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痛心疾首道:“陈廷敬,你完了,你完了,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陈廷敬这回也提高了嗓门,道:“傅山先生,我向来敬重你的人品才学,但陆秀夫这种作为,自古看作大忠大义,在我看来未必如此!”

傅山撩衣而起,道:“告辞!”

这时,老太爷突然从里面出来,陈廷敬忙道:“这位是廷敬的岳丈。”

傅山笑道:“李老先生是崇祯十五年的举人,在山西读书人心中很有清望,傅山久闻了。”

老太爷道:“老朽惭愧。天色已晚,傅山先生可否在寒舍暂住一夜,明天再走?”

傅山摇头道:“救病如救火,贫道告辞了!只可惜,贫道救得了病,救不了世啊!”

陈廷敬却道:“傅山先生所谓救世,只能是再起干戈,生灵涂炭。反清复明,不如顺天安民!”

傅山不再打话,起身走人。陈廷敬追出客堂,把傅山送出大门方回。老太爷只道傅山先生令人敬佩,又令人叹惋。回到屋里,翁婿俩相对枯坐,过了好久,陈廷敬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说到头他们都只是帮着帝王家争龙椅,何苦呀!所谓打天下坐江山,这天下江山是什么?就是老百姓。打天下就是打老百姓,坐江山也就是坐老百姓。朝代换来换去,不过就是老百姓头上的棍子和屁股换来换去。如此想来,甚是无趣!”

老太爷也是叹息,道:“廷敬,你这番话倒是千古奇论,只是在外头半个字都不可提及啊!”

陈廷敬只道知道的,便嘱咐老太爷早些歇息,自己去书房了。月媛过来劝他早些睡了,可他心里有事,只道你先歇着吧。

独自呆在书房,想着今日听闻之事,又想傅山这般再无益处的忠义,陈廷敬竟然泪湿沾襟。夜渐渐深了,屋子里越来越冷,感觉外头只怕是下雪了。陈廷敬提起笔来,写了些诗句:

河之水汤汤,我欲济兮川无梁。岂繄无梁,我褰我裳。河之水幽幽,我欲济兮波无舟,岂繄无舟,我曳我裾。我裳我裾,不可以濡兮,吾将焉求?

16朱启家房子正是高士奇买下的,俞子易原来是他的钱塘老乡,京城里有名的泼皮。俞子易在京城混了多年,早已三穷三富,什么样的日子都见识过了。他一会儿暴富起来人模狗样,一会染上官司又变回穷光蛋。俞子易知道自己终究守不住到手的家财,都只因后头没有靠山。如今攀上了高士奇,便像抱住了活菩萨。高士奇现今不过是手无无寸权的詹事府录事,可他却是最会唬人的,俞子易便把他当老爷了。

高士奇住进了石磨儿胡同,大模大样的架势更是显了出来。每日回自家门前,总要先端端架子,咚咚地扣响门环。门人听得出老爷叩门的声响,忙开了门点头哈腰:“哦,老爷您回来了。”如今是冬天,门人低头把这高老爷迎了进去,早又有人递上铜手炉。高士奇眼睛也不瞟人,只接过手炉,慢慢儿往屋里去。那手炉家人老早就得预备着,不能太烫了也不能太凉了。这手炉是他早几年刚开始发迹时置办的,想着很是吉祥,到了冬日总不离手。进了客堂,唤作春梅的丫鬟会飞快地泡茶递上。高老爷的茶可不太好泡,总是不对味儿。家人们侍候着老爷的时候,高夫人也是总在旁边斥三喝四,只怪他们这也没做好那也没做好。

这几日高士奇都没去詹事府,每日只出门探探消息,就回家呆着。有日,高士奇在外头打听到桩好事,回家立马着人把俞子易叫了过来。家里人都知道,只要俞子易来了,阖家大小都不准进客堂去。

高士奇慢慢儿喝着茶,半日不说话。俞子易还不知道高士奇有什么大事找他,便先说了话,道:“高大人,那朱启这些天不找您了,天天上顺天府去,我可是还担着官司哪!”

高士奇不高兴了,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以不住这里,皇上还要赏我房子哩!”

俞子易忙说:“高大人别生气,俞某不是这个意思。”

高士奇道:“生意人,眼光要长远些!”

俞子易说:“俞某明白!我们钱唐同乡都指望您飞黄腾达,也好对我们有个照应。”

高士奇说:“我高某是最看重同乡情谊的。我今日找你来,是想帮你发财。”

俞子易问:“高大人有什么生意要照顾我?”

高士奇说:“朝廷要把城里所有出天花的人家和四周五户以内邻里都赶出京城,永远不准进来。他们的房子,就空着了。”高士奇这消息原是他自己出门钻山打洞探听出来的,这会说着却像皇上亲口对他下了谕示似的。

俞子易听了大喜,道:“哦,是呀!这可是桩大生意呀!”

高士奇笑道:“这种事情不用我细细教你,你只记住别闹出麻烦来。”

俞子易忙朝高士奇拱手拜了几拜,道:“谢高大人指点!我在衙门里是有哥儿们的,我这就去了!”

高士奇坐着不动,他是从不起身送俞子易的。这会儿高夫人出来了,道:“老爷,您只是帮他出点子赚钱,我们自己也得打打算盘呀?”原来刚才她一直在里头听着。

高士奇笑道:“你不明白,俞子易赚钱,不就等于我赚钱?”

高夫人听得似懂非懂,又道:“老爷,您这么天天在家呆着,奴家也不觉得是个事儿。”

高士奇道:“我不天天出门了吗?”高士奇话这么说着,心里想想也慢慢虚起来了。毕竟好些天不知道宫里的事了。他闷头喝了会儿茶,突然起身出门。高夫人问他到哪里去,他只道我官里的差事你就别多问。

高士奇原来想去索额图家看看。他轻轻叩门,门人见是高士奇,冷了脸说:“原来是高相公!你自己来的,还是我家主子叫你来的?”

门人说的主子指的是索额图,索尼大人高士奇是见不着的。高士奇点头道:“索大人叫我来的。”

门人仍是不冷不热,道:“是吗?进来吧。我家主子在花园里赏雪,你自个儿去吧。”

高士奇忙道了谢,躬身进门。门人又冲着他的背影道:“我家主子正高兴着,你要是败了我家主子兴致,吃亏的可是你自己,别往我身上赖!”

高士奇回过身来只道高某知道,倒着退了几步,才转身进去了。高士奇穿过索府几个天井,又转过七弯八拐的游廊,沿路碰着下人就打招呼。进了索家花园,但见里头奇石珍木都叫白雪裹了,好比瑶池琼宫。高士奇还没来得及请安,索额图瞟见了他,便问:“高士奇,听说你在外头很得意?”

高士奇跪了下来,头磕在雪地上发出声声钝响,道:“奴才给主子请安,奴才不敢!”

索额图道:“你在别人面前如何摆谱我且不管,只是别忘了自己的奴才身份!”

高士奇仍是跪着,又叩了头,道:“士奇终生都是索大人的奴才。”

原来索额图虽是处处提携高士奇,到底是把他当奴才使的。索额图道:“好好听我的,你或可荣华富贵;不然,你还得流落街头卖字去!”

高士奇道:“主子的恩典,士奇没齿不忘!”

索额图又道:“你是个没考取功名的人,我也是个没功名的人。”

高士奇听得索额图这么说,马上又是叩头,道:“主子世代功勋,天生贵胄,士奇怎敢同主子相提并论!”

索额图黑脸瞪着高士奇,说:“大胆!谁要同你相提并论哪?我话没说完哪!我是说,你这个没功名的人,想在官场里混个出身,门道儿同那些进士们就得不一样!”

高士奇始终不敢抬头,低着眼睛说:“只要能跟着主子,能替主子效犬马之劳,就是士奇的福份了!”

索额图骂道:“没志气的东西!我还指望着你能替我做大事哪!”

高士奇道:“士奇全听主子差遣!”

索额图道:“我会为你做个长远打算,慢慢儿让你到皇上身边去。你的那笔好字,皇上很是喜欢。”

高士奇听到皇上看上自己的字,内心已是狂喜,嘴上却道:“士奇不论到了谁身边,心里只记住您是奴才的主子。”

索额图又道:“你得学学陈廷敬,心里别只有小聪明。当年皇上宁愿罢斥一个二品臣工卫向书,也要保住陈廷敬,可见他是个人才。可那陈廷敬只跟着明珠跑,我瞧着就不顺眼!”

高士奇早知道索额图同明珠已是死对头,可他免不了哪边都得打交道的,心里便总是战战兢兢。明珠看上去度量大得很,见了谁都笑脸相迎,索额图却是成天龙睛虎眼,很是怕人。索尼早已是内务府总管,明珠最近也派去做内务府郎中。谁都知道明珠同鳌拜走得近些,而索尼同鳌拜偏又是面和心不和。

高士奇虽然也是成天身处禁宫之外,可宫里头的事情却比陈廷敬清楚多了。他这回拜访索额图,本是想听听宫里的消息,可索额图半句也没有说,他也不敢问。这时,索额图昂着头,仍望着满园雪景,道:“起来吧,裤子跪湿了,你出门还得见人哪!”

高士奇爬了起来,拍拍膝头的雪块,笑嘻嘻的说:“不碍事的,裤子湿了外头有棉袍子遮着哪。”旁边下人听了高士奇这话,忍不住都封住嘴巴偷偷儿笑。

这时,突然有个下人飞跑过来,一迭声喊道:“少主子,主子从宫里送了信来,要您快快进宫去!”

索额图脸色大变,嘴里啊了声,飞跑出去了。原来索尼最近成天呆在宫里,日夜都没有回来。

高士奇一个人在花园里呆立会儿,自己出来了。只见索府的家人们个个神色慌张,高士奇朝他们打招呼没谁顾得上理会。他想肯定是宫里出事了。

骑在马上回家去,只觉着膝头阵阵发寒。他刚才在雪地里跪了老半日,裤子早湿透了。进门就大发脾气,嚷着叫春梅拿裤子出来换上。高士奇换了干净裤子,坐在炕上仍是生气。高夫人忙喊春梅:“你这死人,老爷进门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泡茶上来?”

春梅却早已端茶上来了,高士奇轻轻啜了一口,呸地吐掉,大骂道:“好好儿贡茶,叫你泡成什么样儿了!”

春梅吓得抱着茶盘跪下,浑身直打哆嗦。高士奇又是骂道:“起来!别说话就跪下,跪坏了裤子,外头瞧着还不是我们家寒伧!”

春梅忙爬起来,低头退了几步,站在旁边。高夫人猜着老爷肯定是出门受气了,却不敢问。

17陈廷敬在家呆了些日子,很快就过年了。自然也有些朋友上门走动,便知道皇上不豫事已不假,却不知道是否就是天花。话只是知已之间关了门悄悄儿说,不敢在外头说半句。没人上门催他去翰林院,可见衙门里只怕没几个人了。

正月初八日,陈廷敬想出门拜客。他大清早就起了床,梳洗停当,用罢早餐,骑马出门。才到长安街口,就见街上尽是满兵,仗刀而立。他忙找地方拴了马,徒步过去看个究竟。又见很多人往街东头去,也快步跟了去。

老远就见天安门东边儿的龙亭处围着许多人,还不停有人凑上去。陈廷敬内心隐隐觉着不祥,心想只怕是出大事了。快到龙亭时,忽闻得哀号声。陈廷敬猜着了八九成,心里却是不信。上前看时,才知道真是皇上驾崩了,龙亭里正张挂着皇上遗诏。陈廷敬只觉得双腿打颤,双眼有些模糊。他定了半日神,才看清遗诏上的字,原来皇上自开罪责十四款,自省自悔,抱恨不已,语极凄切。看到诏书末尾,知道是三阿哥玄烨即皇帝位,命内臣工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嘱咐他们保翊冲主,佐理政务。

陈廷敬正心里发怔,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时,却是明珠。明珠常服穿着,面色戚戚,眼睛有些红肿。彼此只略略拱拱手,哪里还顾不上客气。陈廷敬想着先皇的恩遇,不觉落下泪来。

明珠悄悄儿说:“廷敬随我来,有话同你说。”

明珠把陈廷敬领到僻静处,说:“廷敬,您我相识多年,您以为我待您如何?”

陈廷敬猜着明珠是有要紧话说了,便道:“您是我的恩人,廷敬时刻记着。”

明珠看了他半日,才道:“千万别再同那个道人往来。”

陈廷敬惊得魄飞天外,脸早白了,道:“我同傅山并无往来。”

明珠眼睛望在别处,嘴里轻声说道:“您中式那年回山西,傅山去陈家老宅看了您,您从山西回京时又去阳曲看了傅山,傅山前不久又去了您府上。”

陈廷敬这回惊得冷汗涔涔,道:“原来明珠大人一直盯着我。”

明珠道:“先帝对我有过密嘱,让我看着您。”

陈廷敬问道:“廷敬不明白,如何看着我?”

明珠道:“先帝密嘱您不必知晓详情。您只想想,您同傅山往来,先帝了如指掌,为何没有问您的罪?”

陈廷敬道:“请明珠大人明示!”

明珠道:“先帝相信卫大人的话,看重您的才华人品,想您不是那有背逆之心的人。可眼下时局非常,前明余孽又开始蠢蠢欲动,有人若想拿这事做文章,您就大祸临头了。”

陈廷敬谢过明珠,又敷衍道:“傅山先生是个游方道人,又是位悬壶济世的名医,他四处走走并不奇怪。他来京城找我,一则有同乡之谊,二则读书人之间总有些话说。说到谋逆之心,我在傅山先生身上看不出。他只是不愿行走仕途,可天下不想做官的读书人何止一个傅山?”

明珠说:“廷敬,没那么轻巧吧?傅山曾因谋反嫌疑入狱,只是查无实据才放了他。他是什么人,你我心知肚明。”

陈廷敬却道:“正是查无实据,就不能把罪名放在他身上,更不能因为我同他见了面就有罪了。国朝是讲法度的。”

明珠摇头道:“廷敬,你我之间说法度没有用。傅山是什么人,先皇知道,太皇太后知道,朝中臣工们也知道,天下读书人都知道。廷敬,你仍在敷衍我。”

陈廷敬道:“既然你我彼此心里明白,廷敬就说几句真心话。朝廷对傅山这样的读书人与其防着忌着,不如说服他们,启用他们。只要多几个傅山顺了国朝,天下读书人都会响应的。梗着脖子不顺国朝的读书人,都是大有学问的哪!”

明珠叹息道:“廷敬,明珠也是读过几句书的人,明白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的道理。治天下,就得靠读书人。先皇也正是如此做的。可满臣工当中,忌讳汉人的多着哪!您才看过先帝遗诏的,先帝为自己开列一罪,就是重用读书的汉臣!先帝不这么说,难服满臣工的心!”

陈廷敬道:“廷敬佩服明珠大人见识。人不分满汉,地不分南北,都是清朝哪!”

明珠说:“这个道理,先皇及太祖、太宗,都说过的。但朝政大事,得讲究个因时、因势、因人,不要太死脑筋了。廷敬,此时此刻,傅山是沾不得的!”

陈廷敬问道:“朝廷将如何处置傅山?”

明珠道:“傅山已逃离京城,这件事您就不要问了。”

陈廷敬猜想傅山只怕有难,心里暗自担心。天知道像明珠这样没有穿官服的暗捕在京城里头有多少!他正心里七上八下,明珠又道:“鳌拜大人可是您的恩人,您得记着。”

陈廷敬隐约听说过这件事,只是不知个中细节。明珠道:“索额图父子当年想要了您我脑袋,去向庄亲王交差。鳌大人巧妙说服皇上,才保住了您我性命。”

陈廷敬忙说:“我一直没有机会谢过鳌拜大人。”庄亲王放泼这件事叫外头敷衍出来,简直就是出老王爷大闹金銮殿的戏文,陈廷敬早听说过了。他不明白其中真假,但当时他差点儿在梦里掉了性命,肯定就是事实了。

明珠道:“如今索额图父子擅自换掉乾清宫侍卫,分明是故意离间幼帝跟鳌大人。索尼身为内务府总管,纵容都太监吴良辅擅自干政,后患无穷。明珠无能,身为内务府郎中,在那里水都泼不进。”

陈廷敬道:“内监干政,前史可鉴,会祸国殃民啊。”

明珠注视陈廷敬良久,道:“廷敬,要靠您了。”

陈廷敬听着如闻天雷,问:“这话从何说起?”

明珠道:“此乃天机,您暂不可同任何人说起!先帝驾崩前有遗旨,必要召卫向书大人回来,要让他出为帝师。卫大人只怕已在回京的路上了。”

陈廷敬听说卫大人要回来了,心里自然大喜,却又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啊!”

明珠道:“卫大人必要请两个他信得过的翰林共同侍候幼帝读书,鳌拜大人想推您出来。您又是卫大人最赏识的,这事自然成了。”

陈廷敬听说自己要去侍候幼帝读书,又是暗喜,又是惶恐。若依他当年考进士时的性子,他不会惶恐;若依他在太原乡试时的性子,他更不会惶恐。可在京师呆了几年,越来越胆寒了。

明珠道:“您到了幼帝身边,要时刻同我通消息,那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鳌拜大人都要知道!”

陈廷敬回家时,家里人也早知道皇上死了。老太爷说:“我就料到傅山进京同皇上出天花有关,果然如此。廷敬,那些义士必定会想借机起事,你得小心啊!”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已逃离京城了。我估计朝廷正密告天下,正要捉拿他,我也替他安危担心。得有人告诉他这个消息才行。”

老太爷忙摇摇头说:“廷敬,您千万不要管这事!”想想又道,“没人注意我的,我会想办法把消息散布出去,自然会传到他耳中去。天地之大,哪里没有藏身的地方?不会有事的。”

明珠交待不要把他将去侍候幼帝读书的事说出去,可他同岳父却是无话不说的。老太爷听了,竟然也是忧心忡忡,道:“此事凶吉难料!幼帝年尚八岁,假如没等到亲政就被篡了,所有近臣都会有性命之忧,做帝师的肯定死在前头。这种事自古以来屡见不鲜哪!”

陈廷敬道:“爹的担心自有道理,可卫大人都不考虑自己生死,我又怎能贪生怕死?这断不是丈夫作为!”

老太爷叹道:“兴许就是天命,廷敬你就认了吧。”

陈廷敬说:“倘若真能辅佐一代明君,也不枉此一生。”

老太爷道:“真能如此,也是苍生之福。当今的读书人最不好做,先皇有意网罗天下读书人,有效法古贤王的意愿,但毕竟满人同我汉人隔着肚皮,还是两条心。现如今日下明伦堂前的卧碑上都刻有禁令,生员不准言事,不准立盟结社,不准刊刻文字。这可是历朝历代亘古未有啊!爷儿俩关着门说句话,朝廷远忧近患都在于此。”

陈廷敬道:“爹的意思我明白了。蒙古人的元朝,饮马西域,扬鞭中原,神鸦社鼓,响彻四海。但是,蒙古人蔑视汉人,一味凶悍,不行王道,很快就灰飞烟灭了。”

老太爷点头道:“你今后侍候幼帝读书,最要紧的就是教他如何做个圣明之君,真正以天下苍生为念。自古圣皇贤君,都有佛家齐生死、等贵贱的大胸怀,若局限于族类之偏私,必出暴政。百姓才不管谁是皇上,只盼着天下太平。我虽是前明遗老,但反清复明四字,我听着都有些烦了。”

陈廷敬深服老太爷这番话,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下归心,河清海晏,这才是百姓的愿望。可如今仍是危机四伏,社稷并不安稳。”

陈廷敬还在忧心忡忡,明珠却要领着他去拜见鳌拜。鳌拜近日忙着皇上凶礼,好不容易才回到府上。陈廷敬见了鳌拜,拱手施礼:“陈廷敬拜见辅臣大人!”

鳌拜倒是不绕弯子,道:“廷敬,皇上年幼,侍候皇上读书可是大事。我已奏请太皇太后恩准,只等卫向书回京,皇上释服登基,你就协同卫向书当这个差事。”

陈廷敬忙道:“臣谢太皇太后圣恩!”

明珠笑道:“廷敬,您既然谢恩,就得跪下呀!”

陈廷敬稍作犹豫,只好在鳌拜面前跪下,嘴上却道:“谢辅臣大人提携之恩!”

鳌拜笑道:“廷敬,起来吧。日后好好儿当差就是了。”说着又转眼望着明珠,“明珠,索尼在先皇跟前给他儿子索额图讨了个二等侍卫,领四品衔。你俩论功业才干,应是不分伯仲。你在内务府做个郎中,虽只是五品官衔,但今后出身会好些。”

明珠忙跪下,道:“明珠谢辅臣大人提携!只是如今在索尼大人手下当差,觉着憋屈!”

鳌拜道:“明珠,你要明白老夫一片苦心。索尼大人年纪大了,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去帮个手哪!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明珠心领神会,道:“小侄领会鳌大人栽培之心!”

鳌拜叫明珠起来,又望着陈廷敬说:“我受先皇遗命佐理朝政,今后事情繁多,有些事就顾不上了。侍候皇上读书的事,你和卫师傅要多多费心。”

陈廷敬道:“廷敬自当竭尽全力。”

鳌拜还要忙着进宫去料理国丧,明珠便领着陈廷敬告辞了。陈廷敬想着自己刚才名义上是跪谢太皇太后,实际上却是跪倒在鳌拜膝下;又见朝中用人大事,鳌拜独自就定夺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18卫向书披麻戴孝飞赴进京,一路想着先皇留下遗命,召他回去侍候幼帝读书,实有托孤之心,不禁感激涕零。他赶到京城已是正月底,玄烨持服二七日已满,遵奉先皇遗诏释服登基,改元康熙。

幼帝原是同诸位阿哥同在上书房读书的,从现在起每日就驾弘德殿学习。师傅除了卫向书,还有几位专教满文、蒙古文和弓马骑射的谙达。卫向书进京以后才知道,太皇太后早已选了两个年轻人同他一起侍候皇上,一个是翰林陈廷敬,一个是监生高士奇。陈廷敬是鳌拜向太皇太后举荐的,索尼便举荐了高士奇,太皇太后都恩准了。陈廷敬正是卫向书极为赏识的,高士奇他却知之甚少。既然是太皇太后懿旨,他也没什么多说的。

皇上虽是年幼,也还知道发愤,只是独自读书久了,渐渐觉得无趣。往日同阿哥们一块儿读书,既是玩在一处,又可比比高下,自有很多乐趣。如今师傅谙达一大帮,只围着他一个人转,慢慢就觉着枯燥乏味了。

有日,卫向书讲的是欧阳修《朋党论》,请皇上跟着读:“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

皇上跟着读了几句,放下书本发问:“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师傅,朕听不懂。”

卫向书道:“古人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皇上,跟着老臣读吧,先读熟了老臣自然会讲的!”

皇上发了懒筋,说:“朕今日不想读书了!”

卫向书忙说:“皇上不肯读书,老臣吃罪不起啊!”

皇上道:“朕这会儿想去学骑马射箭,明天再读书!太皇太后说了,圣贤书要读好,弓马骑射也要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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