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顾不得理会她的玩笑话,脑子里紧张地盘算着。

皇冠车的车门弹开,大人物缓缓地下车,仰起头向我挥动着手臂。表面上看,藤迦的去世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打击,仍然精神奕奕,衣着笔挺。

“风,答应我一个条件,琴是你的,我也不会动顾小姐一根头发,怎么样?”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满院都是杀气腾腾的枪口,已经是兵临城下,我似乎除了签订城下之盟,再无退路了。

我靠在窗子上,顾倾城也跟过来。

“什么条件?”我挥手向他还礼,同时不动声色地压低了声音:“顾小姐,要琴的话就听我安排,等一会儿下楼,把‘五湖’两个字涂抹掉,同时把报价降低一百倍——”这些话,几乎是凑在她耳边说的,能闻到她发梢上飘出来的动人清香。

她连续眨了眨眼睛,会心地一笑,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如果这架古琴在藤迦去世前后起了不同的变化,知情人只有我自己,所以我可以轻易掩盖这个过程。日本乐器市场上价格最昂贵的古琴也不过二十万美金,只有极力贬低“五湖”古琴的价值,才会让大人物不再看重它。

不管古琴里藏着什么秘密,我希望是自己的同族得到它,而不是白白丢在日本人手里。

大人物扬了扬浓眉:“下来谈吧,我想你一定会接受。”

神枪会的人与大亨都退缩在屋子里,绝不踏出屋门半步,大家都明白,大人物一到,寻福园外围几公里内,全部都是特别警察的精锐力量,轻举妄动的结果,只是自取灭亡,暴尸荒野。

我觉得最遗憾的是,四座瞭望塔并没有发出最明显的震慑力量,或许配备的武器仍旧级别太低,不足于与外来之敌抗衡。这也正是“强龙压不倒地头蛇”的道理,在日本人的地盘上,跟当地警察直接对抗就太不明智了。

“好吧,我马上下来。”我转身向楼梯走,鹰刀带着的人立刻分成前后两组,把我跟顾倾城夹在中间,一起走下楼梯。

大厅外阳光灿烂,两翼所有的门都紧闭着,不见一个闲人。我看到至少有三十几个经过伪装的镜头在角落里旋转着,这是反恐专家的成绩,屋里的人不必出门,就能监视院子里的一切。

大人物倒背着手,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风,你是聪明人,我的条件,想想就知道了,还有必要说吗?”

他自从接掌皇位以来,野心昭然若揭,一直追求的不过是“权力”二字,这一点,几乎所有的亚洲军事问题分析专家们都看得到。他要很多很多权力,国家的、东亚的、亚洲的甚至世界的,目前,他已经完成了“用胡萝卜攻占世界”的第一步骤,下一步,很可能就要与美国人一样,奉行“大棒”政策,重塑武力强国的形像了。

我盯着他因兴奋而突然涨红的脸,忽然觉得他的想法真是可笑之至——“我们只有一个地球,美国要称霸、俄罗斯要称霸、非洲小国要称霸、伊拉克要称霸,连东亚小国朝鲜、日本、南韩都要称霸,那么这个地球分成独立的多少份,才能满足这么多国家的需求呢?大人物的所作所为、所图所想,跟伊拉克的战争狂人有什么区别?”

“你想要‘日神之怒’?难道真的以为,我能进入海底取那颗宝石上来?”我轻轻松松地笑起来。到目前为止,进入海底还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但我也很想进去,虽然与大亨的期许目标略有不同,却是殊途同归。

“对,你一定能。”大人物非常肯定。

在他的高度信任下,我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解释都没用,索性坦然承认:“对,我能,只是当前我希望你能高抬贵手,让顾小姐带着古琴离开日本。古琴换宝石,这桩生意,你更划算一些,对不对?”

大人物向顾倾城看了一眼,眼底深处突然亮了起来,男人往往在看到自己感兴趣的女孩子时才会有这种表现。其实顾倾城是个不会令人“惊艳”但却非常“耐看”的女孩子,我只跟她有短暂的接触之后,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顾小姐,关于这架古琴,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大人物没有为特警们凶神恶煞一样的突然冒犯道歉,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充满了主人家的热情。五十岁左右的成功男人,或许都会像大人物、大亨一样,对年轻而富有韵味的女孩子动心,但我很明白,他们的举动如同划着火柴去燃烧鹅卵石一样,空劳心神而已。

对于大人物的殷勤,顾倾城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如果阁下能把这群不懂礼貌的蛮牛先轰出去,我的确很乐意发表一下对古琴的看法,但现在实在没兴趣——如果不是风先生及时出手,现在我的手腕应该已经伤在他们的狼牙手铐下了。”

顾倾城不会是那种见了大人物就自卑得骨软筋酥的下贱女孩子,这一点,让我感到一丝窃窃的喜悦。

刚刚被我丢下来的那名特警已经被同伴救起,但腿脚受伤不轻,自己为日本国民效命的历史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如果单纯的双方交手,或许我不会出手过重,总得给对方留条退路,但他不该使用日本人的“国骂”。几乎所有的中国人,对这句“八嘎”具有天生的过敏性,往往因此而冲动得大打出手。

大人物吃了闭门羹,笑容凝结在脸上,回头向鹰刀使了个眼色——

鹰刀打了声呼哨,这群特警马上集结成队,迅速登上警车,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别墅。

这只是一场日本人的“示威行动”,表面是针对神枪会,实际上是大人物对我的一次“逼宫”行动。可惜,他永远都无法明白,此时我比任何人更渴望深入海底,一探究竟,对于他的要求,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顾倾城忽然摇头长叹:“贵国的特警部队虽然号称是国家的铜墙铁壁、中兴力量,但作战素质、人文修养,实在糟糕得让人哑然失笑。风先生,你以为呢?”

我耸耸肩膀,刚刚在二楼客厅里时,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打倒那四名特警。鹰刀是大人物贴身保镖中的最出名的,但我也有超过一半的把握在枪法、搏击、冷兵器格斗上胜过他,并且若是在生死搏斗的前提下,他不可能在我手上活过十招。

“对,或许日本的特警部队应该继续向美国盟友学习,起码也要达到海军陆战队人员的中等水准,否则怎么保护我们敬爱的日本国民?”我应和着顾倾城的话——

“哈,对了,贵国的自卑恐怖,还表现在怪兽满天飞的娱乐专题中。或者国民们并不担心未来的安全问题,因为有非常强悍的奥特曼在保卫着这片美丽的海上乐园?”顾倾城不愿放过这个讽刺日本人的话题,但我已经及时闭嘴,不想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在我们两个的一唱一和下,大人物居然能再一次保持微笑:“两位的衷心建议,我会转交安全防卫厅,日本警察一定能保卫日本,而且会推而广之,保卫环太平洋地区的和平宁静。”

他从自己口袋里取出一张白色的卡片,谦逊地双手递到顾倾城手上:“顾小姐,带我的这张私人名片,可以在海关通行无阻,祝你一路平安。”

日本人的“多礼”和“隐忍”,是大和民族品质的闪光点,等到大人物上了车子,驶离别墅,我跟顾倾城对视着,衷心钦佩大人物在这两项功夫上的修养。

卡片中心上印着一朵怒放的金色菊花,右上角是一面缩小了的日本太阳旗,一个字都没有。顾倾城将卡片捏在手里,迎着风“噗噗”地弹了两指,略带遗憾地问:“风先生,可惜我得急着回港岛去,不能亲眼目睹你潜水寻宝的盛况。关于‘日神之怒’的传说,我听过很多,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版本早就过百,不知你将循着那一种版本着手?”

她皱起了眉,把卡片放进皮包里。

晚冬早春的暮色来得极为迅速,仿佛一下子便罩下来了。路灯还没亮,我跟顾倾城的关系因为暮霭围绕的原因,一下子拉近了很多。

“如何着手?我还没有特别完善的计划。”在她面前,我不想坦呈太多。

她指向大人物绝尘而去的方向,推了推眼镜,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日本人的孤岛文化作祟,是绝不可能容许其他亚洲人插足进来分一杯羹的。在这里,外来文化除了被分崩离析地同化,就是‘顺者昌逆者亡’地消失。所以,我觉得,与他们合作,比与虎谋皮更难处理。”

顾倾城对日本人的看法,与我不谋而合。取得“日神之怒”前,大人物或许会对我有求必应,慷慨大方,等到我失去利用价值时,脸色变化可想而知。

她皮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们先去看看古琴吧,其实在你提醒之前,我便做了外表字迹上的处理,只是我有一点小小的困惑……”她只听来电铃声,并没有及时取出电话来看。

琴在右翼的最后一个房间里,门紧锁着。她取出钥匙开门时,脸上流露出来的疑惑更是加深了:“风先生,不知你有没有感觉,这琴上带着一种极其幽深的怨气?”

我摸摸下巴,反问:“是琴?还是房子?”

“九头鸟挣命”的格局,往往会在人的思想里不知不觉添加一部分紧张压抑的气氛,我以为她的感受会是来自别墅的影响。

锁芯发出“咔嗒、咔嗒”两声响,应手而开,一股淡淡的潮气扑面而来。不必解释,我也明白,文物古董的保存,只有赋予适当的温度与湿度环境,才能恰到好处地延长它们的寿命,不褪色也不朽化。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正中的一张蒙着红色天鹅绒的桌子上,摆着那架琴。

“我已经放松了所有的弦轴,让琴弦也得到休息,要知道,没了它们,将来就发不出那种响遏行云的声音了。”她停在门口,警觉地向四角张望着。其实房间里的角角落落,一眼就能看得通通透透,毫无可以遮掩藏匿之处。空调的出风口上系着一条玫瑰红的细长丝带,被风吹得飘来荡去,除此之外,一片静谧。

我走向古琴,她在我身后随手关门,发出极轻微的“嗒”的一声。

古琴在日光灯的最下方,琴板反射出的白光冷静地投射在天花板上。“五湖”那个古篆朱印果然没有了——“我用了些‘易容术’里的材料,把字迹抿掉了。再者,大亨曾动用了移动透视设备,对它的内部进行过仔细的平方厘米为单位的探测,一无所获;任何人看来,除了通透异常的声音,它并没表现出更多的奇异之处。”

顾倾城站在桌子的对面,抱着胳膊,低头审度着古琴。

骤然间,我觉得日光灯黯了一黯,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灯管下方掠过,将它发出的光芒遮挡了约十分之一秒。灵异专家们经常说,日光灯发出的冷光波长,是最容易照见异端鬼魂的,具有奇异的“显形”作用。

我抬头向上,凝视着灯管。

“你也看到了?”顾倾城略显紧张,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

这个房间位于“九头鸟挣命局”的两翼最尖端的部分,属于凶险格局首当其冲的地方,之所以空着,是因为在王江南等人大举入住寻福园时,我特意要萧可冷空出来的。至凶之地,住人必死,其实耶兰的死,有很大一部分跟他住进了左翼最顶端的房间有关。这件事,我虽然没责怪过萧可冷,她也应该有所感觉。

“你不该把古琴放在这里的——”我长叹,四面起了飒飒阴风。

“我错了,古人深山抚琴,山精树怪潜近窃听,并附着于音律琴弦之上。你突然晕倒,我没来得及审时度势,便匆忙布置了这间恒温室。风先生,既然寻福园别墅是你名下的产业,为什么要布置这么一个诡异的‘九头鸟挣命局’,岂不是故意陷自己于困境?”

顾倾城又取出了手帕,在琴弦上轻轻擦拭着。

我无可解释,因为连自己都参悟不了大哥建造它时的意图,或者真的该一鼓作气拆掉它,以求获得答案?

“我想用‘滴血困灵’的化解方法驱邪除妖,你看怎么样?”她的左手小指压在琴弦上,只要轻轻一划,就会皮破血流。

做为港岛著名古董商顾知今的妹妹,她对这个圈子里的某些驱邪异术应该了如指掌才是。每一件价值连城的上好古董,几千年来倒手绝对不少于几十次,甚至多达上百次。易手之时,和平传递的机会极少,大部分会伴随着抢劫杀戮,而那些最初的善良收藏者屈死之后,怨魂挥之不去,会跟自己挚爱的器物融合在一起。久而久之,古董上聚集的怨魂越来越多,再转入古董商手里,必须得经过某种“驱邪”的仪式,以求明哲保身。

我摇摇头:“顾小姐,你取得这架古琴后,根本不会自己收藏使用,一旦滴血,原有的怨魂十有八九会留在你身边,那就得不偿失了。”

以她的手段和心机,费尽心力拿到这架古琴,所图谋的一定会是比音乐和金钱交易更大的计划。看得出来,她也不在乎金钱,而是只在意能不能顺利促成这次交易。

她凝眉想了想,抬起手,心悦诚服地点点头

:“是,风先生说得很对,我又错了。”

“谁?谁?藤迦吗——”我蓦的有了感觉,脱口低叫,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转脸向着顾倾城:“顾小姐,请你暂时回避一下,或者我可以帮你驱散琴上的怨魂。”某些感觉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我只知道,有一个极其熟悉的影子,正轻飘飘地落在桌子的侧面,看不到她,但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那种香气——从埃及沙漠一见面时就念念不忘的“千花之鸟”的香气。

顾倾城迟疑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留在这里,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我后退一步,哗的一声拉开门,盯着她的脸,无声地下了逐客令。此刻,我甚至不敢分心,否则也许会在瞬间失去对藤迦存在与否的感觉。

院子里依旧很安静,不知从何处漂亮的云翳,连天空的星光都遮蔽住了。瞭望塔上,竟然有不知死活的人在吸烟,火头一亮一灭,成了夜色里最显眼的目标。神枪会的人马越来越像一群乌合之众,我真的怀疑这群人怎么可能是训练有素的山口组的对手?

凭这一点烟头的火光,高明的敌方狙击手能在八百米到一公里的距离内,将这家伙一击必杀。今天的江湖,弱者根本无法生存,哪怕只是一秒钟的散漫放松,丢掉的都可能是自己唯一的生命。

顾倾城低头向外走,但她心里应该是不情愿的。

我重新关上门,再度凝视那支日光灯,“千花之鸟”的香气越发重了,琴弦也陡然被轻轻拂动,发出一个幽深震颤的低音。我听不到人声,但脑子一下子读取了某种思想,应该就是藤迦的思想——

“我再一次发现,灵魂仍旧不死,仍旧无法去到师父他们存在的地方,为什么呢?我宁愿死,用灵魂存在状态的结束来忘掉一千年的过去。没有人愿意被禁锢在蝉蜕里,那种狭小的、窒息的、欲哭无泪的状态,足以让灵魂发疯。风,你会听到吗?我竟然又一次被禁锢住了,不过却是在这经数千年不朽的古琴里。”

我身不由己地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听到了。

“如果这就是我的宿命,那么,这段宿命的尽头是在什么地方呢?已经熬过一千年,看尽了人生与江湖的兴废,难道接下来的又是一千年?”

那确确实实是藤迦的思想,虽然没有人开口说话,我却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我能帮你什么?”我喃喃地问,伸出手,想碰触她,但指尖感受到的只有空气。

“不能,好像没有人能帮我什么,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未来……等等,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生命的最高音?我恍惚意识到自己这一次被禁锢的使命了——要我奏出‘生命的最高音’?那是什么意思?”

她的思想,也在表示着极大的困惑。

空调的出风口起了一阵“嗡嗡嗡”的轻轻震动,正因为房子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我才能一点都不分心的凝聚心神。她是确实存在的,只是没有我们肉眼可见的身体,就像地球上的风,吹动一切却无影无形。

我的思想被震撼了一次,还记得埃及人萨罕长老说过的话——“幻像魔的移动形成风”,目前藤迦的存在,会不会跟幻像魔是同一种物质形态?

她连续重复地问着同一句话:“什么是‘生命的最高音’?什么是‘生命的最高音’……”像在问我,更像是在问自己。

琴仍是琴,弦仍是弦,她的灵魂会藏在哪里?大亨已经详细探察过琴的每一部分——我忽然醒悟,我们惯用的物理探测方法,只适用于地球上的已知物质种类,遇到某些未知的东西,这些射线、红外手段,绝对的“风马牛不相及”的方法。

“你在古琴里吗?是否古琴因为贯注进了你的灵魂而起了变化?”

她的灵魂长叹:“不错,古琴取材于树木、龙须、兽骨,即使用再华丽的词汇命名它、用再竭尽全力的繁复指法去挑拨它,仍旧只是死的东西。乐起于心、回环于胸、至于肢体、达于指尖,再诉求于器——有灵魂的乐器,随手弹拨都会是‘阳春、白雪’;没有灵魂的器材,即使是师况再生,也只是寡然无味的噪声。我们该说再见了,一千年之后,你将在哪里?”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我与‘灵魂’同时哑然失笑。等不到一百年,我就已经该随着炼化炉的青烟一起飞向蓝天了,还谈什么一千年?

“生命的最高音……”那是藤迦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随之琴弦一阵潮水翻涌般的拂动,嘈杂震耳,接着戛然而止。

她消失了,头顶的日光灯也恢复了最初的明亮稳定状态。我忽然觉得浑身疲惫,再看古琴时,心里隐约有了依依不舍的情感。它可以看作是藤迦的化身,或许她说的“千年禁锢”只是一个虚幻的概念,在某种契机巧合下,她还会重现人间……

“哗”的一声巨响,顾倾城恼怒地拉开了门,腾身跃进来。

我举起双手,淡淡地笑着:“我没动它,是琴弦自己在响。”到这时候,我还是没摸透顾倾城的心思,她要带古琴去哪里呢?在她和顾知今的背后,又是谁对古琴有如此浓厚的兴趣?我不了解顾倾城,但了解顾知今,像他那样打着“音乐”的幌子四处捞钱的高层次古董掮客,没有巨额的利益落差,怎么能打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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