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黄河,皇上临窗而立,听着河水汩汩而流,道:“朕初次南巡,两岸人烟树木一一在望。朕第二次南巡,坐在船上仅看见两边河岸。朕这次南巡,望见两岸河堤越发高了。”

太子胤礽说:“皇阿玛,这说明治河得法,河道越来越深了。这都是皇阿玛运筹得好。”

皇上笑道:“朕不想掠人之美,张鹏翮功不可没!”

张鹏翮忙跪下道:“臣谢皇上褒奖!”

这时,索额图朝胤礽暗递眼色。胤礽会意,慢慢退下来。两人溜到船舱外头,索额图悄声儿道:“太子,这是陈廷敬飞马送达的密奏!”

胤礽躲到一边,偷看了密奏。高士奇无意间瞟见胤礽偷看密奏,心中大惊。

胤礽回到舱内,奏道:“皇阿玛,儿臣有要事奏闻,请皇阿玛屏退左右。”

臣工们都出去了,胤礽道:“皇阿玛,陈廷敬飞马送来密奏。”

皇上并不在意,说:“你看看吧,再说给朕听。”

胤礽支吾不敢看,皇上说:“朕让你看的,怕什么?”

胤礽便打开密奏,假模假样看了一遍,然后说:“回皇阿玛,陈廷敬密报,暂未发现地方借端科派之事,但浙江总督阿山兴师动众,大搞迎驾工程。江浙两省道路重新修过,道路两旁预备了黄沙;河道本已畅行无阻,却命民夫再行挖深;还在杭州建造行宫。”

皇上怒道:“这个阿山,胆子也太大了。谁叫他建行宫的?”

胤礽道:“皇阿玛,儿臣以为,应传令阿山速速将行宫停建。”

皇上并不答话,倒是教训起胤礽来,说:“朕知道你同阿山过从甚密。”

胤礽低头道:“儿臣同阿山并无交往。”

皇上声色俱厉,说:“胤礽,你还要朕面前抵赖!你身为太子,一言一行都要小心!结交大臣,会出麻烦的!”

胤礽再不敢辩白,只跪下认罪:“儿臣知罪。”

皇上摆摆手道:“这件事情你不要管了,朕自会处置。”

夜里,皇上独自呆了好久,写了道密旨,嘱咐天亮之后着人飞送阿山。

索额图在舱外密嘱胤礽:“太子,您得给阿山写封信,嘱咐他接驾之事不得怠慢。皇上说是这么说,真让他老人家不舒坦了,仍是要怪罪的!”

胤礽犹豫道:“皇阿玛严责阿山接驾铺张,我如今又写信如此说,只怕不妥啊!”

索额图道:“太子可要记住了,您在大臣中如果没有一帮心腹,是难成大事的!阿山今后可为大用,太子要倚重他。这回阿山接驾,我们就得帮着点,必须让皇上满意!”

胤礽听了,只道有理,回头写了密信,差人专程送往杭州。

余杭县后衙,百姓们夹道而跪,学着迎驾,齐声高呼万岁。一个百姓把头叩得梆梆响,煞有介事地喊道:“皇上圣明,天下太平呀!”还有个百姓做出端酒的样子,喊道:“皇上,这是我们自家酿的米酒,尝一口吧!”

师爷从夹道迎驾的百姓中间缓缓走过,左右顾盼。张乡甫抬着头,冷冷地望着师爷。师爷喝道:“张乡甫,不准抬头!接驾不恭,可是大罪!”

张乡甫冷笑道:“这会儿哪来的皇上?未必你是皇上了?”

师爷正要发作,一个衙役跑了过来,说知县大人让张乡甫去二堂说话。

张乡甫到了二堂,李启龙站起来,笑呵呵地说:“乡甫,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了。接驾嘛,大事,我也是没办法。今儿起,你不要成日在衙门里学着喊万岁了。坐吧,坐吧。”

张乡甫听这了话,并不想知道缘由,只拱手道:“那么,这就告辞!”

李启龙把手一抬,说:“别性急嘛。皇上功高五岳,德被四海,为当今圣人。你是读书人,应该写诗颂扬圣德才是啊!”

张乡甫说:“这种阿谀皇上的诗,我写不出来!知县大人也是读书人,您不妨自己写嘛!”

李启龙赔笑道:“我自是要写的,但百姓也要自己争着写,皇上才会高兴嘛!”

张乡甫也笑了起来,说:“知县大人出去问问,看哪个百姓愿意争着写,就让他写好了。”

李启龙忍着心头火气,说:“乡甫说这话就是不明事理了,有几个百姓认得字?还是要请你这读书人!”

张乡甫道:“反正我是不会写的,知县大人要是没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李启龙终于发火了,说:“张乡甫,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向制台大人推荐你给皇上献诗,是给你面子。”

张乡甫冷笑道:“这个面子,你自己留着吧。”

李启龙拍了茶几,道:“你傲气什么?本老爷在你这个年纪,早就是举人了!”

张乡甫也拍了茶几,道:“举人?不就是写几篇狗屁八股文章吗?本公子瞧不上眼!”

李启龙吼了起来说:“老爷我把话说到这里,这颂扬圣德的诗,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到时候皇上来了,我会把你推到皇上面前进诗,看你如何交待。没诗可交,小心你的脑袋!”

张乡甫低头想了又想,长叹一声,说:“好吧,我回去写诗。”

李启龙拂袖进了签押房,低声骂道:“给脸不要脸!”

李启龙还在签押房里生着气,总督衙门传话来了,说阿山大人请他过去说话。李启龙不敢怠慢,拔腿出了县衙。赶到总督衙门,见阿山正在二堂急得团团转,忙问道:“制台大人,您召卑职有何吩咐?”

阿山很是着急,说:“奉接上谕,严令下官不得把接驾排场搞大。可太子又派人送来密信,命下官小心接驾,务必让皇上满意。兄弟十分为难哪!有些事情兄弟我只能交你办理,别人我信不过。”

阿山说完,小心地把太子密信放在砚池弄糊了,再丢进字纸篓里。

李启龙见阿山大人如此谨慎,知道事情重大,问道:“制台大人有什么主意?”

阿山说:“兄弟请你来,就是同你商量。别人兄弟我不相信,有些事情又不能托付别人去办。”

李启龙拱手低头,道:“感谢制台大人信任!您想让卑职怎么做,吩咐就是!”

阿山说:“太子信里说了,皇上确实简朴,但弄得皇上不舒坦,也是要获罪的。”

李启龙想了想,道:“我说呀,上头说归说,我们做归做。官样文章,从来如此。皇上,他也是人嘛!”

阿山听了哈哈大笑,道:“兄弟就知道你李启龙会办事。”

李启龙忙谦恭地摇摇头,道:“多谢制台大人夸奖。”

阿山环顾左右,压低了嗓子说:“先头着你预备一百二十个妙龄女子,此事不得出半点儿差错。另外,这里还有个单子,这些王爷、阿哥、大臣们想买些美女带回京城去。”

李启龙接过单子,轻声念了起来:“太子胤礽八个,要个会唱曲儿的,诚亲王三个,礼亲王两个,索额图四个……”

阿山忙摇手道:“好了好了,别念了。你把这个单子记进肚子里就行了!太子特意嘱咐要个会唱曲儿,你要格外尽心,可得才貌双全,能弹会唱。”

李启龙道:“有个叫梅可君的女子,杭州头牌花魁,送给太子最合适了。”

阿山道:“都由你去办了,我管不了那么细。”

李启龙道:“卑职明白,卑职记住了。制台大人,只是这买女子的银子哪里出?”

李启龙说着,又仔细看了看单子,暗中记牢,也学阿山的样,把单子放进砚池里让墨水弄糊了,丢进字纸篓里。

阿山道:“银子嘛,余杭县衙先垫着。”

李启龙有些为难,说:“制台大人,皇上前几次南巡,敝县也是垫了银子的,都还没补上呀!我来余杭上任,接手的账本就有厚厚八卷,里头都是欠着银子的。”

阿山瞟了眼李启龙,道:“你糊涂了不是?”

李启龙嗫嚅道:“制台大人,另外一百二十个女子好说,只是陪大人们玩玩,苏杭青楼里一抓一大把,也花不了多少银子。可要把良家女子生生儿买走,就得花大价钱啊!”

阿山道:“你又糊涂了不是?千万不能说是青楼女子。”

李启龙忙说:“这个卑职会交待妥帖,只是银子实在有些难。”

阿山道:“银子你只管垫,反正不会从你自己口袋里掏。”

李启龙知道说也白说,便闭嘴不言了。阿山望着李启龙半日,忽然又道:“还要两个女子,单子上没有开,却是最要紧的。”

李启龙见阿山如此神秘,悄声问道:“还要两个?谁要?”

阿山说:“本不该同你说,你只管预备着就是。”

听阿山这么说,李启龙张嘴瞪眼不敢再问。阿山竖起一个指头,朝天指了指。

李启龙大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问:“啊?皇上?”

阿山瞪了一眼,摇摇头道:“李启龙,万万说不得啊。你日后前程,就看这回接驾了!”

李启龙扑地跪了下来,道:“多谢制台大人提携!卑职拼着性命也要把这回的差事办好!”

阿山甚是满意,点点头,又说:“启龙啊,凡事你都得暗中去办。太子信中暗示,皇上早派人过来了。太子不便明说,此事万分机密。”

李启龙听着大惊,道:“制台大人不提起,卑职不敢报告,怕显得卑职疑神疑鬼。这位钦差兴许同我余杭县衙的人打过交道了。”

阿山一听,惊得两眼发黑,忙问怎么回事。李启龙便把衙役去清河坊满堂春拿人的事说了。阿山怕只怕那钦差就是诚亲王,余杭县衙要是得罪了诚亲王的人,麻烦就大了。毕竟要靠李启龙做事,阿山就把诚亲王已到杭州的话说了。李启龙吓得冷汗直流,连道如何得了!着急了半日,李启龙又摇头道:“制台大人,我们去拿人只是为着催税,谁也抓不住把柄。卑职正是多了个心眼,怕万一打鬼打着了正神啊!再说了,诚亲王自己不也是要买人的吗?不如明儿我就找几个漂亮女子送到寿宁馆去,王爷自然高兴,有事也没事了。”

阿山使劲儿摇手,道:“不行不行,你真是糊涂了!谁说诚亲王让你买女子了?诚亲王召我去见面,人家可是半个字都没提起!我们只能按着条子把女子送上去!”

这日,陈廷敬左右打听,找到了张乡甫的家。刘景上前敲门,一老者探出头来张望,陈廷敬问道:“敢问这是张乡甫先生家吗?”

老者答道:“正是,有事吗?”

陈廷敬道:“我是外乡人,路过此地。慕乡甫先生大名,特来拜望。”

老者摇头道:“我家公子这几日甚是烦闷,不想见客。”

陈廷敬说:“我不会过多打扰,只想见个面,说几句话就走。”

老者犹豫片刻,请他们进了院子。陈廷敬让随去的人呆在外头,独自进去了。进门一看,小院极是清雅,令人神清气爽。张乡甫听得来了客人,半天才懒懒散散地迎了出来,道:“小门小户,实在寒伧。敢问先生有何见教?”

陈廷敬道:“老朽姓陈名敬,外乡人,游走四方,也读过几句书,附庸风雅,喜欢交结天下名士。”

张乡甫没精打采的样子笑道:“我算什么名士!守着些祖业,读几句闲书,潦倒度日!”

陈廷敬笑道:“我看您过得很自在嘛!”

张乡甫本无意留客,却碍着面子请客人进屋喝茶。见客堂墙上挂满了古字画,陈廷敬心中暗自惊叹,问道:“乡甫先生,可否让我饱饱眼福?”

张乡甫道:“先生请便。”

陈廷敬上前细细观赏,感叹不已:“真迹,这么多名家真迹,真是难得啊!有道是盛世藏古玩,乱世收黄金啊!”

张乡甫听了这话,心里却不高兴,道:“我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跟什么盛世、乱世没关系。杭州最近乱翻了天,还盛世!”

陈廷敬回头问道:“杭州最近怎么了?”

张乡甫说:“余杭县衙里预备了上百美女,说是预备着接驾。百姓听说皇上还要在杭州选秀,家里女儿长得有些模样的,都争着许人成婚哩!”

陈廷敬故意问道:“真有这种事?难怪街上成日是花轿来来往往!”

张乡甫又道:“衙门里还逼我写诗颂扬圣德,不写就得问罪!您想想,我耳闻目睹的是皇上南巡弄得百姓家无宁日,我写得出吗?”

陈廷敬摇头说:“我想事情都是被下面弄歪了!”

张乡甫望望陈廷敬,没好气地说:“天下人都是这个毛病!总说皇上原本是好的,都是下面贪官污吏们坏事。可是,这些贪官污吏都是皇上任用的呀!难道他们在下面胡作非为,皇上真不知道?倘若真不知道,那就是昏君了,还有什么圣德值得我写诗颂扬呢?”

陈廷敬笑道:“我倒是听说,当今皇上还真是圣明。”

张乡甫叹息不已,不停地摇头。

陈廷敬道:“乡甫先生,老夫以为,诗您不想写就不写,不会因了这个获罪的。”

张乡甫叹道:“诗写不写自然由我。我伤心的是有件家传宝贝,让余杭县衙抢走了!”

原来,衙门里又说为着接驾,凡家里藏有珍宝的,不管古字画、稀奇山石、珍珠翡翠,都要献一件进呈皇上。张乡甫家有幅米芾的《春山瑞松图》,祖传的镇家之宝,也叫余杭县衙拿走了。

陈廷敬听张乡甫道了详细,便说:“乡甫先生不必难过,皇上不会要您的宝贝,最多把玩几日,原样还您。”

张乡甫哪里肯信,只是摇头。陈廷敬笑道:“我愿同乡甫先生打赌,保管您的宝贝完璧归赵。”

张乡甫虽是不信陈廷敬的话,却见这位先生也还不俗,便要留他小酌几盅。陈廷敬正想多探听些余杭县衙里头的事儿,客气几句就随了主人的意。

今日刘相年也被诚亲王的人悄悄儿找了去,也是没说几句要紧话就把他打发走了。宫里的规矩刘相年并不熟悉,见了诚亲王也只是叩头而已。他出了客栈,只记得那三条狗甚是吓人,并没看清诚亲王的模样儿。他当初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呆了三年,散馆就放了知县。他后来做了知府,都是陈廷敬举荐的。近日杭州都风传皇上派了钦差下来密访,难道说的就是这诚亲王?

夜里,刘相年正苦思苦想那诚亲王召他到底深意何在,有位操北方口音的人进了知府衙门。这人怎么也不肯报上名姓,只道是京城里来的,要见知府大人。门上传了进去,刘相年怕又是诚亲王的人,便让那人进了后衙。

那人见了刘相年,并不说自己是谁的人,只道:“刘大人,你们制台大人阿山已经把您参了。皇上看了密奏,十分震怒!”

刘相年问道:“他参我什么?”

那人道:“还不是接驾不恭?”

刘相年一笑,说:“阿山整人倒是雷厉风行啊!”

那人说:“刘大人也不必太担心。徐乾学大人嘱我捎口信给大人您,一则先让您心里有个底,想好应对之策,二则徐大人让我告诉您,他会从中斡旋,保您平安无事。”

徐乾学的大名刘相年自然是知道的,正是当今刑部尚书,内阁学士。刘相年便说:“感谢徐大人了。请回去一定转告徐大人,卑府日后有能够尽力之处,一定报答!”

那人笑道:“刘大人,徐大人自会全力以赴,帮你化解此难,可他还得疏通其他同僚方才能说服皇上。徐大人的清廉您也是知道的,他可不能保管别人不要钱啊!”

刘相年疑惑地望着来人,问:“您的意思,卑府还得出些银子?”

那人低头喝茶,说:“这个话我就不好说了,您自己看着办吧。”

刘相年问道:“卑府不懂行情,您给个数吧。”

那人仍是低着头说:“十万两银子。”

刘相年哈哈大笑,站了起来说:“兄弟,我刘某人就算把这知府衙门卖掉,也值不了十万两银子啊!”

那人终于抬起头来,说:“刘大人,我只是传话,徐大人是真心要帮您,"奇"书"网-Q'i's'u'u'.'C'o'm"您自己掂量掂量!”

刘相年又是哈哈大笑,说:“我掂量了,我刘某人的乌纱帽比这知府衙门还值钱呀!”

那人冷冷问道:“刘大人,您别只顾打哈哈,您一句话,出银子还是不出银子?”

刘相年微笑道:“请转告徐大人,刘某谢过了!刘某的乌纱帽值不了那么多银子。”

那人脸色一变,拂袖而起,说:“刘大人,您可别后悔啊!”

刘相年也拉下了脸,拱手道:“恕不远送!”

那人出了知府衙门,没头没脑撞上一个人,差点儿跌倒,低声骂了一句,上马离去。来的人却是张乡甫,他跟知府大人是有私交的,同门房打个招呼就进来了。原来张乡甫送走陈廷敬,想着最近碰着的事情实在窝气,就上知府衙门来了。刘相年没想到张乡甫夜里来访,忙迎入书斋说话。

张乡甫没好气,问道:“刘大人,这杭州府的地盘上,到底是您大还是李启龙大?”

刘相年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问:“乡甫,您劈头盖脑就问这话,您这是怎么了?”

张乡甫说:“我张乡甫在杭州虽说无钱无势,也还算是个有面子的人。他李启龙也知道我同刘大人您是有交情的,可他硬是爬到我头上拉屎来了!”

刘相年问:“您告诉我,李启龙把您怎么了?”

张乡甫说:“他把我拉到县衙学作揖叩头弄了整整三日,又逼我写诗颂扬圣德,还抢走了我祖传的古画,说要进呈皇上!”

刘相年忍不住骂道:“李启龙真是个混蛋!”

张乡甫问:“您就不能管管他?”

刘相年叹道:“他背后站的是阿山!”

张乡甫本是讨公道来的,见刘相年也没辙,便道:“李启龙背后站着阿山,阿山背后站的是皇上。这下好了,我们百姓都不要活了。”

刘相年忙摇着手说:“乡甫,您这话可说不得啊!当今皇上的确是圣明的。”

张乡甫笑笑,说:“哼,又是这个腔!你们都只知道讲皇上是好的,就是下面这些贪官污吏坏事!今儿有位老先生,说是专门云游四海,跑到我家里叙话,也同你一个腔调!”

刘相年好言劝慰半日,又想起张乡甫刚说的什么老先生,便问:“乡甫刚才说什么人来着?”

张乡甫道:“一个外乡人,六十上下,自称姓陈名敬。”

刘相年再细细问了会儿,顿时两眼一亮,道:“陈敬?陈廷敬!正是他!”

张乡甫见刘相年这般吃惊,实在奇怪,问道:“陈廷敬是谁?”

刘相年说:“他可是当今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陈中堂原来单名一个敬字,中进士的时候蒙先皇赐了个廷字。”刘相年原想风传的钦差可能就是诚亲王,这会儿又冒出个陈中堂,这事倒是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张乡甫这下也吃了惊,道:“原来那老头儿是个宰相?”

刘相年点头道:“他可是我的恩公啊!十多年前,皇上恩准四品以上大臣推举廉吏,陈中堂同我素不相识,只知道我为官清廉,就保举了我,我便从知县破格当上了知府。我总算没辜负陈大人的信任,做官起码得守住一个廉字。也正因我认了这个死理,我这知府便从苏州做到扬州,从扬州做到杭州,总被上司打压!这回只怕连知府都做不成了。”

张乡甫说:“既然是陈大人,您何不快去拜望?他告诉我他住在烟雨楼。”

刘相年摇头道:“乡甫,既然陈中堂不露真身,肯定自有道理,您也不要同任何人说啊!”

刘相年话是这么说,他送走张乡甫,自己却又悄悄儿拜见陈廷敬去了。他心想今儿是什么日子?先是被诚亲王稀里糊涂召了去,夜里来了徐乾学的人,这会儿又听说陈廷敬来了。刘相年进了烟雨楼打听,大顺出来见了他。他便道是杭州知府刘相年,要拜见陈中堂。大顺平日听老爷说过这个人,就报了进去。陈廷敬也觉得蹊跷,叫大顺请刘相年进屋去。陈廷敬忙站了起来,刘相年却行了大礼,道:“杭州知府刘相年拜见恩公陈中堂!”

陈廷敬定眼望望,道:“哦,您就是刘相年呀?快快请坐。”

刘相年坐下,说:“杭州都在风传,说皇上南巡,先派了钦差大臣下来,原来确有其事呀!”

陈廷敬笑道:“相年呀,我算是让您撞上了。皇上嘱我先下来看看,并不准我同地方官员接触。皇上不让下面借口接驾,向百姓摊派,不准下面太铺张。可我觉得你们杭州有些怪啊!”

刘相年说:“中堂大人,我反对阿山向百姓摊派,反对建行宫,阿山已向皇上上了密奏把我参了!”

陈廷敬一下吃惊不小,心想刘相年怎么会知道密奏的呢?刘相年明白陈廷敬的心思,便道:“按理说,密奏之事我是不会知道的。我也本不敢说,我想自己的脑袋反正在脖子上扛不了几日了,又是对您陈中堂,就什么都说了吧。徐乾学派人找上门来,把阿山上密奏的事告诉我,让我出十万两银子消灾。”

陈廷敬更是大惊,只因说到了徐乾学,他不便随意说话。心里却想徐乾学越来越喜欢弄权,为人伪善贪墨,得寻着时机参了他才是。陈廷敬心下暗自想着,又听得刘相年说:“我顶回去了,一两银子也不出。”

陈廷敬想刘相年果然是位清官,他却不便评说徐乾学,只道:“相年,这些话就说到这里为止,我心里有数了。”

刘相年却忍不住又说:“如此明明昭昭的派人上门要银子,他就不怕人家告发了?”

陈廷敬道:“早已成风,司空见怪,只是您相年耿直,听着新鲜。人家知道您给不给银子,都不会告发的。此事不要再说,相年,我知道就行了。”

刘相年拱手谢过,又听陈廷敬把来杭州的见闻一一说了。两人谈天说地一会儿,陈廷敬忽又问道:“相年,我沿路所见,大抵上都没有向百姓摊派,可下面又都在大张旗鼓搞接驾工程,银子哪里来?”

刘相年说:“现在不摊派,不等于说今后不摊派。只等圣驾离去,还是要摊派下去的。到时候用多少摊多少,就算做得仁慈了,怕只怕各地还要借口皇上南巡消耗,多多的摊派下去!”

陈廷敬道:“哦,我料想也是如此。可皇上明明说了一切从简,下面怎么就不听呢?”

刘相年说:“大家虽说知道皇上下有严旨,不准铺张接驾,可谁也不敢潦草从事。何况,皇上身边还有人密令下面务必好好接驾呢。”

陈廷敬问道:“相年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好接驾,这话并没有错呀?”

刘相年说:“卑府在总督衙门里也有朋友,听他们说,阿山一面收到皇上密旨,严责阿山建行宫,铺张浪费;一面又收到太子密信,令他好好接驾,不得疏忽。阿山领会太子的意思,就是要大搞排场。”

陈廷敬听了这话,忙说:“事涉太子,非同小可。相年,话就到此为止,事关重大,不可再说了。”

刘相年点头无语,忧心忡忡。陈廷敬说:“你反对建行宫,这正是皇上的意思,你不必为此担心。好好接驾,并不一定要建行宫。”

刘相年长舒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他又想起圣谕讲堂一事,便道:“杭州知府衙门没有圣谕讲堂,我原想这里府县同城,没有必要建两个讲堂。可阿山前些日子拿这个说事,虽说没有在密奏上提及,但他万一面奏皇上,卑府真不知凶吉如何。”

陈廷敬道:“圣谕讲堂之事,我真不好替您做主。按说各府各县都要建,你如今没有建,没人提起倒罢了,有人提起只怕又是个事!可您要赶在皇上来时建起来,又太迟了。我只能说,万一皇上知道了,尽量替您说话吧。”

刘相年犹豫着该不该把诚亲王到杭州的事说了,因那诚亲王说是微服私访,特意嘱他不许在外头说起。陈廷敬见他似乎还有话说,就叫大顺暂避。刘相年心想这事同陈廷敬说了也不会有麻烦,这才低声说道:“陈中堂,诚亲王到杭州了,今儿召我见了面。王爷说是密访,住在寿宁馆,不让我在外头说。”

陈廷敬又暗自吃惊,脸色大变,心想皇上着他沿路密访,为何又另外着了诚亲王出来?陈廷敬知道皇上行事甚密,便嘱咐道:“既然诚亲王叫您不要在外头说,您就不该说的。这事我只当不知道,您不可再同外人说起。”

刘相年悔不该提起这事,心里竟有些羞愧。时候已经不早,他谢过陈廷敬,起身告辞。刘相年刚走到门口,陈廷敬又问道:“诚亲王同您说了什么?”

刘相年停下脚步,回头道:“诚亲王也没说什么,只道你刘相年官声很好,我来杭州看了几日,也是眼见为实了。他说有回皇上坐在金銮殿上,说到好几位清官,就说到你刘相年。”

陈廷敬心念一动,忙问道:“金銮殿?他是说哪个宫,还是哪个殿?”

刘相年道:“王爷只说金銮殿。”

陈廷敬又问道:“王爷带着多少人?”

刘相年回道:“总有二三十个吧,有架鹰的,有牵狗的,那狗很是凶猛。”

陈廷敬想了想,又问:“按规矩您应送上仪礼孝敬王爷,您送了吗?”

刘相年道:“我也知道是要送的,可如今又是疏河道,又是建行宫,还得修路架桥,拿得出的银子不足万两,哪好出手?”

陈廷敬道:“相年,奉送仪礼虽是陋规,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王爷不再找您也就罢了,再差人找您,您先到我这里跑一趟,我替您想想办法。”

刘相年拱手谢过,出了客栈。夜已深了,刘相年骑马慢慢走在街上,觉着露重湿肩,微有寒意。

刘相年想皇上这次南巡,密派的钦差就有两拨,天知道会有什么事捅到皇上那里去。阿山参他接驾不恭,他心里倒是不怕,自己凡事都是按皇上谕示办理的。只是杭州没有圣谕讲堂,倘若真叫皇上知道了,保不定就吃了罪。刘相年想着这事儿,怎么也睡不好。第二日,他早早的起了床,坐上轿子满杭州城转悠,想寻间现成的房子做讲堂。直把杭州城转几遍,都寻不着合适的地方。

眼看着就天黑了。城里房子都是有家有主的,哪来现成空着的?跟班的便笑道:“只怕现在杭州城里空着的房子就只有妓院了!”

不曾想刘相年眼睛一亮,便让人抬着去清河坊。随从们急了,问老爷这是怎么了。刘相年只说你们别管,去清河坊便是了。

到了清河坊,只见街上灯笼稀落,很多店家门楼都黑着。远远的看见满堂春楼前还挂着灯,刘相年记得陈中堂说起过这家青楼,便上前敲门。李三娘在里头骂道:“这么晚了,是谁呀?里头没一个姑娘了,敲你个死啊!”

开门一看,见是穿官服的,吓得张嘴半日才说出话来:“啊,怎么又是衙门里的人?你们要的人都带走了,还要什么?”

刘相年进了屋,没有答话,左右上下打量这房子。

李三娘又说:“头牌花魁让你们衙门弄去了,稍微有些模样儿的也带到衙门去了,还不知道哪日回得来哩!剩下的几个没生意,我让她们回家呆着去了。衙门要姑娘,有了头回,保不定没有二回三回,这生意谁还敢做?我是不想做了。”

刘相年回头问道:“你真不想做了?”

李三娘说:“真不做了。”

刘相年道:“你真不做了,知府衙门就把你这楼盘下来。”

李三娘眼睛瞪得要掉下来了,道:“真是天大的怪事了!衙门要妓女就很新鲜了,连妓院也要?敢情知府衙门要开妓院了?您开玩笑吧?”

刘相年脸上不见半丝笑容,只道:“谁同你开玩笑?明儿我叫人过来同你谈价钱,银子不会少你的。”

李三娘本是胡乱说的,哪知衙门里真要盘下她的妓院。她知道同衙门打交道没好果子吃,便死也不肯做这桩生意。

刘相年不由分说,扔下一句话:“你说了就不许反悔,明儿一早衙门就来人算账!”

回到知府衙门,门房正急得说话舌头都打结,半天才道出昨日两个架鹰牵狗的人又来了,骂老爷您不懂规矩,要您快快去见什么王爷。门房说他叫人满大街找老爷,只差没去清河坊了。

刘相年飞马去了烟雨楼,陈廷敬见他急匆匆的样子,就猜着是怎么回事了,问道:“诚亲王又召您了?”

刘相年说:“陈中堂您想必是料到了,果然又召我了。”

陈廷敬说:“相年,您把那日诚亲王说的话,一字一句,再说给我听听。”

刘相年不明白陈廷敬的用意,又把诚亲王怎么说的,他怎么答的,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陈廷敬听完,忽然说道:“这个诚亲王是假的!”

刘相年好比耳闻炸雷,张嘴半日,说:“假的?”

原来陈廷敬昨日听刘相年说,诚亲王讲皇阿玛在金銮殿上如何如何,心里就起了疑心。宫里头哪有谁说金銮殿的?那是民间戏台子上的说法。又想那架鹰之俗应在关外,没有谁在江南放鹰的道理。陈廷敬早年在上书房给阿哥们讲过书,阿哥们他都是认得的。说起陈廷敬跟诚亲王,更有一段佳话。二十五年秋月,有日陈廷敬在内阁直舍忙完公事,正同人在窗下对弈,皇上领着三阿哥来了。陈廷敬才要起身请安,皇上笑道:“你们难得清闲,仍对局吧。”当时三阿哥只有十二三岁,已封了贝勒。皇上便坐下来观棋,直赞陈廷敬棋道颇精。三阿哥却说:“皇阿玛,我想跟师傅学棋!”三阿哥说的师傅就是陈廷敬。皇上欣然应允,恩准每逢陈廷敬在上书房讲书完毕,三阿哥可同陈廷敬对局一个时辰。自那以后,三阿哥跟陈廷敬学棋长达两年。

陈廷敬虽猜准杭州这个诚亲王是假的,可此事毕竟重大,万一弄错了就吃罪不起,又问:“相年,你看到的这个诚亲王多大年纪?可曾留须?”

刘相年说:“我哪敢正眼望他?诚亲王这等人物又是看不出年纪的,估计二十岁上下吧。”

陈廷敬说:“诚亲王与犬子壮履同岁,虚龄应是三十四岁。”陈廷敬想了想,心中忽有一计,“相年,您快去见他,只道陈廷敬约您下棋去了,下边人没找着您,看他如何说。不管他如何骂您,您只管请罪,再回来告诉我。”

刘相年得计,速速去了寿宁馆。门口照例站着四个人,见了刘相年就低声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刘相年笑脸相赔,低头进去。又是昨日那个人拦住了他,骂道:“诚亲王微服私访,本不想见你的,念着皇上老在金銮殿上说起你,这才见了你[奇书网]。你可是半点儿规矩都不懂。”

刘相年笑道:“卑府特意来向王爷请罪!”

那人横着脸,上下打量了刘相年,说:“王爷才不会再见你哩!你滚吧!”

刘相年道:“这位爷,您好歹让我见见诚亲王,王爷好不容易到了杭州,我自然是要孝敬的。杭州黄金美女遍地都是,卑府想知道王爷想要什么。”

那人斜眼瞟着刘相年,道:“你当王爷稀罕这些?进去吧!”

刘相年跟着那人,七拐八弯走进一间大屋子。里头烛照如昼,诚亲王端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两个宫女模样的人打着扇子。刘相年跪下,道:“臣向王爷请罪!陈廷敬约臣下棋去了,下边的人没找着我。”

诚亲王问道:“你说的是哪个陈廷敬?”

刘相年暗自吃惊,略略迟疑,问道:“敢问王爷问的是哪个陈廷敬?”

诚亲王道:“我只知道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名叫陈廷敬,他还在上书房给我们阿哥讲过书哩。他跑到杭州来干什么?”

刘相年心想坏了,眼前这位王爷肯定是真的,便道:“正是陈中堂,臣只知道他是钦差,不知道他来杭州做什么。”

诚亲王问:“你没跟他说我在杭州吗?”

刘相年道:“王爷您是微服私访,嘱咐臣不同外人说,臣哪敢说。”

诚亲王点点头,说:“没说就好。我也没什么多说的,明日就要走了。你官声虽好,但也要仔细。若让我知道你有什么不好,仍是要禀告皇上的。你回去吧。”

刘相年叩了头,退了出来。走到门口,刚才领他进来的人说:“刘相年,你得聪明些。王爷领着我们出来,一路开销自是很大。难道还要王爷开金口不成?”

刘相年低头道:“卑府知道,卑府知道。”

刘相年出了寿宁馆,飞快地跑到烟雨楼,道:“陈中堂,这诚亲王不是假的。”刘相年便把诚亲王的话学给陈廷敬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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