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敬让人扶起吴大爷,说:“老人家,那是明朝气数已尽,到了亡国的时候了,不能怪谁毁了钱。我们现在毁旧钱铸新钱,就是不让奸商有利可图。听任奸商扰乱钱法,那才是危害百姓、危害朝廷啊!”

陈廷敬说罢,铲了勺铜钱,哐地送进了熔炉。吴大爷仆地而跪,仰天大喊:“作孽啊,作孽啊!”

向忠吼道:“把老家伙拉走!”刘元领着几个役匠,架着吴大爷走了。

役匠们推着推车进来,有的拉着块铜,有的拉着一钱四分的新钱,有的拉着旧铜器。陈廷敬上前捡起一个旧铜鼎,仔细打量,道:“旧铜器铜质参差不一,收购时要十分小心。”

许达说:“我们都向仓库吩咐过,只收铜质好的旧铜器。”

陈廷敬擦拭着铜鼎上的锈斑,吩咐刘景、马明:“随便拿几件旧铜器,仔细洗干净,看看铜质如何!”

没多时,旧铜器被洗得闪闪发光,拿了进来。陈廷敬说:“我们到外头去看吧。”

露天之下,几坨块铜、洗干净的旧铜器、一堆准备改铸的制钱,并排放在案板上。陈廷敬过去仔细查看,大家都不说话。向忠在旁偷偷儿瞟着陈廷敬,神情有些慌乱。陈廷敬先是神色凝重,继而微笑起来。

大顺问道:“老爷,这些盆盆罐罐的颜色怎么都一样呀?对了,同块铜、制钱的颜色也差不多。”

陈廷敬笑道:“都一样就好呀?好,好啊!我原本担心旧铜器铜质会很差。这下我放心了。你们看,这些铜器的成色同制钱相差无二,直接就可以拿来铸钱了。这些块铜也跟制钱成色一致,都可直接铸钱。”

向忠暗自松了口气,却又在心里笑话。陈廷敬说:“块铜是不能再收了,这些旧铜器,多多益善,可以多收!”

夜里,陈廷敬吩咐刘景:“旧铜器同块铜一样,都是毁钱的铜造出来的。明天开始,你就在宝泉局仓库附近盯着,查出送旧铜器来的是什么人。”

大顺说:“原来老爷早就看出问题了,我还纳闷儿哩!”

陈廷敬笑道:“大顺还算眼尖,一眼就看出来了。可是你要记住,有些事不妨先放在心里。”

大顺点头称是。陈廷敬又嘱咐马明:“你暗自找找那位吴大爷,查查向忠这个人。我们眼下要查清两桩事,一是仓库铜料亏空,二是奸商毁钱鬻铜!”

44陈廷敬擢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仍管钱法事,弟弟陈廷统也放了徐州知府。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陈廷敬办完宝泉局公事,晌午回到了家里。明珠、萨穆哈、科尔昆、高士奇、徐乾学、许达等同僚,并几十位同寅、门生、同乡上门道贺。府上热闹了半日,天黑才慢慢散了。

客人都送走了,马明过来回话,说是到过吴大爷家里了,老人家半字不敢提到向忠。陈廷敬越发觉得向忠可疑,嘱咐马明再去找找吴大爷。刘景过来,说他在宝泉局仓库外头候了整日,没见有送旧铜器的,只好再守几日。

正说着,大顺进来说二老爷来了。陈廷敬招呼弟弟去了书房,家人送了茶上来。陈廷统家里自然也到了很多客人,都是来道贺的,才散了去。兄弟俩说了些皇恩浩荡、光宗耀祖的话,拉起了家常。陈廷敬忽见弟弟暗自叹气,便问他有什么事。陈廷统只好说:“我手头有些紧。”

陈廷敬说:“你一大家子,官俸确实不够用,可家里每年也都给了你钱呀!”

陈廷统说:“我不同你,你岳父家在京城有生意。”

陈廷敬说:“廷统,我明天让大顺拿上二百两银子,送到你家里去。”

陈廷统道:“二百两银子哪里够?官场规矩您是知道的,我放了外任,得给两江在京的官员、还有些别的要紧人物奉上别敬,没有几千上万两银子怎么对付得了!”

陈廷敬听了,惟有摇头而已。此等陋规,陈廷敬自然是知道的,他也收过人家送的各种孝敬。京城做官实是清苦,离开那些炭敬、冰敬、别敬、印结银等进项,日子是过不下去的。陈家还算殷实,并不指望别人送银子,但你若是硬不收别人银子,在官场又难混得下去。不伸手问别人要银子,就是讲良心了。

陈廷敬沉默半日,说:“你就免俗,不送别敬如何?总不能为着这个去借银子吧?”陈廷统听了,只不做声。

过了几日,刘景查明往宝泉局送旧铜器的原来是全义利记钱庄。陈廷敬嘱咐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只命宝泉局不再收购旧铜器。向忠当日夜里就把苏如斋叫到家里,交待他不要再往宝泉局送旧铜器了,不然会出大事。

苏如斋急了,道:“向爷,我的那些铜怎么办呀?”

向忠淡淡说道:“铸钱!”苏如斋却吓得半死,望着向忠大气都不敢出了。

向忠笑道:“你苏老板敢毁钱,难道就不敢铸钱了吗?”

苏如斋哭丧道:“话虽是这么说,但铸钱毕竟罪重几等,想着都怕啊。”

向忠道:“我料陈廷敬改铸轻钱之后,新钱会大行于市。你是开钱庄的,手头铜钱还怕多?要是不敢,你就留着那些铜壶铜罐自己慢慢玩吧。”

苏如斋想了会儿,咬牙道:“好,小的这就铸钱!背后有您向爷撑着,我没什么不敢的。”

向忠道:“敢做就好。宝泉局的新钱模子,我给你送过来,再叫些信得过的师傅帮你。你只在工钱上不亏待他们,就保管没事。”

向忠不再说话,吸了半日水烟袋,又道:“你还得替我去做件事。”

苏如斋见向忠眼色甚是神秘,料是大事,不敢多问,只等着听吩咐。向忠道:“你去找找陈廷敬的弟弟陈廷统!”

原来,前几日陈廷统依例去萨穆哈府上辞行,带去的尺寸很见不得人。萨穆哈十分气恼,说给科尔昆听。科尔昆这人很诡,猜着陈廷统必定囊中羞涩,不然哪会破了官场规矩?他便密嘱向忠从中凑合,叫苏如斋借钱给陈廷统。向忠把话细细说了,见苏如斋半日不语,便道:“难道怕陈廷统没钱还你不成?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

苏如斋道:“不是担心这个,只是不懂向爷您的意思。陈廷敬处处为难我们,干吗还要借钱给他弟弟?”

向忠道:“你只把这当桩生意去做,别的不用管了。”

第二日,苏如斋上门拜访陈廷统,见面就恭恭敬敬叩首道:“小的苏如斋向知府大人请安!”

陈廷统头回听人喊知府大人,心中好生欢喜,脸上却装作淡然,道:“坐吧。看茶!”

尽过了礼数,陈廷统问道:“你我素昧平生,不知你有什么事呀?”

苏如斋笑道:“小的开着家钱庄,叫全义利记。小的是个做生意的,官场上的朋友也认识一些。近日听说陈大人放了外差,特来恭喜。”

陈廷统道:“哦,是吗?谢谢了。”

苏如斋很是讨好的样子,说:“小的听朋友们说起知府大人,很是敬佩。知府大人将来必为封疆大吏。”

陈廷统听着心里很受用,嘴上却甚是谦逊,道:“哪里哪里,陈某这回蒙皇上隆恩,外放做个知府,只图把徐州的事情做好就万幸了!”

苏如斋说了几箩筐拍马屁的话,才转弯抹角绕到正题上,道:“知府大人要是有用得着小的之处,尽管开口。小的别的帮不上,若是要动些银子,还可效力。”

陈廷统道:“苏老板如此仁义,陈某非常感谢。只是你我并无交道,我哪敢动你的银子?”

苏如斋笑道:“不怕陈大人小瞧,小的就是想高攀大人您!咱们做生意的不容易,难免有个大事小事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再说这钱庄里的钱,反正是要借出去的。”

陈廷统自然知道,依着先皇遗训,官员向大户人家借银千两,可是要治罪的;但穷京官外放,谁又没有向人借过银子呢?便有钱庄专做这桩生意,听说哪位京官放了外任,就上门去放贷。陈廷统原来听了哥哥的话,不想借钱充作别敬。可他这两日拜了几位大人,那脸色实在难看。今日见有人上门放贷,想也许就是天意,便道:“苏老板倒是个直爽人,我就借你一万两银子吧。”

苏如斋忙作揖打拱不迭,道:“感谢陈大人看得起小的,待会儿就把银子送到您府上。”

45陈廷敬早早来到南书房,徐乾学见了,忙施礼道:“哦,陈大人,您最近可忙坏了。”

陈廷敬道:“哪里哪里。徐大人,趁这会儿没人,我有事要请您帮忙!”

徐乾学从未见陈廷敬这么同他说话,不由得小心瞧瞧外头,低声道:“陈大人快请吩咐!”

陈廷敬说:“我这里给皇上上了密奏。”

徐乾学说:“陈大人可是从来不写密奏的呀?那可能就是天大的事了。乾学也不问,您快把折子给我封了。”

原来有日南书房的臣工们闲聊,突然想起陈廷敬供奉内廷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上过密奏,便问了起来。陈廷敬说自己有事明明昭昭写个折子就是了,何须密奏?这话被人添油加醋,传到了皇上耳朵里,弄得龙颜不悦,寻个碴儿斥骂了陈廷敬。皇上原是需要有人上密奏的。从此陈廷敬不上密奏的名声便传出去了。徐乾学取来南书房的密封套,飞快地把折子封好,写上“南书房谨封”的字样。陈廷敬还得去宝泉局,茶都没顾得上喝就匆匆告辞了。

科尔昆早早儿去了吏部衙门,向明珠密报陈廷统借银子的事。明珠问道:“陈廷统真借了这么多银子?”

科尔昆道:“事情确凿。明相国,我看这事对我们有利。”

明珠颔首道:“京官外放,向有钱人家借银子送别敬、做盘缠,虽说朝廷禁止,却也是惯例了。是否追究,全看皇上意思。”

科尔昆问道:“明相国意思,我去找陈廷敬把话点破了,还没法让他收手?”

明珠道:“不妨试试。你得在皇上知道之前,先让陈廷敬知道他弟弟借了一万两银子。”

科尔昆说:“那我干脆去找陈廷敬当面说。”

明珠摇头道:“不不,你这么去同陈廷敬说,太失官体。你得公事公办,上奏皇上。”

科尔昆真弄不懂明珠的意思了,道:“明相国,您可把我弄糊涂了。要么我上个密奏?”

明珠哈哈大笑,道:“你不必密奏,得明明昭昭的上折子。折子都得经徐乾学之手。”

科尔昆想想,道:“徐大人口风紧得很,他未必会告诉陈廷敬不成?”

科尔昆见明珠笑而不答,便道:“好,科尔昆这就写折子去!明相国,告辞了!”

科尔昆从吏部衙门出来,碰上高士奇,忙拱手道:“哟,高大人。”

高士奇笑道:“科大人,这么巧。明相国有事找我哩。”

科尔昆说:“我也正从明相国那儿出来。”两人道了回见,客客气气分手了。

高士奇进了吏部二堂,给明珠请了安,说有要事禀告。明珠见高士奇如此小心,便屏退左右,问道:“士奇,什么要紧事?”

高士奇道:“今儿一早去南书房,碰上陈廷敬才从里头出来。我进去一看,就见徐乾学手里拿着封密奏,我猜八成就是陈廷敬上的。”

明珠道:“陈廷敬上了密奏?这倒是件稀罕事!”

高士奇说:“是呀,陈廷敬曾经反对臣工上密奏,说天下没有不可明说之事,皇上还为此骂过他。没想到他这回自己也上密奏了。”

明珠约略想了想,说:“行,我知道了。士奇,此事不可同任何人说啊!”

高士奇点头道:“士奇明白。”

高士奇回到南书房,见密奏早已送进乾清宫了。他只装着没事似的,也没问半个字。到了午后,有人送进科尔昆的折子,参的是陈廷统。徐乾学见了,吃惊不小。高士奇见徐乾学脸色大变,便问:“徐大人,科尔昆奏的是什么事呀?”

这是不能相瞒的,徐乾学只好道:“科尔昆参陈廷统向钱庄借银万两!”

高士奇倒抽一口凉气,问:“真有这事?”

徐乾学道:“科尔昆可是说得字字确凿。高大人,这如何票拟?”

高士奇叹道:“真按国朝律例,可是要问斩的!徐大人,看在廷敬面上,您是否去报个消息?”

徐乾学说:“我怎好去陈大人那里报消息?我们只想想如何票拟,别真弄得皇上龙颜大怒。”

徐乾学说着,便召来南书房所有臣工商议。大伙儿七嘴八舌,都说此案尚须细查,明辩真相之后再作道理。徐乾学便依大伙儿商量的,起草了票拟,再送明珠审定去。

徐乾学嘴上不答应去陈廷敬那里报信,夜里悄悄儿就去了宝泉局衙门。他自然知道陈廷敬同高士奇只是面上和气,猜想高士奇那话多半是假的。陈廷敬想不到徐乾学会夜里跑到宝泉局来,他想肯定是今儿上的密奏有消息了,不料却是陈廷统出了大事,忙问:“谁参的?哪家钱庄?”

徐乾学说:“科尔昆参的,廷统借银子的钱庄是全义利记,老板姓苏。”

陈廷敬马上就明白了,道:“又是有人做的圈套!廷统做事就是不过脑子。这种把戏,有人已玩过一次了。”

徐乾学说:“折子我不能压着,已到皇上那儿去了。我猜中间必有文章,不然我也不会告诉您的。我慎重起草了票拟,奏请皇上派人细查此案。”

陈廷敬仰天浩叹,道:“这可是要杀头的啊!”

徐乾学也陪着叹气,道:“陈大人,事情出了,您急也没用。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作道理吧。”

送走了徐乾学,陈廷敬忙叫大顺去弟弟家里报信,嘱咐他千万别拿这银子去送人了,到时候银子赔不出来,罪越发重了。

第二日,乾清宫公公早早儿到了宝泉局衙门传旨:“陈大人,皇上召您去哪!”

陈廷敬吓了一大跳,不知皇上召他是为宝泉局铜料亏空案,还是为陈廷统的事情。容不得多想,陈廷敬忙随公公入宫。他一路惴惴不安,皇上若是为陈廷统的事宣他进宫,他真没辙了。他只能请求皇上派人查清缘由,别的不便多说。

皇上已听政完毕,回到乾清宫西暖阁,正面壁而立,一声不吭。陈廷敬小心上前,跪下请安:“臣陈廷敬叩见皇上。”

皇上头也不回,问道:“宝泉局铜料亏空之事,都属实吗?”

陈廷敬见皇上问的是宝泉局事,略略松了一口气。他听出了皇上的怒气,说话甚是小心,道:“臣同科尔昆、许达等亲自监督,一秤一秤称过,再同账面仔细核对,准确无误。”

皇上回过头来,说:“许达到任几个月,怎么会亏空这么多铜料?”

陈廷敬回道:“臣算过账,按许达到任日期推算,他每天得亏铜五千斤左右。”

皇上说:“是呀,他得每天往外拉这么多铜,拉到哪里去呀?这不可能!廷敬你说说,你心里其实是清楚的,是吗?你起来说话吧。”

陈廷敬谢恩起身,说:“臣明察暗访,得知宝泉局历任郎中监督交接,都只是交接账本,仓库盘存都推说另择日期,其实就是故意拖着不作盘点。而接任官员明知上任有亏空,都糊涂了事,只图快些混过任期,又把包袱扔给下任。反正各关年年往宝泉局解铜,只要没等到缺铜停炉,事情就败露不了。年月久了,就谁也不负责了。”

皇上拍着宫柱,大骂:“真是荒唐!可恶!陈廷敬,你明知铜料不是在许达手上亏空的,如何还要参他?”

陈廷敬回道:“许达只是办事有欠干练,人品还算方正。臣估计铜料亏空,各任郎中监督都有份儿。但要查清谁亏多少,已没有办法了。”

皇上问道:“你说应该怎么办?”

陈廷敬道:“参许达只是个由头,为的是把事情抖出来。臣以为,治罪不是目的,要紧的是把铜料亏空补回来。从此以后,严肃纲纪,不得再出亏空。”

皇上又问:“怎么补?”

陈廷敬说:“令历任郎中监督均摊,填补亏空,不管他们现在做到什么大官了。”

皇上断然否决:“不,这个办法不妥!你的建议看似轻巧,实则是让国朝丢丑!”

陈廷敬奏道:“皇上,督抚州县亏空皇粮国税,都有着令官长赔补的先例。臣建议历任郎中监督赔补铜料,只是沿袭祖制。”

皇上道:“历任郎中监督,现在都是大学士、尚书、总督、巡抚!你想让天下人看国朝满朝尽是贪官?”

陈廷敬说:“亏空不赔补,不足以儆效尤,往后宝泉局仓库还会亏空下去!”

皇上叹息半日,摇头道:“不,朕宁愿冤死一个许达,也不能放弃朝廷的体面!”

陈廷敬重新跪下,道:“启奏皇上,朝廷必须惩治贪官才有体面,袒护贪官会丧失体面!”

皇上怒道:“放肆!贪官朕会处置的。有人参了陈廷统,他向百姓借银万两,情同索贿,这就是贪官,这就是死罪!”

陈廷敬大惊失色,忙往地上梆梆儿磕头,只说自己管教弟弟不严,也是有罪的。

皇上见陈廷敬这般样子,劝慰道:“廷敬,你也不必太自责了。陈廷统固然有罪,但事情还要查查。南书房的票拟说,此案还应细查,朕准了。可见明珠是个宽厚人。”皇上哪里知道,这都是徐乾学在中间擀旋。

陈廷敬出了乾清宫,只觉得双脚沉重,几乎挪不了步子。他不打算即刻回宝泉局,干脆去了都察院衙门。他独自呆坐在二堂,脑子里一团乱麻。他知道肯定是全义利记设下的圈套,却不能这会儿奏明皇上。说话得有实据,光是猜测不能奏闻。他料全义利记必定还有后台,也得拿准了再说。

陈廷敬胸口堵得慌,哪里也不想去,一直枯坐到午后。这时,许达领着个小吏送样钱来了,道:“陈大人,我把这两日铸的样钱送来了,请您过目。”

陈廷敬道了辛苦,接过一串样钱走到窗口,就着光线细看,不停地点头,道:“好,马上将新铸的制钱解送户部!”

许达说:“我明天就去办这事儿。陈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陈廷敬道:“许大人,在我这里你什么话都可以说。”

许达说:“宝泉局成例,新铸制钱都得往有些官员那里送样钱,打入铸钱折耗。我不知应不应该再送。”

陈廷敬低头想了半日,问:“往日都送往哪些人,得送多少?”

许达说:“我查了账,送往各位王爷、臣工共二十多人,每次送得也不多,八千文上下,每年送十次左右。”

陈廷敬道:“这还不算多?一年下来,每人得接受一百两左右银子,相当于一个四品官的年俸!宝泉局一年得送出去近两万两银子!”

许达问:“陈大人,要不要我把这个受礼名单给您?”

陈廷敬想了想,摇头长叹一声,道:“我不想知道这个名单。这是陋习,应该革除!”

陈廷敬正说着话,串绳突然断了,制钱撒落一地。许达忙同小吏蹲在地上捡钱,陈廷敬也蹲了下来。捡完地上的钱,陈廷敬拍拍手道:“许大人请回吧。”

许达便告辞出门。许达才出门几步,陈廷敬忽又喊道:“许大人留步!”

原来陈廷敬见墙角还有一枚铜钱。许达回来问道:“陈大人还有何吩咐?”

陈廷敬道:“这里还有一钱。我初到宝泉局衙门,曾指日为誓,不受毫厘之私。可我当日就入行随俗,受了这枚秦钱;刚才差点儿又受了一钱。许大人,我今日把这两枚钱一并奉还。”

陈廷敬说着,从腰间取下那枚古钱,放进小吏的钱袋里。许达面有愧色,也取下腰间古钱,放入钱袋。陈廷敬笑笑,示意许达请回。许达才要出门,陈廷敬又叫住他。

许达回头道:“陈大人还有事吗?”

陈廷敬欲言又止,半日才说:“许大人,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要记住我那日说过的话,白的不会变成黑的。”

许达颇感蹊跷,问:“陈大人,您今儿怎么了?”

陈廷敬忙说:“没没,没什么,没什么。您请回吧。”

陈廷敬望着许达的背影,内心非常愧疚。

陈廷敬在都察院呆到日暮方回。出了城,找徐乾学问计。徐乾学说:“皇上面前,您不能硬碰硬。您暂时只参许达,很是妥帖。我们设法保住他的性命,徐图良策!”

陈廷敬说:“凡是跟铜料亏空案有关的官员,都巴不得许达快些死,他的命只怕就保不住。”

徐乾学说:“既然如此,您越是不放过那些人,他们越发想快些置许达于死地!”

陈廷敬小声道:“皇上特意提到廷统的事,说要处置他。徐大人,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这分明是在同我做交易呀!”

徐乾学叹道:“唉,皇上真要杀掉廷统,谁也没有办法啊!”

陈廷敬道:“徐大人,您可得从中斡旋,万万不能让廷统出事啊!这分明是科尔昆故意设下的圈套,是我连累了廷统。廷敬拜托您了!”

徐乾学说:“陈大人,我会尽力的。”

46第二日大早,陈廷敬嘱咐刘景、马明等依计而行,他自己赶去乾清门奏事。皇上上朝就说今儿只议宝泉局案,其他诸事暂缓。陈廷敬便奏道:“启奏皇上,臣会同户部侍郎科尔昆、宝泉局郎中监督许达等,在宝泉局衙门前别立炉座,看铸三炉,将铜料、役匠、需费物料等逐一详加察核,发现各项耗费过去都有多报冒领,应加以核减。一、每铸铜百斤,过去都按耗损十二斤上报,事实上九斤就够了。减掉三斤耗损,每年节省铜八万零七百多斤,可多铸钱九千二百多串。二、役匠工钱也给得太多,可减去一万一千七百多串。三、物料耗费应减掉一万一千八百多串。臣的折子里有详细账目,恭请皇上御览!”

科尔昆接过话头,道:“启奏皇上,臣虽参与看铸,但陈廷敬所算账目,臣并不清楚。”

皇上责问陈廷敬:“你督理户部钱法,科尔昆是户部侍郎,你们理应协同共事。你们算账都没有通气,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科尔昆任宝泉局郎中监督多年,铸钱的各种细节都应清楚,不用我算给他听。”

科尔昆说:“皇上经常教谕臣等体恤百姓,宝泉局役匠也是百姓。陈廷敬在役匠工钱上斤斤计较,实在有违圣朝爱民之心。况且,宝泉局有成千役匠,一旦因为减钱闹起事来,麻烦就大了。”

科尔昆说完,望了眼许达,示意他说话。许达却并不理会,沉默不语。皇上想想,道:“科尔昆讲得也有道理,一万一千多串工钱,也就一万一千多两银子。犯不着为这点钱惹得役匠们人心不稳。”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工钱算得太离谱了。宝泉局到户部不过六七里地,解送一百斤铜所铸的钱,车脚费得五十文,岂不太贵了?应减去一半!”

科尔昆说:“启奏皇上,我真担心核减役匠工钱,激起民变啊!”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事实上役匠到手的工钱,早被人减下来了!”

皇上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廷敬回道:“化铜匠每化铜百斤,核定工钱是一百八十文,其实化铜匠只得六十文。”

皇上又问:“钱哪里去了?”

陈廷敬奏对:“被炉头克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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