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白天变得短了。冬了田土冬了田土——秋收以后不再栽种小季的田土,犁翻过来冻死害虫,山区习惯称之冬田冬土。冬了田土,意即田土已经犁翻完了。,栽下了油菜、麦子,湖边寨男劳动力天天合着女社员种洋芋。十点多钟吃过头一顿饭,男女社员呼群结伴地上坡去,走拢坡上的洋芋土,少说也要十一点。打犁沟的在前头吆喝牛,丢灰粪的胸前挂个箕丢草粪和灰,下种的跟着丢洋芋,绝大多数人拿着锄头盖土。干到两三点钟,喊声歇气,社员们有的放倒锄头坐下,有的去岭上找毛栗、冬菇,也有的躺倒在草地上,用草帽盖着脸打呼噜。一气可以歇到三四点钟,队长拉开嗓门喊上几道,人们才懒懒散散站起来,继续干活。做不了一两个小时,太阳落坡,暮霭低压,小伙子嚷着肚皮饿了,队长吹声哨子,收工的队伍比运动员疾奔还跑得欢。这些年来,兴强调拖大帮干活路,拿句报上的话来讲,就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笑声欢语,车来人往。"实际上呢,这种干活是标准的混工分。在鲢鱼湖边守着全大队几十条小船的幺公邵大山,给编了几句顺口溜:"出工人等人,干活人看人,收工人赶人,秋来害死人。"但是,这能怪谁呢?社员哪一个也不愿这样"拖大帮",

这是上头一级级传下来的。干多干少一个样,按人口评工分,有一个人便有十分。社员们的积极性哪能提得起来呢!本来,湖边寨不缺粮、也不少钱花,寨上有田、有土、有橘园,一闹"文化革命",造反的人物说湖边寨方向路线有错,一声令下,不但几十亩橘园给砍了变成水田,连林果、花红、李子、杨梅也不许栽。湖边寨林业上的收入被杜绝了,卖山货特产又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手头的钱落了空。增加了水田,粮食增了产,该有些弥补吧,上头又喊在公余粮之外,上交"忠心粮"。这"忠心粮"的数字又是指定的,往上一交,不但钱没得用,粮也不够吃了,大好的春天总是有愁粮的春荒伴随而来。所以,一到夜长日短的冬腊月间,湖边寨的社员们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起得晚一些,十点来钟吃头一顿饭,五六点钟收工,擦黑时分吃第二顿饭。难怪正在长身体的年轻小伙子常常公开喊饿了。

收工的时候,柯碧舟总是走在后头,他不慌,回到集体户,煮他一个人吃的饭,吃完饭没事就睡觉,急个啥。湖边寨没有电灯。点蜡烛、点煤油灯都得花钱,他穷得每年发的一丈五尺七寸布票也愁着用不了,点不起亮,晚上只能躺在床上想心事。

满寨的社员都走到前头去了,柯碧舟扛起锄头,沿着黄泥巴小路,慢慢地向寨上走去。暮色里,柯碧舟走到拐弯处一棵六七丈高的柏枝树下,同户的华雯雯支着锄头在那里等他。见他走近,华雯雯朝他笑着,说:"柯碧舟,我和你商量件事。""什么事?"柯碧舟也放下锄头,和华雯雯相对站着。"是这样,"华雯雯用商量的口气说,"防火望哨,今晚轮到我值夜。真不巧,从昨天起我就头痛,我怕着了寒,生病太麻烦了。想请你帮我值一夜班,工分归你,好吗?"

在湖边寨东北面,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森林里的树木,一棵棵都粗壮高大,通圆挺直,枝繁叶密。冬春季节,雨水少,常会引起火烧山。因此,暗流大队一过立冬,就要派一个社员去防火望哨值夜,注视林子里有没有火光,一发现火烧山,立刻打火铳枪报警。因为这一大片树林是专属两个大队的集体林木。每夜值班,都是暗流大队派一名社员,紧挨着暗流大队的镜子山大队也派一名社员,两个人同值。由各大队自摊工分。虽然到湖边寨插队快两年了,知识青年们都还没被派到过这个差使,柯碧舟也不了解情况,他蹙眉思索了片刻问:"队长同意吗?""同意,同意,完全同意。"华雯雯连说了三个同意,一偏脑壳说,"现在就看你同意不了,怎么样,不给我这个面子吗?"

华雯雯长得娇小美丽,她的个头不高,瘦瘦的,窄肩膀、细腰身,体形窈窕。两条细弯细弯的长眉下,一对撩拨人的乌光闪闪的大眼睛,挺挺的鼻梁,小巧的樱桃嘴儿,瓜子脸形。乌黑的头发时常变换发型,不是用铁梳子在火上烧热,卷着她的刘海或发梢,便是把头发蓬蓬松松梳在头顶上,盘一个S髻。要不,她就用夹子把头发全夹起来,紧贴在后脑壳上,只露出白皙的瓜子脸儿。为了保住脸盘的白皙,她真是动用了浑身解数。不管春夏秋冬,每次洗脸之后,她都要抹一道雪花膏。出太阳的日子,她非戴草帽不出屋门,刮大风的日子,她不是躲在屋头不出工,便是戴上个大口罩,憋得再难受也不除下来。为此,还惹出了不少笑话。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华雯雯的脸蛋在她的精心保护之下,确是白皙红润,光滑鲜嫩。脸子漂亮,再加上她爱打扮得花俏,每当出外赶场,她的出现,总会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平时,沉默寡言的柯碧舟和一心想当女高音歌唱家的华雯雯很少讲话。华雯雯嫌柯碧舟穷,穿得又破又脏,讲话太实在;柯碧舟觉得华雯雯穿戴得太妖娆,喜欢背后嘀咕,说三道四,练起歌喉来又不顾别人愿听不愿听。不过,他们之间却没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相反,雨天里柯碧舟还帮华雯雯挑过水;有一次她的煤用完了,柯碧舟也去煤场给她挑回过一担煤。也许正因为这样,一个多月以前,华雯雯从"黑皮"肖永川嘴里得悉,有几个流氓要来打柯碧舟,她把消息悄悄对柯碧舟讲了。那晚上柯碧舟一个人去烘房烘房——山区出烟叶。收割以后,烘烤烟叶的房子叫烘房。差不多每个生产队都有烘房。里踡着睡了一夜,几个流氓扑了个空,气咻咻地走了。

柯碧舟觉得去防火望哨值夜,挺有趣味的,便点着头说:"既然队长同意,我就代你去值一夜班吧。不过,工分我不要。""那怎么成呢?"华雯雯见柯碧舟这么爽快地答应下来,还不要工分,急得直摆手说,"你去值夜,工分还得归你。哎,柯碧舟,你没听说什么吗?""听说什么?"柯碧舟有点疑惑地睁大眼望着华雯雯。华雯雯蹙了蹙眉,撅起嘴说:"你没听说,团转山林里,时常有虎豹出没,总有伤人的事儿发生吗?"柯碧舟这才恍然大悟,华雯雯怕去值夜,主要是因为这个原因啊!他淡淡一笑说:"我不怕,你放心吧。"华雯雯的脸上豁然开朗,眯缝起双眼,连声道:"柯碧舟,你太好了,谢谢你!"说着,她扛起锄头,一边往湖边寨走,一边仰着脸唱:"年轻的朋友,你真实地告诉我,不知道我的爱人,他在什么地方……"

晚饭后,柯碧舟背上队里的火铳枪,衣袋里带一包火柴,揣着一本薄薄的小书,点燃一支长长的葵花秆亮蒿,朝着寨后三里地外的防火望哨棚走去。两人宽的拾级而上的青岗石山道,忽陡忽缓,忽弯忽拐,从山垭口吹来的风,把柯碧舟手中的亮蒿吹得"噗噗"直响。走出一里多路,他才感到冬夜彻骨的严寒,想转回去添件卫生衣,又怕亮蒿燃完了,再去老乡家要,不好意思了。柯碧舟硬硬头皮,照旧顺路走去。

望哨棚扎在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交界的峰巅上,几棵粗大的紫木、槐子、沙塘树间,搭起一间楠竹支架、茅草盖顶的小屋,小屋里有张竹笆床,床上铺满了谷草,看样子是给人打瞌睡的。屋角落里堆着一大捆干柴,不知是哪个勤快的老汉值夜时为后来人砍的,还有一盏马灯,几块碎砖。

柯碧舟手中三四尺长的葵花秆燃得只剩一尺来长了,他借着亮蒿的光,一捻马灯,马灯里的煤油用完了,没人添。他一想不妙,赶紧抱过一捧干柴,将就葵花秆的火,在小屋门槛外点燃起一堆篝火。这既能御寒,又能吓退野兽。篝火燃起来了,映红了他消瘦的脸。他背着枪,在小屋四周察看了一遍。几棵一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树之间,用林间牢实的藤子扎起了一个晃悠晃悠的空间藤床,这又是哪个图安逸的机灵鬼扎的,好躺在那上头向东北方铺天盖岭的大树林眺望。

那顺着峰岭交错、连绵无尽的群山伸展而去的原始森林,此刻静幽幽地躺卧在柯碧舟的眼下。冬夜的风吹过,掀起阵阵林涛。大树林上空,浮动着几朵浅蓝色的夜雾。

一眼望去,山峦重叠的远峰近岭,一整片都是黑黝黝的,莫说火光,就是点着亮走路的人也没有。庄稼人,谁愿意没事赶黑路、钻林子啊。除了岭巅上的风比较大以外,柯碧舟觉得四周的一切安静祥和,尽可放心。

他回到小屋前的篝火旁,卸下火铳枪,坐在小屋的门槛上,借着篝火的光亮,看书消磨长夜。

只一忽儿工夫,风声、林涛、篝火"噼噼啪啪"的响声,他都听不见了,书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了他。篝火舔着干柴,烧得很旺,火焰不时地被风吹歪过去。"好啊,原来是你,快给我站起来!"柯碧舟猛听到一声喝,吓了一大跳,惊惧地抬起头来。一只电筒雪亮的光柱,剑一般直射到他手里的书上。他借着篝火的光影一辨,不由得喜上眉梢。站在他跟前的,竟是

杜见春。"你……你怎么来了?"柯碧舟若惊似喜地问。杜见春嗔怒地瞪着他,响亮地反问:"我正要问你呢,谁叫你到这儿来的?""我来哨棚值夜啊!"柯碧舟顺手把书放进衣袋。"我还不是来哨棚值班!"杜见春一手握着电筒,一手也拿着本书,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有些臃胖,还披着一件八成新的军大衣。说着话,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铺在地上,脸带喜色地面对着柯碧舟坐下来,诧异地问,"你知道今晚上我在这儿值班?""不知道啊!"柯碧舟认真地摇摇头,反问道,"你怎么这样想?""你要说不知道,就是闭着眼说瞎话!"杜见春毫不放松地盯着他说,眼睛里闪烁出晶亮晶亮的星光,她略含羞涩地说,"我知道,你们男生总有法子搞清楚姑娘的行踪。即使一时搞不到,也会千方百计去打听。算你聪明……"

起先,柯碧舟听着这些话,直觉得莫名其妙,听着听着,他听出话外音来了,脸也有些臊红,急忙否认道:"不是的,不是的,杜见春,你搞错了,我从没有打听过你的行踪。今天是华雯雯叫我代她来值班的。"杜见春哈哈大笑:"还要骗我呢!你这个人啊,哈哈。""不骗你,真的!"柯碧舟一本正经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柯碧舟把华雯雯请他来值班的情形细细告诉了她。

杜见春的目光顿时暗淡下去,面颊上有点儿潮红。她神态上由喜悦振奋到颓然失望的明显变化,柯碧舟立刻感觉到了。他略微有些不安。是的,他确实从未向人打听过杜见春的行踪。可自从杜见春见义勇为,打退流氓,救了他的难之后,只要稍有空闲和余暇,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她来。她是哪个大队的知青?离湖边寨远还是近?她来插队前,在上海哪座中学读书?一连串问题横鲠在柯碧舟心头,使他愈发想尽快遇到杜见春,把一切问个明白。这不仅仅

是对杜见春怀有一种感激之情,还有一种、一种……一种柯碧舟也说不上来的感情。他常想杜见春,想她直率爽朗的个性,想她执拗地盯着人的亮眼睛,想她嘴角旁那一缕颇具讽刺味的笑纹。一旦见了面,说的话为什么竟是这样呢?柯碧舟内心在责备自己,不吭气了。

两人一沉默下来,气氛有点儿僵;相互之间也立时感觉到了,本来挺自然地讲着话,这会儿反而不敢仰脸望对方了。沉吟了半晌,杜见春掩饰着自己的失望情绪,低声说:"难道你们那个华雯雯,不知道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说定了,这个月每夜都派女劳力来值班?"柯碧舟吃惊不小,经杜见春这一说,他才意识到她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不是吗,现在他们一男一女,在这岭巅上,要度过这漫长的冬夜,足足有八九个小时呢,岂不尴尬。他垂下头说:

"可能华雯雯也不知道,她只是怕到山上来值班,怕老虎豹子把她吞了,只想把这差使推掉。我问她,队长同意吗?她显然骗了我,说队长完全同意。这个人,怕死怕得不惜撒谎骗人,真不应该。杜见春,这样吧,你在这儿烤着火,我回去叫她来。她要怕,我陪她来……"

柯碧舟说着话抬起头来,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微张着嘴怔住了。杜见春那双黑溜溜乌闪闪的眼睛笔直地探究似的望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奇怪的,羞怯中含有怒意,嘴角上有一丝讥讽似的笑纹,脸颊上又似涂了油彩,在篝火的光影里一亮一熄。

柯碧舟仿佛凝固住了,他意识到了什么,血涌上了他的脸,心房不由自主地"咚咚咚"揣了头麂子般骤跳起来。他不敢久望杜见春的脸,手足也感到无处放了,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在心里由衷地赞叹着:"她是多么动人啊!""怎么不回去陪华雯雯来了?"杜见春忽然问他,语气冷冰冰的。

柯碧舟的本心并不想离开这儿,但他又简直招架不住杜见春的凌厉攻势:"如果你感到麻烦,我马上就去。"说着他下了决心,站了起来。杜见春又急促地问:"华雯雯是你的好朋友吗?你又代她值班,又要陪她来!"柯碧舟揣摩着杜见春这些突如其来的问题的含意,他连连摇着头答:"不不!不是好朋友,只是一般的关系,不,连一般的关系也谈不上。她特意请我来代值一夜班,我能推辞吗?上一次,流氓要打我,她从小偷肖永川那儿得到消息,特地告

诉我,我避开了。因为这件事,我觉得不便推……"

"怎么,那件事还没结束吗?"杜见春的眼睛又辉亮起来,整个脸部也变得辉耀明晰,嗓音仍是那么清亮悦耳。这一回,柯碧舟看清了,杜见春的双眼不仅辉亮得逼人,而且在深渊般暗黑的目光深处,透出股一般姑娘没有的、专注执拗的神情。

柯碧舟站在门槛边,叹了一口气说:"根本没有结束。我当众让肖永川把钱退还给老乡,他对我怀恨在心呢。从那次以后,他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你为什么那样怕他?"杜见春不理解地问,"这件事你

向领导汇报了吗?"

"没有。"

"为啥不汇报?"杜见春震惊了。

柯碧舟的脸色暗淡下来,他不大情愿地回答:"因为……大队领导不信任我。"

"他们为什么不信任你?"杜见春眨巴着眼睛,接着问出一连串问题,"你表现不好吗?你得罪过他们吗?哎,你干吗不说话呀?有话坐下说嘛,一直站着干啥?"

柯碧舟像被捅到了痛处,颓然坐在门槛上,双手撑着太阳穴,两条眉尖有些锁皱,痴痴地瞅着摇曳舞动的红色火焰。忧悒地低叹一声。

"你怎么了?"杜见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双肩耸了耸,让军大衣披得更妥帖些,她自己也没察觉,平时说话清亮的嗓音,这会儿变得温柔而又关切,"来插队后出过什么事吗?"

柯碧舟摇摇头,两眼瞪大了,篝火的光影里,闪出他眼角上的泪痕。一阵凛冽的风吹来,他剧烈地打了个寒颤。紫木树未落尽的叶子沙沙响,一张黄叶,飘飘悠悠地从空中掉下来,翻卷着,落在篝火上,"滋滋"几声,便给铁红色的火焰吞噬了。

柯碧舟的两眼一直紧随着那张残叶,看着它被烧毁,他心情迷乱地说:

"我的命运,就像这张残叶一样,快该有个归宿了。"

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话,陡然说出这么一句,更叫杜见春惊疑困惑。眼前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为什么说出这样伤感的话来。她两条淡淡的眉毛微蹙在一起:

"你怎能这样想?"

"是生活叫我这样想的……"

"谁逼你了?谁要你这样悲观失望?我看你啊,是经受不住艰苦生活的考验!"杜见春激动起来。

"不!"柯碧舟气恼地辩驳着,"物质生活的艰苦是一回事;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没有一个人信赖我,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苦衷。他们忘了,我是个人,我也有希望和理想,也有做人的尊严,也有……"

他发觉自己的情绪太激烈了,立刻收住了话头。

杜见春急切地问:"也有什么?"

"也有生活的权利!"这回他的声气变得轻而又轻。

"人家怎么会这样对你呢?"杜见春觉得很不理解柯碧舟这些话。

"我家庭出身不好……"

"噢,"杜见春恍然大悟,她留心地细瞅了柯碧舟几眼,心里明白了,柯碧舟为什么这样忧郁寡欢,为什么这样消瘦,为什么头一次见面时,讲到他同户的知青,他会情不自禁地说出人家的成分。所有这些,都因为他出身不好啊!杜见春意识到,以前他对她说过的话,关于他穷、关于他的观点,全是真话。甚至他衣着破旧,头发老长,也是实际情况。她想了一阵,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柯碧舟,你不要背家庭包袱,家庭出身不能选择,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

"有成分论,不是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是吗?"柯碧舟截住话头,自己流畅地把话讲完,"可是,这些年来,讲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也许……"杜见春轻声应了一句,觉得话很难说下去了。虽然她很想知道,他的家庭出身是啥,但她明白,此时此刻再问,是会刺激他情绪的。她见柯碧舟又打了个寒战,赶紧从肩头拿过军大衣,用劲扔在他胸前,说:"看你,来值夜,也不多穿点衣服,冷得都发抖了。快把大衣披上。"

柯碧舟双手紧紧捂住胸前的大衣,嗓子哽咽地:"不,杜见春,我不冷,我……"

"快披上!"杜见春用命令的口气说,"我穿了三件毛线

衣,一点也不冷,看你,脸都青了。哎,我来的时候,你在看什么书?我见你看书时眼里有泪光,这书一定很好看吧!"

柯碧舟被杜见春说的有些难为情,他披上军大衣,掏出一本薄薄的小书,说:

"是剧本,《阴谋与爱情》。"

杜见春有点意外:"这样的书?"

"是啊,德国人席勒作的。写一对出身、门第相当悬殊的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

杜见春发觉,一说到书,柯碧舟的话要自然多了,而且还带着深深的感情。她对这类"封、资、修"的书不感兴趣,

一听名字就不是好书,什么阴谋与爱情,肯定又是写哪个资本家的儿子爱上了一个贫穷的姑娘,不择手段耍弄阴谋想达到目的。听着都作呕。

要在平时,杜见春早就朝着看这种书的人开炮了,可奇怪的是,今晚上她不但没批判柯碧舟,连一句贬斥的话也没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她自己也来不及去探究。但她也不愿朝这个话题上讲下去,便另提话头说:

"头一次,我在你那里躲雨,你不是说在写小说吗?写完了吗?"

"写完了。"

"你不出工只躲在家里写吗?"

"不,下雨天不出工,躲在蚊帐里写。"

"写的什么内容?"

"我的一个同学。"

"叫什么名字?"

"天天如此。"

"能给我看看吗?"

"呃……"柯碧舟怔了一怔,他返身抽了几根干树枝,架在篝火上,用一根细树枝拨着火,以此来拖时间。记得,头一次见面,她就这么提出,当时他拒绝了。可现在,他觉得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了。

"怎么,为难吗?"杜见春追着问。

柯碧舟抬起头来,坦率地说:"不为难,以后见面,你拿去看吧。"

杜见春喜吟吟地点点头:"你爱好文学?"

"嗯。"

"想当作家?"

"想。"

"成名成家,资产阶级名利思想,要不得!"杜见春抑制不住自己的直率脾气,心里想的,嘴里也说出来了。不过,她是笑着说的。

不料,柯碧舟又唉声叹气地说:"想也想不成啰!你不知道吗,文艺界是黑线专政,出版社都给砸烂了。写出书来,也没人出。"

杜见春不由得以轻屑的口气说:"你还想出书吗?野心真不小。"

"这不是野心,这是我的志向。"柯碧舟并没在乎杜见春的轻蔑口吻,他认真答道,"我们小时候,书本杂志上、学校里的老师,不都是要我们自小树立远大的理想吗?记得,五年级的时候,做过一篇作文,题目叫《我长大了干什么》,我写过,我长大了,要当一个小说家,写很多书……"

杜见春两眼睁得大大的,略一点头说:"看得出,这念头在你心里生了根。"

"是的。"

"可你难道没看见,在"文化革命"中,凡是作家都挨批吗?"杜见春的嗓音不再是清亮轻屑的了,询问的语气中,透着她的关切和每一个姑娘都会不由自主显露出来的体贴,她放低了声音说,"写过很多书的老舍自杀了;上海杂技场批巴金,电视台还转播。柯碧舟,这是一条危险的生活道路。你为什么念念不忘呢?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

再教育,在山区农村这广阔的天地里大干一番吧!"

柯碧舟垂着头,沉吟了片刻,轻声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话是对的,实惠的。可是,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

"我看过一些翻译小说,那些书中,曾经揭露过,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怎样摧残、压抑了许许多多有才能的人。按理说,我们社会主义社会,决不会发生这类事情。可为什么像老舍、巴金那样有才华的作家,要被逼着去自杀?要被揪去批斗?"柯碧舟伸出一双手,激愤地晃着,"杜见春,你能回答我吗?"

杜见春惊愕地瞪大双眼,疑讶地望着愤激的柯碧舟,她绝没想到,他会如此激动!她在柯碧舟的瞪视下,有点着慌了,只得机械地说:"因为他们放毒呀!大字报上说,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呀!"

"我不信!"柯碧舟几乎有些粗鲁地一扭颈子,回答道,"我看过他们写的书,他们不是大字报上写的那种人!我崇拜他们。我信赖他们!"

杜见春放大了声音,道:"我提醒你,那样你会走上歧路的!"

"决不会!"柯碧舟低声地但又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自小立下的志向不会错。记不得是在哪本书上写的了,书上说,立志是事业的大门,决心和毅力是事业的立脚点。没有足够的信心,是注定干不出伟大的事业来的。古诗中不也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吗!"

火焰腾跃着,铁红色的火光里,映出柯碧舟清瘦清瘦的脸庞上那一对闪烁异彩的眼睛。他说过的话,仿佛仍在杜见春耳边回响着。杜见春原先犀利的目光,变得柔和了,流光溢彩的眸中,那股专注执拗的神采又显露出来。右边嘴角那一缕颇带讽刺味的笑纹,此时那么服帖地舒展开来,几乎看不见了。坐在她跟前的这个柯碧舟身上,有些什么吸引她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思索。

杜见春生活在优裕的家庭环境里,无拘无束地长成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崇尚坚强的毅力、铁一般的意志、优秀的品质、高尚的人格、丰富的精神世界;她觉得精力充沛,有决心改造这世界上的一切,她想望着去做一件又一件见义勇为的事。她看不起那些开口闭口便是论条件、讲实惠,斤斤计较个人得失、津津乐道权衡利益的姑娘。她有自个儿的精神境界,她有她自己青春的梦。今天是头一次,柯碧舟以他几乎是气恼地说出的话,叩动了她的心扉,引起了她的注意。

柯碧舟在杜见春专注的目光注视下,有些不安和慌神,他回避着杜见春炽热的目光,喃喃地问:"你……你怎么不说话?"

杜见春一顿,这才发觉盯着柯碧舟望得太久,有些失态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故意张扬地大笑着:"哈哈哈,真看不出,你还挺狂妄的哩,哈哈!""听你说话,就知道是干部子女。"柯碧舟并不为她的取笑不高兴,他已平静下来,恢复了镇定,"是高干子女吗?"

火焰蹿高了,照得杜见春的脸红彤彤的,两眼更是灼灼有神,像两颗星星。她用幸福愉悦的口吻说:"我爸爸是正师职的干部。六五年冬天调到上海……""六六年造反派没冲击他吗?"柯碧舟插进话头来问。"冲击了,但不大。"杜见春接着说,"六六年春天他才到新岗位上任职。只几个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造反派抓不到他的把柄,只好把他挂起来。后来他下干校。我下乡前,正是"九大"前夕,强调"老中青"三结合,爸爸又当了个副主任。他来信说,名义上是副主任,实际上有职无权……"

"那有什么,"柯碧舟说,"你爸爸没被打倒,你还是高干子女。"

"你怎么把家庭出身看得这样严重。"杜见春睁大双眼道,"告诉你,道路还得自己走。哼,要是你在我们集体户啊,我准能改造你!"

"改造……我?""嗯!"杜见春极有把握地点着头说,"叫你变得对生活充满信心,丢掉那些私心杂念、成名成家思想,朝气蓬勃地投入建设新山区的斗争,把青春献给祖国和人民。你信吗?"说着,她伸出有力的拳头在火焰上方晃了晃。

柯碧舟看到她的英姿,抑制不住地笑了,他想到杜见春那次勇敢地打退四个流氓的情形,忍不住感激地说:"我信。你真是见义勇为。上一次,要不是你赶来,我不知被那些流氓打成个啥样呢。""哈哈哈,你不知道当初你自己那副害怕、畏惧的样子,看了真叫人可怜!嗨,你还没谢我呢!"

"是的,当时太匆忙了。"柯碧舟诚恳地说,"事后我直懊悔,心里常在说,等以后碰上了,一定要好好谢你。"说着话,两人间感到自然、轻松了,开初的拘谨和不安都在无形中消失了。他们谈到各自生活的集体户,谈到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的社员和干部,谈到山区的贫困和未来,也谈到过去看的电影和戏。杜见春甚至兴致勃勃地谈到她在红卫兵组织里当头头时的日日夜夜……

他们事前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他们也绝然没有想到,交谈间两人有那么多共同的语言。篝火不时地燃烧着,风越刮越大,寒露降下来,两人的肩头都有些发潮了。四周的群山峻岭,随着夜愈加深沉,变得更是黑黝黝的了。

柯碧舟环顾了一下漫无边际的大树林,抬头望望漆黑的天幕中几颗稀疏的星星,发觉夜已深沉了。他提议:"杜见春,这样吧,你进屋里去睡,把门闩上。等你睡醒过来,跟我换。"

"要睡你去睡!"杜见春有些不悦地说,"今晚上,我一点儿也不累。再说,规定值班是不能睡觉的。"

柯碧舟说:"我怕你瞌睡来。"

"没关系。"杜见春微微一笑,"这样谈谈,不是挺有趣吗?为啥非要违反规定呢?"

柯碧舟赞同地一笑,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篝火旺旺炽炽的,细小的火星子萤火虫般飞起来,飘散开去。从鲢鱼湖那一方升腾而来的冷雾,随着长夜的消逝,越来越浓了。

柯碧舟和杜见春,还在津津有味地交谈着。话说多了,两个人的声音渐渐轻微低弱了。也许是那堆火,也许是不断袭来的冷风刺激着他俩,两个人谁也没有倦意。相反的,随着漫漫长夜的过去,两人间都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感情和希求在萌芽、在发展。……

当熹微的晨曦刚在东方刺破长夜的帷幕时,值了一夜班的柯碧舟和杜见春才感到像坐了几天长途火车一样疲倦和劳累。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站了起来,互相凝望着落扣进眼窝的双眸,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讲。

破晓了,冬日黎明的曙光中,两个年轻人站在高高岭巅上的小屋跟前,互相道别。柯碧舟怀着一脸感激的柔情把军大衣披到杜见春肩上,嗓音低沉轻柔地说:

"杜见春,下一个赶场天,你到我们集体户来玩,好吗?"

"好是好,不过,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要来接我。"

"这个……行!"

杜见春披着军大衣下山了,一直下到山脚,她才憋不住地回过头来,留恋地向山巅上防火望哨的哨棚望了一眼。意外地,她看到,柯碧舟还伫立在峰巅上,朝着她这儿挥手。

杜见春心头一热,急急地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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