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奇问:“谁?”

徐乾学笑道:“不用我明说,您心里明白。”

高士奇立马想到了陈廷敬,便同徐乾学相视而笑。两人正说着话,突然望见前头宫门高耸,忙收起话题,躬着身子,袖手而入。

两人进了南书房,陈廷敬等早在里头忙着了。见过礼,各自忙去。

过了晌午,皇上召南书房臣工们去乾清宫奏事。明珠、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等立马进宫去了。南书房自然是收到折子若干,连同票拟一一扼要奏闻。皇上仔细听着,准了的就只点点头,不准的就听听臣工们怎么说。念到云南巡抚王继文的折子,皇上甚是高兴。原来王继文上了折子说,云南平定以来,百姓安居乐业,民渐富足,气象太平,请于滇池之滨修造楼阁,拟称“大观楼”,传皇上不朽事功于千秋!

皇上点头不止,道:“王继文虽然是个读书人,五年前随军出征,负责督运军饷、粮草,很是干练。云南平定不出三年,竟有如此气象,朕甚为满意。不知这大观楼该不该建?”

明珠听皇上这意思,分明是想准了王继文的折子,便说:“启奏皇上,王继文疏浚滇池,不仅治理了滇池水患,而且利于云南漕运,又得良田若干,一举多利。王继文真是难得的人才,臣以为他折子所奏可行。”

陈廷敬当然也听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却道:“按朝廷例制,凡有修造,动用库银一千两以上者,需工部审查,皇上御批。因此,臣以为,大观楼建与不建,不应贸然决定。”

徐乾学说:“臣以为,我皇圣明之极,并非好大喜功之人主。然而,修造大观楼,不仅仅是为了光昭皇上事功,更是为了远播朝廷声教。”陈廷敬道:“大观楼修与不修,请皇上圣裁。只是臣以为云南被吴三桂涂炭多年,元气刚刚恢复,修造大观楼应该慎重!”

皇上听着不快,但陈廷敬说得在理,他也不便发作,只道:“你们好生议议吧。”

可是没几日就快过年了,衙门里都封了印,待议诸事都拖了下来。

50丰泽园御田旁设了黄色帏帐,皇上端坐在龙椅上,三公九卿侍立在侧。四位老农牵着牛,恭敬地站在御田里。明珠领着四个侍卫抬来御犁架好,然后上田跪奏:“启奏皇上,御犁架好了。”

皇上点点头,放下手中茶盅。索额图拿盘子托着御用牛鞭,恭敬地走到皇上面前,跪奏:“恭请皇上演耕!”

皇上站起来,拿起牛鞭,下到田里。四位老农低头牵着牛,四个侍卫扶着犁,皇上只把手往犁上轻轻搭着,挥鞭策牛,驾地高喊一声。高士奇提着种箱紧随在皇上后头,徐乾学撒播种子。皇上来回耕了四趟,上田歇息。公公早端过水盆,替皇上洗干净脚上的泥巴,穿上龙靴。明珠、索额图等三公九卿轮流耕田。

皇上望着臣工们耕田,又同明珠、陈廷敬等说话,道:“如今日下太平,百姓各安其业,要奖励耕种,丰衣足食。去年受灾的地方,朝廷下拨种子、银两,要尽快发放到百姓手里。速将朝廷劝农之意诏告天下。”

明珠低头领旨。皇上又道:“治理天下,最要紧的是督抚用对了人。朕看云南巡抚王继文就很不错,云南百姓都喊他王青天。”

明珠道:“皇上知人善任,苍生有福。”

皇上突然想起王继文的折子,问:“王继文奏请修造大观楼,折子都上来几个月了,怎么还没有着落?”

陈廷敬奏道:“启奏皇上,臣等议过了,以为应叫王继文计算明白,修造大观楼得花多少银两,银子如何筹得。还应上奏楼阁详图,恭请皇上御览。”

皇上说:“即便如此,也应早早的把折子发还云南。”

陈廷敬回道:“启奏皇上,折子早已发还云南,臣会留意云南来的折子。”

皇上不再多问,陈廷敬心里却疑惑起来。他见朝廷同各省往来文牒越来越慢了,往日发给云南的文牒,一个月左右就有回音,最多不超过两个月,如今总得三个月。王继文上回的折子,开年就发了回去,差不多三个月了,还没有消息。

原来,各省往朝廷上折子、奏折的,都事先送到明珠家里,由他过目改定,再发回省里,重新抄录,加盖官印,再经通政使司送往南书房。明珠只道是体会圣意,省里官员也巴不得走走明珠的门子。这套过场,南书房的人通通不知道。

这日夜里,明珠府上客堂里坐了十来个人,都是寻常百姓穿着,正襟危坐,只管喝茶,一言不发。他们的目光偶尔碰在一起,要么赶紧避开,要么尴尬地笑笑。他们其实都是各省进京奏事的官差,互不透露身份。明珠的家人安图专管里外招呼,他喊了谁,谁就跟他进去。他也不叫喊客人的名字,只指着一个人,这人就站起来跟着走。

安图这会儿叫的人是湖南巡抚张沠的幕僚刘传基,他忙应声而起。安图领着他走到一间屋子,说:“你先坐坐吧。”

刘传基问:“请问安爷,我几时能见到明相国?”

安图说:“老爷那边忙完了,我马上叫你。”

刘传基忙道了谢,安心坐下。安图又道:“我还得交待你几句。你带来的东西都收下了,我家老爷领了你们巡抚的孝心。只是等会儿见了老爷,你可千万别提这事儿。”

刘传基点头道:“庸书明白了。”

安图出去会儿,回来说:“你跟我来吧。”

刘传基忙起身,跟在安图后面,左拐右拐几个回廊,进了间屋子。明珠坐在炕上,见了刘传基,笑眯眯的站了起来。

刘传基施了大礼,道:“湖南巡抚幕宾刘传基拜见明相国。”

明珠笑道:“你们巡抚张沠大人,同我是老朋友。他在我面前夸过你的文才。快快请坐。到了几天了?”

刘传基回道:“到了三天了。”

明珠回头责怪安图:“人家从湖南跑来一趟不容易,怎么让人家等三天呢?”

安图低头道:“老爷要见的人太多了,排不过来。”

明珠有些生气,道:“这是处理国家大事,我就是不吃不睡,也要见他们的。”

刘传基拱手道:“明相国日理万机,甚是操劳啊!庸书新到张沠大人幕下,很多地方都是不懂的,还望明相国指教。”

明珠摇头客气几句,很是感慨的样子,说:“替皇上效力,再辛苦也得撑着啊!皇上更辛苦。我这里先把把关,都是替皇上减减担子。”

刘传基只管点头称是。明珠道:“闲话就不多说了。湖南连年灾荒,百姓很苦,皇上心忧如焚哪!你们巡抚奏请蠲除赋税七十万两,我觉得不够啊!”

刘传基闻言大喜,道:“明相国,如果能够多免掉些,湖南百姓都会记您的恩德啊!”

明珠说:“免掉八十万两吧。”

刘传基忙跪了下来,说:“我替湖南百姓给明相国磕头了!”

明珠扶了刘传基,道:“快快请起!折子你带回去,重新起草。你们想免掉八十万两,折子上就得写一百万两。”

刘传基面有难色,道:“明相国,只是救灾如救命,我再来回跑一趟,又得两个月。”

明珠道:“这就没有办法了。你重新写个折子容易,可还得有巡抚官印呀!”

刘传基想想,没有办法,道:“好吧,我只好回去一趟。”

明珠道:“折子重写之后,就直接送通政使司,不要再送我这里了。要快,很多地方都在上折子,奏请皇上减免赋税。迟了,就难说了。”

刘传基内心甚是焦急,道:“我就怕再回去一趟赶不上啊。”

明珠不再说什么,只是和蔼地笑着。刘传基只好连连称谢,告辞出来。

安图领着刘传基,又在九曲回廊里逗着圈子。安图问道:“下一步怎么办,你都懂了吗?”

刘传基说:“懂了,明相国都吩咐了。”

安图摇摇头,道:“这么说,你还不懂。”

刘传基问:“还有什么?安爷请吩咐!”

安图道:“皇上批你们免一百万两,但湖南也只能蠲免七十万两,多批的三十万两交作部费。”

刘传基大吃一惊,道:“您说什么?我都弄糊涂了。”

安图没好气,说:“清清楚楚一笔账,有什么好糊涂的?你们原来那位师爷可比你明白多了。假如皇上批准湖南免税一百万两,你们就交三十万两作部费。”

刘传基问道:“也就是说,皇上越批得多,我们交作部费的银子就越多?”

安图点头道:“你的账算对了。”

刘传基性子急躁,顾不得这是在什么地方,只道:“原来是这样?我们不如只请皇上免七十万两。”

安图哼了声,说:“没有我们家老爷替你们说话,一两银子都不能免的!”

刘传基只好摇头叹道:“好吧,我回去禀报巡抚大人。”

三天之后,明珠去南书房,进门就问:“陈大人,云南王继文的折子到了没有?”

陈廷敬说:“还没见到哩,倒是收到湖南巡抚张沠的折子,请求蠲免赋税一百万两。”

明珠听着暗自吃了一惊,不相信刘传基这么快就回了趟湖南,肯定是私刻官印了。他脸上却没事似的,只接过折子,说:“湖南连年受灾,皇上都知道。只是蠲免赋税多少,我们商量一下,再奏请皇上。”

夜里,明珠让安图把刘传基叫了来。安图领着刘传基去见明珠,边走边数落道:“刘师爷,你也太不懂事了。咱家老爷忙得不行了,你还得让他见你两次!咱老爷可是从来不对人说半句重话的,这回他可真有些生气了。”

刘传基低头不语,只顾跟着走。明珠见刘传基进了书房,劈头就骂了起来:“传基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竟敢私刻巡抚官印,你哪来这么大胆子?张沠会栽在你手里!”

刘传基苦脸道:“庸书只想把差事快些办好,怕迟了,皇上不批了。不得已而为之。”

明珠摇头不止,道:“你真是糊涂啊!你知道这是杀头大罪吗?事情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张沠也会被革职查办!”

刘传基道:“庸书心想这事反正只有明相国您知道!您睁只眼闭只眼,就没事。”

明珠长叹道:“张沠是我的老朋友,我也只好如此了。皇上已经恩准,蠲免湖南赋税一百万两,你速速回湖南去吧。”

刘传基跪下,深深地叩了几个头,起身告辞。明珠又道:“传基不着急,我这里有封信,烦你带给张沠大人。”

刘传基接了信,恭敬地施过礼,退了出来。

安图照明珠吩咐送客,刘传基说:“安爷,请转告明相国,三十万两部费,我们有难处。”

安图生气道:“你不敢当着咱老爷的面说,同我说什么废话?”

刘传基道:“皇上要是只免七十万两,我们这两年一两银子也不要问老百姓要。皇上免我们一百万两,我们就得向老百姓收三十万两。哪有这个道理?”

安图道:“张沠怎么用上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幕僚!别忘了,你私刻官印,要杀头的!”

刘传基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不理会安图,拂袖而出。

第二日,刘传基并不急着动身,约了张鹏翮喝酒。原来刘传基同张鹏翮是同年中的举人,当年在京会试认识的,很是知已,一直通着音信。张鹏翮后来中了进士,刘传基却是科场不顺,觅馆为生逍遥了几年,新近被张沠请去做了幕宾。刘传基心里有事,只顾自个儿灌酒,很快就醉了,高声说道:“明珠,他是当朝第一贪官。”

张鹏翮忙道:“刘兄,你说话轻声些,明珠耳目满京城呀!”

刘传基哪里管得住嘴巴,仍是大声说话:“我刘某无能,屡试不第,只好做个幕宾。可这幕宾不好做,得昧着良心做事!”

刘传基说着,抱着酒壶灌了起来,道:“为着巡抚大人,我在明珠面前得装孙子,可是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我回去就同巡抚大人说,三十万两部费,我们不出!”

张鹏翮陪着刘传基喝酒直到天黑,送他回了湖南会馆。从会馆出来,张鹏翮去了陈廷敬府上,把刘传基的那些话细细说了。

陈廷敬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朝廷同各省的文牒往来越来越慢了!”

张鹏翮道:“现如今我们言官如有奏章,也得先经明珠过目,皇上的耳朵都叫明珠给封住了!陈大人,不如我们密参明珠。”

陈廷敬道:“鲁莽行事是不成的,我们得先摸摸皇上的意思。平时密参明珠的不是没有,可皇上自有主张。”

张鹏翮摇头长叹,只道明珠遮天蔽日,论罪当死。

皇上那日在畅春园,南书房送上王继文的折子。皇上看罢折子,说:“修造大观楼,不过一万两银子,都是由大户人家自愿捐助。准了吧。”

陈廷敬领旨道:“喳!”

皇上又道:“王继文的字倒是越来越长进了。”

陈廷敬说:“回皇上,这不是王继文的字,这是云南名士阚祯兆的字。”皇上吃惊道:“就是那个曾在吴三桂手下效力的阚祯兆?”

陈廷敬道:“正是。当年吴三桂同朝廷往来的所有文牒,都出自阚祯兆之手。臣叹服他的书法,专门留意过。”

皇上叹道:“阚祯兆,可惜了。”

陈廷敬说:“阚祯兆替吴三桂效力,身不由己。毕竟当时吴三桂是朝廷封的平西王。”

皇上点点头,不多说话,继续看着折子。

明珠奏道:“启奏皇上,噶尔丹率兵三万,渡过乌伞河,准备袭击昆都伦博硕克图、车臣汗、土谢图汗,且声言将请兵于俄国,会攻喀尔喀。”

皇上长叹一声,道:“朕料噶尔丹迟早会反的,果然不出所料。”

皇上说罢下了炕,踱了几步,道:“调科尔沁、喀喇沁、翁牛沁、巴林等部,同理藩院尚书阿喇尼所部会合。另派京城八旗兵前锋二百、每佐领护军一名、汉军二百名,携炮若干,开赴阿喇尼军前听候节制。”

明珠领了旨,直道皇上圣明。皇上又道:“噶尔丹无信无义,甚是狡恶,各部不得轻敌。粮饷供给尤其要紧,着令云贵川陕等省督抚筹集粮饷,发往西宁。”

明珠领旨道:“喳,臣即刻拟旨。”

皇上沉吟半晌,又道:“徐乾学由户部转工部尚书,陈廷敬由工部转户部尚书。”

陈廷敬同徐乾学听了都觉突兀,双双跪下谢恩。

皇上道:“朕不怕同噶尔丹打仗,只怕没银子打仗。陈廷敬善于理财,你得把朕的库银弄得满满的!”

陈廷敬叩头领旨,高喊了一声喳。

陈廷敬同徐乾学择了吉日,先去工部,再到户部,交接印信及一应文书。徐乾学说:“这几年南方各省连年灾荒,皇上给有些省免了税赋;而朝廷用兵台湾,所耗甚巨。如今西北不稳,征剿噶尔丹必将动用大量钱粮。陈大人,您责任重大啊!”

陈廷敬道:“我粗略看了看各清吏司送来的文书、账目,觉着云南、四川、贵州、广西等没有钱粮上解之责的省,库银大有文章。”

徐乾学道:“陈大人这个猜测我也有过。这些省只有协饷之责,库银只需户部查点验收,不用解送到京,全由督抚支配。我到户部几个月,还没来得及过问此事。”

陈廷敬道:“大量库银全由地方支配,如果监督不力,必生贪污!”

徐乾学含含糊糊道:“有可能,有可能。”

王继文同幕僚阚祯兆、杨文启在二堂议事。杨文启说:“抚台大人,免征铜税是陈廷敬的主意,修造大观楼陈廷敬也不同意。陈廷敬真是个书呆子!”

阚祯兆却道:“抚台大人,我以为皇上准了陈大人的奏请,不征铜税,自有道理。铜税重了,百姓不肯开采,朝廷就没有铜铸钱啊。”

杨文启说:“可是没了铜税,巡抚衙门哪里弄银子去?还想修什么大观楼!”

阚祯兆道:“抚台大人,大观楼不修也罢。”

王继文听任两位幕僚争了半日,才道:“阚公,您可是我的幕宾,屁股别坐歪了呀!”

阚祯兆道:“抚台大人花钱雇我,我理应听命于您。但我做事亦有分寸,请抚台大人见谅!”

杨文启说起风凉话来,道:“同为抚台大人幕宾,阚公为人做事,却是杨某的楷模!”

王继文听出杨文启的意思,怕两人争吵起来,便道:“好了好了,两位都尽心尽力,王某感激不尽。阚公,我王某虽无刘备之贤,却也是三顾茅庐,恳请您出山,就是敬重您的才华。修造大观楼,皇上已恩准了,就不是修不修的事了,而是如何修得让皇上满意!”

阚祯兆只好道:“阚某尽力而为吧。”

王继文命人选了个好日子,携阚祯兆、杨文启及地方乡绅名士在滇池边卜选大观楼址。众人沿着滇池走了半日,处处风光绝胜,真不知选在哪里最为妥当。

王继文说:“皇上恩准我们修造大观楼,此处必为千古胜迹,选址一事,甚是要紧。”

杨文启道:“湘有岳阳楼,鄂有黄鹤楼,而今我们云南马上就有大观楼了!可喜可贺!”

乡绅名士们只道天下升平,百姓有福。阚祯兆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继文问道:“阚公,您怎么一言不发?”

阚祯兆道:“我在想筹集军饷的事。”

王继文说:“这件事我们另行商量,今日只谈大观楼卜选地址。”

阚祯兆点点头,心思仍不在此处,道:“朝廷令云南筹集粮饷军马从川陕进入西宁,大有玄机啊!”

王继文问:“阚公以为有何玄机?”

阚祯兆道:“只怕西北有战事了。”

王继文说:“我也是这么猜想的,但朝廷只让我们解粮饷,别的就不管了。阚公,您看这个地方行吗?”

阚祯兆抬眼望去,但见滇池空阔,浮光耀金,太华山壁立水天之际,其色如黛。阚祯兆道:“此处甚好,抚台大人,只怕再没这么好的地方了。”

王继文极目远眺,凝神片刻,不禁连声叫好。又吩咐风水先生摆开罗盘,作法如仪。从者亦连连附和,只道是形胜之地。大观楼址就这么定了。

真正叫人头痛的事是协饷。一日,王继文同阚祯兆、杨文启商议协饷之事,问道:“阚公,库银还有多少?”

阚祯兆说:“库银尚有一百三十万两。”

杨文启很是担忧,说:“抚台大人,今后没了铜税,真不知哪里弄银子去。”

阚祯兆道:“只有开辟新的财源了。”

王继文叹道:“谈何容易!”

阚祯兆说:“我同犬子望达琢磨了一个税赋新法,现在只是个草案。改日送抚台大人过目。”

王继文听了并不太在意,只道:“多谢阚公操心了。我们先商量协饷吧,朝廷都催好几次了。我云南每次协饷,都是如期如数,不拖不欠,皇上屡次嘉赏。这回,我们也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阚祯兆说:“要在短期内筹足十七万两饷银,十三万担粮食,一万匹军马,非同小可啊!抚台大人,以我之见,不如向朝廷上个折子,说说难处,能免就免,能缓就缓。”

王继文摇头道:“不,我从随军削藩之日起,就负责督办粮饷,从未误过事。不是我夸海口,我王某办事干练,早已名声在外,朝野尽知。”

杨文启奉承道:“是啊,皇上很器重抚台大人的才干。”

阚祯兆说:“抚台大人,我真是没法着手啊!”

王继文想想,道:“既然阚公有难处,协饷之事就由文启办理,您就专管督建大观楼。建楼也难免有些繁琐事务,也由文启帮您操持。”

杨文启在旁边点头,阚祯兆却惭愧起来,说:“阚某才疏力拙,抚台大人还是放我回家读书浇园去吧。”

王继文笑道:“阚公不必如此。您虽然未有功名,却是云南士林领袖,只要您成日坐在巡抚衙门,我王某脸上就有光啊!”

阚祯兆连连摇头:“阚某惭愧,实不敢当!”

王继文道:“大观楼必为千古胜迹,需有名联传世才是。劳烦阚公梦笔生花,撰写佳联。”

杨文启朝阚祯兆拱手道:“文启能为阚公效力,十分荣幸。”

阚祯兆叹道:“阚某无用书生,只能写几个字了!”

王继文自嘲道:“王某才真叫惭愧,徒有书生之名,又有平藩武功,其实是书剑两无成。听京城里来的人说,皇上看了云南奏折,直夸王继文的字写得好。我无意间掠人之美,真是无地自容!”

王继文虽然直道惭愧,言语间却神色暧昧。阚祯兆自然听明白了,他对名声本来就看得很淡,乐意再做个顺水人情,笑道:“既然皇上说那是抚台大人的字,就是抚台大人的字。从今往后云南只有抚台大人的字,没有阚某的字。”

王继文正中下怀,却假意道:“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啊!”说罢大笑起来。

刘传基回到湖南,不敢先说自己私刻巡抚官印的事儿,连蠲免赋税的事都不忙着说,只赶紧把明珠的信交给张汧。张汧本来惦记着蠲免赋税的事,可他拆开明珠的来信,不由得大喜过望。原来湖广总督出缺,明珠有意玉成张汧。张汧高兴得直在屋里踱步,道:“到底是故旧啊,明相国有好差事总想着我!传基您知道吗?明相国要保我做湖广总督!”

刘传基忙道了恭喜,心里却愈加沉重。他见张汧这般模样,更不便把蠲免赋税的事马上说出来。他只叹明珠为人贪婪,口蜜腹剑,居然没人看穿!难怪皇上都叫他蒙蔽了!

张汧春风得意,高兴了半日,才想起蠲免赋税的事来。刘传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却仍不敢讲他私刻官印的事。

张汧听着,脸色愈来愈难看,问道:“三十万两?”

刘传基点头道:“正是!”

张汧叹息一声,半日无语。这明摆着是要他拿三十万两银子买个总督做,明珠也太黑了。可天下哪个督抚又不是花钱买来的呢?他当年被皇上特简做了巡抚,私下里少不得也花了银子,却没有这么多啊!

刘传基说:“庸书在京城里探得明白,这在明相国那里,已是多年规矩了。”

张汧说:“规矩我自然知道,可三十万两,也太多了。”

刘传基又道:“所谓侯门深似海,往日只是在书上读到,这回往京城里跑一趟,方知官府家的门难进哪!”

张汧仍是叹息,道:“银子肯定要给的,就少给些吧。十万两,总够了吧?”

刘传基道:“抚台大人,不给三十万只怕不行。”

张汧说:“我明白传基的意思,不如数给银子,我的总督就做不成。人在官场,身不由己,里头规矩是要讲的。但太昧良心,我也做不来。湖南近几年都遇灾,怎能再往百姓那里摊银子?”

刘传基道:“抚台大人,传基敬佩您的官品,但这三十万两银子您是要给的。”

张汧摇头道:“我体谅您的一片苦心,我这总督做不成就不做罢了,只给十万两!”

刘传基突然跪了下来,流泪道:“抚台大人,传基害了您!”

张汧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传基您这是为何?”

刘传基这才说道:“送给明珠大人的折子,都让他一字一句改了,我得重新抄录,却没有官印。我怕来回耽搁,误了时机,免不了赋税,就私刻了巡抚官印。这事让明相国知道了。”

张汧大骇而起,连声高喊:“传基误我!传基误我!”

刘传基既愧又悔,说:“我原想,光是为了进明相国的门,就送了上万两银子。明相国开口就要二十万两银子,他哪怕知道我私刻官印,料也不会有事。哪知他反过来还多要十万两,变成三十万两!”

张汧跺着脚,连连叹气,直道奈何。过了好一会儿,张汧才道:“传基您起来,事已至此,您跪着又有何用!如此说,这三十万两银子是一两也少不得了。我刚收到朝廷官文,湖南需协饷十九万两。这里又冒出明相国部费三十万两,银子哪里来!”

刘传基说:“我在京城风闻西北有人反了,可能协饷就为这事。”

张汧这会儿脑子里只想着银子,没在意刘传基说的西北战事,问道:“藩库还有多少银子?”

刘传基回道:“八十万两。库银是不能动的。”

张汧道:“我们湖南需上交钱粮的有二十三个富县,仍向他们征收吧。没有别的办法啊!”

刘传基道:“这几年湖南几乎处处有灾呀!”

张汧道:“正常年份,这二十三个富县需负担漕粮十五万担,田赋银九十万两。姑念这两年灾害,今年只征协饷十九万两,部费三十万两,总共四十九万两,比往年还是减少了许多。传基,没有办法,就这么定了。”

刘传基道:“抚台大人,您巡抚湖南几年,深受百姓爱戴。如今百姓有难处,理应体恤才是。再向百姓伸手,会毁大人英名啊!祸由我起,就由我担着好了。抚台大人,我甘愿承担私刻官印之罪,要杀头就杀头,不能害了您!”

张汧缄默良久,摇头道:“传基,您担得起吗?就算砍掉您的头,我这做巡抚的也难逃罪责!”

刘传基痛哭流涕,悔恨交加,只道自己白读了几十年书。张汧也不觉落泪,道:“我今后哪怕想做个好官也做不成了!”

南书房大臣们都去了畅春园侍驾,近日皇上为征剿噶尔丹调兵遣将,甚是繁忙。大臣们不时被叫到澹宁居,问长问短。皇上心思缜密,细枝末节通要过问。大臣们更是警醒,凡是关乎西北的事,不敢稍怠,即刻奏闻。

这会儿,南书房收到几个协饷的折子,明珠便叫上陈廷敬和徐乾学,去了澹宁居面奏皇上。明珠奏道:“收到理藩院尚书阿喇尼的折子,奏报云南巡抚王继文协饷甚是卖力,云南所征饷银、饷粮、军马已全部运抵西宁!阿喇尼专此替王继文请功。”

皇上大喜,道:“朕早就说过,王继文可不是个只会读死书的人,他随军入滇,为平息吴三桂叛乱出过大力的!廷敬哪,这么个当家理财的好巡抚,朕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他半个好字?”

陈廷敬说:“王继文协饷如此之快,的确出臣意料。臣一直担心云南协饷会有困难。云南本来不富,又兼连年战乱,如今又取销了铜税。臣原本以为,王继文应奏请朝廷减免协饷才是。”

皇上道:“可人家王继文到底还是如期如数完成协饷了呀?”

陈廷敬说:“臣以为,国朝的好官,既要效忠朝廷,又要爱护百姓。如果只顾向朝廷邀功,不管百姓疾苦,也算不上好官。臣说这话并非评说王继文。”

皇上非常不快,道:“朕真不知道陈廷敬同王继文的过节打哪儿来的。”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臣同王继文没有过节,臣只是据理推测,就事论事。”

皇上知道陈廷敬的话自有道理,但朝廷目前就需要鼓励各省协饷。皇上略作沉吟,便升了王继文的官,道:“着王继文署理云贵总督,仍巡抚云南事务!”

明珠领旨道:“臣即刻拟旨。”

皇上又问:“湖广总督谁去合适?”

明珠道:“九卿会议遵旨议过,拟推湖南巡抚张汧擢补!”

陈廷敬昨日参与了九卿会议,当然巴不得张汧出任湖广总督。可他毕竟同张汧沾亲,会上没有说话。

皇上道:“张汧也是个能办事的人,为官也清廉,准了。”

徐乾学又奏道:“启奏皇上,这里正好有王继文的折子,大观楼已经落成,奏请皇上御笔题写楼名!”

皇上道:“王继文巡抚云南有功,这千古留名的美事,就让给王继文去做吧。”

王继文升任云贵总督,同僚、属官、幕宾、乡绅自要庆贺一番。这日,巡抚衙门摆了宴席,黑压压的到了上百宾客。王继文高举酒杯,道:“我王继文能得皇上赏识,多亏诸公鼎力相助!我这里谢了!”

王继文先举了杯,一饮而尽。众宾客连声道贺,仰首干杯。喝了半日酒,王继文突然发现没见着阚祯兆,便悄声儿问杨文启:“咦,怎么不见阚公?”

杨文启道:“回制台大人,阚公一早就出门了,没准又在大观楼。”

王继文心里不快,嘴上却道:“阚公为大观楼日夜操劳,真是辛苦了。”

杨文启说:“制台大人,庸书说句难听的话,他阚祯兆也太清高了!这么大喜的日子,他再忙也要喝杯制台大人的喜酒才去嘛!”

王继文拍了拍杨文启的肩膀说:“文启不可这么说,阚公不拘礼节,正是古名士之风。这里且让他们喝着,你随我去大观楼看看。”

王继文同杨文启出了巡抚衙门,策马去了滇池之滨。远远的望见大观楼,王继文颇为得意,心想自己平生功业将以此楼传世,真可以名垂千古!到了大观楼下,见两个衙役站在楼外,躬身道:“制台大人,阚公吩咐,谁也不许上去。”

王继文回头道:“文启在这里候着吧,我上去看看。”

王继文独自上得楼来,只见阚祯兆一手捧着酒壶,一手挥毫题写:大观楼。

阚祯兆自个儿端详半日,略为点头,又笔走龙蛇,写下一副对联:

天境平函,快千顷碧中,浅浅深深,画图得农桑景象。

云屏常峙,看万峰青处,浓浓淡淡,回环此楼阁规模。

阚祯兆全神贯注,不知道王继文已悄悄站在他身后了。王继文不由得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拊掌道:“好,好,好字好联啊!”

阚祯兆回头望望王继文,并不说话,仰着脖子喝了口酒,又提笔写道:云南巡抚王继文撰联并题。

王继文故作吃惊,望着阚祯兆道:“阚公,不可不可,如此沽名钓誉的事,王某不敢做,恐后人耻笑。”

阚祯兆满口酒香,哈哈笑道:“阚某不过山野村夫,不会留名于世的。后人只知有制台大人,不会知道有我阚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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