东厂的指挥佥事都要进衙门回事,料着过不了多久老祖宗就回来了。”

月徊道好,打帘进了屋子。梁遇所在的地方处处透出雅致,南炕的炕桌上摆着打开的书页,拳大的香炉顶盖上香烟袅袅。窗口上沿打进一道日光来,檀香木的手串就在那片光影里,因盘弄得久了,木纹变得醇厚细腻。

月徊挨过去,在南炕上坐下来,随手翻过封面看,上头几个字她认得,清静经。

“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但遭……什么……什么生死,常沉苦海……”她看着书页上的字,好些是她不认识的。不过哥哥真是个追求高尚境界的人啊,一会儿佛学一会儿道学的。清静经?他有什么可不清净的?

正纳闷,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看样子来了老大一队人马。她从半开的窗口看出去,是梁遇回来了,满脸的怒容。将走到廊下时猛然回身,后面紧紧跟随的太监们收势不住几乎要撞上去。好在领头的警觉,脚下刹住了,一队人忙压膝躬腰退后好几步。

院子里响起梁遇的怒叱:“都是干什么吃的,让那些酸儒在京城造谣生事!给我抽调东厂和锦衣卫人手,就算把京城翻个过儿,也要把那些人找出来。咱家倒要瞧瞧,是昭狱里的铁钩子厉害,还是他们的嘴厉害!”

众人慌忙领命承办去了,梁遇狠狠打起门帘进门,抬眼见月徊坐在南炕上,倒一怔。

在外的那份凶狠,不带到妹子面前,他脸上神情一瞬平和下来,哦了声道:“你进宫来了?我原想打发人去接你的呢。”

月徊朝外瞧了眼,“城里又出乱子了?”

他垂眼在案后坐下来,喃喃道:“哪天不出乱子,越是临近年关,越是谣言四起。像这两天,有几个南邳的读书人,排了一出傀儡皇帝认干爹的戏码,影射当今朝政。傀儡皇帝……”他哼笑了一声,“谁又是那个干爹?这些文人科考失利,就想尽恶招儿发泄心中不满,小人可憎,伪君子则可杀。他们不是瞧不上太监么,要是不叫他们知道厉害,我这东厂提督白干了!”

唉,这世上事确实是如此,总有人瞧你不顺眼,就算八竿子打不着,拐弯抹角也能说出你的不好来。不过司礼监和东厂的名声确实很坏,她在码头上那阵儿就亲眼见过这两个衙门吆五喝六,逢人就收杂税的。到底因为认了亲,心里向着他,要是没认这头亲,她也能把他骂个底朝天。

月徊歪着脑袋,咂了咂嘴,有些话不敢浑说,只是浅表地安慰他:“不得志的人才骂您呢,得了志的都捧着您。他们恨您,谁让您不给他们管您叫祖宗的机会,您也得容人撒撒气才好。”

梁遇听她发表了高见,心头的郁结倒像平息了几分。

他长叹了口气,半晌问她:“听说皇上亲自替你安排了住处?乐志斋的地方倒是不错,出御花园一直往东,过了乾东五所就是司礼监衙门。”

要说皇帝的安排,实在很有巧思,月徊往南进乾清宫,往东则进他的值房,甚至一南一东的距离都差不多远,可见他对月徊是真的上心。

月徊试图藏住姑娘的小窃喜,可她不知道,心里装不下了会上脸。她说是啊,“我才刚就是顺着乾东五所摸过来的,那地方挺好,又是个花园,宫门不下钥的话,离哥哥又近。”

梁遇看着她眉间的欣喜,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姑娘一旦一心向着别人了,怕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原以为月徊是个清醒果决的孩子,没想到他看错了,实在让他感到失望。他倒并不反对她日后跟了皇帝,但自己的心应当守住,将来才免于妇人之仁,才好尽心施为。可是他们兄妹的想法好像南辕北辙了,他更看重的是权,而月徊只顾念情。情深易折,也极易受伤,小皇帝目下的新鲜劲儿能维持多久,谁知道呢。

梁遇搁在桌上的手慢慢拢了起来,他居然生出了幸灾乐祸的心思,望了月徊一眼道:“今儿内阁首辅领着光禄寺卿,上徐太傅家宣旨去了。”

月徊脸上果然微微起了一点变化,哦了声道:“也好,昭告了天下,这件事就板上钉钉,更改不了了。”

可她眼下不后悔么?真正一手促成徐家姑娘成为皇后的人,正是她。她那时想必还不喜欢皇帝,因此封后封妃的话侃侃而谈起来,半点私心也没有,顺利唬住了张首辅。要是再挪后两日,到了今时今日,她又是怎样一番心境?

梁遇慢慢翻动题本,视线落在蝇头小楷上,心却半悬着,“帝王后宫美人如云,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要在这宫里活下来,除了帝王的宠爱,还要有颗静得下来,善于谋划的心。现在的紫禁城,硝烟已经平息了两年之久,所以你没看见先帝殡天时候的腥风血雨。无子女的低等嫔妃和宫人,殉葬者有一百零八人之众,要不是延庆殿王娘娘机灵,买通太医谎称有孕,朝天女的名录上,就该有她。”

月徊讶然,“原来王娘娘怀了先帝遗腹子的事儿,都是假的?”

梁遇淡漠地笑了笑,“生死关头,什么谎不敢扯?这事儿其实不难戳穿,彤册上虽然有先帝御幸她的记录,但月份和她传太医诊断的时间对不上。那时候我瞧她不蠢,没有戳穿她,所以才有了她一心要报答的后话。”

月徊以前倒也听说过朝天女的事儿,说那些女人蹈义后,能换来一个朝天女户的世袭身份,父亲或兄弟有优恤,可以入锦衣卫。当然那时候宫内秘闻只是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她觉得多少有夸大杜撰的成分,如今进了宫才知道,原来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所以说,做皇帝的女人有风险?”她大气都不敢喘。

梁遇点了点头,“后宫唯一不用殉葬的就是皇后。”

皇后……难怪是个人人向往的好差事,月徊由衷地说:“徐家姑娘的命真好。”

命好,倒也未必。梁遇低头蘸了墨道:“大邺开国近两百年,只有三朝皇帝只册封了一位皇后。后世子孙皇后都不少,废立全凭自己的喜好。且第一位皇后多受瞩目,寻常人当不了。既然册立了徐姑娘,能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太太平平坐下去,全看她的造化吧。”

月徊叹了口气,心里说不上是种什么味道。就像当初她对私塾那个教书先生有过好感,结果隔了三天人家就娶亲了,那种遗憾,谈不上刻骨铭心,就是不堪回首。现在也是的,她才喜欢上皇帝,他的封后诏书就下了。他和别人订了亲,有了要娶的新娘子,后头还有更多等着进来给他当妾的。自己的这点小情义淹没在人海里,至多翻起一个小小的泡泡,然后就该不见了。

她抚抚脸颊,“我还是陪着您吧。”

梁遇不信她的两面三刀,见了皇帝只怕照旧养蝈蝈,牵小手。

可是刚要开口,就有人隔着帘子回禀:“老祖宗,慈宁宫炸了锅了,太后娘娘大发雷霆,传召您和张首辅呢。”

梁遇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就说咱家出宫办事去了,暂且回不来。先让她和张恒闹去,等煞了性子,我再觐见。”

门外太监应个是,快步回话去了。

月徊惶然望着他,“哥哥,我有点儿怕。”

梁遇说怕什么,“那天咸若馆里都是我的人,她拿不住你的把柄。不过留神,别让她因我迁怒你,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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