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驿今天不是赶场日子,街上不很热闹。但是茶坊酒店并不冷淡,穿黄咔叽衣裤的新军仍然自由自在地一伙进去,一伙出来。

新近由兵备处札委的东路卫戍部,是九月初一日才从成都开到龙泉驿场上驻扎。辖有步兵三排,骑兵一排,工兵一排,辎重兵一排,官兵一共虽只二百三十多人,但加上长夫、勤务、马夫等一百多人,队伍不算小;场上三个庙宇驻满了,还分出一个步兵排驻在高升官站的外两厢。司令魏楚藩和排长夏之时都驻在过厅内东官房。

太阳偏西时候,魏楚藩房间里的临时军官会议还在进行。

说是会议,几乎是魏楚藩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他习惯于在上司跟前只听不说,在下属跟前只说不听。他认为人的见识本领,自古以来就是与官阶大小成正比例,官越大,见识本领也越大。即令上司讲的话有时听起来好像不大对头,但你只管服从;就错了,你也没有责任。他以此律己,也以此责人。因此,他每每召集下属会议,总是要求别人少说话。比如这时节,步兵第三排排长芮克刚才开头报告驻扎在火神庙与瘟祖庙两个地方的队伍,也同样有些像要闹事的兆头。他魏楚藩也同对待骑兵排长隋世杰一样,很不耐烦地把一只又厚又大同熊掌差不多的手,向空中一挥,又握成拳头,重重地落在身旁的茶几上,还故意把一双浓眉在印堂地方打个大结,还把两只够大的眼眶撑得圆彪彪的,使得两枚平日业已突出的眼珠子更加难看地将瞳仁四围的白睛完全露在外面。噘起嘴唇,沙声沙气吼道:“莫再讲啦!我完全晓得了!”

魏楚藩身材高大,黄呢军服穿得极为熨帖。没戴军帽,一条梳得光光的乌黑发辫从脑后拖到臀部,辫梢倒拉上来卡在牛皮腰带里。脚上是一双齐膝盖的熟牛皮制造、带有马刺的马靴,有力地踏在地板上。模样确实威武,确实像一个令出如山的司令!赵尔丰与王棪之赏识他,提拔他,除了他的耿耿忠心外,一半也由于他的仪表。

他霍地从坐椅上站将起来,背负着双手,眯着眼,勾着头,在这间不大、光摆了些坐具、作为会客和办公事的房间里来回走了两转。满是尘土与痰印的地板本就衬垫得不大结实,被他有力的马靴一踏,全房间的坐具都动摇起来。

“总而言之,军人的第一要义就是服从命令。若不服从命令,就失掉了军人资格。记得……”

骑兵排长隋世杰拿眼瞟着坐在对面的夏之时,不禁口角一动,几乎笑了出来。

夏之时呆着脸丝毫没有表现。只是用手肘把坐在身边的工兵排长贾雄搒了下。

其余三个排长和几个督队官都各有一个会心的动作。

他们完全明白,魏楚藩这一演说,非到太阳落坡不能结束,看来,今天这个紧急会议又是一场空!但是,弟兄伙的行动已经越来越自由,若不及时商量一个办法,只怕随时都会出事。

约莫有一袋叶子烟时候,魏楚藩长篇演说的冒头子刚好讲完,步兵第二排排长宋振亚绯红着面皮,乘机站起,皮鞋后跟啪的一碰,扬声叫道:“禀告司令!”

这种太不寻常的打岔,使魏楚藩吃了一惊。眉毛头又打了个结,眼珠再一度分外突出,巍然站在宋振亚跟前,虽然没有泰山压卵之势,但在对比之下,这个年轻排长确确实实显得十分猥琐。

“有话说吗?”听得出沙哑声音之中,颇颇含有几分不自在的意思,“是什么要紧话,等不得我把话说完?”

宋振亚想是安了心。眼睛里毫无怯意,挺胸凹肚,居然有万夫不当之勇。只是脸上越红,上至鬓角,下迄项脖,全似涂了一层朱砂。“怎么又不说了?”

工兵排长贾雄接着站起说道:“我代表宋排长说……”

又是一个不懂事的年轻小伙子!魏楚藩车过身去。

“你能代表他?”

“能!因是他那一排的兵士和我这一排的兵士一样,到今天,已经不大招呼得住了……”

魏楚藩几乎是拉开嗓门在叫喊:“我完全晓得!”

贾雄、宋振亚,搭上骑兵排长隋世杰,三个人差不多同时在说:“那么,怎么办呢?”

“好办!把我的话告诉士兵们,叫他们保持军人资格,严守秩序,绝对服从,不准听谣言,不准妄动!”

“这样的话,我们早说过了,就是不生效。”

“既是如此,你们下去清查。凡是居心不良的分子,一律关禁闭,毫不宽恕!”

“人数很多,禁闭关不完。”

“那么,叫他们缴械,押回省城,交军法局重办!”魏楚藩又把他那只熊掌似的手向空中一挥,做了个断然姿态。

隋世杰又向夏之时使了个眼色。夏之时慢慢站起来,向魏楚藩说道:“司令的话,若是直接跟兵士讲一讲,比起各位排长间接讲的,恐怕有效得多。”

几个排长一齐附和说:“当然有效得多!”

魏楚藩了夏之时几眼。夏之时那张寡骨脸上,和平日一样,没有什么异态,仅只比起平日更为青白一些。一双三角眼依然有神无气,老似不曾睡够样子。被司令凶狠着,沉重的眼皮越发垂了下来。

魏楚藩回头望着那个一直未曾启过齿的辎重兵排长丁扬武,说道:“你赞不赞成他们讲的?”

“赞成!”丁扬武比一众排长年纪都大,约莫有三十二三岁,并且是魏司令的老同事,要不是魏司令提升得快,两个人几乎拜了把子。在东路卫戍部中,资格没有夏之时高:夏之时是自费住过日本东斌学堂,而丁扬武,却是速成武备学堂毕业;但是丁扬武年纪大,更事多,判断点事情,比夏之时还踏实。魏司令几乎把他当作了心腹。因此,他进一步建议说:“事不宜迟,迟恐生变,请司令即刻下令召集各排士兵,跟他们切实讲一讲。”

“你忙什么?也得等我想一想!”他又掉头从撑开的方格窗子的窗口上,朝上官房望了望道,“这时,想林教练官已经洗漱好了。他今天才出省,必定见过赵大帅。同他谈一谈,可以得到一些确实消息。到时候,我就更好向士兵们演说了。”

吴凤梧昨天傍晚来到龙泉驿,落脚在一个不管伙食的干号站房里。当夜就找着芮克刚。为了避人耳目,芮克刚换上一身普通衣服,特别把他邀约到下场口一家比较冷落的小茶铺,并且选了一个为菜油瓦灯的微弱光线仅能照及的座落。

两个人交头接耳,把声音压得比飞绕在身前身后的蚊子叫声还低,谈到更锣响了以后,酽毛茶变成了白开水,吃茶的人都走光了,芮克刚方欠身而起道:“等我先走一步,随后你再回站房。”

“明天啥时候会面?”

“没平仄。”

“我还是到瘟祖庙找你吗?”

“不!不!千万不要再来!这两天,大家都在疑神疑鬼的时候,尤其弟兄伙,把我们盯得很紧。我劝你切不可找他们谈说什么,不惟没好处,反而会惹出一些意外事情。顶好就在站房里等着,有机会,我来找你也容易找得到。”

因此,到第二天早晨,全站房旅客都已走光,通红太阳从屋檐边下降到永远糊不严密的白纸窗格,幺师掀开房门进来收拾别两张床上的铺盖,吴凤梧才伸了个懒腰,强勉下床。他原本懂得流差站房的规矩,但他在扣夹衫纽扣时,偏故意说道:“铺盖留一床,今天晚上,我还要来歇哩。”

幺师一面叠铺盖,一面说:“到歇的时候,你客伙在柜上写了号,再抱铺盖。”

这就说明了,在白昼,客伙是不容许使用这地方。流差站房不同于官商站房,除了不管伙食茶水,这也是一种。

吴凤梧系好腰带,提起蓝布大伞,仍然跑到昨夜吃茶的那家小茶铺,借木盆洗了脸,吃了茶,并且就在左近一家专门招揽推车挑担人们去打尖的豆花饭铺,吃了一个半帽儿头,一碗豆花,两碟咸菜,虽然不见油荤,总算吃饱了。

盘算在晌午饭之前,芮克刚准定不会找他。既然不便到场街上去溜达,一个人又没个落脚地方,怎么来消磨这长昼呢?难道又去吃茶不成?“嘿,嘿,岂不灌成水葫芦了!”

迟疑了一下,遂决定:“不如上山去看看。几年不走龙泉山,看它的样子有变没变!”

一出场口,便是一条弯弯曲曲向山上伸去的石梯路。路面砌的石板有五尺来长,一脚多宽,每一级有的三寸多高,有的四寸多高,高度不大,从山上走下来不撑脚,从山下走上去一点不吃力。爬到头一个山坡不远,石梯刚要转弯地方,闪出一片土坪,足有一二亩大小。靠山岩那畔,建有一座小庙,门额上三个涂金大字,是土地祠。傍路一株大黄桷树,树身盘屈臃肿,四个人都合抱不拢。树根一部分露在地面,高高拱起,成为天然条凳。树干不很高,从根到顶不过二丈多,可是它的横枝槎丫,极似一把大伞,几乎把整个土坪都遮住了。

黄桷树据说就是福建的榕树,不知什么时候移植到四川来的。移植之后,由于气候土壤的不同,木质变得硬了,丫枝不再柔垂至地,不特有了另一个名字,而且也与桤树一样,成为四川的一种特产。这树的木质既松,木理又很乱,做不得一切材料,甚至不能当柴烧。不过也有它的特点:其一,枝干横生,叶大而密,栽在茶亭、渡口和一些腰店上,对于行旅是一把天然大伞,能够避雨不用说了,特别是在炎天暑日,走得汗流浃背时候,一下走到黄桷树下,登时令人感到清气扑面,两腋凉生;其二,它的树根散布很远,而又非常之多,若是栽在沙石夹杂地方,它的根便像无数条大大小小的蛇,穿来穿去,在极大程度上造成一只有生机的篼,把容易被雨水冲失的沙石泥土,全牢牢地揽在篼内,因而可以保护堤岸。由于它有这两个特点,只管不成材料,而人们却非常喜爱它。在川东、川南和川西部分天气较暖的地方,无怪乎但凡道傍水际,随处都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大黄桷树。

石梯路沿着时大时小、流水淙淙的溪壑转了几转,道路越朝上趋。丘壑越觉深邃。斫不完、锄不尽的灌木杂草,还是很茂盛地一丛丛、一片片生长在山坡上。向阳一面的山坡,多年来就开辟成为干田。干田,一般人叫作土,是完全靠天吃饭的一种山田,所以又叫望天田。天不下雨,它就顶着干,干得黄土开冰,眼看种下的杂粮庄稼干得成了索索,长片叶子焦枯到点火便燃,只管几丈或者十几丈之下有溪水,但是没法弄上来浇一浇;暴雨多几场,庄稼又会被雨水冲刷得东倒西歪,有些过陡地方,更是连庄稼影子都全冲得看不见。人们不服输,纵说这些地方十年九不收,但是总有一年风调雨顺。庄稼不但年年种,甚至还把坡地越开越多,说的是多中捞摸。因此,整个龙泉山,纵深三十里,横阔几百里,在昔到处是林木蔚然,若干年来,但凡向阳山坡都已变成望天田,只剩背阴山坡还稀稀落落有些树木,而且都是只能斫下当柴卖的青、马尾松、麻栗、夜合之类的杂木。

吴凤梧爬到比较高的一处。回头一看,土地祠被山嘴遮住,只看见那棵大黄桷树浑圆的树冠。因为有里把路距离,又是从上看下去,大黄桷树已失去它那遮天蔽日的雄姿,变为一个像用杂草搭就的不很大的窝棚。四周一看,山坡田里的迟玉麦都已收割。安排种小麦和豆子的土,有的已挖出了,有的还遍地是玉麦桩。

吴凤梧想到要不是鸦片烟禁种的话,这里一定要播种罂粟。龙泉山也是一个盛产鸦片烟的地方,两年之前,每到坝上油菜花黄得像金子时候,龙泉山满坡的罂粟花也正五彩缤纷,好看极了。

天气异常晴明。头顶上一片蓝天。红火大太阳直晒下来。山很静,只远处山凹里传来一阵叮笃叮笃的响声,都是打石场上在打石料。龙泉山的红沙石,石质粗疏,比起灌县的础石、青神县平羌峡的青石差远了。但是龙泉山距成都省会太近,只有短短五十里,又是可以使用独轮大车的平路,石工便宜,运脚便宜,成都省人算盘一打,与其到远处去运比较优等的础石、青石,不如用这里的红沙石划算。成都省城一年四季消耗不少的用来铺街面、做沟盖的大石板。龙泉山上的打石场越开越多,越打越兴旺。不过都是小本营生,每个打石场很少有养活上二十个石工的,而石工们从幼打到老,也很少弄到丰衣足食,与那些用独轮大车为他们把石料推送到成都省的力夫一样,他们应该得的血汗钱,一多半都被那伙拿出本钱来开铺子的掌柜和开石场的主家合法合理地夺去了。

龙泉山禁种鸦片烟和石工们在打石场上遭受剥削,这两种极其重大的事情,当然不是吴凤梧要深思的。目前萦绕在他脑际的,仅只是在哪里找个歇脚地方,避一避尚有炎威的秋阳,顺便找袋烟抽,不管是水烟或者是叶子烟。

左近几个山坡看不见一处人家。极目向东面山峦层出外望去,在遥远的一个垭口下面,似乎有个窝棚。并且叮咚叮咚的打石头的声音正好从那里传出。

“唔!找那些黄泥巴脚杆去冲壳子,倒可混他半天!”

但是从这面山坡绕到那面垭口,却不是容易的事,不但中间隔了两道涧沟,并且连捞茅草的羊肠小径都寻找不出。仔细观察一番,似乎只有两条路走得过去:一条是泥路,比较捷些,须得从这个高坡笔直降到一道涧底,而后又笔直爬上另一个陡坡,再越过一道涧沟;虽然泥路被灌木丛掩蔽了,估计是可以通过去的。这样的泥路,在惯走山路的人看来,实在算不了一回事,甚至还可背上一二百斤的东西,摔脚摔手地走。吴凤梧在清溪县、荥经县那些地方看得多了,山还比这里的陡,路还比这里的险,背东西的还是一些大脚板妇女!不过要吴凤梧自己去走,他心里却这样在忖度:“又不打仗抢功劳,何犯着去练腿劲!若是一打滑跌着哪里,那才黑天冤枉哩!”

只好选取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要远一些,还须循着石梯大道,回头走过土地祠,再二三十丈,有一条岔道顺沟边绕去,虽然也是泥路,可是比那条捷径平多了,也宽多了。显然是开了打石场才特为运石料而辟出的道路。

“权当游山玩水,多走里把两里路倒不在乎,只要找得到烟抽!”

想不到刚刚转下坡嘴,突然发现三个人从土地祠大门的高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有一个戴眼镜、身躯矮小的小伙子,手上拈着一支纸烟,一缕灰白烟子恰从嘴巴里喷出。

吴凤梧瞅着那股散人空中的烟子,心里寻思道:“是干啥子的?……”

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向石梯路走下去。

吴凤梧吃了一惊。紧走几步,赶到大黄桷树下,再注意一看,毫不含糊地认清了那个抽纸烟、戴眼镜的小伙子,原来就是曾经介绍他参加保路同志会,并介绍他同罗梓青会长见面的王文炳。走在两个人前头的那个穿军服的人,也看清了,就是昨天黄昏时候在芮克刚房间里见过一面的夏之时排长。

才打算呼唤王文炳,忽然听见夏之时高声说道:“我先走一步!……”

完全与昨夜芮克刚在小茶铺里说的是一样的话,一样的调子!

“哈!难道王文炳也是来找生意做的吗?”转念一想,“不对。苗从地发,树向枝分,这些学生哥没有尝过穿衣吃饭的苦楚,如何会想到做生意找钱?何况干这种买卖枪支子弹营生的,并不普通,除了我……”他又摇摇头,“但是他却认得夏之时……有话不在场上说,为什么也要这样鬼鬼祟祟?当然,这其间是有文章的!”

他深深懂得戳破别人秘密,是一桩讨人嫌的事。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抑制好奇念头,吴凤梧倒还能够;抑制抽烟的馋欲,他的本领就差了。

他还是游移了一会儿,几乎等到看不清夏之时的背影,才下定决心,大步大步地撵向前去,下坡路又趁脚,转一个小弯,立刻便来到王文炳的身后。

“咦!前面走的那位仁兄,好像是王先生吧?”他假装才看见了王文炳,等到王文炳回过头来,“果不其然,硬是你王先生喽!嘿,嘿,万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碰见你!我一回省就访问先生你,居心要把新津的事情跟你摆谈摆谈……”

王文炳非常热情地握着他一只汗手笑道:“新津事情,周鸿勋统领老早跟我讲过了。他很夸奖你,说你吴管带帮了他的大忙……”

“老周现在在哪里?”

吴凤梧并没忘记他追上前来的目的。因此,不等王文炳回答,便笑着说道:“王先生,把你的纸烟送一支给我。唉!说起来真糟糕,山泉铺场上,叶子烟、水烟都有卖的,就只找不到纸烟……多谢!多谢……”

“你是从山泉铺来的?”

吴凤梧把点燃的纸烟狠狠嘘了一口,用两根指头拈着,才点头说道:“是啦,去找一个亲戚……你先生怎么会在这里?是从成都省来的吗?”

“非也!我是从东路来的。再说确切点,是从川南来的,从川南的自流井来的。”

“自流井……”吴凤梧似乎不便深问,把纸烟接连嘘了两口。

“周鸿勋也在那里。告诉你,我们正在同自流井的盐务巡防军打仗。我到这里,是特为搬兵求将来的。”

同王文炳站在一处的那人,连忙用手肘把王文炳拐了一下。

王文炳呵呵笑道:“不相干!这位吴管带,虽不是革命党,却是赵尔丰的冤家对头,并且在新津带过同志军,同赵尔丰的军队打过仗来。我还打算约他一同去自流井哩……来,来,我跟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褚啸天褚先生,不折不扣的革命党人,他是打从重庆而来……”

未经介绍之前,吴凤梧早已把这个不折不扣的革命党人看清楚了。(这是吴凤梧比任何人都行的地方:他要观察一个人,只须不经意地一瞬就够了。更特别的是,从此,这个人在他脑子里便生了根,纵隔三年五载,只要有人提到这人姓名,他立即说得出他的形相,或者提到形相,他立即说得出他的姓名。)身材比王文炳高大。黑黪黪一张长方脸型,高鼻子,暴眼睛,大颧骨,方牙腮,立眉毛,垮嘴角。气象粗鲁,只管身穿一件灰斜纹布夹衫,上面还罩了件撒开高领的青洋缎背心,但是模样并不斯文,一望而知,是在武学堂磨练过来的。

人生面不熟,自然不便去盘问人家的底细。因此,在几句久仰久仰、幸会幸会的应酬话之后,吴凤梧遂邀约两人到场上去吃茶。

王文炳尚在未置可否,又是那个不折不扣的革命党人褚啸天先开了口道:“老王,你忘了我们还要赶几十里路哩!”

“你二位要到哪里去?”

“到成都省。”

“那么,还早,吃碗茶耽搁不了多少时候。”

王文炳摇了摇戴着青绒瓜皮帽的头道:“不!我们的行李早已收拾好,轿子也雇定了,不能再耽搁。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今天也回省?”

“这里也有我一家亲戚,我要去找他耍两天……”

“那便约个日子,我到你府上去找你。”

“还是我找你的好。”

“可是我还没有想到到了成都省在什么地方落脚。”略一思索,王文炳又道,“这样吧,西御街黄澜生先生那里,我准定要去的。你到他那里找楚用一探听,包管晓得我的住处。”

“楚先生嘛,他回新津讨亲去了,你到黄府找不着他的。”

王文炳的眼睛在玻璃片后两转,然后问道:“难道他不再回省了么?”

“这个,却不知道。”

“不管楚用回不回省,总之,我住定之后,势必要到黄家走一趟。希望你一回省,就去他家问探,越快越好。因为我并不安心在省里久住,顶多住十天……嗯!恐怕十天都住不上。”

吴凤梧笑道:“这样急吗?”

“怎能不急?军情大事,一日数变,你是打过仗的,当然明白。”

“你还没有把自流井的军情告诉我。”

“当然要告诉你。不过现在来不及了,到省城再细讲吧……”

他们快要进场口了。

“令亲住在场上吗?”

“不!他家就在左近,大约有一二里路。”吴凤梧猛然想到他撒的那句诳话。连忙收住脚步,随便指着场口外一条向坝上通去的小路道,“我要从这里走了。”并把大雨伞夹在腋下,挪出手来把拳手一抱,“恕愚下不再奉陪!就此短别,祝你二位早到早休息!”

临到要分手了,王文炳忽然用巴掌把他那特别突出的大额脑啪地拍了一下道:“你看我这脑子啊!为什么就忘记问你一声……”

“啥子事,要问我的?”倒使吴凤梧惊诧起来。

“你同场上驻扎的新军熟不熟悉?换言之,有认识的人没有?”

“你问这个,有啥子打算吗?”

“呃……”

场口上恰恰走出几个徒手兵,牵着几匹光背瘦马到路旁涧沟里去吃水。一方面,那个不折不扣的革命党人褚啸天又连连催促快走。王文炳不再说什么,只把一只还剩有几支强盗牌纸烟的硬纸盒子,从衣袋里搜出,递与吴凤梧道:“送跟你。”

吴凤梧赶忙接到手上,一面朝怀里揣,一面笑逐颜开地说:“你不留两支自己抽吗?”

西下的太阳看看就要碰着坝上几个院子周遭高耸入云的楠木林的顶上了。推载石板石条石磉磴、在成都牛市口交了货、打转身回来的一些叽咕叽咕响彻四野的空车,也三三两两从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越走越近场口了。街上人家有的才在安排晚炊,有的快要摸碗筷,满场街逍遥闲荡、毫无纪律的新兵暂时也稀少了些。

洪发站的管账先生从嘴上拿开叶子烟杆,理着长垂在颏下的花白胡须,叹了声道:“生意好啥子哟!见天只有稀稀落落十几个客号,进的账,光敷缴缠都不大够,再拖下去,我看只好关门大吉!”

一个中年幺师抄着手,斜靠在柜台边,接着说:“见天十几号客伙,还是中秋节过后才慢慢有了的事情。中秋节前那些天,才叫惨哩!别的不说,我们几个当幺师的,惨得连剃头发的毛钱都没得一个!”

吴凤梧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张糊了不少泥甲的黑漆高椅上,把纸烟灰弹了弹,笑道:“说得那么惨!”

“骂哪个杂种才说白话!你客伙难道不晓得我们当幺师的只有饭吃,每月进账,全靠客伙的酒钱吗?”

管账先生颇为支持幺师的话,一面叭叶子烟,一面点头磕脑说:“硬是真的!那时节,从山顶上的山泉铺一直到大面铺那头,不是同志军按过去,便是巡防兵、新军按过来,闹得路断人稀,几个场期都是空场。我们开站房的,哪里还会有生意?我在这家站房管了三十多年账,就没有遇合过那种凄凉日月。本来嘛,龙泉驿一个咽喉之地,每天来来去去有多少行人!从前年成,一年里头总有这么几天,场上的站房,不管是开锅开灶、供茶供水的官商行台,不管是像我们这样的流差站房,哪一家不闹到满号?更其在鸦片烟没有禁种,山上烟土出产最兴旺那几年,每逢新土上市,那种热闹简直说不完。自然,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随后这些年,再也休想有那繁盛日子!不过也没遇合过像中秋以前,那种路断人稀的凄凉景象!”

管账先生停了停,忽然生起气来,大声说道:“路断人稀,生意不好做,倒在其次。闹红灯教的那两年,也曾有过一个时候,生意很冷淡。可是那时候,却没有啥子店号捐,一天八十个钱,管你有没有生意。总之,五天缴四百钱,一个也不能少,差一天,罚一百钱;差两天,加倍处罚,这叫啥子名堂哟!”

吴凤梧问道:“你们场上也在收店号捐?是什么人在收?”

“警察局嘛!”老头子气哼哼地说,“这就是官府说的新政!你默倒他们光收店号捐么?不……不……名堂还多哩!”老头子顺手把放在柜台上的一本又大又厚、盖有红戳记的号簿,重重拍了拍道:“还兴了这个!投宿的客伙姓甚名谁,好大年纪,哪里人民,做啥子事的,哪来哪去,同行几人,都要一一写明,只差把别个的祖宗三代写上。关了店门,几爷子跑来查号,把客伙从铺盖里喊起来,像审犯人一样,打别个麻烦,这且不说。事后,还故意挑剔号簿上哪些没写对。比方说,问到一个客伙姓名叫张大心,我当然就写上张大心。查号后,说我写错了,客伙姓的不是弓长张,是立早章,也不叫大心,叫达兴。本来音同字不同,只怪客伙自己没有交代清楚。作兴写错,也是小事嘛!但是他们横生枝节,偏偏咬定是我有心舞弊,把我骂一顿不出奇,还动辄要罚。像这样的事,硬是说不完。从前,龙泉驿巡检老爷管事时候,哪里有这些事情?自从巡检裁撤,派了警察来,我们这里就不成世道了!”

吴凤梧问道:“你把警察说得那么凶,咋个昨夜他们没来查号,今天街上又不见他们半个人影呢?”

那个靠在柜台边的幺师连忙插嘴道:“他们还敢来,当真不怕灌屎吗?”

“咋个又不敢了呢?”

幺师噘起长嘴巴道:“新军副爷在这里,他们只好当缩头乌龟。若敢伸出头来,新军副爷就要抓住灌屎。”

管账老头子叭出几口呛人的浓烟,气平了下去,接着解释道:“这是前两天的事。卫戍部的新军,忽而突之地从吃了午饭,就没有收队。有的坐茶铺,有的钻到人家屋里找人摆龙门阵。几个军官沿街吹哨子,打招呼,硬没有人理睬。有人害怕起来,说新军自由了,不受管束,担心要出事。因为我们这里的警察,向来管得宽,连人家屙屎屙尿、吃饭睡觉的事,他们都要管。因就有人去向警察说,有两个新军钻到贺寡母家里去了,怕不是好事,请他们去干涉一下。杂种东西!仗恃他们平日欺压平民百姓的威风,也不想一想新军是做啥子事的。何况这时节连他们的顶头排长都招呼不住,你几个警察无关得失地跑去干涉,咋个不出事呢?起初还是口角,末后就打了起来。警察一共才十来个人,怎禁得七八十个锭子,再加上板凳脚、青杠柴?从贺寡母家,一直打到巡检衙门。杂种东西!没一个不遭打得嘴青面肿,趴在地上又磕头,又喊老子求饶。并且赌了咒说,从此不再惹是生非,如其犯了,听凭新军抓去灌屎。场上人怕出人命案,婆婆大娘都跑去劝解,新军才罢了手。杂种东西!挨了这一顿,当然是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了!”

幺师满脸是笑说:“好不安逸哟!看见那伙歪人趴在地下喊老子,哭流扒涕地告饶时,心里硬像喝了一碗凉水似的安逸!”

管账先生却摇头叹道:“安逸倒安逸。但是,《增广》书上说的,爽口食多偏作病,快心事过恐生殃。只怕新军散伙走了后,杂种们免不得要在我们平民百姓身上来捞本钱。那时,才叫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哩!”

吴凤梧连忙问:“你们晓得新军要散伙吗?”

幺师说:“全场人都晓得,岂止我们!”

管账老头子说:“更其是近两天来,新军越发没人管了,成天在场街上闯。逢人便讲,赵制台把八省的巡防兵都调进四川来了。并非为的打同志军,只是要缴他们新军的械。他们怎能睁起眼睛吃亏?与其等到受外省巡防兵的脏气,不如各自先散了伙,还体面些。”

“弟兄伙硬是这么说的吗?”

老头子继续说道:“口头说散伙,怕也不容易。听说军官们都不答应,更其是卫戍司令魏大人,前几天就打了禀帖上省。有人说,赵制台大发虎威,决定委人来清查。查出为首倡议的,立地军前正法,打和声的,插耳箭游街,一个也不宽贷。刚才高升官站的伙计来说,有个兵备处的林大人,带了几名护兵,坐着大轿下来,落在他们站里上官房。林大人还没洗完脸,魏大人就去请安拜会。两个人立即关上房门开会议。幺师进去请示晚饭开啥子菜,着护兵挡在门外,说两位大人在商量机密大事,不管何人,连窗根边都不准挨近。看来,这位林大人准定是被委来查事的……”

吴凤梧一跃而起,问道:“果有一个林大人来了吗?”

“是高升站伙计说的嘛。”

吴凤梧不再说什么,把纸烟蒂一丢,拔脚往站房门外就走。

幺师大声问道:“客伙,你不写号吗?”

“转来再写。”

幺师掉头向管账老头子说道:“这个人是哪一条路上的?你看。”

“我看嘛,”老头子摸着长须,沉吟半会道,“流里流气的样子,多半是跑滩匠。”

“我看,却不大像。为啥呢?衣裳穿得还周整,可是连磬棰包袱都没一个,光拖了把雨伞……哦!好慌张,雨伞都忘记了,也不交代一声……老大爷,还是给他收检好。这种客伙,连一根针都舍不得丢的。”

吴凤梧奔出洪发站,一心要把一个什么林大人已经来到龙泉驿的消息,赶快去告诉芮克刚。管账先生所说弟兄伙不安稳的情形,既然和他闻于芮克刚的话相符,那么,林大人与魏楚藩关上房门商量机密,定然不会是假。设若芮克剐他们不知道这事,还是那样瞻前虑后地犹豫不决,待到魏楚藩计定,真个斫下几颗脑袋,弟兄伙一害怕,谁还敢再闹散伙?这样一来,一条枪、一颗子弹都无法弄走。他这一趟,岂不白白地掏了腰包?白白地费了心计?莫非命中注定,硬要他到自流井,再跟周鸿勋他们去卖命才算他的前程不成?自与王文炳分手,这半天,他脑子不止翻腾一百遍,即令命中注定,非走那条路不可,他也要同命拗一拗,实在拗不过了,到时候再说!

到了街上,他不由一愣:“咋个的?一个弟兄伙的影子没有,都到哪里去了?”

四面一望,太阳落入西边天际的云层,已是黄昏时候。场外暮霭四合。懒蝉子、纺织娘的晚唱会,开得很起劲。还流连不忍南去的燕子,穿梭般在澄碧得和秋水差不多的天空,在矮矮的已带夜色的屋檐边飞来飞去,几只老燕已经伏在檐下窝里,啾啾叽叽,似乎叫那些小东西休息得了。街中间做老鹰叼鸡儿的娃娃们,跳呀闹呀,比那些混在小燕子丛中,闪着小肉翅,找飞虫,找蚊子吃的夜蝙蝠还活泼。

大人们大多聚在上了铺板的门外谈家常,摆龙门阵。几头长毛黄狗懒洋洋地在人脚边溜达。

“是队伍吃晚饭的时候啦!”

走到瘟祖庙,正待迈步前进。“咦!不对,布了岗位了!”岂止布了岗位,而且是双岗。两对面像石人似的站岗兵士,除了手上快枪,腰间刺刀、水壶之外,每个人的身上还斜挂十字地掮了两带子弹,背上并且背着牛皮囊。照那时的规矩说,是行军作战的全副装备。

十几二十个闲人站在对街屋檐下,好似看西湖景一般,倒憨不痴地朝庙里呆望。

吴凤梧估计了一下。假装是过路人,放慢脚步,擦着岗位走了过去。虽然已经看得分明:庙里空坝上,正有一大群全武装队伍整整齐齐、面朝内、背向外地站在那里,大殿台阶上也正有一个高身材汉子,两手比画着在说什么。但是到底有几丈远的距离,而暮色也越来越深,无法看清楚说话的人,也无法听清楚说的什么。

走过庙门十多步,他狐疑起来,心想:“在开演说呢?还是在训话?”不管是前者或后者,总之全武装列队,倒很特别!他猛然想到林大人身上,“该不是这个人在搞啥子鬼名堂?唔!多半是的。不然的话,就算魏楚藩要集合队伍训话,也不会有这样严重的场面。”想到这上头,他更要把庙里情形弄个清楚。

就这一瞬间,瘟祖庙里突地迸发出一片呼啸,是上百数人放开喉咙的呼啸,声浪大得惊人,仿佛乍响的春雷,又有点像新津河岸上放出的开花炮;并且很清楚地听得出呼喊的是:“赞成!赞成!全体赞成!”

“赞成啥?难道事情变到这步田地,大家竟赞成把为首倡议的人立地正法,随声附和的人插耳箭游街不成?……”

接着人声嘈杂,好些角落都在吹口哨。

吴凤梧回身便走,自言自语说:“离远点的好!”

面街石板被几十双有力的脚蹴踏得噔噔噔乱响。

一小队提枪在手的全武装步兵从迷迷蒙蒙的夜色中冲了过去。

每个人的脸色是那样难看。

在前头闪避不及的行人,一掌,被攘得老远。狗,一脚头,汪汪汪朝人家屋里窜。

队伍过后,人们也跟着跑。莫名其妙地互问着:“啥子事呀?出了啥子事呀……”

高升官站门前拥挤了那么多人,甚至有老太婆,有中年大娘,顶多的是十岁上下的小娃娃。站房大门没有关闭,可是已经有全武装兵把守,横起眼睛看人,连檐阶边都不准挨拢。

人堆里头有人在问:“那队新军副爷奔进去,搞些啥名堂?”

也有人在答说:“想必是关饷银。”

“今天九月十五。作兴半月关一回,也该明天呀。”

“你在跟别个当账房师爷吗?难道早一天,迟一天,都不行?”

“随你咋说,硬不像是关饷银。”

“为啥呢?”

“你不记得初二那天发饷,只是排起队子点名应声,并没有看见这样刀刀枪枪活像打仗一般。”

“那么,你说他们到里头去,干些啥事呢?”

“我若是晓得,还跟你舅子一样,在这里猜灯谜吗?”

站在旁边听人说话的吴凤梧,喉咙痒得活像有蚂蚁在爬,好几次都想插嘴表白一下他的真知灼见:他认定里面多半在清查那些为首倡议和随声附和的人们;或者已经清查出来,正在审讯。他之所以有点迟疑,是还没有把瘟祖庙的场面和这里联系得起,因为只有一位林大人,断不能忽而在瘟祖庙训话,又忽而在高升站审案。要说林大人才由瘟祖庙回来,可是那一小队武装兵气势汹汹地奔过之际,他曾看见,只管在夜影里未能把所有人的面目服色看清,但像林大人那种与众不同的大官,怎么会混在普通步兵中间看不出来?

就这时,一种震耳欲聋的枪声:砰砰砰砰……从高升站里面爆响起来。

“啊哟!打起来啦!”挤在门外猜灯谜的人,先是呆了呆,接着噼里啪啦像雪崩样,大人娃娃跑了个干净。

吴凤梧没有吓跑。但他非常惊疑,猜不透这枪声的原由。“莫非立地正法,就在高升站里把犯人枪毙了?……怎么会呢?再说军法厉害,即令赵大帅亲自问案,到行刑时,也应明讯口供,叠成文卷,而后才绑赴刑场……并且也不会打了这么多枪?唔!我向来料事都有几成,这回,该不会走了样?……”

好像答复他这句话似的,好几个地方都响起枪声。而且骑兵的马蹄也在石板地上跑震了。口哨之外,还有嘹亮的军号,不知在什么高处,滴答!滴滴答!吹出紧急集合号音。一刹那,人喊马嘶,鸡鸣犬吠,还陆续打了几十枪。

“变啰!”吴凤梧非常惊喜地喊了声。

已经完全进入夜晚。碧油油的天空上,星光不怎么繁。月亮被龙泉山挡住,仅仅照明了半个平原。场街上并不很暗,仍然像在黄昏时候。人家的门户全关完了。龙泉驿场上的居民尚未经过这种事变,枪声一响,大家都躲进屋里。有些顶着铺盖睡在床上,有些直接蹲在灶房的柴堆背后,只有胆大包天的人才敢扒着门缝张望。

看来兵是哗变了,吴凤梧的生意大有希望。但是若不趁机会找着芮克刚,这群满天飞的鸽子,却如何逗得到手呢?

“对!找芮克刚要紧!”

又一小队队伍急急忙忙打从身边走过。除了沉重的脚步和喘息外,还听得见刺刀鞘和水壶碰击的声音。微光中看见走在小队后面的一个人,很像芮克刚。

吴凤梧跳过去冒叫了声:“芮排长!”

果然是他。

芮克刚停了一下,嘻起嘴巴说道:“你可晓得我们拉起了革命旗,敲响了自由钟?”

“咹!革命旗?……”

“一点不错,魏楚藩不肯革命,弟兄伙已经把他枪毙了。我们公推林绍泉林教练官当我们的总指挥。队伍已经集合了,立刻就要开拔,你横顺没事,跟我们一起走吧!”

“走往哪里去?”

“刻下还不晓得。总之,税捐局打了,警察局打了,死伤一大坝,不赶快走不行。今天夜里,必须要赶到简州。”

因为吴凤梧还在犹豫。

“你这家伙太没出息了!光明正大的革命道路,还有啥子迟疑的!”芮克刚看见队伍已进了高升站,连忙压低声气,急急忙忙地说,“林绍泉腿上挨了一枪才答应当总指挥。有些人心里也还是活甩甩的。有啥子话,路上商量,跟着走,有好处……”没等说完。就朝高升站跑了。

在灰扑扑的倒明不暗的夜色中,百多条牵藤火把,加上无数只军用折叠亮纱灯笼,从土地祠大黄桷树底,蜿蜒到龙泉山的高丘曲涧之间。刚从潜藏地方纷纷跑到场外来看夜行军的人们,忘记了不久前所遭遇的恐怖,齐声叹赏说:“好景致!元宵夜的龙灯还没有这么好看哩!”

从石板桥越过一道深谷。接着是一条约莫一里上下、相当险峻的石梯路。到这里,灯笼火把更其参差起来。担行李、担军需的长夫们,倒还首尾相接,走得很匀称。兵士们却看各人的腿劲,腿劲好的,一味向上冲;腿劲差的,紧三步,慢五步,越走越喘气,越喘气越掉后。

芮克刚胆子小,眼睛又有点蒙,才走得十多级,便翻身下马,把马缰交给马夫,叫把空马牵到上面较平坦处去等。自己招呼着吴凤梧,随在长夫后面,一步一停地走。

吴凤梧为了走路方便,把夹袄的前后摆都提起来卡在腰带上。行走之际,看见前后的人隔得稍远,因就悄悄问道:“既然是夏之时、隋世杰几个人煽动起来,为啥你们不就公推夏之时当总指挥,却偏偏要推林绍泉?何况林绍泉又是过路客人,与你们毫不相干。我想了老半天,实实不懂你们耍的啥子把戏!”

“不难懂啊!因为林绍泉到底是协里的教练官,又在督练公所听差,资格比我们这一伙都高。”

“嘿,嘿,闹革命还讲资格吗?我听人讲过,闹革命连皇帝的命都要革哩!”

“我们并没想到这些。只凭夏之时说,革了命,军队里的秩序仍然照旧,不能破坏。我们原本商量好了,要叫魏楚藩当总指挥的。他娘的老顽固,不受抬举!不等宋振亚把话讲完,他就跳起脚骂开了。煞果,弟兄伙毛了,只好送他到阎王那里当忠臣。林绍泉到这时还在向弟兄伙卖狗皮膏药,劝弟兄伙不要听信谣言,各自归队,他担保到内江接到端大臣时候,一定为大家说好话,不使队里一个人受责罚。直到弟兄伙开枪,把他大腿打了个对穿对过的大洞,他才住了口。隋世杰主张不管他,等他自去理落的,偏偏夏之时不肯,再三说,魏楚藩既然死了,林绍泉的资格更高,我们只好推他当总指挥。隋世杰、贾雄都没话说,这事当然通过了。”

“弟兄伙答应吗?”

“弟兄伙全是听夏、隋两个人的话,咋说咋好,岂有不答应之理?”

“林绍泉难道也答应了?”

“敢不答应!你默倒他当真不怕死吗?”

“我看你们这尊在尿缸里泡过的菩萨,未必灵验!”

在梯路猛地向东一转,冷清清一个溜圆月轮恰从垭口中爬上来。一派清光洒下,仿佛把四周山峦都浸在水里。不过光度还不够强,稍远地方尚有些朦胧。

吴凤梧昂头把月光一看道:“好天气!今夜这九十里路程,算是天老爷帮了忙!到了简州,还走不走?”

“恐怕要走。离省并不远,赵大帅得了信,岂有不发追兵急追的?”

“朝哪里走呢?”

“看夏之时的主意。”

“咋个不说看总指挥的主意呢?”

芮克刚哼着鼻子笑了声:“你想想看,总指挥会出主意不会?即使出了主意,你愿不愿服从?正如你说的,在尿缸里泡过的菩萨,谁还肯向它磕头礼拜?”

“那么,何必要这个有名无实的总指挥呢?”

“我们这些人怎么知道?你去问夏之时、隋世杰他们。”

“正想问你,这两个人是不是革命党人?”

“现在当然是啰,平日在队伍里却看不出。就是一句激烈话也没听见他们说过,并且没有看见同别的人来往……”

“没有看见同别的人来往?”吴凤梧不由格格笑了起来。接着就把今天上午他在土地祠无意中碰见的那件事摆谈出来道,“王文炳在同志会里干过事,并且是罗会长的红人,自然是革命党人无疑。那个褚啸天,就不特别介绍,光看样子便是一个革命党人。夏之时和他们那么亲密,若说平日没有来往,那才见鬼哩……哈!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王文炳、褚啸天两个人恰恰今天在这里露面,你们的弟兄伙恰恰今夜拉起了革命旗,敲响了自由钟,这其间,该不是……”

不等吴凤梧说完,芮克刚已把他的肩膊重重地捶了一下道:“吴哥,这下我才恍然了,为什么老夏他们到今天忽然胆大起来?原来有人在背后打气啊!”

吴凤梧哈哈一笑,也学着他的口吻道:“芮哥,这下我也恍然了,你们急行军的目的地,十分之九是在川南,准定要由资州转富顺县,到自流井去的。”

“你如何晓得?”

“告诉你,因为王文炳说过,他到这里是为了搬兵求将。当时听了没注意,现在想来,自然是求你们这些将,因为那里正在打仗呀!”

“还要打仗吗?原说闹革命就是为了不再替人卖命打仗……哼,哼,还要打仗……”

他们已经把这段陡坡上完。芮克刚的马夫正牵着那匹小花马在几株老榆树下等着。

月亮升到半天,月色更其清明。遥望前前后后的灯笼火把,几乎熄灭了一大半。

吴凤梧接过一碗旋从铜瓢中倾出的滚热的醪糟,拿调羹捞了下,糯米糍粑果然不少。尝了一口,味道也甜。遂说:“对!照样再来一碗。糍粑老实多加一些。”

走了一个通宵,没有歇过一口气,累算不得太累,只是未曾提防到会夜行军,吃晚饭时,没有多吃一口;并且太阳刚偏西就吃了,以致黎明以前,距离简州还有一长段路,他的肚子便饿得咕咕叫。看见有些兵士一路走,一路嘴里在嚼东西。趁着照得如同白昼的月光,留心一侦察,有几个好像啃的是白面锅块,有的拿在手上的似乎是芝麻饼、云片糕之类的点心。都吃得那么香,活像故意在向他示威。他非常生气,咽着清口水,冲到芮克刚身边,把他踏着马镫的腿杆拍了拍道:“有句话,要向你谈。”

“啥子要紧话哟!一会儿再讲不好吗?”

比及芮克刚从马背上俯下半截身子,脑壳几乎挨着马鬃,问他要说什么话时,他又感到有些话实在不便出口。他能责怪革了命的弟兄伙不应该旋走路旋吃东西吗?他脑子一动,毕竟找到另外几句确是该说的话。

“我想,到了简州,我还是离开你们远一点的好!现在商量一下,免得临时来不及。”

“非常赞成!我也想到这上头,你这时候露面,很不方便。因为到了简州,还不晓得起不起冲突……”

“咋会说到起冲突?”

“我没向你说过吗?嗯!不错,我忘记说了。简州驻有一个支队,是孙和浦孙队官在指挥。有一个步兵排,一个炮兵排,如其孙和浦那面尚没有得到龙泉驿消息,趁着拂晓,我们开进他的驻地,给他个防而不备,那便没话说。孙和浦若不同我们一道,就缴他的械,把人押起走。怕的是消息漏了过去,或者赵大帅打了电报去,孙和浦有了准备,两下的话说不好,当然要以兵戎相见啦。”

“煞果,还是会叫他缴械的!”

“这么有把握吗?”

“咋个不哩!你们足足六个大排,他才两个排嘛!”

“他有一个炮兵排,炮弹也充足。”

“几门啥子炮?”

“一门过山炮,两尊小磅炮。”

“那算啥,步兵一个冲锋!”

“可是,老哥,”芮克刚把马一勒,凑着吴凤梧耳朵,悄悄说道,“我们的军心并不稳固,交不得锋的!”

“一碰便垮,那才是你我的运气哩!”

因此,过了石桥井,明月看看要坠入西方云层,东边天际还没有显现鱼肚白色。这时,吴凤梧和芮克刚密谈几句,趁着四下昏黑,闪到道旁一所在雪白墙上写着“东池”两个大字的茅房里,一半真尿,一半假尿,直溺到听不见队伍的行动声,而四野的犬吠更其此起彼应,他方走出茅房。

一出石桥井,右边是矮矮山丘。竹、木、人家全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已经听得见叽叽喳喳有人在说话。一定是队伍经过,把人吵醒,习惯早起的人也就不再赖在床上。左边是静静的沱江,水流舒徐,江面宽到半里上下。阵阵晓风从江上吹来,身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吴凤梧打了个寒噤,觉得肚子在解溲后更饿了,饿得几乎瘪了。他把腰带收了一下,循着时上时下、忽宽忽窄的江边山路,向前直奔,一心想快快赶到简州,先找东西吃个饱。

黎明时节走进城门。城门大启,街道上看不见几个行人。走了半条街,方碰见十来个背包掮伞、腰缠褡裢、头戴大草帽的上路旅客,一路说话,一路挨肩走过。西街快走完了,不见一家铺子开门,也没有一乘轿子、一根挑子向西门走的。

肚子饿得难过,看光景,在这时候找东西吃,还太早了点!

“嗨!谢天谢地,前头不正有个卖东西的担子吗?”

但是奔到跟前一看,才是卖醪糟的。

“这只能暖肚皮,清汤寡水的……”

一眼看见放碗与调羹的平盘上有三块糯米糍粑重叠放在那里。

“好!有这顶事儿的东西,还差不多。”

卖醪糟的老汉叭嗒叭嗒拉着风箱催火,给他煮第二碗加重糍粑的醪糟时,吴凤梧把手上空碗放下,方有了心思问道:“才不久有一大队新军走过,你可看见?”

“咋没有看见?真是饥荒哟,有好多副爷要照顾我一碗醪糟,都着同路的人拉走了!”

“打哪条街走的?”

“北街。他们打头走的人尽都在问原先开到这里的一队人马驻扎在哪里?还是我告诉他们,在北街长发站。嘿,嘿,不是夸口的话,要不碰见我,够他们找哩!”

“你又怎么晓得的?”

“我怎么不晓得?我家就住在离长发站不远的一根巷子里。我屋里人同隔壁邻居几家大娘都在长发站领衣裳洗。自从这队新军副爷开来,天天都有衣裳洗,我屋里人天天都要跑几趟……”

火太旺,醪糟开滚得几乎漫到铜瓢外面。

吴凤梧拿调羹舀着醪糟糍粑之际,心里忽然起了个念头。定睛把老头子审度了一下:约莫五十岁光景,脸上很善静,一双随时含笑、却不算呼灵的眼睛。最稀奇的是嘴唇上的胡子,并不像一般人的八字胡垂在口辅两边,也不像社会上才在流行的翘胡子,把胡子尖理来向上翘。而是一顺风地歪在右边。不久,他就看出了这是什么道理。原来老头子揩鼻涕也同小娃儿们一样,老是用他那打了许多补丁的青布短袄袖子,顺手在鼻子底下一揩,久而久之,胡子自然要揩成一顺风了。

“你大爷贵姓?”他装得不在意地问。

“贱姓先……先后的先,不是针线的线。”

“你这姓倒少有。”

“是啊,我们眉州才有。你老师走过眉州,便晓得有个地名叫线滩。其实就是贱姓先字。我们姓先的,那里顶多了。”

“你好像念过书的?”

“就是没吃过墨水啰,所以漂流浪荡了半辈子,现时还是在这里做小生意糊口……”

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旧布补巴衣服上系了一条脏围腰,拐着一双黄瓜脚,从南街上急急忙忙走来,把一只编得很精致的竹丝提盒,橐一声放在平盘上,敞开喉咙叫道:“我默倒今天又赶不上你哩!哎哟喂!把我跑了这一趟!两个龟儿子旋兴起的,一清早还在铺盖窝里,就吵着要吃先大爷的醪糟蛋。嘿,嘿,我就不晓得你老先的醪糟蛋有啥吃头?吃了要登仙吗?”

提盒盖一揭开,两个半大的细瓷碗,每个碗里,一枚挺大的生鸡蛋。

先大爷一面舀醪糟,一面拉风箱催火,还一面格格地笑道:“硬是对的。我老先的醪糟,天下驰名。你们少少真个见天照顾我几碗,虽不会登仙,可是,包管明目清心,读起书来过目成诵,再也不会挨老师的界方……”

两个人说得热闹。接着来吃醪糟的人前后有了好几个,和两个人都熟悉,都加入了说笑圈子。

这时节,已有开铺门的,已有披着衣服出到门外尚在打呵欠的。

听不见北街那一头的人声,更不要说枪声、炮声,孙和浦支队当然着了个防而不备,被吃掉了。

芮克刚随着还不到四十岁的先大娘走进门时,吴凤梧正坐在一个土坯砌的灶火门前矮凳上,一面把成束的树丫、茅草朝灶肚里塞,一面与在灶上忙碌着淘米的先大爷说什么。

芮克刚笑道:“吴哥,你这家伙真有一手!怎么才到这里,就找到这样一个落脚地方?”他把正在下米到热水锅里的先大爷看了眼道,“走!吃茶去,街上茶铺已开了。”

“你们今天……”

“大概不走了吧。”

吴凤梧站了起来道:“与其吃茶,不如找家饭铺吃饭去。两碗醪糟实在不济事儿。”

先大爷插嘴道:“东街口的赖兴顺饭铺就好,是简州城天字第一号饭铺。慢说蒸菜蒸得稀巴烂淡,炒点红锅菜嘛,硬是要得,味道又好,分量又旺几!”

饿肚子的人当然不能再忍着馋涎听下去。吴凤梧来不及给先家夫妇说一句道劳话,拉起芮克刚就出了这家矮得几乎碰着头顶的小房子。

他们进的饭铺,却不是兴顺号黑漆金字招牌的大饭铺。因为吴凤梧估计,这顿早饭决计不能让芮克刚当东,从将来利益着想,无论如何,得请人家吃顿便饭才对。要吴凤梧挖腰包做主人,他当然得从钱上面加以考虑。但是这想法不能说出,他的借口话,却说兴顺号的排场,看来好似包席馆子兼南堂,好倒很好,只是两个人不合适。菜一定是大盘大碗端上来,叫多了,吃不完,糟蹋;叫少了,不成名堂。尤其不方便的,是时间耽搁必然太久,反而不若小一点的饭铺,侍候周到,菜又做得快,同样酒饭便宜,吃得还舒服一些。(他绝对未提到价钱也相应些的话!)

因此,他们走进一家刚刚搭好炉灶、尚没有顾客上门的中等饭铺。吴凤梧亲自到灶头上交代了两样炒菜,还要了一样辣子鱼,说是下了酒后,再烧汤泡饭。酒是资阳陈色,当然不比成都大曲酒醇,可是比小曲烧酒好。

他们就这样边饮酒边吃菜边摆谈起来。

吴凤梧首先问道:“为啥今天不走了呢?是不是孙和浦的两排人还有问题?”

“不是。孙和浦本人就愿意革命,弟兄伙更没话说,夏之时才演说了几句,一百八十多人全都举手赞成。今天不走,一则是弟兄伙走了一个通宵,都累了;二则,昨天是事起仓猝,说走便走,好多地方都没有预备,比如路上给养这一层,就没想到;三则,林绍泉那一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昨夜拖了一夜,只管用轿子抬着走,可是今天也得找外科跟他医治一下。根据这三种情形,最不济,今天也得花费大半天工夫。并且还有极为严重的一种情形,夏之时同隋世杰他们尚得好生商议一番才能决定,也是要费些时间的。他们本来约我吃了早饭参加会商,我表示不管他们如何决定,我总之举手赞成。恰好那个大娘找着我,一说你在等我谈话,我便托故溜走……其实,要我们参加会商,不过是个过场,他们既已决定了,哪个还好说不赞成?昨天就是这样,丁扬武才说句事情很严重,好不好多商量次把,周到一些,免得后来打失悔。隋世杰立即鼓起一双牛卵子眼睛,说丁扬武意见太多,存心反对他们多数。昨天那种大事,都是那么样不容人说话,今天,我们又何用自讨没趣?我决定不参加他们的会。安排把这顿早饭吃了,回去睡他娘的一觉,倒还要紧得多!”

吴凤梧喝了口酒,拿起筷子旋捡菜,旋笑说:“光发牢骚,中啥子用哩……不过,到底是一种什么重大情形,要开会来商量?”

“就是决定朝哪里走。”

“是不是决定朝自流井走?”

“今早听他们同孙和浦讲起来,你猜得不错,他们硬是要拖到自流井,帮助一个什么革命党人叫曹笃的打盐务巡防。就是打了仗,就在川南独立,光明正大组织起啥子革命政府来……”

吴凤梧满脸得意样子,不等芮克刚说完,把桌子一敲道:“如何?这些人的话,该是百发百中,同北打金街的彩票铺一样吗?”

芮克刚哈哈笑道:“你也只猜中了一半。拿百发中彩票铺来比,你倒比它行多了!”

“我不懂你说的猜中一半是啥子意思?”

“因为他们现在改变了,不再去自流井了。”

“哦!”

“据孙和浦昨天从一家卖内江蜜饯、资州芽菜的杂货铺掌柜那里,得到确实消息说,端大臣带的鄂军前队,足有一营之众,已经开到资州。端大臣亲自带领的一标大队伍,随后就到。鄂军是全国有名的陆军,端大臣带的,又是其中最精锐的一标。不讲这些,光拿人数来比,我们差得也太远,龙泉驿卫戍部混合兵种六个排,仅仅二百三十几人,加上孙和浦步炮两排一百八十多人,总共不足四百二十人;只有骑兵一排,过山炮一门——两尊磅炮太小,算不得什么。这如何敌得过一标一营的湖北精兵?所以夏之时听了,首先便说,过不了资州,我们便无法转往自流井。这怎么好呢?我们只好另外找路走。吃了早饭会商的,就是看走哪一条路。”

吴凤梧沉吟了一下道:“形势不好,前有阻拦,后头不免还有追兵。这倒是个机会,你为啥不可以提倡散伙呢?”

芮克刚端着酒杯,掉头瞅着正在煎鱼的灶头,老半天不开口。

吴凤梧看了他两眼,说道:“错过此渡无好舟。趁着他们还没决定走哪条路的时候,正好下药……”

“你默倒他们当真要等会商之后,才决定走哪条路吗?”

“噢!莫非他们已经决定了?”

“可不是?所以我才说开会商量,不过是做一个过场!告诉你,他们决定了要到川北去。这倒是夏之时出的主意。他说川北有个什么姓曾的革命党人,也在川北拉起了革命旗,敲响了自由钟,并且已经占领了邻水、大竹、渠县、营山、岳池、广安州好多地方,正在招兵买马,势力很大……”

头上缠着一个白布大包头的堂倌端鱼上来。右手拇指深深抠在盘子里头,红通通的热油浸着半个指头。吴凤梧着他,本想教训他几句,恐怕打断芮克刚的话,只是将就竹筷重重地在他手背上敲了下。堂倌“嗬嗬”两声,连忙把指头跷起来。几乎把一半红油倒在桌上。堂倌慌了,把搭在肩头上的一张黑垢油腻布巾扯到手上,要来揩桌子。吴凤梧倏地把他手腕捉住,向后一攘,大声吆喝道:“算了!难为你莫再出拐了好不好?哼!用着你这样的堂倌,难怪生意清淡!……”

活像要证明他没有说对,接连就进来十多个买主,分坐三张方桌,这边在喊幺师,那边在喊跑堂的,顿时堂口热闹起来,本来不大有精神的堂倌也顿时满身是劲儿,答应“就来啦”的声音,完全不像适才那样懒洋洋、仿佛瞌睡还在喉咙中间的一般。

吴凤梧拿筷子把鱼的脊肉一拨,向芮克刚道:“好鲜嫩的鱼!这么大,这么肥,成都省不容易吃得到。请!趁热!”

不多久,将近八寸长的那尾鲤鱼便在盘子里翻了身。

而后,吴凤梧方放下筷子,重摸酒杯,向芮克刚轻声道:“说下去嘛!”

芮克刚的脸上已经有了酒意,把酒杯蒙在巴掌底下,不让吴凤梧再斟,道:“不行!我历来只有三杯的量,这阵又是空肚子,再半杯,就要醉。”等吴凤梧将酒壶——是一只上了釉的瓦壶收回,才把眉头一皱道:“没有啥子说的了,老夏既拿出主张,大家当然决计向川北走啰!何况那里既没有巡防,也没有外省兵,去了不打仗,哪个不愿意?”

“这样说来,鼓吹散伙,似乎还不是时候喽!”

“我刚才想了想,硬不好措辞。”

“可是如何取道呢?这条路我没走过。”

“我也没走过。大约老夏他们有人走过。听说,从这里过河,由遂宁地方抄小路去。”

吴凤梧想了想,又问:“你自己的意思呢?一直跟他们走吗?还是……”

“我已经向你讲过了。”

“我想来,跑远了再倒拐,越不好搞。头一件,人地生疏;第二件,距离做生意地方远了,难以找买主。依我说……”

芮克刚接过堂倌递来的帽儿头,一面拿筷子把堆尖的饭朝下面压,一面含含糊糊说道:“光是我一个人倒拐很容易。比方说,今天我就可以藏起来不跟他们跑……”

吴凤梧也拿起筷子扒饭,很快就去了小半碗。这时,紧挨着他们的两张方桌都坐上了人。并且由于芮克刚穿的是军服,大家老是把眼睛向这边射,只要这边说话,大家也尖起耳朵在听。他们不便再说下去,等加了豆腐丁、加了佐料烧好的鱼汤端上来时,便一心一意吃起饭来。

差不多要放筷子时,芮克刚才低声向吴凤梧说道:“我看这样好了。你老老实实就在这里住几天等着我。我看三几天内,总有法子可想。无论如何,我转来找你。我横顺要回成都省的。”

吴凤梧起初光着眼睛把芮克刚盯着,随后才点头说道:“也好!同你一路躲躲闪闪地走着,实在不便。若是能够同弟兄伙深谈一番也还罢了,可是你又有那些顾虑,倒是少走些路,两来有益。那么,一言为定啦,我一定在这里听候佳音!”

宋振亚还在睡得吹噗打鼾,觉得有人在肩头上拍了下。顿时惊醒了,却还有些迷糊,问道:“是哪个?”

“天亮了,快起来收拾!”站在床前叫他的,正是同一房间睡觉的夏之时。施家坝的站房都不大,一间客房,顶大的安三张床。他们这间,只安了两张床。不但从头到脚已经穿戴齐楚,而且一些随带在身边的用动东西,也收拾得归归一一,只等勤务兵拿去上担子。时刻不离身的指挥刀,也已挂在腰带扣上。看样子,立刻就要起马登程,连早饭都顾不得吃的样子。

宋振亚翻身坐起,旋穿衣服,旋打着呵欠问道:“昨两天跑了一百八十里,今天不休息一下吗?”

“休息不得!”夏之时说话时,已经跨到房门边,从一条宽板凳上抓起一个粗瓷茶碗。揭起碗盖,喝了口陈茶,咕嘟嘟漱了几下,一口喷到地上,把跟前一片已经踩上了千脚泥的三合土地,吐得湿漉漉的。然后用巴掌把嘴皮一抹道:“固然弟兄伙确实跑累了,但是怎么能在这里住脚?提防由省城撵来的追兵,倒在其次,顶使人操心的还是……”

宋振亚是一个还不满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虽然生得浓眉暴眼,一张海口,但脸皮很薄,和人说起话来,两眼总不敢盯住说话的人。性情却很急躁,容易同人闹意见,几句话不合适,眉毛就红了,脖子就粗了。在同事中间,最不投合的是芮克刚,批评他是笑面虎。顶佩服的是夏之时,说他像个老大哥。平日吃茶吃酒,有芮克刚一块,到会钞时,他不大热心搜荷包,要是同着夏之时,就一手拿出两块龙洋,也不在乎。

当龙泉驿东路卫戍部军心不安时候,他首先闹闹嚷嚷,说是不能等着被人宰割。他赞成一哄而散,把枪支缴还给魏楚藩司令,让他一个人去保护赵尔丰。曾经遭魏楚藩严厉地申斥过,并没封住他的口。继后听见夏之时漏出湖北革命党在武昌拉起了革命旗,敲响了自由钟的消息,他不等征询他的意见,便通红着脸,眉飞色舞地吼叫道:“我们为什么不也革他妈的一场命?横顺弟兄们已经不听招呼,领起他们闹革命,倒还是一条路!”

真的,若不得亏有宋振亚这个毫无顾虑的年轻人在内里鼓吹、穿逗,光是靠王文炳、褚啸天的游说,夏之时未必鼓得起胆量,下得了决心,九月十五夜龙泉驿那场非凡举动,恐怕不会来得那么快,并且那么顺利吧?

他也有不满夏之时的地方。那便是几个人秘密商量革命之后,推什么人出来做头脑?包括芮克刚在内,都说:“老夏,他哥子就好!”但是夏之时偏生不答应。再三再四推脱说,他只是一个排长,资格不够,必须要找一个官阶高的人来当总指挥,才能服众。工兵排长贾雄问他打算找哪一个?夏之时说:“不如就找魏楚藩司令来担任。”

“对!我举手赞成!”辎重兵排长丁扬武赶忙站起来说。

“我反对!”宋振亚也站了起来,“魏楚藩哪里有一丁点儿革命气?他是王棪的奴才,哪个不晓得?”

骑兵排长隋世杰也表示怀疑说:“他未必答应。”

丁扬武依然坚持他的见解道:“给他好生说,他可以答应的。宋排长说他是王棪的奴才,我要替他辩白一句;说他没有革命头脑,倒是真的,说他是奴才,不免冤枉人了……”

“我冤枉他吗?”宋振亚脸红得像关二爷,鼓起眼睛,正待理落下去。

夏之时发气道:“闹个卵!还没有革命,我们自伙里头就三心二意起来,革了命后,大家自由了,还能讲什么军纪?我主张要找一个资格高的人来当革命军的总指挥,就因为革命之后,只管讲自由,讲平等,但是军纪必须维持。你们若是不赞成我的话,你们就别闹革命!”

接着他还东拉西扯讲了一番革命目的,革命手段。几乎把在日本听来的一些话头,全搬了出来。众人听得虽不十分懂,到底佩服他见多识广,对革命确有研究。大家没有话说,同意他找个资格高的军官来当总指挥。

因此。待到魏楚藩被兵士开枪打死后,大家又才听了夏之时的话,一致推戴林绍泉出来统率全军。大家心里谁也知道,林绍泉之答应与他们一道革命,实在出于勉强,只能把他当作一个草把人,利用他的资格,全军的行动仍然要取决于夏之时。当其在简州城内合并孙和浦一个支队时候,站在弟兄们面前演说的便是夏之时;林绍泉哩,只是默无一言躺在床上,由一个外科医生给他在左腿上敷药。

就在这个时候,大家为了兵士们情绪不好,抱怨说:“啥子叫革命哟!就只要我们跑路。一昼夜工夫,跑了一百八十里,脚都跑了,还要跑,安心把我们拖垮不成?”并且为了一班当公事的人前来查问:他们到底是哪处的队伍?是路过此地?还是要驻扎此地?怎样安抚兵士,怎样回答乡约保正,遂也一齐挤到夏之时房间里来,要他拿主意。

宋振亚已经穿着齐整,首先说道:“夏哥,我看休息一天的好。我们有马骑的人,都喊受不住,何况靠两只脚跑路的人。并且借此开个演说会,把我们的宗旨再给大家讲讲,或者大家心里更起劲些。”

隋世杰也是这样见解。夏之时眨眨眼睛道:“也好!我们到过厅上去,把人约齐了,再研究一下。”

军官们都到齐了。一点数,还差三个人。一个是步兵第二排排长芮克刚,一个是辎重兵排长丁扬武,还有一个是孙和浦支队里的炮兵见习排长姓王的。叫勤务兵分头去找。找遍住宿站房,不见踪影,找遍场里场外,也不见踪影。孙和浦首先起了疑心说:“该不是逃跑了?我那个王排长就是一个不大可靠的家伙!”

宋振亚一拳头打在一张八仙桌面上,横起眼睛叫道:“有芮克刚在内,包管逃跑了!没说头,我们立刻追!逮回来,就地正法!”

但是被勤务兵扶出来坐在一张竹圈椅上的总指挥林绍泉,却冷冷地说道:“逮回来就地正法!这叫什么话?大家不是明明白白说过,参加不参加革命,全凭各人的自由,逮回来正法,岂不侵犯了别人的自由权吗?”

宋振亚只是急得说:“不是这样讲法!”但又说不出道理。不过众人都在反对林绍泉。夏之时也冒了火,大声吆喝道:“这是违犯军纪的行为,非重办一下不可!不然的话,大家效尤起来,还了得!”

隋世杰说:“倒是先派两个人去接替芮克刚、丁扬武的缺额要紧。同时,把弟兄们集合起来,清查一下,看看光是他们三个人开了小差呢?还勾引得有弟兄们?”

贾雄也说:“对的,夏哥也好借此跟大家演说一番……”

孙和浦说:“并且当众宣布这三个人的名誉死刑,以示惩戒!”

“怎么叫作名誉死刑?”宋振亚表示怀疑。

夏之时接口说:“我懂得,就是说,在名誉上判处他三个人的死刑。”

“光是名誉判处死刑,”宋振亚把嘴角深深一瘪道,“干犯得到他们什么?”

孙和浦道:“不然!名誉者,第二生命也。名誉宣布了死刑,就等于一个人死了一半了。”

贾雄也道:“对的,人生在世,活的就是名誉啊!”

集合号音已经嘹亮地吹了起来。在晴朗的清晨,在浅浅的丘陵地带,这种从弯曲铜管中迸发出来的凄厉音调,使人听了非常振奋。比及各排点名之后,发现逃走的除军官三人外,尚带走了五名步兵,两名辎重兵。并带走九子步枪七支,马枪二支,子弹六百余发。

这样一来,就连主张休息一天的宋振亚也变了计,对着满脸忧郁的夏之时说道:“你哥子说得对,硬是松不得劲。一松劲,还会发生一些想不到的蹊跷事哩。我看,等你演说后,立刻收拾走路的好!”

童家坝不算大场。场街只有短短的一条。这天,是赶场日子,场上的小买小卖相当热闹。但是等到夏之时他们这支小小的革命队伍开拢时候,场已散得差不多了。这里距离乐至县城还有三十里。太阳才偏西,走得非常疲劳的队伍——尤其是那班肩头上担着七八十斤重担子、又不准前后参差自由行走的长夫们,一歇下来,有的找着茶铺酒店的板凳安下屁股,有的就蹲踞在人家的檐阶边,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就是拿着竹疙篼做的水烟棒在抽烟的,也那样有神无气,硬似六月炎天里被正午太阳晒蔫了的稻苗一样。

兵士们却是另外一种神情。从头到脚尽管蒙着一层尘土,眼光里尽管带着一些倦意,可是他们知道,由成都省赶来的几队追兵,已经过了简州,只要耽延一天半日,难免不被追上;无论如何,必须一口气再跑三十里,进入乐至县城,有一道城墙保护,就是和追兵拼一下,也才有工事可凭。他们都是各县征送的新兵,入伍不算很久,操场上的操练倒还可以,说到打仗,都没有经历过,军官们这样向他们说(其实军官们也都没有打过仗。听说追兵是两营人,一部分是骑兵,大家立刻感到,真个要打起来,乐至县城比起毫无防御的童家坝,对他们当然有利一些),他们岂有不相信的?因此,大家只喝了一些水略解口渴,就振作精神,吆喝长夫们:“把各人挑子摸着!”

“还要走吗?”长夫们懒洋洋地说,没一个肯抬屁股。

“不走,赖在这里等人家来逮你们?”

“肚子都饿瘪了,哪来气力走路哟!”

“赶到乐至县城吃饱饭,上头说的,还要跟大家打顿牙祭哩!”

长夫们的眼睛一下都睁开了。并且发出喜悦的亮光。互相打着招呼:“嗨!听见没有?司务长说的,到乐至县打牙祭去。老己,把烟棒收拾起来!把各自的扁担摸着!”

但是闹了一顿饭之久,队伍不特没有动身,反而听说要改走小路,绕道到放生铺去宿营。为什么要改道?为什么不去较大的县城,而要去一个比童家坝还不如的小场镇?长夫们不知道,兵士们乃至司务长们也不知道。

提出改道计划的是隋世杰,他的理由是,乐至县驻扎的一个支队,虽然只有两队人,但是没有摸清他们的底细,要是彼此说岔了,冲突起来,人家是主,我们人生地不熟,尽管我们人数多一些,有一门过山炮,也未必一下就能把人家解决;万一打到难解难分,后面大队追兵又赶到了,遭一个内外夹攻,怎么办?

怎么办?有名无实的总指挥林绍泉不声不响地坐在一张唯一无二的雕花立背高椅上。(他腿上的枪伤好得多了,只是还不能走动。)大家不向他要主意,他也乐得冷眼旁观。

怎么办?名义还没确定,而实际掌握全军命运的夏之时,只是背负着手,紧皱双眉在那个小天井里踱方步。

岑寂了好半晌,还是夏之时先开了腔。他踱到当地摆的一张方桌跟前,从中间拿起一只土饭碗,把半碗凉茶凑在口边,咕噜噜一气喝完。把空碗重重地朝桌上一顿道:“没得别的好办法,只有冲过去,我们有四百多人,也不瓤!”

大家都不以为然,但又不能反驳他。结果,隋世杰方抬起沉思的头,提出改从小路绕过乐至县城的办法。

孙和浦插嘴道:“这条路隋哥熟悉。不过得考虑一下,要是乐至县的队伍也从小路上来断我们呢?”

宋振亚尖声尖气叫道:“怎能想得那么周到!他们人少,我们人多,我们不找他们冲突,谅他们也不敢来断我们!”

“断也不怕!”夏之时把拳头在斜阳光线中挥舞了几下,表示出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他们没有城墙的掩护,光靠火力,他们是不行的。”

正这时候,一个穿着绿布背心、胸前胸后各绽一块品碗大的圆形白洋布、布上用红颜色写了一个邮字的汉子,担着一根轻轻巧巧的担子,从饭铺门外一直走到天井跟前;找到一张空桌子,把担子架在板凳上,大剌剌地坐在桌子上方。一面取下头上的白布包巾揩脸上油汗,一面向那个拿着竹筷朝他走去的幺师大声说道:“前一场我交代的东西,该搞到了?”

“搞到了,搞到了。”老年的幺师连胡子尖上都挂着笑,“硬是白莲藕;硬是从天池分来的。搞是搞到了,就只淘了不少的神。”幺师放下筷子,还用两手撑着桌边,继续说道:“因是不是时节,养藕的都说要蓄种,不肯分。我说,人家尤大爷特为找来做药吃,啥子宝贝东西,就看得这么珍贵!话说了一箩筐,才分到了两斤。”

“两斤,太多了吧?”邮差尤大爷的宽皮大脸上全是笑。

“不多,不多,打皮去节,就丢掉了半斤,连汤带肉,顶多舀两斗碗没气出了。”

“下了好多肉?”

“照你交代的,老秤一斤。今场,许老二的肉也割得好。我说,是尤大爷炖药的肉,瘦不得,也肥不得。许老二说,既这样,二刀腿子就好。从齐场时候起,掌柜娘就跟你用沙罐煨起了。默倒你来吃晌午饭的。不谙你今天偏晏到这时节才来,是县里有耽搁吗?”

“就是啰!”尤大爷把白布包巾依然缠在头上。解下两只小腿上的蓝布裹缠,使劲地抖,抖得像黄烟的尘土朝天井里扑,几乎扑到四方桌上几只盛茶水的土碗里。宋振亚、贾雄和另外几个军官佐,对于尤大爷大模大样、旁若无人的态度,早不舒服。这一来,他们都冒了火。宋振亚跳起来要发作,隋世杰连忙向他做个手势,叫别动。因为尤大爷正叙说他在县里耽延的原因:“邮袋原来装好了,正待打蜡印。想不到驻扎在总爷衙门里的队伍打发人来吩咐说,邮袋晏一步发放,他们有一封要紧公事要趁快班寄到省城去。哪晓得等了三四顿饭之久,局长亲自跑去催了一趟,才把那封啥子要紧公事催来。”

老年幺师笑道:“原说你们跟洋大人办事,啥事都有一个格格,就是雷打在脑壳上,他不能走揝一丝一毫。怎么今天又一下改变了呢?”尤大爷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道:“这只怪乐至县的邮政局长嘛!是我吗……”

宋振亚已和另一个见习排长走了过来,凶神恶煞地向他吆喝道:“你是乐至县的邮差吗?”

“不是,”尤大爷略为有点胆怯,“我是遂宁局的快班。”他一眼看见贾雄等人来拿架在板凳上的邮袋,“动不得!那是遂宁局打了蜡印的!”

“那么,你自己来动手,把乐至县的信全给我们取出来!”

“总爷,我是快班邮差,不是局员,我不敢搒动……”

宋振亚手一扬,一个耳光很响亮地打在尤大爷的宽皮大脸上。一面叱骂道:“放屁的话!”

“总爷,你打人……”

“不听吩咐,还要捶你的军棍!”宋振亚几乎连眼白都红了。

隋世杰拦住宋振亚,一面正正经经地向尤大爷说道:“告诉你,我们是省城下来的军队,奉有上头的公事,叫我们沿途检查邮信。简州的邮信我们都检查了,正要去乐至县检查。既然你担子上有乐至县的邮信,我们碰见了,怎么不要检查一番?这下,你该明白了?该不再同我们横顺跳了?”

尤大爷摸着尚在隐隐作痛的左脸道:“早像你总爷这么说一声,我们当邮差的人敢不点到奉行?话不说清楚,伸手就打人……”

“打拐了吗……”

隋世杰又忙打岔道:“莫斗嘴了!一个耳巴子,算不了什么。横顺有鲜藕炖肉,既清火,又补脾,多吃一碗,算愚下的!”接过邮差从邮袋里清出的一叠信,随向呆站在旁边的幺师笑道:“还不去把藕炖肉跟尤大爷端来,难道要等掌柜娘子把肉在沙罐里煨化不成?”临到车身到天井时候,隋世杰还把那位一脸尴尬的邮差瞄了眼:“慢慢吃吧,我们把信检查完了,自会还你,你放心!”

十几个人都围着方桌来做检查工作。其实别的信他们全没有动,光只抽出那件厚白洋纸做的、特别宽大的军用信封。隋世杰用身上带的小刀,把下面封口轻轻启开,抽出一张用红格子印就的格式洋纸(他们看惯了,是当时官办的进化造纸厂东洋工程师造的机器公文纸),匆匆看了一眼,就递给夏之时道:“你看,是向朱统制求援的公事。”

果然,在写得端正恭楷的一通军情禀报中,除了前后一些废话外,说的是川北地方匪情严重,并有革党从中煽动,人心惶惶。遂宁驻有防军一营,尚能截堵;唯有小川北地区辽阔,防军独少,仅只乐至县一个支队,士兵三百余人,实不足防患未然。前已飞禀辕门,请再委派一个支队,备足骑炮兵种,来乐支援。现在大川北匪情蔓延,人心不安已极,待援之情,无异饥者求食。倘所委队伍已在途中,则望其速至。否则伏恳我帅暂将留驻简州队伍飞调来乐,另委省军填驻简州,亦是一法云云。

夏之时用眼光把众人一扫,徐徐说道:“看来,乐至的队伍还不晓得我们的行踪。我们绕道过去,是绝对不会惊动他们的了。”

宋振亚兴奋地说:“与其躲避他们,不如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把这个支队解决了,免得有后顾之忧!”

孙和浦摇头道:“用武力解决,总不大好吧?”

夏之时道:“依我说,还是莫惹事的好!”

一班年纪比较轻一些的军官却都赞成宋振亚的主张,而不以夏之时的畏事为然。

夏之时有点生气,噘起嘴唇道:“你们光晓得捡头,也不想想,别个还是有三百多人,又有骑兵,并且又集中驻扎一处,只要他们把营门一关,我们就不容易攻进去,怎么能说是措手不及?……”

孙和浦插口道:“即使把人家打下来了,我们的损失也一定不小。我们眼前的情况是,军心没有固定,我们的去向还未分明,只要稍受损失,我们都是经受不住的。所以,我赞成夏哥的主意,别个还不晓得我们行踪,我们就不必去惹别个。不过我的意思是,既是绕道,那就不应该在放生铺宿营,不如来个夜行军,简直绕到前头去,找个有险可据地方休息。只不晓得前头哪个地方好?隋哥熟悉这一路情形,你想想,哪个地方比较好些?”

隋世杰道:“当然是分水岭比较好喽……”

夏之时立即毅然决然地在四方桌上拍了一巴掌,叫道:“就此议决,全体通过了,我们全军绕道到分水岭宿营……”

他的话还未完全落在句点上,一个不太高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哼!你们的军事学,好像都没有毕业啊!……”

众人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难得开腔的总指挥林绍泉正自点头磕脑地说道:“……明明摆着一个非常有利于奇袭的棋子,你们为什么不走?用古人的话说,便叫作天予不取……难保没有后灾的……”

他不但脸上挂着令人看了不舒服的讥笑,就在声音里,也带着令人听了不高兴的味道。众人心里都在暗骂:“天上有个九头鸟,地上有个湖北佬!不晓得他又要搞什么鬼把戏啦!”

但是隋世杰附在夏之时耳边叽喳了两句,夏之时连忙点了几下头,正正经经说道:“对!总指挥一定有高明计策,我们绝对服从!”

两个人当下走到林绍泉跟前,低声密语了一会。

夏之时伸起腰来,眉飞色舞道:“这一着,真是好棋……我们准定依计而行。不过,这个先锋队很重要,叫哪个担任呢?”

隋世杰胸膛一挺道:“我担任!”

林绍泉声音略为提高一点说:“最好把骑兵作为先锋队带去!”

夏之时接着就叫书记官写命令:命令工兵、辎重兵押着所有辎重长夫,随后出发;命令孙和浦率领步兵、炮兵,在骑兵之后即行出发。三十里急行军,限在黄昏时候,一定要进入乐至县城。

“啊!进入乐至县城!好的,我们完全接受命令!”军官们高兴,兵士们高兴,长夫们更高兴。

集合号吹响了。才换了铁掌的马蹄在场街上蹴踏起来了。

夏之时亲自把仍然用信胶粘好的军用信封夹在其余作为检查过的信内,用原有绳子扎好。并且亲自走出天井,交还给那个邮差尤大爷道:“全部检查过了。你点点数,该是没有使你为难吧!”

尤大爷虽是挨了一记结实耳光,食量还是那么好,两斗碗白莲藕炖肉连汤喝干净,另外还销缴了一个帽儿头的火米饭和一碗素炒藤藤菜。当下心满意足地向夏之时点了点头道:“说哪里话哟!像你总爷这么通情达理,难道还会整我的冤枉不成?”

十一

夏之时他们用了林绍泉的计策,冒充省城援军,不但不费吹灰之力走进乐至县城,还出乎意料之外,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三百三十多名的一个混合编制的支队吃掉,顿然之间,使这支拉起革命旗、敲响自由钟的队伍,由原来的二百三十多人,增加到将近八百人,差不多可以编足两营;而且步马炮工辎五个兵种齐全,看来,比从后追来的追兵力量还强大。夏之时不由笑逐颜开地向他的亲密同事说道:“这下,我们不再害怕龙光追上来了!”

“你的意思是……”孙和浦假装不懂。

宋振亚抢着说道:“夏哥的意思我明白,不过说是龙管带所带的追兵才四个队,如果他追上了,我们就摆开阵势同他打一仗。”

孙和浦掉头问夏之时:“你哥子可就是这个意思……但是说到打,我不赞成!”

“你又不赞成!”

隋世杰插了进来道:“我也不赞成。”

“你也不赞成?”夏之时有点诧异。自从在龙泉驿密谋革命起,隋世杰还没有这样表示过他的态度。

隋世杰道:“不过我不赞成的用意,与孙哥不同,他只顾虑在有损失……”

“不完全是这点,”孙和浦连忙解释说,“我还顾虑到乐至这支队伍加入到我们这边很勉强,真个同龙管带的追兵碰上了,变不变过去,谁也没把握。”

一路之上难得说话的贾雄,这时也开了口了,他说:“我看,这倒不只是乐至队伍有这种可虑,就是孙哥的部下,就是我们龙泉驿的弟兄,也有一些人还是活摇活动的哩。”

夏之时一下变了脸色道:“硬还有这些人吗?”

宋振亚立即跳了起来道:“我去清查!”

隋世杰把他一掌推回原座位上,生气道:“别炮毛!”

夏之时叹了声道:“这都由于大家不听我的话!要是听了我的话,在我一场演说之后,就叫弟兄伙全把帽根儿剪掉,个个剃成和尚头,看他们还能不能再变回去?”

隋世杰摇头说道:“也还不是根本办法!”

“什么才是根本办法?”大家都在问。

“那就是要快点把我们的目的地决定下来。我们既然宣布排满革命了,我们总应该有个目的地。我们现在天天跑路,天天躲避追兵,吃不成顿,睡不成觉,又得不到休息,又不敢打仗,拖都拖垮了,革个卵的命!弟兄伙心里不安定,光叫人家剪帽根儿,剃光头,那咋行呢?”

孙和浦拍着巴掌道:“是啦!是啦!隋哥的话,正是我想说的。还有哩,叫弟兄们多跑几天路也行,依我看来,除了如隋哥所说把目的地确定之外,也得想方法筹发弟兄们几串钱的饷银才对。”

夏之时皱起眉头把隋世杰瞅着道:“你说目的地吗?这正是一桩绞脑汁的事啰!既然遂宁扎着大队巡防军,不容易冲过去,当然要走些弯路绕过去了。”

“那么,你还是要想到广安州去?”

“或者是顺庆府。总之,必需要走到大川北,同那里的革命党队伍会合起来,才能商量第二步办法。”

孙和浦道:“既是确定要去顺庆府,那我们就该取道走东安县、定远县,何以我们却向安岳县走呢?岂不把方向走反了,无怪弟兄们抱怨说我们在当流寇!”

夏之时泛起眼睛说道:“等他们去抱怨好了!都没有进过外国学堂,知道什么叫军事学。我请教你们,前有守敌,后有追兵,若不采取纡回行军方策,我们能够达到目的地吗?”

当然不能的。因此,他们从乐至县走到分水岭,第二天本应该向安居镇行进,由于打听到遂宁县驻扎着两营刚调集的巡防军,估量是个劲敌;又打听到从省城出发的追兵,有一营一队之众,由管带龙光率领,跟踪前进,已经到达乐至县;若是按照预定路线行走,至多只要一天工夫,准定会被夹击在遂宁地面。夏之时来不及与众人会议,只私下与林绍泉商量了一下(大约林绍泉也为了本身安全的缘故吧),临出发时,才忽然下令叫全军改道向南,即说向没有一个驻军的安岳县走;并且又是一个急行军,沿路不停,非赶出八十里,不准歇脚!

及至在一个小场上停下,夏之时喝了勤务兵端来的开水,估计了一下自己的力量,因而才舒了口气,面有喜色说:“这下,我们不再害怕龙光追上来了!”

他们歇脚地方是一个由什么庙改成的小学堂。已经下课了,空落落的监学室里,只有一个穿蓝布长衫的年轻人,伏在一张半新不旧的长条桌上写什么。他们一涌而进,各自找椅子板凳坐下,没有招呼那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仅仅诧异地望了他们一眼,也不起身向他们打招呼。

直到这个时候,那个年轻人忽然从条桌后方站出来,大声说道:“哟!你们才是革命党呀!”

大家吃了一惊,一齐朝他转过头去。

“我的老师也是革命党!”年轻人有点慌张,感到自己确实冒失了一点。

夏之时定了定神,问道:“你的老师是谁?”

“是王孟兰,是我们安岳县的绅粮……”

夏之时点了点头道:“唔!我听见说过。他也到过日本,大约也加入过同盟会吧?”

“对,对,对!”年轻人高兴得两只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他是同盟会员!……你们来得巧极啦!你们是王老师请来的……是不是?……不是,不是,我说错了,你们是要到大川北去的……不过,你们却来得巧极啦!”

隋世杰朝椅背一靠,哈哈笑道:“什么巧事情,把你高兴得这般模样?”

夏之时也笑着站起来让座道:“把凳子拖过来坐下说吧?”

“不坐,不坐。我要趁天没黑赶进城去报信给王老师,说你们大队伍来了。这下,他可以反正了!”

“你王老师要闹反正?”

“怎么不呢?他已经闹了好久,就是县大老爷不肯。王老师手下虽有一些团丁,但没有枪炮,县大老爷不怕他,他也把县大老爷没计奈何……而今有了你们开去,县大老爷敢不答应?再不答应,就斫他的脑壳!”

年轻人哈哈笑着,正待举步。

“别忙,别忙,你先告诉我们,从这里到县城,还有好远?”

“不远,翻过两个垭口就到了,只三里多一点。”

孙和浦笑道:“算了吧!我懂得你们这一带人说话的腔口的。三里倒还有限,只那多一点却够走啦!难为你莫骗我们,说句天理良心话,到底有好多里?”

年轻人好像为难样子,用手搔着乱鸡窝似的长头发,默计了一会,才道:“确实里数不知道,走快点,约莫要费三顿饭的工夫,当然不止三里多一点!”

年轻人话一说完,生怕再耽搁他的宝贵时间,连头都不点一下,一转身便飞奔出了这问空落落的房间。

隋世杰瞅着他的背影笑道:“真是个恍家伙!连我们的姓名都不问一声,就跑了!”

孙和浦也笑道:“莫光笑别个恍,我们又何尝想到请问别个的姓甚名谁呢?”

“哦!果然!”

都不由大笑起来。

十二

一下山坡,就是安岳县城。虽然不是什么大去处,可是从山坡顶上望去,还不是万瓦鳞鳞,铺了一大片?四下里也还有些与树梢齐高的崇楼杰阁。靠城南那面的黄琉璃瓦顶,当然是文庙无疑。北门这面的大庙宇,若非真武官,定是瘟祖庙。城中心那一片有大树有旗杆的地方,不言而喻,是知县衙门了。

天色将近黄昏。四围像起伏无定的大波大涛的浅山,已蒙上了一片灰蒙蒙的暮霭。城里人家屋顶上飘出的,则是做晚饭的炊烟。

等到夏之时策马走上山坡,前头队伍尚没有进城,骑兵步兵都拥在城门外干涸的城壕边。

宋振亚打着他的短脚青马跑到跟前吵道:“是怎么搞的?城门关得死紧,喊破喉咙也没人理睬!”

另一个见习排长也飞马跑来报说,城门楼上有人答话,说是县大老爷不准我们进城。

夏之时把眼睛一瞪,很生气地说:“真混蛋!再叫不开城门,我们就攻进去!”

一班又饥、又渴、又疲惫的兵士都巴不得赶快找个方便地方解决问题。听说要攻进城去,都兴高采烈起来。有的即刻拉开枪栓,把子弹按上红槽。可是举眼一看,二丈来高的砖石砌的城墙,并不比皮包骨头的肉人,一枪可以送命的快火,似乎还奈何不得这种冥顽不灵的东西。

有些人已经喊开了:“叫工兵来架云梯!”

有些人喊说:“叫炮兵拿过山炮来轰它几炮!”

工兵即刻找林盘斫竹子,斫树子。

炮兵从牲口背上下炮筒,下炮座。

长夫们把担子放在山坡脚下,聚坐在草地上,抽着叶子烟,水烟棒看热闹。

一派史无前例的战争气氛,霎时间弥漫在山城一角。别的不说,光是那人喊马嘶的阵仗就不平常。看光景,等不到擦黑,那上千户的安岳县城里的人家——那些人家中的男女老少业已不知死所地惊吓得在城里等候着——都将受一次万难描绘的炮火的洗礼了!若不得亏那个自称王孟兰的学生及时从城里跑来,老远就向站在一株黄桷树荫下的夏之时摇着双手呼喊:“莫开火!莫开火!王老师叫我跟你们带口信来了!”

夏之时先就气哼哼地喝问道:“你那王老师干些什么!却让县大老爷把我们关在城外!”

年轻人一面喘气揩汗,一面分辩说:“那怎么能怪王老师?只怪那个狗日的顽固派,硬不听王老师的话!”

“不听话,难道就让他不听话?”

宋振亚红着脖子从旁插嘴道:“好嘛!等我们打几炮进城去,看他听不听话?”

年轻人更其急得跳脚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我们全城人的性命啊!”

夏之时不由笑了起来道:“你那王老师也太老好了!叫人把城门打开,等我们队伍进了城,什么事不好办,何必一定要那个顽固派点头呢?”

“对啦!等我去跟他讲!”年轻人回身便走。

城门恰在这时候打开。打头走出一个又高又瘦、戴一副金丝边近视眼镜、蓄一部络腮大胡子的中年人。一出城门,就使劲拍着巴掌,一面大声叫道:“欢迎!欢迎……欢迎革命军……”

后面跟着五六个有穿马褂、有穿背心的,样子都像场面上的绅粮,也都模仿着打头那人的举动,笑容满脸地旋拍巴掌,旋有节奏地吆喝:“欢迎!欢迎啰……欢迎革命军……”

年轻人指着那个打头走的胡子叫道:“哈!王老师来了……”

夏之时同着几个军官急忙奔下山坡,迎了上去。

“你就是王孟兰王先生吗?我……”

兵士们早已兴奋地从四面八方把他们围了个大栲栳圈。也学着他——王孟兰和那几个绅粮的样子,拍得巴掌一片响,也乱嘈嘈地吆喝着:“欢迎啰……欢迎啰……”

王孟兰立刻回转身去,抱着拳头朝四周拱了一圈。并且收敛起脸上笑容,非常严肃地把近视眼镜端正了一端正,尽量放开喉咙大喊了声:“同胞们!”

没有等到人声完全安静,王孟兰便一句紧接一句演说起来。他先恭维革命军驱逐鞑虏、光复汉室、涤荡腥秽、还我河山,这一些为兵士们几天以来早从夏之时口中听熟了的话头。幸而说得不多,接着便说:“敝县刻下已经宣布反正!鄙人为县中绅士推举,义不容辞担任了敝县的司令!”周此,才特别亲来欢迎同胞们进城驻扎。

“好喽!进城去喽……走,走,进城啦……弟兄们,走啰!”

没有等到整队,人、马、辎重、行李担子都向城门涌去。人丛中间还有一顶三人软抬的大轿,抬的是左腿受了枪伤的总指挥林绍泉。

这时,城头上的千子响爆竹也噼里啪啦一串接一串地放起来。

十三

“原来老兄也是同盟会会员!没说头,这几千串钱的军饷,包在我兄弟身上。即使经征局款项凑不够,其他地方可以想法子的。不过今天夜里诸事还没有头绪,筹齐全数,恐怕要在明天去了。”王孟兰说。

夏之时道:“只要你王先生答应了,便好。我们放出话去明天发饷,弟兄们心里就会安定的。”他忽然想起一桩事,立即掉向隋世杰说,“老隋,你看可不可以在按名发饷时候,就叫弟兄伙把帽根儿剪掉?一边剪帽根儿,一边给钱,这样,大家总没有话讲了。”

隋世杰笑了起来道:“很对!若不剪帽根儿,就不给钱,要钱,就得牺牲帽根儿,这确实是个好计策。”他又沉吟了一下,“我看,叫弟兄们剪帽根儿,倒还容易,只是我们总指挥头上那条豚尾,难道能让他特别保留吗?”

宋振亚叫道:“弟兄伙也不答应呀!非强迫他先剪掉不可!”

“但是夏哥答应过他保留的呢?”隋世杰拿眼把夏之时瞟了一下,“难就难在这里,为了夏哥的信实,说话作数,我们就不好出以强迫手段。但是让他把条帽根儿拖在背心上,漫道弟兄们要讲空话,就叫别的人看起来,也不懂得我们是怎么搞的——全军都剪了帽根儿,唯独在全军之上的一位总指挥偏不同?”

这时,在县衙门隔墙的县议事会里,已经坐满了绅商学各界和几个法团的首事人。大家都心神不定地等着挺身出来担任本县司令的王孟兰去向他们演说:什么叫独立?什么叫反正?反正独立之后,本县的事如何办?还纳不纳粮?还上不上税?还做不做生意?还兴不兴打官司?还分不分上下等级?还办不办学,读不读书?最重要的是,从这个时候起,大家该怎样过日子?

那个年轻人已经朝这间陈设得极为简陋的花厅跑过两次。每次,只喊了句:“先生,那边人齐了……”就着王孟兰把大须子一吹,不让他说下去,并且吩咐他,叫茶房再来沏一次茶水,“我把话讲完了就来。”

这时,他本已站起来要走了,但转一个身,又理着胡子向夏之时正正经经说道:“你莫怪我管到你们的事情。假使我没弄清楚你也加入过同盟会,我倒不便说得了。”

“对的,都是革命党人,还分什么彼此?有见到地方,尽管赐教好喽。”

“既这样,我就说,你们把一个志不同、道不合的人推出来当总指挥,我实在不了解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据你们讲起来,十足成为你们一个累赘而已!不错,以前你们以为这个人资格高、官阶大,推他出来,大家心服。如今不说别的,就以剪帽根儿这件事情来看,那便和你们的想法完全相反。那么,怎样来解决这个难题呢?照这位尊驾说的,出以强迫手段,强迫他也把豚尾割去,表示不再当满族奴才。这当然可以。至于夏兄答应过他什么,那只要夏兄不出头去强迫,便不算夏兄失信……不忙!我的意思,并不止于强迫他剪帽根儿而已,依我的愚见,倒不如因为他不肯剪帽根儿,就宣布他的罪状,说他不愿意排满革命,重则斫他的脑壳,轻则撤掉他的总指挥。换言之,一刀斩断这个赘疣,对于你们,岂不省却多少顾虑?……”

宋振亚先就跳起来拍着巴掌叫道:“赞成!赞成……”

方桌上两盏麻油灯的灯焰随着他的手风,闪了好几下。

“……我还赞成把这家伙除销后,就推举夏哥担任总指挥……”

“莫胡闹!”夏之时很生气地吆喝道,“你一个人赞成,就作得了准吗?”

王孟兰很为惶惑地站起来说道:“呃,呃,莫非我把话说差了?”

夏之时连忙转过脸色道:“王兄莫多心,我并没生你的气,我只怪宋排长太没有阅历,这种大事,怎能由我们三几个人就决定了!并且我也绝对不赞成流血!”他又掉向隋世杰说,“要除销林绍泉,除非先除销我!”

隋世杰微笑道:“我也不赞成宋排长那种激烈话。林绍泉到底是我们公推过的总指挥,撤他的职——当然要召集所有的军官佐来把话说通才对——那是可以的。动辄就除销一个总指挥,以后,哪个还敢来担任这一角呢?……”

“对呀!对呀!”夏之时不由眉宇之间全含笑意说,“不过,说到推我出来担任总指挥,嘿,嘿,那却要请大家好生磋商了。我觉得,我的资格毕竟不大够。”

王孟兰了解到自己的话并未说差。遂把金丝眼镜取下,用手巾将镜片擦了擦,重新戴好道:“那么,我又要发表意见了。第一,夏兄担任革命军的总指挥,最适宜了。你又是日本留学生,又是同盟会员,论资格,比那个姓林的就高。而且据你们讲来,龙泉驿反正,你又是发起人;一路之上,指挥进退的是你,出面演说的是你,和人办交涉的全是你;目前推举你担任总指挥,不过是实至而名归之,假使你一再推辞,那就不免有失众望……”

宋振亚禁不住又大拍起巴掌道:“说得好!你们教书人真有口才!”

隋世杰连忙用手掌遮住麻油灯盏笑道:“慢点!慢点!莫把灯弄熄了!”接着又问王孟兰,“你的第二呢?”

“那就是你们各位的官称了。我听见你们互相称呼,这个叫排长,那个叫队官,你们革命军好像还是满朝军队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我的愚见,既革了命,一切都该维新,但凡专制朝廷流传下来的名字,都该废除,代以一种维新名字。比如管理一县事情的官,从明朝以来就叫知县。一称知县,人就想到是专制时代的官。反正之后,若是再用专制时代的名字叫知县,那如何使得?我在重庆时,就同杨沧白、谢慧生、朱叔痴各位盟友研究过。只管各人说法不同,然而都觉得必须另取一个名称,才能一新耳目。我最初想到不如叫作司命,有人说不好,灶神菩萨就叫东厨司命。因此,我才将其改为司令……”

“哦!这下我才明白了,你老兄这个司令,原来不同于我们军界的司令!”夏之时转向隋世杰说道,“王先生的话有道理。我们的官称确实应该改一改,不然,真个不大像革命军了。”

“对!我也想过。并且借此把队伍改编一下也好……”

这是夏之时他们进入安岳县,吃饭之后,在知县衙门花厅中,几个亲密朋友商定的两桩大事。但是若果不因下面一件事情发生,使得他们不急于觅路开拔,纵然来得及更换总指挥,也来不及改编队伍、变易军官名称的。

夏之时他们还没有进入安岳县城,龙光所率领的追兵已经赶到分水岭宿营。

追兵比革命军跑得快,也比革命军累得凶,赶到童家坝,已经怨声载道说:“这样追法,只怕没把别个追上,先把自己拖垮歇台!”到了乐至县,兵士们简直不打算再走,一个二个都说,脚板底擦破了,小腿也僵硬了。并且听说乐至县驻军一个支队三百多人完全加入革命军,大家一计算,叛变的队伍,几乎多于他们追兵一倍。一般下级军官遂也说起话来:“上头的军令,叫我们把叛军追回去。若不听命,就围缴他们的枪械;弟兄们就地遣散,军官们押解回省治罪。刻下,人家比我们多,真个冲突起来,被围住缴械的,恐怕不是人家吧?”

但是管带龙光不管这些那些,仍然下令叫追!龙管带向来治军严厉,说出口的话从不更改,大家没奈何,只好皮搭嘴歪地再拖一段不大好走的山坡路程。一到分水岭,无论是兵士还是军官,都坚决表示,若再强迫他们前进一里路,他们就非闹事不可。这样,龙光才考虑起另一种办法。

他登即叫号兵吹号,把队伍集合起来,先安慰了大家几句,然后正正经经说道:“现在叛军与我军的距离只有一站路了。如其遵奉上头委派给我军的差使,那我军应当不顾疲劳,再鼓一把劲,赓即追上前去……”

本来肃静无哗的队伍一下就叽叽喳喳起来。

龙光假装没有看见(虽然月亮升起来还早,到底也模模糊糊看得见的),只是提高嗓门继续说道:“但是我军追拢了,又怎么办呢?……叛军沿途裹胁,实力已在千人以上,军火弹药也很充足。并且他们叛变,又是有宗旨的……即使我军追上了,大家想想,比我军人数多、实力强的叛军,能不能毫无抵抗听从我军命令,改变宗旨,跟随我军回省呢?”

“不能啊!”有多数声音回答了。

“既然不能,那我军为了遵奉上头委派的差使,只好同叛军开火……你们愿不愿意同叛军开火?”

“不愿意!”几乎是全队伍在回答。

“不愿意同叛军开火,就是违反上头命令,是要受军法裁判的,重则监禁,轻则扣饷,你们明白吗?”

又是一阵叽叽喳喳,却没有像刚才两次那样明确回答。察觉得出因为很多人还没想到这上头。

龙光接着说道:“如其大家不甘心同叛军拼个你死我活,把宝贵的热血洒在这个地方,那就准备回去受军法裁判!否则,今夜只能休息四点钟,必须追向安岳,明天正午以前,准定可以同叛军见面了……”

“我们要回去!”“我们不能自伙子打自伙子!”还有许多听不清楚的吼声。几百人都在发表意见,简直不像平日训练有素的军队。

龙管带把声音提高到快要嘶哑的程度,叫了声:“立正!”

全队立即鸦雀无声,又恢复了肃静。

“我命令,我军今夜在分水岭宿营!明天休息一天,后天起营回省……解散!”

但是龙光在解散队伍后,还是在自带的牛油蜡烛光下,急匆匆写了一封口气强硬的私函,劝告夏之时从速自行遣散,不要误认本军未予穷追,是本军赞成他的革命宗旨。这信,交由一众军官看后,便叫随在身边的勤务头目,选骑一匹快马,即刻登程,驰交与夏之时。

勤务头目把信揣好,刚要转身,龙管带又把他唤到身边,和颜悦色地问道:“如其夏排长看了信,问到本队为什么不追了,你打算如何回答?”

“当然回他个不晓得……其实,也真正不晓得。”

“我向队伍演说时候,你不在我身边吗?”

“在的,就在管带的背后。”

“那么,你怎说不晓得?”

“啊!”

“尽管告诉夏排长!并且告诉他,省里听见他们在龙泉驿变动的消息,都吃惊得不得了。选派本队来追赶他们之时,朱统制官特别把我招呼到公馆里,再三嘱咐我,无论如何,我这四队人必须带回去,不能再有损失……至于本队为什么要这样一步不停地急追他们呢?你也可以老实告诉他吧,说我的意思,就是不容他们在中途停顿……现在哩,大约已出了危险境界……好啰!尽你晓得的都可以说……限你明天黄昏前后赶回分水岭!我们后天决定开拔回省!去吧!”

十四

整整一个通夜,王孟兰不但没有闭过眼睛,甚至没有闭过嘴巴。知县官是个老顽固,不肯投降革命党,要当宣统皇帝的忠臣。但他并不投井、上吊、服毒、抹喉,却趁着王孟兰和几个维新绅士开城迎接革命军时候,带着太太、姨太太、少爷、小姐,以及几个官亲,把经征局收存的一些现银和知县的铜印、局长的木戳记(当然还有他本人的细软东西),由二十名堂勇保护着,浩浩荡荡从南门逃走,及至发觉,已无踪迹可寻。司令要接管县政,没人出头交代,只好把没有逃走、但已吓得手足无所措的几个师爷找来。先是善言开导,讲了一篇种族革命的大道理(当然是根据同盟会的《民报》上的文章)。看见师爷们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他很是生气,本想把这般像顽石一样的东西骂一顿,赶走。但是一想,除了这般东西,却叫谁来办公事?比如目前应该出一张在反正后的安民告示,自己就搞不来;亲密朋友中,有会做律诗和绝句的诗人,有会做策论和四六的文士,可是要叫他们来拟一张合乎公事体裁的安民韵示,那就不在行了。王孟兰略为沉思,只好改变声口说道:“所谓反正,不过是一种新名词,其实官还是官,幕友还是幕友,绅士还是绅士,平民百姓还是平民百姓。一切照旧,只不过把知县改称为司令,不再由藩台札委外省人来充当,而由本地方绅士出来担任而已!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烦老夫子拟一张安民韵示稿。”说着,便向一个弓腰驼背、蓄着两撇八字长胡的刑名师爷拱了拱手,“而且今夜就要写好过印,以便明天一早张贴出去。”

老夫子完全听懂了司令的话,脸色一舒。但是忽又惊叹了一声道:“东翁说是过印,然而印呢?”

“啊!印?”王孟兰愤愤然把大胡子向两边一分道,“没有印,就不过印!”

“然而不然,”老夫子抖着膝头道,“印者,信也。故谓之印信。告示上不盖印,将何以取信于民耶?”

“那么,没有印,难道就不能出告示了?……”

在王孟兰身边一刻不离的王诚——即与夏之时他们初次接头,口口声声称王孟兰为王老师而不名的那个年轻人——也插嘴说道:“难道就不做官了?岂有此理!”

刑名老夫子仍然眯起眼睛,摇头摆脑道:“告示而不过印,似乎还无先例。”

王孟兰又忍不住了,大声叫道:“现在正当革命时代,什么都该维新,即使有先例,也是腐败的先例……”

王诚又接着说道:“何况王老师今天反正,就找不出先例!”

一个中年的钱谷师爷出头转圜说:“其实也有办法。把别个衙门的印,比方说典狱官的印吧,借用一下,只须朱笔师爷在过朱时候,用朱笔标写借印二字,也是可以的。”

王诚又接口说道:“那不如找刻字匠另刻一个木印还方便些!”

钱谷师爷连忙表示赞成说:“好绝了!总之,将来要另发新印的!”

大家赞成了,接着就商讨到印上的文字和字体。字体还是花篆好些,当然不能再加上半边满文。而文字哩,师爷们都说,既然是革命维新,那就必须把官称与官的姓名都刻上,全文是:安岳县司令王休之印。

王孟兰本已点了头。但想了想,觉得把他的大名刻上,很像私章。便说:“有官称有姓就够了,用不着再把名字刻出来。”提起笔,在议事会用的公函纸上,黑大圆光地写了七个字:安岳县司令王印。转手交与朱笔师爷拿去写成花篆。

光是为了这两件事——出告示和刊刻一个木头印,就一直搞到半夜。接着,便是最为重要的一桩大事,为革命军队筹集几千串钱的军饷。

这事与师爷们无关,师爷们告退了。

在月色朦胧的院坝里,四下无人,钱谷师爷附着刑名师爷的耳朵道:“敬翁,看这光景,我们明天还是卷铺盖逃走的好。”

敬翁摇头叹道:“今天没走成,明天走也迟了,一动不如一静,且看一下再说吧。”

“但是将来我们却背了个从逆名声。”

“你我当幕友的,有奶便是娘,倒说不上从逆从顺。只是这位东家,既没有官场阅历,又不好好向我们请教,不晓得以后还要闹出好多笑话。”

“光闹笑话,倒在其次,眼面前这一关,看他黄脚黄手的怎么闯?”

“你说的是……”

“就是要为开进来的队伍筹集几千串钱的事呀!”

敬翁站住脚想了想,笑道:“闯不过,一定又要找我们问计……那时,老兄,千万要稳住,莫再像起先前那样,他一吹胡子,你的主意就出来了!”

但是师爷们的期待却落了空。王孟兰知道经征局上千两现银虽被知县官卷走,但他知道铁路股东会、商会和三费局几个地方,还积有成数的纹银和银圆。当前问题不在款项的有无,而在把纹银、银圆全数变成铜圆与制钱。因为军需官说过,每一个弟兄只发三串钱,纹银当然不好斫得太零碎,银圆因为各地行市有高低,也不便折合。唯有铜圆与制钱,既逗硬,而三串钱放在一处一大堆,看起来打眼,使起来也经事。

开始,王孟兰和大家研究了一个更次,若是把纹银与银圆在街市上换成钱,至少非赶两个场不可。但是革命军能不能住上两个场期呢?据夏之时说来,绝对不能,至多只休息一天,说不定明天中午就要向南开拔。这笔钱必须在早饭前后送去才济事,不然,他们宁可不要。商量又商量,末了,由商会会董出了个主意,才算把这难题解决。他的主意是,城里几百家大大小小的铺户,哪一家没有几串钱做周转?多的可能在百串以上。还有一般富裕绅粮,固然存老白锭的不少,其中也有专门积存制钱的。据他知道,吕财神家的地窖里,所积存的制钱就数不清。因为吕财神的爷爷经过兵荒马乱,传下一条经验,说是:“抢走你十锭银子并不费事,抢走你一百二十串散钱,不特要占强盗好几个人的气力,光是把散钱用麻绳串起来,也要占他们好多时候。”几十年来,吕财神家从未遭过大盗照顾,大概就由于他家谨遵祖训:田多房子少,钱多银子少,值钱的金珠玉器当然没有,便是不值钱的书籍字画也没有的缘故。不过要吕财神的钱出窖,光拿纹银去调换还不行,必须答应他九七扣之外,每两银子再少换几十个钱,使他每两银子赚得上一百钱的油水,或者他可以开窖。但是数钱和串钱,也很麻烦。哪里有许多麻绳?哪里有许多可靠的人?大家觉得,不如找做生意的商家和一些中等绅粮来做这笔交易,倒还爽快。同时别人收了银子,便可把钱直接送给革命军,这一来,少两次周转,时间上划算,也少雇用若干名力夫,开支上也划算。

红粉色日影快要照着院坝里两株大梧桐树杪,人来回报银子换钱的事办妥当了。安民的六言韵示也核了稿,誊了正,过了印(当然是新刻的木印),标了朱,向四城门与十字街头张贴去了。人散尽了。一间宽敞大房间里,大餐桌上摆满了茶壶、茶杯、笔墨、砚台,还有几只大算盘和无数张写坏了的印有红格的纸。地板上布满了鞋底泥、痰痕和一摊一摊的茶脚子。空间则是弥漫着和晓雾,几乎相似的叶子烟。

王孟兰站起来,大大伸了个懒腰。回头一看,王诚摊开四肢靠在一把木圈椅上,睡熟得雷都打不醒。

“唉!到底是年轻人,经不得累!”

但自己也止不住连打了两个呵欠。

十五

王孟兰在他住宿的小院里(他的老家仍在永清场,虽然他当了本县高等小学堂监督、议事会议长,还一直是一条光棍哩)洗过冷水澡,做过体操,一点倦意没有了。杂役端上冷稀饭,稀里呼噜吃了后,便急匆匆朝隔墙的县衙门跑来。

一进头门,就看见驻扎在这里的一个大队的兵士分成了无数小堆,每一堆有两三个会用剃头刀的人,正在给那些尚未改装的人剃发辫。

已经被剃成光头的人,不一定都像他在事前所估计的那样感到轻松愉快。其中就有一个满脸雀斑的矮子,哭丧着脸抱怨道:“把帽根儿留着,有啥不得了!硬说不剃掉帽根儿,就不算汉人。我说。剃掉帽根儿,倒十足算个和尚。妈哟!二天回家去,只好找尼姑睡觉了!”

旁边一个人问他:“那你为啥又肯把帽根儿剃掉呢?”

“唉!你晓得个卵,这叫作一不拗众嘛!”

另一个身体很壮的汉子,把军帽向光头上一磕道:“说得好听,一不拗众,还不是同老子一样,只为了那三串钱!”

甚至还有哭的。

王孟兰走上二堂,便见台阶边一个兵,把一幅白布铺在地上,正将一把湿漉漉的长头发理得周周正正,一边用白布包裹,一边伤心得满眼流泪。

别两个兵抱着膀膊站在柱头边,很同情地把这流泪的人瞅着。还有一个兵蹲在他身边劝道:“有啥哭头!把它裹起来带在身边,不是一样的?”因为哭的人还在咽哽,“尽哭就没意思了。当兵的人,连帽根儿都舍不了,不是落得人家笑话?”

王孟兰摇摇头,心里很不舒服,正打算向这些兵士演说一番发辫与满清的关系,以及讲革命为什么便该割去豚尾的道理。但是没等到他开口,一个勤务兵已经来到他身边说道:“王司令已过来啦,我们总指挥正叫我去请你哩。”

“你们总指挥?我同他没有交情,为什么要请我去?”

勤务兵呵呵笑道:“并不是那个林绍泉呀!林绍泉还是当他的教练官。从今天清早起,大众脱另公举了一位总指挥,就是……”

“啊!我晓得,就是夏之时夏排长!”

王孟兰一脚跨进花厅门,冲向站在八仙方桌旁边的、军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夏之时,一揖到地,一面笑道:“给你道喜呀!大家推举你当了总指挥啰!”

又伸出手去,要同他再来一个新式握手礼。这才看清楚夏之时手上正拿着一张写满字的洋信笺。

“当总指挥算不得什么喜。你老兄看这篇信,嘿嘿,才真正可喜哩!”

“谁的信?”王孟兰接过信笺,先看落尾的名字,“龙光……莫非就是你昨夜说的,带着四队人马跟踪追赶你们的那个龙管带?这个人的信,一定有关系……哦!劝你们自行遣散,不要妄想窜到川南投入四面包围的罗网……有意思!有意思……他还叫你们莫误会他停止不追,是赞成你们革命宗旨!”他不由掀着大胡子放声笑道:“这是此地无银三十两,隔墙阿二未曾偷的笔法!啊!哈哈!果然是一件可喜的事!”

坐在高椅上的隋世杰插嘴道:“还有口信哩。”

“口信?”

夏之时点头笑道:“就是那个送信人顺便捎来的口信。”

“怎么说的?”

夏之时一面让他坐,一面将他与勤务头目的问答,细细说了一遍。

“好得很嘛!”王孟兰拿巴掌把自己的大腿直拍道,“这等于说,现在没有危险了,我回省去啦,你只管驻扎下来吧……我看龙管带这人,恐怕也富有革命性的?”

“有人说他也参加过同盟会。”

“你们没有联络吗?”

“在省城的盟友,全是一盘散沙,反而不如你们在外州县的有联络。”

“那你们现在决定留在这里了!”

夏之时眉头一蹙道:“我们商量了一下,就是决定不下来,所以才请你来宰个子。你的人事宽,联络广,消息也比我们灵通。我们在龙泉驿的时候,耳目已经闭塞。自从离开龙泉驿,八天以来,天天忙着跑路,天天心思都用在对付上,直到乐至县会着许知县,由于他的弟弟是盟友,他本人还开通,才老老实实告诉我一点消息。但也无非是武昌独立,好多省响应,北伐军打到河南,都是我在龙泉驿已经听见过的。只有一点重要消息是,川北三营巡防军调集在遂宁县、潼川府一线;陕西省的大军开到保宁府,正向顺庆府杀来;川北的革命党并无一兵一卒,只有几百没有新式武器的民团和同志军,那个领头的人又是一个老酸,已经搞得没办法;去了,不特难于施展,恐怕还站不住脚。因此,我们才改变方向,不北上而南下,原意是,想由这里插内江县,仍然转到川南,找曹叔实、方潮珍,还有一个周鸿勋统领,去合伙的……”

王孟兰闪着布满红丝的近视眼道:“当然不能再去了!”

“就是啰!现在南不能南,北不能北,难道当真留驻在你们这里不成?”

“不行!我们这里不适于你们留驻。一则,地方偏僻,不是通都大邑,你们的革命事业无从发达;二则,我们这里税收有限,人民不算富足,也供养不起你们的队伍。”

“我们也想到这上头,”夏之时很为难地搓着两手道,“这真叫行住两难了!所以才要向你这位诸葛亮请教!”

王孟兰捻着胡子笑道:“诸葛亮的本领我尚不曾操到。不过在你们彷徨无路之际,我以盟友之谊,倒不能不绞尽脑汁,为你们想点办法而已!”

三国时代的军师诸葛亮在绞脑汁之际,想来并不像王孟兰这样:一会儿勾着头,背负着两手,在这间宽敞的花厅里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又坐到椅子上,定着两眼,把右手指甲,依次地放在牙齿缝里啃。

他在绞脑汁,大家当然都沉默下来,未便打搅他。

直到夏之时亲自把勤务兵才送进来的盖碗茶,端到他跟前,他方回过神来,用手在方桌边上敲了敲,得意扬扬地叫道:“着!着!着!这样才对……你们当然是走的好!”

“那还待你老兄绞脑汁!”夏之时笑了起来,“不过形势显然,南、北、西三方都不利……”

“东方大吉大利!莫忙……应该说是东南方才对。”

“东南,什么地方?”

“重庆!点不差,重庆!重庆!我说,我们应该到重庆去!……”不等别人问询,他滔滔不绝地就讲起重庆的好处:重庆是四川水陆交通的枢纽,又是四川唯一无二的大商埠。它操纵着全川财货的命脉,它的一呼一吸,影响很大。至低限度,长江上游的泸州、叙府,下游的夔府,北面的合州,合州以上几条河流,无一不是随它的呼吸而呼吸。以形胜言,重庆实在比成都重要,尽管成都是省会,是政令之所出的地方。何况省会现已糜烂了,更不足道。

“所以只要你把重庆占据了,头天宣布独立反正,第二天起码就有小半个四川起来响应。而且一水之便,同湖北、湖南两省的革命力量,也可以飞快联络起来。然后招兵买马,屯粮积草,重庆地方有的是钱,有的是人,我敢断言,要不了几天,革命队伍便可成立几镇;那时,分兵四出,四川是可以传檄而定的。”

夏之时反而淡淡地笑了笑道:“说得撇脱!好像重庆是一座空城,只须我们几百人就把它占据了,就成功了大事!”

“不!你还不了然重庆情形,听我告诉你。”王孟兰非常严肃地说道,“重庆并非空城,我们的盟友,特别是下川东一带的盟友,聚集在重庆的多极了。并且已经有了安排,我离开重庆时候,就知道新成立的城防营里,我们的人便不少,有当兵的,也有当军官的。就是重庆商会成立的商队,也有我们的人,警察总队也有我们的人,一言蔽之,我们的人真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甚至于连端方带来的鄂军,我们重庆机关部都派盟友同他们联络好了,只要重庆一宣布反正,鄂军立刻举事,立刻归到我们这面。鄂军,你总该知道,那是天下无敌的新军。端方带来的,又是其中最精锐的一部分,将来我们北伐之时,他们都愿当先行,打头阵。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情形,都是张列五亲口向我说的,我不骗你!”

“既这样,重庆机关部为什么不就独立反正,却待我们去呢?”夏之时越发怀疑了。就是坐在旁边的隋世杰、孙和浦、贾雄、宋振亚一些人,也都疑心王孟兰的话不免在冲壳子。

王孟兰从夏之时的态度上,也察觉到这些人对他所说的话不大相信。他心里很不舒服,也感到有些委屈。他借着喝茶的空隙,又绞了一下脑汁。灵机一转,遂放下茶碗笑道:“我打个比喻,你们就会明白的。现在的重庆,比方是个火药库。但是没有引线,它纵有千万斤的破坏能力,到底自己不会爆发。你虽然只有几百人,可是恰好充当这个引线作用,只要你这根引线一接上……”

夏之时连忙接口道:“轰一声,火药库便爆发了,是不是?”他赓即回头向隋世杰几个人点头说道,“王先生之言有理!我们决定休息三天,向重庆方面开拔。不管是不是去充当引线,总之,摆在我们跟面前的,也只有这一条独路了!”

王孟兰非常高兴地站起来说道:“决定了!那我先发一封密信给重庆机关部,好使他们准备。”

夏之时也站起来说道:“信却不能交邮政……”

“当然!这等重要的信,非专人送去不可。就打发我的学生王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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