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房门,免色站在那里。

他上身穿领扣衬衫、带有精巧高雅花纹的毛背心、灰绿色苏格兰花呢夹克。下身穿浅芥末色卡其裤。脚上是褐色绒面皮鞋。不出所料,所有衣服都给他穿得恰到好处赏心悦目。丰厚的白发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身后可见银色捷豹。旁边停着蓝色丰田普锐斯。两辆车并排相邻,看上去好像牙齿不整齐的人张嘴而笑。

我一声不响地将免色让进门来。他的表情因紧张显得有些僵硬,让我联想刚涂过还没干透的石灰墙。目睹免色浮现这样的表情当然是第一次——他总是冷静地控制自己,尽可能不让感情显露于外。即使被关在漆黑的洞底一小时之后,脸色也丝毫未变。然而此刻他的脸近乎苍白。

“进去也不碍事的吗?”他问。

“当然不碍事。”我说,“现在正在吃饭,不过差不多要吃完了。请进!”

“可是我不想做打扰吃饭那样的事。”说着,他几乎条件反射地眼看手表,无谓地久久盯视表针,就好像对表针走法有什么异议。

我说:“马上就吃完的,简单的午餐。然后一起喝咖啡什么的好了!请在客厅等着,把您介绍给两个人。”

免色摇头道:“不不,介绍可能还太早。以为两人都已经从这里撤走了,所以才到府上来,不是想被介绍才来的。可是看见府上门前停着一辆没见过的车,就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是好机会。”我打断对方似的说,“顺水推舟。交给我好了!”

免色点头,开始脱鞋。却不知何故,好像不知鞋怎么脱似的。我等他好歹把两只鞋脱掉,领进客厅。本来已经来过几次了,但他活像生来初次目睹,好奇地四下打量。

“请在这里等候!”我对他说。然后把手轻放在他肩上。“请坐在这里放松一下。估计用不了十分钟。”

我把免色一人留在那里——心里总好像七上八下——折回餐厅。我不在时间里两人已经吃完,餐叉放在盘子上。

“来客人了?”秋川笙子担忧地问。

“嗯。不过不要紧,只是住在附近的熟人顺路一晃儿来看看罢了。让他在客厅里等着。一个爽快人,用不着介意。我这就吃完。”

随即我把剩的一点点东西吃了下去。两位女性拾掇餐桌碟盘之间,我用咖啡机做了咖啡。

“不去客厅一起喝喝咖啡?”我对秋川笙子说。

“可客人来了,我们不打扰吗?”

我摇头道:“完全谈不上打扰。这也是一种缘分,我来介绍一下。虽说住在附近,但因为住在隔着山谷的对面山上,您大概不认识……”

“那位叫什么名字呢?”

“免色先生。免除的免,颜色的色——免除颜色。”

“稀罕姓啊!”秋川笙子说,“免色先生,这名字是第一次听得。的确,隔着山谷,就算住得近也不大可能有像样的往来。”

我把四人份咖啡、砂糖和牛奶放在盘子里端来客厅。进客厅最吃惊的是免色没影了。客厅空无一人,阳台上也没有他,又不像去了卫生间。

“去哪里了呢?”我没有对谁说地说。

“来这儿了吗?”秋川笙子问。

“刚才还在。”

去门厅看,那里不见了他的绒面皮鞋。我穿上拖鞋打开房门,见银色捷豹停在刚才那个位置。这样,就不像是回家了。车窗玻璃在太阳光下炫目耀眼,看不清里边是否有人。我往车那边走去。免色坐在驾驶位上,像找什么似的东摸西看。我轻敲窗玻璃。免色落下窗玻璃,以困窘的神色向上看我。

“怎么的了?免色先生?”

“想测一下轮胎气压,可不知为什么,气压计找不到了。平时总是放在这手套箱里……”

“那是现在必须在这里马上做的事吗?”

“不,那也不是。只是往这里一坐,突然惦记起气压来。那么说来,最近没有试过气压……”

“反正轮胎情况并非不正常是吧?”

“呃,轮胎情况没有什么不正常,一般。”

“那么,气压的事先往后放,返回客厅好吗?咖啡做好了,两人正等着。”

“等着?”免色以干涩的嗓音说,“等着我?”

“嗯,说介绍你来着。”

“不好办啊!”

“为什么?”

“还没做好被介绍的准备——类似心理准备的东西。”

他的眼神惧怯而又困惑,就像被喝令从熊熊燃烧的十六楼窗口朝着看上去差不多只有杯垫大小的救生气垫跳下的人。

“最好来一下。”我果断地说,“好吧?非常简单的事。”

免色一声不响地点了下头,从座席欠身出来,关上车门。本想锁门,旋即发觉无此必要(谁也不来的山上),遂将钥匙揣进裤袋。

走进客厅,秋川笙子和真理惠两人在沙发上等我们。我们刚一进去,两人就彬彬有礼地从沙发上站起。我把免色简单介绍给两人,作为极为理所当然的日常性人情行为。

“也请免色先生当过绘画模特,有幸画他的肖像画来着。因为碰巧住在附近,所以那以来就有了交往。”

“听说您住在对面山上……”秋川笙子问。

提起房子,免色的脸庞眼看着变得苍白起来。“嗯,几年前开始住的。几年前来着?呃——三年了吧,还是四年?”

他询问似的看我。我什么也没说。

“从这里可以看见府上?”秋川笙子问。

“嗯,可以看见。”免色说。又马上补充一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房子,山上又十分不方便。”

“不方便这点,我家也彼此彼此。”秋川笙子和颜悦色地说,“买件东西也是一场麻烦。手机信号也好广播也好,都不能正常进来。加上又是陡坡,积了雪滑溜溜的,吓得车都不敢开。所幸只五六年前有过那么一次。”

“嗯,这一带几乎不下雪。”免色说,“海上有暖风吹来的关系。海的力量是很大的,就是说……”

“总之,冬天不积雪让人庆幸啊!”我插嘴道。放任不管,连太平洋暖流的构成都可能一一说个没完——免色身上有这种进退失据的意味。

秋川真理惠来回比较看着姑母的脸和免色的脸,似乎对免色不怀有特定感想。免色完全没向真理惠那边投以视线,只是一味看着真理惠的姑母,就好像自己的心从个人角度被她的脸庞强烈吸引住了一样。

我对免色说:“其实眼下正在画这位真理惠小姐的画,求她当模特。”

“所以每个星期日开车送来这里。”秋川笙子说,“以距离看,就在我家眼皮底下,但由于路的关系,不绕很多弯路是来不到这里的。”

免色这才从正面看秋川真理惠的脸庞。可是,他的双眼如冬天忐忑不安的苍蝇那样急切切转动不已,试图在其脸庞周边哪里找到落脚点。然而那样的位置似乎哪里也没能找到。

我像派船救援似的拿出素描簿给他看。“这是已经画好的她的素描。素描阶段刚刚结束,还没有真正开始画。”

免色像要吞进去一样久久盯视那三幅素描。看样子,较之看真理惠本人,看画她的素描对于他要意味深长得多。但当然不可能那样,他只是不能从正面注视真理惠,素描终究不过是其替代。如此切近地接近实实在在的真理惠毕竟是第一次,想必一下子把握不好心情。秋川真理惠简直就像观察珍稀动物似的看着免色杂乱不堪的表情。

“太好了!”免色说,随即看着秋川笙子那边说,“哪一幅素描都栩栩如生,气氛捕捉得恰到好处。”

“嗯,我也那么认为。”姑母笑吟吟地说。

“不过真理惠可是很难画的模特。”我对免色说,“画成画不容易。由于表情处于时刻变化之中,把握其核心要素相当花时间。所以还没能着手画真要画的画。”

“难画?”说着,免色眯细眼睛,像看晃眼睛的东西那样再次看真理惠的脸庞。

我说:“那三幅素描,表情应该各有很大不同。而表情稍一变化,整个气氛就变了。要把她确定画在一幅画上,就必须舍弃其表面变化,而抓住其核心要素。抓不住,就只能表现整体的一个小小侧面。”

“原来如此!”免色显得钦佩有加。而后把三幅素描同真理惠的脸庞比较看了好几次。如此一来二去,他原本苍白的脸上缓缓出现了红色。红色起初似乎是一个小点,而后变成乒乓球大小,继而变为棒球一般大,很快扩展到整张面孔。真理惠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其面孔颜色的变化。秋川笙子为了避免失礼而将眼睛得体地从那变化上移开。我伸手拿起咖啡壶,往自己杯里倒第二杯。

“打算从下星期开始正式作画。也就是使用颜料在画布上画……”为了填补沉默空白,我没有针对任何人地这样说道。

“构思已经形成了?”姑母问。

我摇头:“构思还没形成。如果不实际拿笔实际面对画布,具体意念一个也浮现不出脑海。”

“您画了免色先生的肖像画,是吧?”秋川笙子问我。

“嗯,倒是上个月的事了。”我说。

“无与伦比的肖像画!”免色来劲儿了,“因为需要一段时间让颜料干透,所以还没镶框,就那样挂在我的书房墙上。不过,说‘肖像画’恐怕并不准确。因为那里画的,既是我又不是我。那是非常深的画——倒是说不好——看起来百看不厌。”

“既是您又不是您?”秋川笙子问。

“就是说不是所谓肖像画,而是在更深的层面画的画。”

“想看一眼。”真理惠说。这是移来客厅后她出口的第一句话。

“小惠,那不礼貌,别人府上……”

“那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的!”免色像用锋利的劈柴刀利利索索砍掉姑母发言语尾一样插嘴道。其语气的尖锐使得所有人(也包括免色自身)一时屏住呼吸。

他略一停顿继续下文:“毕竟就住在附近,务请来看一次画!我一个人生活,不必顾虑什么。随时欢迎两位!”

如此说罢,免色脸色更红了。想必从自己本身的发言中听出了迫不及待的韵味。

“真理惠小姐喜欢画?”这回他转向真理惠问,调门已恢复正常。

真理惠默默轻点一下头。

免色说:“如果方便的话,下星期的星期日,差不多和今天同一时刻来这里迎接。接下去就去我家看画好吗?”

“不过,添那样的麻烦……”秋川笙子说。

“可我想看画。”这回真理惠以不容分说的语声斩钉截铁。

归终,商定下星期的星期日偏午时分免色来接两人去他家。本来叫我一起去,但我说那天下午有事,婉言谢绝了。作为我,不想更多地深度介入此事。而想把往下的事交给当事者本人。无论那里发生什么,我都想尽可能止于局外人。我仅仅在结果上——本来无意做这种事——居中牵线搭桥罢了。

我和免色出门目送美丽的姑侄二人返程。秋川笙子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停在普锐斯旁边的免色的银色捷豹,眼神就像爱狗人士看一条别人的狗。

“这是最新款的捷豹吧?”她问免色。

“是的。眼下是捷豹最新的轿跑。您喜欢车?”免色问。

“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去世的父亲过去开捷豹轿车来着。常坐进去,偶尔也开过。所以看见车身前面的这个标志,一下子感到很亲切。怕是XJ6吧,有四个圆圆的头灯,直列六缸4.2升发动机。”

“是三系列吧!噢,那是非常漂亮的车型!”

“家父看上去很中意那辆车,开了相当长时间。不省油和小故障多倒是够伤脑筋的……”

“那个车型是不省油,电气系统也可能故障不少。捷豹在传统上电气系统就不够强。但在没有故障行驶的时候,只要不介意汽油费,那么一贯出类拔萃。无论乘坐感觉还是驾驶体验,都充满独一无二的魅力。当然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把故障和油耗牢牢放在心上。正因如此,丰田普锐斯才卖得飞一样快。”

“这是兄长给我买的所谓私人专用车,不是我自己买的。”秋川笙子指着丰田普锐斯好像辩解似的说,“车是好开,安全,对环境也友好。”

“普锐斯是非常优秀的车。”免色说,“其实我也认真考虑买一辆来着。”

果真?我在心里歪头沉思,想像不来乘坐丰田普锐斯的免色的身姿,一如想像不来在饭店点尼斯色拉的金钱豹的身姿。

秋川笙子一边往捷豹里面窥视一边说:“有个十分唐突的请求,我稍微坐一坐可以吗?只坐驾驶席就行……”

“当然可以!”免色说。而后像调试声音似的轻咳一声,“请尽管坐好了。如果愿意,开也没关系的。”

目睹她对免色的捷豹表现出如此兴致,对于我很是意外。因为看其清秀文静的外表,看不出她是对车感兴趣那一类型。然而秋川笙子两眼闪闪生辉地钻进驾驶席,让身体适应奶油色皮座,仔细盯视仪表盘,双手置于方向盘,接着左手摸在换挡杆上。免色从裤袋里掏出车钥匙递给她。

“请发动引擎!”

秋川笙子默默接过钥匙,往方向盘旁边插了进去,按顺时针方向旋转,那只猫科巨兽顿时醒了。她入迷地倾听了一会儿深沉的引擎声。

“这引擎声有听过的记忆。”她说。

“4.2升的V8发动机。令尊开的XJ6是六缸,阀门数量和压缩比都不一样,但声音或许相似。在毫不反省地大量燃烧化石燃料这点上,古往今来一成未变,实属罪孽深重的机械。”

秋川笙子抬起换挡杆,亮起右转向灯。独特的宏亮的砰砰声随之响了起来。

“这声音实在让人怀念!”

免色微微笑道:“这是只有捷豹才能发出的声音,和其他任何车的转向灯声都不一样。”

“我年轻时用心练过XJ6,拿得了驾驶证。”她说,“制动系统和一般车多少有所不同,所以第一次开其他车的时候相当困惑来着,不知怎么样才好。”

“很能理解,”免色微微笑道,“英国人对微妙的地方有某种执著。”

“但车里的气味和家父的车有点不一样。”

“很遗憾,有可能不一样。所用内饰的材料因种种缘由,不可能和过去完全相同。尤其二○○二年康诺利公司不再提供皮革之后,车内气味变化很大。因为康诺利公司本身不复存在了。”

“可惜!本来我非常喜欢那个气味来着。怎么说呢,和关于父亲气味的记忆合在一起了。”

免色似乎难以启齿地启齿道:“实不相瞒,此外我还有一辆老捷豹。或者那辆同令尊车有同样气味也不一定。”

“您有XJ6?”

“不,E-Type。”

“E-Type?就是那敞篷车?”

“是的。一系列敞篷跑车。虽是六十年代产品,但跑起来仍毫无问题。引擎同是六缸4.2升,原装双座。车篷到底更新了,在准确意义上,倒是不能说原装……”

我对车完全不熟悉,两人说的什么几乎不能理解。秋川笙子似乎对这一信息有某种感触。不管怎样,得知两人有捷豹车这一共同趣味——领域恐怕相当狭窄——这点让我多少如释重负。这样,为初次见面的两人寻找交谈话题的必要就没有了。真理惠看上去比我对车还没有兴趣,百无聊赖地听两人的交谈。

秋川笙子从捷豹下来关合车门,把车钥匙还给免色。免色接过钥匙,揣回裤袋。她和真理惠随后钻进蓝色普锐斯。免色为真理惠关上车门。我再次深感捷豹和普锐斯关车门的声音截然有别。即使一种声音,世界上都有如此之多的差异。一如“砰”一声拉响低音大提琴同一根空弦,查尔斯·明格斯的声音和雷·布朗的声音听起来也分明有所不同。

“那么,下星期日见!”免色说。

秋川笙子对免色妩媚地一笑,握着方向盘离去。丰田普锐斯敦敦实实的背影消失后,我和免色折回家中,在客厅喝冷咖啡。我们好半天都没开口。免色整个人都像瘫痪了似的,如同跑完过于艰难的长跑路线而刚刚冲刺完的运动员。

“好漂亮的女孩啊!”我终于开口,“我说的是秋川真理惠。”

“是啊,大了应该更漂亮。”免色说。不过他好像边说边在脑袋里思考别的什么。

“近看她的感觉怎么样?”我问。

免色难为情地微笑道:“说实话,没怎么看清楚。太紧张了!”

“可多少看了吧?”

免色点头。“嗯,当然。”接下又沉默有顷。而后陡然扬起脸以一本正经的眼神看着我。“那么,您是怎么看的呢?”

“怎么看、看什么?”

免色脸上再次漾出少许红晕。“就是,她的长相和我的长相之间,有某种类似共通点的东西吗?您是画家,又是长期专门画肖像画的画家,这方面不是看得出的吗?”

我摇头。“的确,我在迅速捕捉面部特征上面有不少历练。但亲子区分方法上并不明白。世上既有全然不像的亲子,又有长相一模一样的纯粹的他人。”

免色深深喟叹一声,那是仿佛从全身挤榨出来的喟叹。他对搓双手的手心。

“我并不是求您做什么鉴定,只是想听一下纯属个人性感想。极琐碎也没关系。如果有什么注意到的,很想请您告诉我……”

我就此略加思考。而后说道:“就一个个面部具体造型来说,你俩之间可能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只是眼神让我觉得有某种相通的东西——时不时让我一惊。就是这样的印象。”

免色抿着薄嘴唇看着我:“你是说我们的眼睛有共通的地方?”

“感情直接流露于眼睛这点,怕是你俩的共通点。例如好奇心啦、激情啦、惊讶啦,或者疑虑啦、抵触情绪啦这类微妙的情感,都会通过眼睛表现出来。表情绝不能说丰富,但双眼发挥心灵窗口那样的功能。和普通人相反。多数人就算表情相对丰富,眼睛也没那么灵动。”

免色显出意外神色。“我的眼睛看起来也是那样的?”

我点头。

“没那么意识到啊!”

“想必那是自己想控制也控制不了的东西吧!或者,因为有意控制表情,而被控制的感情集中到眼睛流露出来。不过,这是要十分仔细观察才能读取的信息。一般人可能觉察不到。”

“但你看见了?”

“不妨说,我以把握人的表情作为职业。”

免色就此考虑片刻。而后说道:“我们具有那样的共通点。但若论是不是骨肉亲子,那你也是不清楚的。是吧?”

“我看人的时候会有若干绘画性印象,并且加以珍惜。但绘画性印象同客观性事实不是一个东西。印象什么也证明不了。好比被风吹来的轻飘飘的蝴蝶,几乎没有实用性可言。对了,你怎么样呢?面对她本人没有感觉出某种特别的东西?”

他摇了几下头。“一次短暂的见面什么也弄不明白,需要长些的时间。必须习惯于和那个少女在一起……”

继而他再次缓缓摇头,像要找什么似的双手插进夹克口袋又抽了出来,似乎自己忘了找什么。如此翻来覆去。

“不,可能不是次数问题。见的次数越多,困惑程度越大。或许任何结论都无法抵达。她没准是我的亲骨肉,或者不是也未可知。但是不是都没关系。面对那个少女,只要念及那种可能性,只要用这手指触摸假想,新鲜血液就能在一瞬之间流遍全身每个角落。迄今为止,我可能还没能真正理解生存的意义。”

我保持沉默。关于免色的心理趋向,或者关于生存的定义,我能说出口的一概没有。免色觑一眼大约十分昂贵的超薄手表,挣扎似的勉强从沙发立起。

“得感谢你!如果没有你从背后推一把,我一个人怕是什么也做不来。”

如此说罢,他以不无踉跄的脚步走去门厅,花时间穿鞋和系好鞋带,然后走到外面。我从房门前目送他上车驶离。捷豹消失之后,周围重新被星期日午后的岑寂所笼罩。

时针稍稍转过午后二时。有一种疲惫不堪的感觉。我从壁橱里拿来旧毛毯,躺在沙发搭在身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三点过了。射进房间的阳光移动了一点点。奇妙的一天。看不出自己是前进了还是后退了抑或原地兜圈子。方向感一塌糊涂。秋川笙子和真理惠,以及免色。他们三人每人都放出强有力的特殊磁性。我像被三人包围似的处于正中间,身上没带任何磁性。

但是,无论多么疲惫不堪,也不意味星期日已然终了。毕竟时针刚刚绕过午后三时,毕竟还没日落天黑。星期日已成为过往日期,到明天这一新的一天降临还有那么多时间。然而我没心绪做什么。午睡后脑袋深处也还是有模模糊糊的块体留了下来,感觉就像桌子狭小的抽屉里端塞满了旧毛线团。有人把那样的东西强行塞进那里,以致抽屉不能完全关合。这样的日子说不定我也应当测试车轮气压。在什么都没心思做的时候,人至少应该测一测轮胎气压什么的。

可是细想之下,有生以来自己还一次也没亲手测过轮胎气压。顶多偶尔在加油站人家说“气压好像下降了最好测一下”的时候让对方测一下。气压计那样的东西当然也没有。连那东西什么样都不知道。既然能装进手套箱,那么应该不会有多大,不至于是必须分期付款买的昂贵商品。下次买一支好了!

及至四周天色暗了,我进厨房喝着罐装啤酒准备晚饭。用电烤箱烤糟腌鰤鱼,切咸菜,做醋拌黄瓜裙带菜,又做了萝卜油豆腐味噌汤。做好一个人默默吃着。没有应该搭话的对象,找不到应说的话语。如此简洁的单人晚餐快吃完的时候门铃响了。看来人们似乎存心在我差一点点就吃完的当口按响门铃。

一天尚未结束,我想。预感这将是个漫长的星期日。我从餐桌前站起,缓步走去门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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