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两件事使楚用欢喜得走路都像麻雀在跳。

头一件,是英语、英文法合堂考试,一共十六道题,只两个钟头,他居然交了卷,而且全部答对了。

楚用的英文程度,如他自己所说,是有限公司。如其能够专心复习,倒也罢了。但是讨了老婆回省,生恐被表婶娘讥刺他爱情不专一,不能不把全部光阴,一丝不留地耗费于表婶的一颦一笑。所以在考试之前,他自己估计能够得到四五十分,就算万幸了。谁想得到今天调座位时,恰恰调来与林同九坐在一处。林小胖子的英文原本就有根底,近来在南尔生那里加紧补习,又随时同外交部次长杨开甲(号少泉,基督教徒,开办过英文补习学堂)用英语对谈,当然啰,对于本学堂这堂考试题,简直游刃有余。而且和楚用又那么有交情。因此,在他笔不停挥把卷子写好后,不等楚用提出要求,竟十分慷慨拿与楚用去抄。这样,楚用的英语、英文法试卷,纵不与林小胖子的一样同得一百分,然而九十五分是跑不了的。

第二件,是他上午刚刚走进学堂大门,老传事交了一封信给他,说是昨天擦黑时候,一个缠包巾、穿短打、蹬草鞋的小伙子送来的。拆开信封一看,嗨!才是汪子宜叫他队上弟兄特别捎来的一封信。说他带的学生队(大概人不多了,所以才不名为学生军)已同一部分西路同志军开进省城,现驻扎在帘官公所。本欲“立即趋访,面叙离悰”,但因奉命,于明日(当然就是今天,就是十月十八日)上午,集队到东校场听候蒲、朱二都督点名检阅,事极重要,不能离队。逆料下午可以得空到学堂来会他,“特此专函渎听,敬祈留步为要!”

汪子宜,这个曾共生死的朋友,居然回省来了!岂特汪子宜想来会他“面叙离悰”,就是他,也非常想找到汪子宜,披襟露怀地谈一谈。无如上午都不闲,自然只得耐心等到下午。

下午?从十二点以后到擦黑,都可以称为下午。汪子宜光说一个下午,到底是下午什么时节呢?要等他,那便整整六七个钟头都不能离开学堂。然而这如何成哩!第一,没有事先关照一声,不即回去,那个人定然见怪,甚至还会乱起疑心;即令后来可以解释清楚,却不知要费多少唇舌!要赔多少小心!要受多少委屈!“唉!太把人箍紧了!”想起来,倒也甜美有趣,可是成为惯例,不免感到有点腻烦,感到没有自由的怅惘!第二,考试期间,每每上午考完,无论住堂的、通学的,差不多吃了午饭,没有人留在学堂里。不到挑灯夜读时候,是找不到半个人影的。何况今天主要功课考过,大家更需要出外散淡一下了。似这等,他如何能够只身独自守在学堂里?

真是为难极了!

幸而古字通罗启先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你不会留下一张条子在传达室,等老汪来了,叫他到黄家去找你?”

对啊!怎么会思不及此?那就这样办吧!

因此,楚用挟着书包一走进黄家大门,即忙向看门老头打了个招呼:“若是有位姓汪的,或者穿短打、像个同志军,或者斯斯文文、戴副近视眼镜的人来找我,老大爷,请你对直把他引到小客厅来,用不着先进来通知我。”

看门老头连忙答应:照办!照办!

楚用虽以表少爷资格住在黄家,却由于来自田间,而一直又过的是学生生活,尚没有学会拿身份,摆架子。对待黄家底下人,总是客客气气的;说话时,忘记不了搭一个“请”字;再不然,便是“难为你啦!”“劳烦你啦!”尤其在底下人挨训时候,他不特没有从旁扇过阴阳扇子,还往往打诨说笑,把话头岔开,使底下人少挨几句骂。因此,底下人对他都有好感,从不在背后打他的叽喳。比如嘴头子那么不稳当的何嫂,竟没有人听见她煮过楚表少爷一句屎,倒过他一句坛子。看门老头还居然把他当作自己人在看待,只要有所闻,有所见,无论有关系,没关系,是公馆内的,是公馆外的,对别人可以不讲,对他则非“细说端详”不可。这个从表面看来,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头子,几乎成为楚用的义务包打听了!

这时,看见四下无人,遂把楚用衣袖一拉,悄声说道:“有一桩要紧事……”

楚用站住了。

“……刚才老爷从新泰厚银号上带了好多银子回来!”

“你咋个晓得的?”

“嘿,嘿,我咋个不晓得?老爷早晨出门时候,高二爷提着一口小衣箱跟在他身后。轻飘飘的,一看,就晓得是口空箱子。刚才回来,对班轿子加了一名扶轿竿的轿夫,轿子还是很沉,轿竿都压弯了。高二爷空着手先跑回来,急急忙忙把罗二爷喊到大厅上咬耳朵。等到老爷一出轿门,他两个立即从轿子里把那口小衣箱拖出,跌跌绊绊抬进拐门子。老爷亲自开发轿钱——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亲眼望见他给每个轿夫添了两个铜圆的茶钱,轿夫们道了十几声谢,走出大门,嘴巴还没有阖拢……”

“嗯哼!你对主人家倒很留心!”楚用淡淡说了句,脸上是倒笑不笑的样子。

看门老头子不很了解他的语意是夸奖还是讥讽,睁起两只眼泡浮肿、睫毛稀得看不见的眼睛,把他瞅着。不见他说什么,因又继续起打断的话:“我登时就疑心那衣箱里装的啥,一定不是衣裳,衣裳没那么沉。等到空轿子打出来,我问轿夫:‘你们打哪里拾来?’‘新街。’我心里已经有点模子了。我又故意问:‘敢是从哪家估衣铺上肩的?’表少爷,你自然晓得,老陕开的估衣铺,新街里很多。可是我们老爷,说什么也不会闹到去买那些当铺里出字的东西,他的衣裳难道还不够穿?我这样问,无非要套轿夫的口气……”老头子得意已极,嘿嘿嘿笑了起来。

楚用点点头,又皱皱眉,口里说:“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轿夫的口气,你一定套出来了。”

“套出来了,”老头子咧着半瘪的、没有胡子的嘴笑道:“他们说:‘哪里是从估衣铺上的肩?是从新泰厚抬来的!’嘿,嘿,新泰厚!表少爷,你可晓得新泰厚?”

楚用怎么会不晓得新泰厚银号?新街北头一所推光黑漆门面极为辉煌的大公馆,八字青砖墙上,每一面都嵌有几块红沙石琢成的、便于把马缰绳系上去的石鼻孔,这就是山西票号的标识。等于把一个小土地堂修砌在二门侧,是陕西人开的大曲酒烧房的标识一样。而且他们几个调皮学生往往打它门前走过,一看见横挂在门枋上那块黑漆金字的招牌时,总要取笑说:“新泰厚——心太厚!开票号的人自称心太厚,老实得真可爱!想不到居然有人要找它做生意……”

想不到他的黄表叔就在找这个心太厚!

“……我们老爷每年收的田租银子,总是放在它那里使利钱,说是它出的利息,比别的地方都高些。所以老爷月间也常到它那里去取银子使。不过从来没见过一取就这么多。表少爷,你想想看呀,这么一大皮箱,两个小伙子嗨札嗨札地抬,要装多少银子哟……”

“或者不是银子哩!”

“不是银子,嘿嘿,是银圆!”看门老头子向他把眼睛挤了挤,表示他并非糊涂,“我说,表少爷,老爷这桩事没做对。”

“哪桩事没做对?”

“表少爷,你真个是半天云里挂口袋——会装一个疯(风)哟!”

“并非装疯不懂。因为我想到你们老爷,大概由于手边没钱使用,才到银号去提取一些银子回来。这本是寻常事情,你怎会说他没办对?”

“手边没钱,取些银子回来,咋个不应该呢?只是一皮箱银子,两个小伙子嗨札嗨札地拾进去,不是太多了吗?表少爷,你难道不明白眼目下是个啥子世道?我听说有些有钱人,连金银首饰,值钱衣裳,都害怕放在家里,宁肯一个钱不要,白放在当铺里,说当铺顶稳当,四围防火砖墙,一道铁皮门,水、火、盗贼,啥也不怕。我们街口上的庆余当,说是大小箱子堆得连插脚地方都没有。人家都在打主意,偏偏我们老爷把大捧银子朝屋里搬。也不想想,家中有金银,隔壁有戥秤,若是着人家晓得了,哼!哼……”

楚用短住他的话头,认真向他说道:“老大爷,请听我说……你们的公馆,不比那些笆笆户,板板门,床上放个屁,四邻闻到臭的地方,绝对说不上隔壁有戥秤的话……只要你的口紧一点,不要把你们老爷今天的事情,逢人就讲……当然!当然!对我说了,并没关系,我不特不会传扬开去,就连你们主人家,我也绝对不漏半句,你尽管放心……怕的是别个听见了,一定不会像我能够守秘密,万一出了事呢?老大爷,岂不连你也有未便了?”

看门老头子本来是一张打了许多皱褶的绛色脸,这时节简直变紫了;很尴尬的样子,正咕噜着要辨白些什么。高金山急匆匆从二门内走出来,“啊!表少爷回来啦!”

“去买啥子东西吗,这么忙法?”

“是去轿铺里喊轿子。老爷要出门了。”

“不是说你们老爷才回来不久吗?”

“这一回,说是要到藩台衙门去。”

楚用放下书包,朝上房走去。

黄澜生夫妇也一路说着话,从堂屋内走到屏风跟前。

黄澜生双手拿一条茶青湖绉腰带,向天蓝花缎狐皮袍上系。他太太站在他背后给他打折子。丫头菊花提了件青素缎短袖马褂在旁边伺候着。婉姑儿坐在一张与她短胖腿极为合适的矮竹椅上,噘起嘴皮,凝神一志在给洋娃娃做枕头——这是周姨爹为了补偿那件宝石撇针,特别买给她的,有尺多长,会眨眼睛,会咿呀咿呀叫唤的洋娃娃。

“表叔要到布政司去?”

黄太太接过嘴去,并且是看着楚用在说:“我说,你表叔该把那三名大班叫回来。既是天天要出门,天天要上衙门,有了自己的轿子,自己的大班,既方便,也比从轿铺里喊来的干净些。”

黄澜生一面拴腰带,也对楚用笑道:“这时,又该你表婶说嘴了……”

“为啥子说这时?”虽然在同丈夫顶嘴,但黄太太仍然是和颜悦色的样子,“难道那时我就不该说嘴?”因为黄澜生转身去穿马褂,她遂正面对楚用说道,“你恐怕还不明白我们斗嘴的意思吧?”

“不明白。”楚用假装着摇摇头。

“是这样的。你表叔离开制台衙门回来,向我赌咒发愿说,从此不再做官了,安心留在家里,教育子女,享半辈子清福。这样清高,我咋好不赞成呢?我那时硬是作过主张。我说,既然不再做官,三人大轿也就不必再坐。我的意思,倒不在乎省俭几块大班的工钱,只是害怕别人说闲话,说你黄澜生做了几年闲官,就放不下那个臭架子……”

“是啰!是啰!多承太太关照!”黄澜生开着玩笑说,“不过在目前,坐三人大轿还是不大好。”

“有啥子不好?今天不是又做了官,又得到差事,还领了几个月的薪水了?”

“不然!不然!今天的官,不比从前的官。从前专制时代的官,是管百姓的,所以有人讲解这个官字说,官者管也。而今天,百姓不叫百姓,叫人民。官不但不能管人民,还应当服从人民,给人民当底下人,所以名称也改了,不叫官……”

“叫啥子?”

“叫公仆!”

黄太太带着不相信的神气问楚用道:“你表叔说的,对不对?”

楚用点头道:“报上都是这么说的。”

“报上说的话都作数?”

“太太,我的话并不是从报上得来,是我们这个新上司蔡东侯先生昨天在会上演说的……呃!还没告诉你,太太,我们布政司衙门里,已经不准称呼大人老爷,无上无下,全称先生了。”黄澜生不由呵呵笑了起来,“你先生!我先生!他先生……哈哈!简直平等得太别致!”

他的太太也笑道:“太不像样了……难道高金山与你也互相称起先生来了?”

“高金山……”

一语未了,高金山已在短廊中间高声启禀:“老爷,轿子喊来了!”

黄太太不由抿着嘴皮笑道:“看来,高金山还没有忘本。”

“说不上这么严重。只是他比别一些底下人懂事。自从听了蔡先生演说,他昨天向我说话,就没有称呼过我。”

他已经跨下石阶,走到短廊上了,楚用方唤着他说:“今天上午东校场阅兵发饷,表叔不到东校场去参观一下?”

他回头说道:“或许要去。等我先到布政司领了津贴再看。”

“又领津贴?”楚用很觉诧异,问他表婶,“听说前天才领了半年的薪水,怎又领起津贴来?”

黄太太微微笑道:“想来公仆先生们还在闹,因此又从库里提出一笔钱来。不过,这是我的猜想,你表叔根本就没有对我说。”

“唉!我说,表婶,你应该劝一下表叔。处在眼前这样世道,银子钱够用就行了,何苦要那么多地拿来放在家屋里!”

黄太太立即从清澈的眸子里射出两道光芒,并且像锐剑般,笔直插进楚用的眼睛,哼了声道:“你话中有话?”

“不!不!”楚用连忙分辩,“没有别的意思,半点也没有!”

“半点没有,一点总有。小伙子,你不像从前了……”

楚用连忙向她身后努一努嘴。

“不要向我做怪相!你默倒我说的话,菊花就听不得?……菊花,你说,表少爷自从讨了老婆回来,在我跟前还像不像从前那样老诚?”

“再也不像从前了!”菊花毫不犹豫地说,并且样子正经,一点不像开玩笑,“从前,表少爷还敢跟太太顶嘴、赌气。这十天里头不同啦!随便太太说啥子,表少爷总是嘻起嘴皮打和声,不晓得是啷个的?”

楚用生了气,冲着菊花吼了声:“你个死女子,有你说的!”

“你骂我的菊花!”婉姑不依了,把洋娃娃放进身边一只小木匣内——那便是洋娃娃睡的床。站起来,尖声尖气向她表哥吵道:“你骂我的菊花!好歪哟!”

“人家咋个不该歪呢,乖女?短处着菊花道了出来,心里好不难受!是我嘛,哼,哼,怕不揭了菊花的皮!”

“唉!表婶,怎么讲起这种话?我今天并没得罪你啊!”

“你现在还敢得罪我?菊花说得对,你现在不同了,处处在用手段对付我,默倒我蠢得连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

楚用很是着急地说:“活天冤枉!我今天未必然把鹅卵石踩扁了?你老人家要为难我!”

“鹅卵石倒未踩扁,就只话没说明,含含糊糊,藏头露尾,我不喜欢这种态度!”

“哎哟!好表婶,什么话我没说明?我不懂。”但楚用那两片已经丰腴的脸颊上,慢慢红了起来。

黄太太掉头向菊花冷笑一声:“你看,这个人真会装糊涂!”

菊花没有回答,只笑了笑,带起婉姑往后院去了。

“好嘛!你不懂,我就给你点出来……你说,处在眼面前这样世道,何苦拿那么多银钱到家里来。我问你,你表叔只不过领了一百二十元的薪水,说是半年,其实比不上从前两个月的,怎能算多?今天去领津贴,还不晓得有没有,即使有,也不过几十元罢了。你为啥会说到那么多银钱?那么多这句话,是咋个说的呢?这难道不算含含糊糊?不算藏头露尾不成?”

“哦!原来如此!”楚用知道话说溜了嘴,既被表婶挑出漏眼,除了据实禀告,实在找不出躲闪之方。他只好故作一声惊叹道,“好表婶,那你又误会了……我打算说的话,尚没出口哩……我说表叔把那么多银子钱拿回家来……当然,绝不是指的薪水与津贴,诚如你老人家说的,那点数目算得啥?我的意思,的的确确是指的从新泰厚取回来的那笔大款子。我为啥没有一口气说出来呢?因其是……”

“别再猫儿盖屎了!”她冷冷地短住他的话头,“小伙子,可见你还很嫩,在你表婶跟前耍花枪,差得还远!告诉你,有话,就该开门见山地说嘛。本来是好话,老实说出来,我倒感激你在关心我们。可是,那样吞吞吐吐的,人家咋会自在呢?和你表婶相处了这么久,莫非还不明白她是一个直性人?喜欢的是啥子?讨厌的是啥子?我说你不像从前,就在这些地方。这下,该不怪我冤枉你了?”不等楚用开口,她又忽然瞋怒起来,咬紧牙齿说道,“不消说,定是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多的嘴!咦也!我们花钱花米却养了一个奸细在家里!一天到黑,窥探主人家的动静。这样的东西,还使用得?”

“表婶,表婶,莫单怪看门大爷,也有我的不是……”

“你维护他!”黄太太差点顿起她那放得半大不小却颇端正的文明脚来,“他是你的亲人,比我还亲,可是?”

“唉!表婶,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听我说一句……”

“不!听我说!”她态度顽固,口气坚定。不过声音已不复像顷间那么急骤,而是一板三眼完全恢复到平日说话的格调,“听我说嘛。你可晓得你表叔为啥要把存在新泰厚的两千元全数提取回来?因为他听见有人说,新泰厚被人拉去了不少款子,恐怕它乘不住,要倒账。你表叔是个穿钉鞋、打雨伞的人,把稳了又把稳。特为同我商量,不如趁老西儿号上还松活,把款子全数提取回来,月间虽是少收二十多元利息,可是钱放在自己手边,到底放心些。我想了想,也是道理。只要抱得自己娃娃不哭,别的也便顾不得了……比及银圆一抬进房间,嚯!那么大一堆,沉甸甸的,我方才心焦起来……我也懂得眼面前是个啥子世道呀,银子钱放在家里,确不是好事情。日防火烛,夜防盗贼,这些已经防不胜防了,还要防我们家里这些嘴巴……刚才,啥子人的嘴我都扎过,就没想到那个老东西。我默倒他一直在外头看门,并未看见抬银圆;又想到他的年纪已大,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哪晓得这个死老汉才是一个敞口葫芦,比何嫂还老火……听我说!事情哩,原本不想瞒你。我并且说过,等你回来,要跟你商量一个办法,看咋个来把这些硬头货收拾一下。你不信,你一会儿问你表叔,看我向他说过没有?你表叔很赞成我的话。他夸奖你比他心细,比他想得周到……不过是,话总该我亲口向你说,才合道理,谁准许那个死老汉谄肩磨舌地背着主人家向人胡嚼蛆?……不要替他再遮盖!当主人家的再说不知利害,难道连他那点鬼聪明都没有?即使主人家一时油蒙住了心,没有想到,当底下人的恰似龅牙齿咬虼蚤——碰着了,那也该对直来向主人家说,主人家只有高兴的,难道还会责备他不成?我讨厌那个鬼老汉,正因他偏不这样正大光明地做,却要鬼鬼祟祟先对你说!这却为了何来?”

楚用毕竟体会得到他表婶的脾气,趁她发泄已尽,赶快用话一引道:“表婶,我看,当前唯一重要的,倒是先研究一下,怎么来收拾那笔款子。其他的话,空了再讲,好不好?”

大厅耳门的门扉很大一声碰在壁头上。振邦跷起一只脚,仿佛在作短栏赛跑,从尺把高的门限上射过,飞一般向上房跑来。

“妈呀!北门上开了红山了……”

堂屋门外的人大吃一惊。

他妈忙问:“哪个说的?”

“马回子娃娃说的,”振邦满脸绯红,喘着气说,“我们刚刚放学出来,没有走上半条街,人就跑起来啰!跑得多凶,不是马回子娃娃把我拉上阶沿,我差点儿……”

“马回子娃娃怎么知道北门上开了红山?”楚用没让他说下去。

“我不晓得。”

“你就不问他一声?”他妈追了一句。

“我忘了。”

“哼!真是恍东西!”黄太太举眼向耳门边望了望,“罗升呢?等我问问罗升。”

罗升正好提着振邦的书包,急匆匆走进耳门。没等太太问,老远就高声说道:“太太放心,是地皮风!”

据罗升说来,这地皮风不知从哪里扯起来的,不仅满街人跑,还关了好多条街的铺子。大家都不清楚是为了什么,有的人说,北门上出了事,有的人说,出事地点在东校场,“总之,摸不清底实,大家都说是地皮……”

罗升听人说是地皮风,黄太太与楚用也都相信是地皮风。

果真是地皮风吗?不是的!实实在在是出了事情。不过出事地点的确不在北门,而在东校场;虽未闹到如马回子娃娃所说的开红山,但影响所及,却比开红山还大得多!还厉害得多!还可怕得多!

几千巡防军从这天清晨起,就整齐队伍,一队一队,一营一营,由各个驻地进入东校场,按照次序,排列在阅兵台下一片广场的沙土地上。

阅兵台就是原来的演武厅,在广场的尽北一面。再北不远,便是那一道用大青砖砌成、约摸三丈来高、一丈五六尺厚、巍峨壮丽的城墙。

阅兵台也用大青砖和红沙条石砌成,离地面有五尺多高。上面一层翘角重檐大屋顶,支在几根合抱的圆柱上,远远望去,虽像一座大戏台,但那雄伟气势,却非任何庙宇、任何会馆中的戏台所能比拟。台后木屏风上彩画的,也不是天官赐福,而是一虎四彪,象征着四川旧军制的一军四镇。

这地方,在绿营裁废之前,只有霜降节日大操这天最为热闹。这天,连平日深居高拱在提台衙门里的全省提督军门,都要身穿戎服,跨骑高头大马,摆出全堂执事,亲临演武厅来阅操。这天,演武厅的屏风上,一定要挂出一幅半裸体的女形图画,俗名霜降娘娘,有人考证,就是霜神青女。为什么要劳烦青女也来观操?这是什么制度?这制度兴于何时?没有人研究过。百姓们叫这天大操为“打霜降娘娘”,则说,经过火枪抬炮轰击之后,这一年的霜便不会太浓,而霜期也可能短一些。由是观之,这一天大操,虽曰演武,也结合到农产的丰歉。道理好懂,只是儒家学说足兵足食的具体体现!

但在辛亥年十月十八日四川大汉军政府正、副都督来到东校场,却不同于绿营时代的霜降大操,所以陪着他们上阅兵台的,并非画成半裸体的霜降娘娘,乃是军装笔挺、仪态威严的两员大将:一是参谋部长姜登选,一是军政部长尹昌衡。此外,还有一些军职人员,还有几十名荷枪带刀的卫队,而每事必须参预的顾问、参议等,却没一个人来。

顾问、参议等不来,表面说是军旅之事,与他们无关,何况今天并非观操,只是点名发饷,“有啥看头?”而暗地里却是和正都督蒲殿俊闹意见。因为他们曾经建议:只须把巡防军的军官们召到军政府,同他们见见面,好言好语抚慰一番也可以了。军饷哩,还是按照花名册子,叫各营管带开具领单来领去分发,何必一定要都督亲去点名,“这不但过于屈尊,也未免不成体统!”

但是蒲都督却听不进去。他已经有了先入之言。有人问他说:“巡防军为什么会效忠于赵季和?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赵季和带了他们多年,几乎每个军官,从最高的统领到最低的哨长,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他认得清这些人,这些人对他自不免有知恩图报的感情。至于士兵们就不同了。只在阅兵时候,远远看见过大帅,他们没资格与大帅接触,大帅也认不清他们。而且月间饷银由管带发放,士兵们与大帅更其隔膜。士兵们之所以尚能对赵季和效忠者,只是受着军官的压制,不能不尔,何尝出于本心。现在你蒲都督若是亲自点名发饷,这不仅一反专制时代轻视士兵的积习,使士兵们耳目一新,而且进一步还使士兵们既认识了你蒲都督,又明白饷银是出自你蒲都督之手,而绝非出自他人。如此一来,这几千巡防军岂不转眼之间就变成你蒲都督的人了?然后再把军官调动一批,升迁一批,也提醒他们,从今以后他们的前程荣枯并不系于垮了台的旧政府,而实实在在操在你蒲都督一个人的掌握中。那些人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头脑都很简单,只要你蒲都督假以颜色,施以恩惠,将来都会为你蒲都督效死而勿去的。若这办法见了效,下一步再施之陆军,施之其他队伍。比及所有军队都服从于你蒲都督,那时候,还愁什么四川秩序不能纳入正轨?还愁什么川南军政府、蜀军政府不俯首听命?(他们不重视,或者还不知道,蜀军政府已出兵来讨伐他们!)还愁什么同盟会人侜张为幻、不听招呼?还愁什么……”

不等说话人把话说完,蒲殿俊已经拍案而起,得意扬扬地叫道:“有是哉……”

也有对他关怀的川北同乡感到不妥,说:“几千人啊!挨一挨二地点起名来,你没想想要费好多时候?一整天能行?”

蒲殿俊昂起头默想了一下,“当然不是一天能搞完的。然而今天点不完,还有明天,明天点不完,还有后天。”

“能点上几天?”

“能!你只想想从前我们下乡试时节,头天天不见亮,贡院龙门口点名发卷。先从成都府的秀才点起,点到我们顺庆府,已在第二天去了。许多人怕误了点名,不得进场,明明晓得点到自己还早得很,满可睡到第二天,晏晏地起来,喝够了茶,吃饱了饭,缓缓前去应点,绝不会迟。然而一些谨慎朋友总不敢懈怠,宁可背着考篮,挎着考袋,守在贡院门外追瞌睡,不肯稍图安逸。秀才们为什么要这样找苦吃呢?没别的道理,只为了自己功名大事!今天士兵们来应名领饷,其情形也与秀才们应名领卷相似,秀才们且能耐烦,士兵们难道就不能?依我看来,作兴连点三天,也算不了一回事的,你放心好啰!”

蒲殿俊尽管自信甚坚,到底由于反对他这样做的人多,他心里也有点活动。他自以为聪明过人,料事周到,凡事经过再思,差不多找不出破绽的。但他还是把点名发饷这事,从头到尾,按照那个向他建议人所说,反反复复寻思了几番。结果,除了全如建议人所表白的种种好处外,简直想不到有什么歹处。

抱着水烟袋,一个人在房间里走了几转,忽然把脚在地板上一顿,自己咕噜道:“真是哟!何不咨询一下朱子桥?他比我内行……而且他管军事,照规矩,他应当同我一道去啊!”

但是朱庆澜,这个世故极深、油滑透顶的老官僚,恭恭敬敬听他说了后,摆出一副假笑面孔说道:“好得很啊!伯英,这办法太好了!”他还摇头播脑,口里不住啧啧赞叹。

“子桥,你不要客气。你比我有经验,请你多费一点心思想想,这样做了,到底有没有毛病?”

朱庆澜果然作了一会儿思索。抬起头来,极其严肃地看着对方道:“毛病,我委实想不出……但是,伯英,我想把姜超六、尹硕权两位同仁请来共同研究一下,你看好不好?而且这事与他们也有关系,不同他们讲一讲,似乎……”

及至两位部长听正都督简略地把他要在东校场对巡防军点名发饷一事说后,想不到向来性情浮躁、说话抢先的尹昌衡,反而闭着嘴巴,让姜登选先开了腔。

“我仿佛听见有人向都督上过条陈……这样做,当然好。首先,可以清查一下各营的兵员是否实在。因为有人说,巡防积弊很深,凡是当军官的人,十有六七都在吃缺额……以往巡防由全省营务处管理,我们没法代庖。现在正都督亲自点名,确实是个机会,可以查明有无这种陋习;没有,当然好,不幸而果有其事,尽可借以惩办几个人,作为整顿全军的规范,这是一。其次哩……”

“好绝啦!超六,光这一层,我就不曾想到。”蒲都督打断他的话,赓即问尹昌衡,“硕权,你的意思呢?”

尹昌衡迟迟疑疑地说道:“好倒好,只是点几千人的名,很不轻巧。依我的愚见,不如多几个人分开几头点,既可为都督一人分劳,也不致把时间拖得太久。”

“嗯!也有道理。”蒲殿俊点了点头,“你说,由哪几个人来分担?”

“当然两位都督之外,再加参谋、军政两部部长。若嫌不够,还可在军政府或十七镇中找几位高等人员……”

“不好!”姜登选和朱庆澜交换了一下眼色,连忙说,“我说,不好。姑且不言副都督与我本人都是外省人,又是陆军方面的人,在巡防尚未就范之前,不好参加点名,即使可以参加,这时节也使不得。因为这样一来,岂徒损害正都督的尊严,使几千军心无所系属;进一步研究,哪些营头该正都督点?哪些营头该副都督点?已经不便轩轾,再降而划归我们点,划归其他的人点,恐怕更会引起纠纷。我说,多费点时间并不要紧,只求于事有济。”

“嗯!也有道理。”蒲殿俊又点了点头,“但是,你们几位都应当同我一道去。尤其你,子桥,你是专管军事的,缺不得席。而且还得把你的军服借给我用一用……”

到十月十八日清晨,蒲殿俊盥洗后,急急忙忙处理了几件日常公事,由朱庆澜派来一名副官服侍着,把金碧辉煌的一身军服穿好。等着朱庆澜来到,慢条斯理地吃完一顿丰盛早饭,而后会齐姜登选、尹昌衡和另外一些军职人员,带上足有两排人之众的卫队,与朱庆澜并马向东校场而来。

两位都督这样威仪棣棣地走出军政府,走过大街小巷,独立十二天以来,尚是第一次。

蒲殿俊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前头是步伐走得整齐的卫队,后面是两位部长与十数名军职人员跨马相随。左右一顾盼,汉字十八圈的新国旗全挂出檐口;看热闹的人伫立在街巷两畔,从皇城坝到落虹桥,几乎成了一条没有缝隙的人巷,有些地方,这人巷还不是一重,而是两重,三重,甚至是四重。数不清的眼光,好像都带着一种钦仰而又欢欣的神气,专一注视在他正都督一个人的身上。这因为朱庆澜深知分寸,虽然说是并马而行,实际总是让他的马走在前头,使人一望而知:“哦!看啰!这就是正都督蒲先生,为我们川汉铁路而九死一生的恩人哟……”

人们是不是这样想?谁也不知道。只是他蒲殿俊从马背上瞥见那些眼光时候(对于那些眼光,他到底审视清楚不曾,还是问题),不容他不如此假定。因而他才得意之余,又打失悔。失悔是十二天里头,老是忙着琐屑俗务去了,何以便未出巡一次,让人民瞻仰瞻仰?得意者,虽然这里不是故乡广安州,然而到底是歌哭于斯过的四川省会,父老兄弟亦犹故乡之父老兄弟,今天打马游街,也算得衣锦昼行了!

走入东校场营门时,一排特别从陆军那里调来的鼓手号手,猛一下吹打起三番号来表示欢迎。接着,阅兵台下站得密密麻麻的队伍,也按照旧式办法,几千响亮喉咙,整齐划一地大吼三声:“欢迎都督……欢迎都督……欢迎都督!”

雄壮吼声像炸雷一样震人耳鼓。余音滚向广场四周,历久不歇,又像人们经常喜道的怒涛。

蒲殿俊没有经过这样的场面,走上阅兵台,虽没有显出手足失措样子,但也呆住了。

“怎么样?”朱庆澜向蒲殿俊说道,“就点名吗?或许还得宣布一下?”

场子里静得没有一点音响。几千张黎黑的面孔,毫无表情地望着阅兵台。

李克昌、沈绍林两个统领,也穿着军服,挂着指挥刀,走上台来,向两位都督立正,行了举手礼,报告实到营头若干,实到兵员若干。

蒲殿俊问朱庆澜:“你说宣布,宣布什么?”

“宣布都督今天亲来点名的宗旨。”

蒲殿俊回头向尹昌衡、姜登选二人问道:“你们说呢?”

尹昌衡点点头道:“可以!”

巡防军统领沈绍林也从旁搀言道:“都督与弟兄伙初次见面,实在应该训一番话。”

“那么,子桥,你说几句吧?”

“这个却不便遵命……”

“我赞成由正都督先讲,”尹昌衡拿眼把朱子桥一扫,稍微顿了顿又才说,“副都督后讲。”

“我赞成只由正都督讲。”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姜登选接着说,“正都督讲了,副都督便用不着再讲……若是正都督实在不愿讲,当然,副都督也可以讲。”

朱子桥连连摇头道:“我不能讲。我没有准备。”

“我还不是没有准备。”

“但是,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出口成章,文不加点的大名公,我以什么来比你?”

台子上正这样你推我让时候,忽然一声清脆的枪响——噼儿!从广场里飞起,九子枪的粗铅弹头带着凄厉啸声从空中划过。

台上台下的人都为之一惊。

广场排列的队伍,除巡防军外,还有一营陆军,还有几个大队同志军(这中间,就有汪子宜的学生队),说是调来观摩,但很多人却怀疑是特为调来监视巡防军的。巡防军使用的是九子枪,陆军使用的也是九子枪,同志军武器很杂,有梭镖,有抬炮,有各式各样火枪,却也有小部分九子枪。

这意料不到的一枪,是哪方面放的?

广场里登时骚动起来,队形完全乱了。巡防军散到四周,自然而然结成几个栲栳圈,枪尖全挺向陆军与同志军。陆军人数少,但是操练有素,也曾打过仗,有经验,立刻把背囊卸在地上,卧倒在背囊后面,拉得枪栓哗哗响,做出一种瞄准预备放的姿势。只有同志军不行,大部分着武器乱跑乱窜,插花在巡防与巡防之间,插花在巡防与陆军之间,口里打着各种各色的呼哨;有的在吵,有的在骂,也有呼兄唤弟,不知闹些什么。只有汪子宜一小队人,还站在原地没有动。汪子宜瞪起未戴眼镜的近视眼,乱挥着两条又长又瘦的手臂在大叫:“弟兄们稳住……弟兄们稳住!”

阅兵台上的情形更糟。不管是都督、部长、统领,或其他一些军职和非军职人员,全都呆若木鸡般,你相着我,我相着你;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更不明白该如何应付。倒是卫兵们有主意,大部分人涌向台口,排成一道肉屏风;小部分人连忙簇拥着都督们向后面城墙上跑。

就这时候,场子里的枪声已经砰呀嘭地乱响起来;有些子弹低低她从阅兵台檐口飞过,仿佛再下来尺把,便会打着人了。当肉屏风的卫兵一下都卧倒在台上,也噼噼啪啪还了一排枪。得亏枪口都擎得高,子弹只在天空中呼啸,并未伤着人。

枪声!人声!枪在乱放!人在狂吼!东校场里乱得像蜂子朝王。军官们招呼不住,只好各寻方便。兵士们成群结队,呼喊着,吵骂着,像掐了头的苍蝇,一面放枪,一面涌出了东校场。

罗升把书包递还与振邦,恰待到灶房去舀水洗脸。

黄太太忽然说了句:“不忙走。我还有话说。”

又沉吟了一会,她才眼含笑意,向楚用说道:“子才,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你看见我当面夸奖过人没有?该是没有啥?我这个人就是这点古怪,对于人家的好处,我心里尽管明白,背后也爱嘴括括地说,可就是不喜欢当面给人淋米汤,撒葱花……嗯!今天我却要破例了,今天我却要夸奖几句罗二爷了……”

啊也!这是怎么搞起的?敢莫今天太阳从西方出来?不然,太太如何会反常?还那么客气地称呼起“罗二爷”来?

不但罗升愣住了,就是比他精灵得多的楚用也如堕入五里雾里。

“其实也不算夸奖,无非把我在背后说过的话,再当面说跟你听罢咧。”黄太太的声音态度依然那样平平静静,像一池止水,看不见一点涟漪,“我常常对老爷说,我们家里这些底下人,只有罗升顶忠心!顶靠得住!也顶能维护主人家……”

如此之类的米汤,一勺赶一勺,蒙头盖面淋下来,直淋得罗升面红耳赤,又腼腆,又忸怩,几乎满脖子都起了鸡皮疙瘩。但是心里却甜得仿佛吃了一斤泸州特产龙眼蜜。

黄太太接着脸色一转,严肃地说道:“可是我们主人家的心里也是有一本账的。底下人好,我们待他便也不同。比方说,七月间你害那场病,好不扎实!你总还记得吧?吃药都要人喂。那时节,好多人向我和老爷说:‘罗升病成那样,亏你们还把他容留在家里,还给他请医、检药。万一出了啥子事,你们岂不冤枉花了钱,还得担干系?便是把他医好了,看来也是一个吃得做不得的废人,若是一直复不了原,难道你们供养他一辈子不成?’我和老爷就是不爱听这些刻薄寡恩的话……你前后也帮过几家公馆来的,是不是?你必定清楚,若是你那场病在别人家里害,不是我咒你,真的,恐怕你的骨头硬是打得鼓响了!即使遇着好主人家,也不开销你,也给你请医生看病,可是到你能够下得床,走得路,又哪能像我们一样,会留下你,白白地让你调理将息,白白地按月给你工钱,还另外把高金山雇来帮你跑街,帮你做重活路?嗯!我们这样看待你,莫非我们硬是糍粑心肠?硬是百善奉行的善人居士?啊!不是呀!要是何嫂害了病,还不消说倒床不起的大病,你看看……”

“唉……唉……太太老爷待我这种恩典,我哪能不明白?不感激?”罗升这时确是感动,脸上摆出一种认真神色,不再腼腆,不再忸怩,很诚挚地说:“若还昧了良心,不知感激,我罗升硬是猪狗不如了……不瞒太太说,前月我从城隍庙走过时,我曾买了香蜡,到菩萨座下,至诚通禀过菩萨。我祷告说,太太老爷恩德如天,简直是罗升的重生父母。但我又是一个干人,找不出啥子东西来报答他们。只求菩萨在生死簿上,减少我一半寿算,添到他们名下,祝他们没病没痛,白头偕老!再哩,只要他们有用到我罗升之处,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若还皱了半点眉头,神天鉴察,叫我下一世休想再披人皮!”

“啊哟!真是发下了宏誓大愿啦!”黄太太抿嘴一笑,连颊上浅浅的酒窝都显露出来,“不管怎样,有这种心就好!眼面前我有一桩紧急事要你做,不晓得你肯不肯?莫忙问我,听我说!……肯哩,没说头,你必定肯的。因为这事,并没危险,也没血海干系,也费不着你多少气力。吃紧的,只看你的嘴稳不稳。如其你也像看门老汉那样,不管你再赌下血淋淋的咒,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可晓得看门老汉向楚表少爷胡嚼些啥子话吗?那么,请楚表少爷告诉你一遍。并且你来评评,看这样胳膊朝外弯的人,还用得用不得?”

当主仆二人唱对口曲子时候,楚用一边注意听,一边咀嚼他们埋伏在言语后面的意思。没等他们讲完,他已弄清楚了他表婶何以在这时节,要自破常例,要面誉这个瘦鬼的用心。他心里不禁既佩服他表婶会用手段,也吃惊她会用手段,“罗升是她用了多年的底下人,何必还要这样用手段对待?唉!这女人也太……”

已不容他多想。表婶要他把看门老头的话再说一遍,他当然要谨遵台命。不过他也效法黄太太,耍了一点狡狯。就是说,关于看门老头的失言,只是避重就轻讲了几句,赓即有意将话引开道:“表婶,我说,目前最要紧的,并不在于理抹那个老家伙,还是请你急其所急,要罗二爷做些啥子事情,该先吩咐给他,趁着刻下没人来打岔,也免得有人看见……”

“也对!也对!”黄太太连连点头,“那么,罗升,赶快上到假山上去,叫隔墙菜园里的赖大爷借一把大锄头给你。就说我要你搌一棵树子,用完了一定还他。”

原来在研究如何收拾好那一堆体积不大,但重得可以,平时令人嫌其少,今日使人愁其多的皮纸包封时候(其实真不算多,每封一百元,一总才二十个皮纸包封),他们想到许多办法。当然,放在衣柜衣箱里,或者藏在什么角里角落,用东西遮掩住,似乎都不妥当。设若正房有一层楼,倒好,但是没有楼。顶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木望板,即一般书上所说的承尘是也。的确,那木板薄得只能承受灰尘。要是放一点有分量的东西上去,包管连木板、连东西全会坠下来。黄太太想到,藏在地板底下,好虽好,但是地板全是尺把宽、寸把厚、与房间进深一样长的柏木板子,而且用土铁钉密密实实钉死在枕木上,除了有手艺的木匠,任何人无法撬开。便令设法撬开,而全房间都安着又笨重又结实的家具,如其不集合全家人力,你能把这几间房子腾空?纵然能够腾空,也非用整一天的工夫不可。要是这样,那还不闹一个人仰马翻、满城风雨?这怎么使得?

其后,是楚用想到,与其专在房间里打主意,倒不如撇撇脱脱埋在不为人注意的院坝的土地里。他说他们外州县一些土老肥窖藏银子钱财,以免捧客抢劫,多半用此方法。黄太太因而觉得,倘若深深埋藏在假山洞底,那岂不更隐密一些?好极了,就这样决定吧!

但是新问题又来了。家里只有一柄栽花的花锹,是老爷用的。轻巧有余,用来松松泡泥还可以,要拿它来掘开铁实板土,还应掘到尺把深,那便不行了。临时去买一把重大些的锄头呢?只能到荒货铺里去物色;这不特时间来不及,也会引人生疑。想来想去,莫如借,向隔墙做菜园的赖家借。菜园是黄家的,赖老汉是黄家招的佃户,借东借西,已是经常事情。只是叫谁出头去借呢?黄太太本人当然不便,楚用哩,赖家不认识他。底下人中和赖家最熟的,只有火房老张,但这时候……

到此,黄太太才把要在假山洞底埋藏银圆的事,告诉罗升,并且说:“现在你要报答我,并不难,只须帮着楚表少爷,把你同高金山抬进来的那一皮箱东西,赶快给我埋在土里。埋完后,要把泥巴刨还原,捶平,不现半点痕迹。这些都还罢了,更要紧的是,要口紧。除我与楚表少爷外,随便对着啥子人,就在高金山跟前,也万万不能泄漏一言半语。你做得到吗?”

罗升当下把胸膛一挺,摆出一副“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的神态,满口承应道:“太太尽管放心,我是赌过血咒来的!”

“那么,不耽搁了,赶快到假山上去,叫赖大爷把锄头隔墙递跟你……子才,你经佑着他好了……我到后院去,把两个娃娃、菊花、何嫂、老张等设法绊住,免得他们神诎诎地跑出来……哈!大厅上的拐子门要关严!再嘱咐一下那个死老汉,随便啥子人来,都该先进来报一声,莫要不闻不问,一任人家乱闯……”

下午四点钟不到,天色越发阴黯,仿佛就要黑了。而且到南门文庙(成都府、华阳县文庙都在南门,故谓之南门文庙,以别于北门的成都县文庙)、昭忠祠、乡贤祠、江渎庙、名宦祠、梓潼宫、石牛寺等处的郁郁古柏林上栖宿的乌鸦,也一阵一阵的,咿呀咿呀啼唤着,从天空中飞过。

黄家正如成都省城一般居家人家的习惯,在吃晌午饭。

黄太太因为了却一桩心事,很高兴,或者也为了酬劳表侄的辛苦,临到菜已端上桌子,才猛然想起要同表侄喝几杯黄酒。黄府上的允丰正陈年仿绍,和郝府上的云南陈土熬的鸦片烟一样,都是储备着随用随有的。黄太太也打算赏给罗升半壶酒。一来找不到公开借口话,二来只赏罗升一人,会引起大家猜疑;其中,对于伙房老张尤难打发。老张门门都好,听说,听教,又快当,又干净,手艺也还差不多,买东西赚钱也有限度(即所谓爪爪不深,是厨房买办了不起的品德),唯独见了别人吃酒,而自己没有,那等于挖了他的祖坟;脾气一发,比牯牛还难于安顿。因此,黄太太考虑了一下,才将罗升叫到堂屋,悄悄塞了一块银圆给他,不说理由,只言:“别叫大家晓得。二天,你自己拿去买酒菜吃!”

酒正饮得欢畅,两个娃娃的饭都吃到第二碗时候,忽然听见前面堂屋门外有人在说话。

娃娃的耳朵尖,婉姑停着筷子喊道:“妈呀!爹爹回来啰!”

果然是黄澜生的声音,并且调子打得相当高。

“谁敢担保南头子便没事?叫他立刻就关!就闩!就锁……”

黄太太警惕起来,悄悄向楚用说道:“有啥子事故吗?”

“太太呢?太太!”黄澜生踏着厚底双梁鞋,走到倒座厅通堂屋的门边,撩起湘妃色夹呢门帘,迎着向他站起来的两人说,“哦!才在吃晌午!告诉你们,出了事,东校场……”

“是不是开了红山?”黄太太脸色陡变。

楚用也不由一怔。

振邦反而高兴得打了一个哈哈。

黄澜生觉察到他刚才不免冒失了一点,连忙作出一种镇静样子,向大家说道:“大概不要紧的……”

他太太追着问道:“可是东校场兵变了,在杀人?”

“兵是变了,并没有杀人。若果闹到流血,我还能从从容容地走回来?”

“那你为啥叫关大门?还要上闩、加锁?”

“不过以防万一!”

他已在他常坐的那张椅上坐下,并吩咐菊花:“把我的杯子拿来!”

却被太太挡住说:“到底不是吃酒的时候。我们都不吃了。菊花舀饭来!”

楚用接着问:“表叔是从东校场回来的吗?”

黄澜生接过菊花端上的饭,一面用筷子朝嘴里扒,一面回答楚用:“非也!我是从江南馆回来的……”

“不管你从哪里回来,”他太太又短住他的话头,“我只问你,街上是不是很乱?是不是满街都是兵?我们南头子一带……告诉你,已经关过一回铺子。邦娃子跑回来说,北门上在杀人,把我扎扎实实吓了一跳……”

“噢!南头子已经传来过一次?”黄澜生倒真正安定下来,用筷子比画着道,“那就更不要紧了……太太,你可愿意听我摆谈摆谈江南馆的情形?”

原来今天是军政府交涉局局长罗纶,同布政司接管委员蔡镇藩,联名在江南馆唱戏设筵,大宴宾客。主要客人是孙泽沛、吴二大王、张瓜瓜、张尊、侯国治、卓笨等几十位同志军赫赫有名的统领,以及较次一等的分统、统带,足有三十桌光景,为十二天以来最大最盛的一次音樽宴会。客多,作为陪客的知宾也多。交涉局人少不够,布政局指派了十人,其中便有文案黄澜生。他向他太太叹了一声:“早晓得领津贴是句空话,不去,岂不就躲脱了这趟差事?唉!子才,我今天才算第一遭和同志军见了面。没想到才是那样一伙人,一个个流里流气,连衣冠都没穿周整。而且满口袍哥话,说的不成言,道的不成语,我们当知宾的人,理当每人周旋几句。可是搭不上白。我们讲的,他们不懂;他们讲的,我们也摸不着头脑。煞果是,他们挤着一堆去讲他们的袍哥话,我们团一桌,看我们的戏。戏真好!的确值得看!邓少怀与丁丁娃的《收黑氏》,杨素兰与康二蛮的……”

他太太忙说:“不要摆戏了,难为你!是不是在江南馆酒醉饭饱后,你才晓得东校场出了事?”

“活天冤枉!要是摸了筷子,端了酒杯,那又值得啰!不想双发园的厨子正在端中点,忽然有人吼叫起来,说巡防军在街上闹起事情来了。戏台上登时炸了戏。主不顾客,客不顾主,大家一哄而散。比及我带起高金山奔到大科甲巷,才听街上人说,东校场兵变,两位都督翻城墙跑啦,巡防军没人管,正在到处打启发……”

“果然打起启发来喽!汪子宜准定不能来了,不然……”

黄太太问道:“啥子叫打启发?”

楚用答说:“就是抢人。”

“对的,就是抢人。我走到东大街,才看见街上有人跑,才有人关铺子。说暑袜街大清银行已遭了抢了。”

“光抢大清银行,倒也罢了!”

“嗯!太太,大清银行都抢了,别的银行银号……”

“现在我倒佩服你有先见之明!要不是上午把新泰厚那笔款子取回来……”

“呃!我正在焦心这件事!古人说过‘慢藏诲盗’……”

砰!砰!一阵惊人的枪声蓦然震响起来。响得那么近,仿佛那枪就在大门外放的一样。

黄澜生饭碗一丢,朝桌子底下一蹲,嘶声哇气叫道:“打启发的来啰!”

婉姑哇一声哭道:“我怕!”

黄太太连忙把她揽到怀里道:“不怕!不怕!”但黄太太自己连嘴唇都吓白了。

菊花拉起离开桌子的振邦,朝卧房里躲。

楚用到底见过阵仗来的,还有主意。急忙从后阶沿跑到灶房,把几个吓得手足无所措的男底下人纠合起来,鼓舞大家说:“有我!有我!”一面叫大家拿件家伙,跟他到外面去看动静,“真个抵拢了,步枪没有用的,我有经验!”他自己抓起一柄劈柴的开山斧,就向山花过道上跑了,连一件长棉袍都来不及脱。

刚跑到二门边,又是十多声震耳欲聋的枪声。楚用不知不觉往地上扑倒。停了停,大门外并无声息,他方把二门轻轻打开,伸头一瞧。看门老头子伏在大门门限边,一动不动。大门门扉确是关了,闩了,锁了的。

“老家伙莫非着了?”楚用回头看了看,只有高金山一个人瑟瑟缩缩地跟了来。手上拖了条担水扁担,虽然冒着胆子,有点出于强勉,到底亏了他。

“你去看看老大爷怎么了?”

没等高金山走拢,看门老头已翻身爬起,弓着腰呛咳了一会,才道:“我巴着门缝看清楚啦!”

楚用问他:“看见些啥?”

“啥也没有。”

高金山呸了他一口道:“你才说看清楚了?”

“是嘛!我看得清清楚楚啥都没有,街面上空落落的,连狗都没一条。”

楚用的心才安定了,说:“刚才两阵枪声,听来活像在大门外一样。”

看门老头捏起拳头捶着腰杆,一面点头播脑地道:“这个,我也弄清楚啰!头里那阵枪,是三桥这头打的;后来一阵,是满城那头打的。仿佛是这头朝那头打,那头又朝这头打。我们公馆正好夹在中间,两边没有高房大屋,又没有防火墙阻挡,所以两头一打枪,枪声映来,都像在公馆大门外响。这些不忙说它,表少爷,我只问你一句。说是巡防兵变了,在抢人,抢人就抢人,想来也只是要人钱财罢了,他们却为什么要这样放枪?我真不懂!”

高金山接嘴答说:“连你都不懂的事,嘿!嘿!哪个还懂呢?”

就这样,一会儿四边清静得好似身处于深山穷谷,一会儿一阵撕裂人心的枪声和打从屋脊树杪呼啸而过的子弹,又吓得人神魂不定。恰如黄澜生抱怨的“像打摆子一样,叫人太难受了”!直到二更时分,许多地方冒出火光之前,黄公馆的人对于这种情形,不但渐渐熟习,还渐渐摸清了打枪的规律,总是三桥这头街口上先响,子弹飞的方向是由东向西,接着满城那头街口上应声而起,子弹是由西向东,从擦黑直到二更,完全没错。

楚用不禁从假山顶上,作为他临时陈望的地方,很有把握地溜下来,趁着朦胧夜色,走到上房卧室的窗根下,轻轻唤道:“表叔……表叔!”

在黑魆魆的卧室里,也是轻轻应声,并且问他做什么的,却是他的表婶。

“表婶吗?我说,你们尽管把灯点亮,莫再害怕,巡防兵不会到我们这地方来的。”

“你咋晓得呢?”表婶、表叔几乎同时在问。

楚用遂说,他从东西相应的枪声与子弹交叉的射击估计出来,一定是巡防兵害怕旗兵从满城出来干涉他们,所以每从东头经过,或者已经走到街口,总不免要向满城打几枪,试探一下动静。守在小东门城楼上的旗兵,一定先有防备,所以,巡防兵的枪一响,他们也鸣枪还击。并且听得出来,不管东头的枪是一声,或者几声,而西头还击的枪,总有二三十声。这可证明守在小东门城楼上的旗兵,人数很多。因此可以断定,巡防兵在这样情形底下,他们一定不敢到这一头来了。也因此可以断定,黄公馆所在,实在没有什么危险,不特灯可以点亮,就是人也可以随便走动,用不着再躲到房间里了。

“枪子飞得那么矮,不怕么”是黄澜生在问。

“在房间里听着矮,其实高得很,不用怕……”

这时,一般躲在灶房里的底下人,忽然一齐涌到后院坝,高声大嗓子地说起话来。何嫂的破响篙声音盖过了菊花的喉咙,一句接一句地叫道:“你们看!你们看!红了半边天了,硬是火烧房子……”

“咹!火烧房子!”黄太太已向后半间奔去。

全公馆的人都聚集到后院坝子里,连两个娃娃,连向来最难离开大门的看门老头,也都站在后屋檐下,伸长脖子,向围房的矮屋脊以南那片辽阔的天际望着。

天际果然红了一大片,而且一霎时还从粉红颜色转成绀赤颜色,这表明火势盛了。

黄太太问道:“你们看看,离我们这儿,远吗近?”

“远啰!”几个声音都在回答,“看光景,恐怕在南大街。”

“咋个这样红呢?看!看!越发红了。嗯!不见得很远吧?”

伙房老张搭起白来,说:“那是𤴾起的。若是天上没云,不会这么红。”

黄澜生肯定了老张的说法:“说得对。若是近的话,倒不光只看见火光,一定看得见火头的。不过这火却是怎么起的呢?”

“包管是巡防兵放的!”不知是哪一个在回答。

好似要证明这个人所说非虚,接着东方天际也红了,北方天际也红了,尤其东方那股火光,红得跟鲜血一样浓。

“哎哟喂!四面八方都放了火啦!”又是何嫂最先打起惊张来,“太太,老爷,这拿来咋了哟!”

大家都惊慌起来,连太太也不由把老爷一攘道:“打个主意嘛!”

老爷焦急得胡子眉毛一把抓。仰头望着东方那股几乎看得见火苗的红光道:“我有什么主意可打!”他没有掉一下头,也没看清身旁站的是什么人,随口便说,“子才,帮忙打个主意,可好?”

答话的却是高金山,他说:“楚表少爷又到假山顶上去了。”

罗升颤呵呵地走过来说:“若是没人救火……”

蓦地又是一阵枪声,并且打得比任何时候都近,比任何时候都凶,子弹带着尖锐啸声在天空乱飞。老爷回头就朝房间里跑,还叫太太和儿女:“快点进来!快点进来!”

看门老头刚刚出去,又气喘吁吁奔到山花过道上喊道:“街上有人在跑,又在叫喊说不照!不照!”

楚用从倒座厅穿出来,接着说:“实在的,街上硬有人喊不照,大概是一种什么暗号。”

黄太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非常着急说:“你看我们该不该躲一下?”她还急得把脚两顿。不想恰恰顿在一块破石板上,若非抓紧了楚用,几乎一只脚插进了阴沟。这时,她顾不得责骂罗升(因为早已叫罗升买块石板来换,罗升老是当面答应,转背便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唉声叹气,深为懊悔没听她丈夫的话,迁到满城租定的那所房子去住,若是迁去了,现在何至于这样担惊受怕的!

“我看,应该躲一下。”楚用现在也有点慌了,“可是往哪里躲呢?兵倒不怕,只是这火……”

罗升忽然插嘴道:“隔墙菜园子里,空空阔阔的,不怕火。”

“使得!使得!”黄太太还进一步想到,赖家住的几间破瓦房,街坊上谁不晓得是对穷夫妇,兵也不会打抢他们的。

于是,叫罗升找梯子架到靠假山那面墙头,先过去,给赖大爷、赖大娘说一声。一面转身到卧房里,点燃菜油灯盏,从床上把老爷和儿女喊起来,说明情由。急急忙忙把一些必需穿着的衣服,值钱的首饰和一只装文契的贵州雕漆匣子,杂七杂八塞了两皮箱。凭高金山、老张两人的气力,抬上假山,抬过墙,抬到赖家的破瓦房里。接着是何嫂、菊花来回搬了一些必不可少的东西过去,比如铺盖、枕头、褥子;老爷太太的水烟袋、洗脸铜盆、红漆木盆、洗脸毛巾、牙刷和日本货金钢牌牙粉;连煨春茶的锡灯壶,连两把香牛皮马札子都搬了过墙,如非赖家房子逼窄,恐怕要搬的东西还多哩。

搬东西之际,只管街上零零星星的枪声未断,大家似乎都胆大了。何嫂、菊花一路走——尤其翻过墙头上下梯子时候,不是狠声浪气斗嘴,就是嘻嘻哈哈打闹;男底下人说她们,不听;老爷吆喝她们,也不听;及至太太生气开了口,两个人才强勉忍住。但在经佑少爷、小姐过墙时——振邦背着书包,婉姑挟着装洋娃娃的木匣,仍然免不了惊张打失地叫两声,闹两声,笑两声,把两个娃娃也逗得连爹爹、妈妈的慎重嘱咐都抛在九霄云外去了。

全家上下大小,几乎都翻墙躲到菜园里。偌大一所公馆,只留下两个人看守。这两人,一是看门老头,一是伙房老张,虽然都出于自愿,但也为了贪得老爷许过的每人一块银圆的奖赏。

这时节,枪声稀了,火光却越发厉害,不止是红了大半边天,甚至院坝里、菜地里,几乎像点了万盏红灯,三尺外的人的须眉,都看得清楚。这样的火,确是吓人,无怪街上人声嘈杂,大约都在搬家逃难。

尹昌衡是最后一个从阅兵台上下来的。

当两位都督惊惶万状地向台子后面躲避时,他曾非常激动,拦阻过他们。

他气势汹汹说:“你们躲不得!”

朱庆澜默然无言。蒲殿俊全身抖得像筛糠,他是七月十五日在制台衙门大花厅里吓破了胆的。两个人都无意听他的话。

“兵……兵变啰……”

“还是躲不得!我们要镇静,要想法子弹压!”

姜登选从旁将他一攘,横着眼睛道:“那你就去弹压吧!晓得你们四川人今天捣些什么鬼?”

尹昌衡脸都气白了,目送着这伙人忙忙乱乱带着卫队走了后,方恨恨地骂了句:“一群没出息的胆小鬼!”

这时,广大的东校场上已经乱得不可开交。有些巡防兵,一面放着枪,一面呼啸着跑出营门。原来几营尚列成队伍,虽然情形不安,还未十分凌乱的巡防,也因军官们躲了,没人统率,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几个人大呼大叫道:“大家都散了,我们在这里捞球!弟兄们,我们自便吧!”于是完全解体,队形大乱,大家呼兄唤弟,也纷纷散到街上。当然,一路乱跑,一路也盲目地向天空放着枪。

等到尹昌衡心慌意乱地走下阅兵台,东校场已经空了;连原来列队一旁,名为观摩,实际含有监视之意的陆军和同志军,都不知道在什么时间,跑往什么地方。沙土地面上,七横八竖剩下十多二十具死尸,有几具是穿便衣的同志军,其余都是打包头的巡防兵,大概都是在乱奔乱跑时候,被乱飞的子弹碰上的。

尹昌衡跨着大步奔进陆军营房。

他昏头眩脑,睁起一双视而不见、活像没有眸子的眼睛。脑里并未想着到这里来,究竟为了什么,仅仅本能地觉得,要是把这里两营陆军抓到手上,那就……

一进营房,他脑子清醒了。看见教练官赵康时一身军便装,浑身是血,仰跌在营门旁边;右手还握着一柄自来得手枪;张着大口,仿佛在喊叫什么。但是眼睛半闭,眼珠像死鱼眼珠,定了。胸脯上几个致命枪孔的血,还没有凝结,看来,打死得并不甚久。

尹昌衡哆嗦了一下,正待退出,却见从公事室那面,踉踉跄跄走来几个人。

面无血色的孙兆鸾先奔到跟前,结结巴巴说道:“这……这里也出……出了事啦!”

彭光烈比较镇定。但从闪烁不定的眼光上,也表现出是惊魂初定的样子。

“全变了?”尹昌衡的眉头打了一个结。

“全变了!”

“你们没有开导一下?”

“呶!这不是开导的例子?”孙兆鸾把嘴向赵康时的尸身一指,“这个浙江朋友,硬是劝不住!当时我说,正在风头上,哪还有啥子军纪可言?他不听,偏要逞能,仗恃他平日管得住弟兄伙……”

尹昌衡不等他说完,叹道:“这些没笼头的马出去后,不晓得事情要闹好大!最可恨是,朱庆澜、姜登选这般东西,听见枪声一响,查也不查清楚,商量也不商量,便吓跑了;还疑心我们四川军人故意捣的鬼。据我判断起来,那阵儿枪,说不定就是他们支使的,就是要在今天给我们摆一些烂摊子出来,使我们难于收拾!”说着,说着,他又激动起来,大呼道,“蒲伯英也太庸懦无能,居然随着他们跑了!我看,以后他有什么脸来收拾这局面!”

“还要他来收拾局面?”彭光烈冷冷地说,“古人早就说过,天命无常,有德者居之,都督不是他姓蒲的包了。尤其在今天这个变局之后,谁的力量大,谁才有资格出来负责!”

孙兆鸾同其他几个军官都欣然附和道:“植先的话,一点不差!不如我们现在就开进军政府去?”

“赤手空拳,去有何用!”彭光烈摇摇头。

“不是有一营警卫队和守卫军装库的两个大队吗?”

彭光烈仍然摇着头道:“那中什么用!全城的军队恐怕都已叛变了……”

尹昌衡却支持孙兆鸾的主张,说不管将来都督是谁来当,目前当务之急,端在把军政府保住,不能要变兵拥进军政府去。这因为,一则,那里到底是政令、军令所自出的地方;二则,里面除了存储大批军械弹药的军装库外,还有丰裕仓几十仓廒的粮米,都是要紧东西。绝对不能落在叛兵手上,“现在,我只希望兵队的叛变,实是偶然发生,没有人在中间主使,那便好了。不然的话,嗯……”

彭光烈道:“不管有没有人主使,总之,你的话很对,保住军政府,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我看,这样办吧,硕权,你赶紧骑马到风凰山去,把周吉珊那一整标赶快率领进城,开到皇城。元青也骑马先去皇城,会同吴凤梧,用一大部兵力,守住前门,小部兵力守住厚载门。皇城虽然不及大城那么巍峨,但比起好多外州县的城墙,便坚固得多,只要兵队没有叛变,把城门一关,就有千把人攻打,想来,在硕权的援军开到之前,是不怕的……至于我,”他把旁边几个人一指,“我们立刻换上便衣,到城内各处跑跑,看那班哗变出去的家伙,究竟搞些什么名堂。也调查一下,其中到底有没有人支使?硕权疑心是老朱他们在捣鬼,我看,倒不尽然,或者另有其人,也未可知。”

临到要分手时,尹昌衡又问彭光烈,什么时候在军政府会面,以便商量下一步办法?

“这颇不容易预约。我们总要把情形调查清楚,如其可以招回一些队伍,我们就将其带到皇城。算来,总不会在你率队到皇城之前吧?”

他们把通过有守卫地方的口令约定后,再一次把赵康时的尸首看了眼。

尹昌衡叹了声道:“这位外省同袍,到底不错!明天来收殓他时,应该给他弄一副上好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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