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义多了个心眼,等赵元臣一走,就提醒华安安:“他们这两天拣选人才,磨刀霍霍,对你不安好心。你干嘛收他的银子?这里面不会有诈吧?”

华安安说:“表舅,您放心。别说马家园的五个后生,就算十个高手我也不怕。饭一碗一碗吃,棋一盘一盘下,我不怕他们人多。我收下他的银子,这代表我和他们下的是指导棋,双方谁输谁赢都不伤面子。”

马修义皱起眉头,说:“我看这个赵元臣环眼鹰鼻,外表热情,内实奸诈,不能轻易信任。你可要多加小心。”

华安安轻轻一笑,说:“表舅,棋坛上的事你不了解,自有它的规矩。”

到底是什么规矩?华安安自己也说不清。连续的胜利已经使他昏了头。马修义的絮叨,让他感到温暖,又有些心烦。这些天来没有人关心自己,自己不是一样乘风破浪,高奏凯歌吗?

盛源茶社是个普通的饮茶休闲的场所,在北京城众多的茶楼里,一点也不起眼。赵元臣选中这里做场地,是因为他和茶社老板是亲戚。这个茶社距离听雨轩和马家园都很近,很方便他召集棋局。茶社后边有个院子,既宽敞又清静,是举办棋赛的理想环境。

华安安和马修义兴冲冲来到茶社,刘远举正在门外等候他俩。

院子里坐了二十多个人,形形色色,都是北京棋界有名望的高手和拥趸。作为花钱买华安安败局的投资方,王师爷和郭铁嘴自然是座上嘉宾。

葡萄架下,一字排开五张八仙桌,上面都摆好了棋具。赵元臣从马家园搜罗来的“少壮军团”,都守着棋盘准备向华安安发起进攻。这五个人,高矮胖瘦,各具特点。年长的足有五十出头,最年轻的比华安安的表哥还大五岁。

华安安一看摆着五付棋具,感到奇怪。难道还有别的高手也来下指导棋?

赵元臣拉着华安安的手腕,把他引荐给众人。他的致辞热情洋溢,简直能把华安安捧到天上去。但是,在场大部分人都表现冷淡。从他们冷漠的神情中,可以感觉出浓重的敌意和不屑。

马修义紧紧跟着华安安,生怕会冒出个愣小子伤害到安安。看到这里的气氛,他不由得紧张起来了。

赵元臣致辞完毕,呵呵一笑,说:“华兄弟,按照咱们昨天约定的,你以一敌五。你看这些后生都等不及了,这就开始吧。”

华安安以为自己听错了,让赵元臣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这就是圈套!虽说是指导棋,其实就是“多面打”。

让华安安同时和五个人对局,他倒是不在乎。在他的年代,职业棋手经常和业余爱好者进行多面打,下指导棋。有的职业棋手甚至可以同时和一百多个爱好者进行对局。因此,他对多面打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但是,当他看到桌子对面的“后生们”,顿时感到大事不妙。

那是五个憋足了劲,想要撕碎自己的狼!五个人都虎视眈眈盯着自己。这哪里是友好的指导棋?更像是要群殴自己。而且,这些人也不是赵元臣所说的“后生们”,各个都是精神饱满的精壮汉子。

华安安一下子愣住了,这不是自己预想的场面。他以为今天的棋局是温文尔雅,和风细雨的。自己下败一个,根据心情,可以决定是否再指导下一位。目前这场面,简直是一堵大石头砌成的高墙,自己无法逾越,只能像个搬运工一样,把他们一块块搬开。重体力活啊!

赵元臣见华安安有些迟疑,立刻大声说:“华兄弟,咱们可是商定好的,你把定金也收了。你,不会是怕了吧?”

他的笑,有点尖酸刻薄,不无奚落之意。全场的人都听出了他的含义,都笑了起来。有个拥趸喊:“就这点能耐还要横扫北京城?姥姥。”这句话又引起一阵哄笑。

华安安有点慌乱了,这才想起范西屏对自己的叮嘱,“面对车轮战和多面打,千万慎重行事,不可轻坠人家的陷阱。”

马修义见势头不对,嘴唇动了动,刚想反驳赵元臣,华安安连忙朝他使眼色。事到如今,争论和辩解,只能使对方的气焰更嚣张,更加小瞧自己。

在这关键时刻,一定要顶上去!在气势上决不能输给对方。事到如今,圈套也得往里钻。只有撕破他们的圈套,才是最好的回击。他们想要的,只是想靠五对一的概率赢自己一局,夺取那八百两赏金。自己只要悠着劲,绝不会栽到这些无名小卒手里。

华安安期盼的,是能和当今国手较量几局。搬不掉眼前这堆拦路的石头,怎么能见到国手呢?

他冷冷地对赵元臣说:“咱们没说让子吧?”既是讽刺对方,又想为自己减轻压力。

赵元臣仰起头,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没有说让子。”

“那好,我让先。让他们一律执白棋。”华安安傲慢地说。其实,他是在为自己着想。如果猜先,有可能一桌执白一桌执黑,用不了一会工夫,自己先乱套了。

赵元臣说:“那是当然。”他感到奇怪,这华小子怎么也不争论一番?竟然这么大度。

在这个年代,棋局的胜负直接关系到棋手的声望和身价。任何一场对局,都是棋手们的生存之战、生死之战。有品级的棋手不愿和无名棋手对局,就是怕一旦输棋,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反而成全了对方。

棋界一直传说,棋圣黄龙士就是死于车轮战的陷阱。因此,成名的棋手对车轮战和多面打都心存畏惧。因为这两种对局方式,比的不仅仅是棋艺,更是体力。没有重金的诱惑,棋手是不会参与这两种对局形式的。

华安安只收了十两银子,竟然就掉进了陷阱,不得不参加多面打。对方只要有一个人赢他,他就会遭人耻笑和唾骂,灰溜溜地滚出北京城,从此在棋界抬不起头来;而对方则名利双收,直接赢走八百两银子。这个比率过于悬殊,代价过于惨重,这笔帐任何人都能算得一清二楚。

华安安告诉自己不能输。面对这些充满敌意的目光,他不能输。一旦输了,就会身败名裂,再也无缘和国手下棋。而且,输给这些无名之辈,对自己抱有很大期望的范大和施襄夏会万分失望,说不定,从此再也不理睬自己。连他在这一年中的种种经历和收获,都会贴上失败的标签。

华安安第一次感到赢棋的重要性。下棋不再是消磨时间的游戏,不再是可供钻研的智力运动,而是输不起希望和荣誉的生死搏斗。

他低声对马修义说:“表舅,你盯紧这些人的手脚,可别让他们偷子。谁要是偷子,你就大声叫嚷。”

马修义说:“这几个人我都了解,是有两个爱偷子。你放心吧,我会盯紧他们。”

华安安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摇着扇子,缓步走到棋桌前。

五个对手纷纷把棋子拍到棋盘上。

华安安没有着急落子,而是饶有兴味地围着五张桌子转了一圈,把五个对手的相貌观察了一遍,看看哪个面善,哪个凶恶?最后得出结论,没一个善茬。

他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这棋可能会磨到深夜或是明天。他不能心急,必须先把五个对手的实力摸清楚,将最弱的先淘汰出去,以减少自己体力上和时间上的压力。对于最强的,只好先拖着他,解决完其他人,再集中精力对付他。

他拈起棋子挥挥洒洒,来回跺了几圈,寥寥二十几手棋,心里就有了底。除了一个棋路比较正规外,另外四个都是不通棋理,只好搏杀乱战的莽汉。他们基本上都有业余6段的实力。

马修义双手抱怀,就站在两个出了名爱偷子的棋手对面,同时又警觉地观察周围的动静,生怕有人在场外支招。

观棋的人群慢慢凑到棋局周围,小声议论着。从他们惊奇的表情上看,他们对华安安的敌视和冷漠态度,正在悄悄发生转变,只剩下畏惧和赞叹。

日不移时,一个棋风最勇猛的棋手半盘崩溃,开始左顾右盼,挠头苦思。华安安知道这些野路子棋手的手脚都不干净,他毫不犹豫地提掉对方的死子,让对方省省力气,不用再劳神苦思。

棋局进行的很快,到了下午饭时间,已经有三个对手被淘汰出局。剩下的两个,一个已经濒于崩溃边缘,正在低声啜泣;另一个枪法也乱了,咬着自己的手指头正在苦苦思索。华安安顾不上杀他的大棋,只是随手应付,拖住他的步伐。

赵元臣一脸微笑,但是心里很苦涩。这五个野路子,竟然没有一个成器的。他更惊讶华小子的棋力,暗自侥幸自己没有亲自出马和他对阵。

王师爷现在把郭铁嘴奉为最崇拜的偶像。他弓着腰,跟在郭铁嘴屁股后面亦步亦趋。郭铁嘴在他耳边悄声说:“王兄,你当初真不该揽下这档子事。此人的棋力,天下没几个人能对付。”

王师爷问:“那怎么办?”

郭铁嘴说:“我说的话,你可不要在外面传言。我告诉你,除了童梁城、桂叔铭几个人,谁也奈何不了他。”

王师爷惊得目瞪口呆,懊悔得做自扇耳光状。

夕阳映红了满天云朵,几只燕子衔泥啄草,在堂前屋后飞来飞去。葡萄藤蔓上萌生了嫩芽,一团团不知名的小蝇末在斜阳中跳跃舞动。院子里的人们分成几堆,扇着扇子,都在窃窃私语。天气热了,人们看到今天的场面,都感觉有点烦心。

终于,该崩溃的总算弃枪逃跑,华安安难得地坐了下来,直面最后的这个对手。

对手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华安安清除了别的对手,集中精力对付他一个人时,他彻底慌了。一个不留神,打劫却找了个瞎劫,被华安安割掉一条尾巴。棋势本来就不乐观的他,干脆拱拱手,放弃了比赛。

马修义暗自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下来,端起水就喝。今天如果没有他盯场,这些棋手不知要做多少小动作?华安安的麻烦会更多。

观棋的人们纷纷离去,看得出来,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云更加浓重了。

赵元臣难掩满脸的失望,跟在五个棋手后面,把他们挨个骂了一遍。他心疼自己的十两银子。原以为靠多面打能赢下一局,自己捞取一部分奖金。却没料到,天还没黑,希望全部化成了泡影。

华安安歇了好大一阵子,觉得双腿肿胀,头脑发木,只好不停地搧扇子,好使自己保持清醒。

赵元臣干笑着,拱拱手,说:“华兄弟棋艺高超,我老赵算是开眼界了。”

华安安冷冷地说:“这五个棋手实力都很强。”

赵元臣有些得意,说:“那是当然,都是我的记名弟子。”

华安安冷哼一声,揶揄他说:“有两个的实力可与金子豪比肩,还有两个不输于王殿臣,剩下一个,比王殿臣要强一先。”

他的言外之意,这些人的实力都跟赵元臣差不多,甚至比赵元臣还要强。自己杀败他们,就等于击败了赵元臣。

赵元臣打着哈哈,转过话头,奸笑着说:“华兄弟可知道,名震江淮的桐城公子方伯谦已经到了北京城。我还听说,他携带家眷,刚刚进了永定门。”

他的话语中充满暗示。似乎是说,北京城拿你没办法,桐城公子驾到,看你小子还能蹦跶几下?

华安安没好气地说:“那又怎样?没有五十两银子,我不再和人下棋。”

赵元臣一怔,干笑着说:“好说、好说,华兄弟如果高挂免战牌,怕棋坛上议论纷纷,于兄弟面上不大好听呢。”

华安安瞪了他一眼。他对赵元臣非常生气,尽管他希望和越来越多的高手下棋切磋,但是必须刁难赵元臣一下。毕竟,赵元臣更希望有人能下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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