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秋天某日,诗人K.M,收到一封陌生男子寄来的信,寄信人是住在小仓市[小仓市位于九州福冈县东部,是一座废弃了的城市。相当于今北九州市小仓北区和小仓南区]博劳町二八的田上耕作。

K是名医学博士,却以创作大量耽美诗、戏曲、小说和评论作品闻名。他对南蛮文化[室町时代(1336-1573)末期至江户时代(1603-1867),由葡萄牙人经东南亚引入的欧洲文化,极富基督教色彩]的研究也广为人知,据说此类艺术结合了江户风情与异国趣味,颇为特别。这样的文人收到陌生人寄来的信件并不罕见。

但寄这封信的人并非想请K翻阅自己创作的诗作或小说原稿。信中大意乃其现居小仓,目前正在调查森鸥外寄居小仓时期的事,随信附上的文稿就是调查的部分成果,请老师指正,看看是否有价值云云。看来,这个姓田上的男人并非随便找人请教,而是知道K与森鸥外的关系才寄信来的。

K对同行森鸥外十分景仰,过去写过《森鸥外》、《鸥外的文学》、《某一天的鸥外老师》等许多有关森鸥外的小论文和随笔。就在今年春天,他还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鸥外老师的文体》。

引起K兴趣的是这名寄信人宣称正在调查小仓时期的森鸥外。森鸥外自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九)起,曾以第十二师团军医部长的身份在小仓度过三年,可惜的是他当时的日记下落不明。岩波出版社计划出版《鸥外全集》(K也是这部书的编辑委员会成员之一)之际,曾四处搜寻这些日记,却始终没有收获。对于研究森鸥外的人来说,少了这部分重要资料,着实让人遗憾。

而这个田上居然说他正在调查森鸥外寄住在小仓时期的事。这可是一份极需耐心与毅力的工作。田上说,四十年的光阴早已掩埋了鸥外的痕迹,如今,就算在当地,知道森鸥外曾暂居小仓的人都已所剩无几,当年与森鸥外有来往的人均已故去。因此,他只能从那些人的亲友口中探听有关鸥外的轶事。信上还举了几个实例。K读过信之后觉得颇有趣,对方的研究与文稿尚未完成——如果能完成必定空前绝后。况且文笔也很扎实。

五六天后,K回了信。五十五岁的他考虑到对方是名青年,因此信写得很亲切,字里行间充满鼓励之情。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田上耕作究竟是何等人物呢?他暗忖。

田上耕作于明治四十二年(一九〇九)出生于熊本。

明治三十三年(一九〇○)左右,熊本有一个国权党,此政党是为了反对大隈修改条约[大隈重信(OkumaShigenobu,1836-1922),时任伊藤内阁外相,主导修改江户幕府与列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而建立的,由佐佐友房担任主席,闻名全国。党内有一人名叫白井正道,终生追随佐佐友房,投身于政治运动。

白井有个女儿叫阿藤,是公认的美女。某次年轻皇族来访熊本,阿藤陪他到市内的水前寺公园参观。她在林间小径带路时的窈窕风姿深深打动了年轻皇子的心。据说皇子回宫后坚持要娶此女,令侍从大人们困惑不已,这段佳话至今仍在熊本县内流传。

随着年龄的增长,阿藤的美貌愈发动人,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每桩都是条件极佳的好亲事。但顾及白井的政党立场,没有一桩谈得拢。换言之,答应了一方就会得罪另一方。最后不得已,白井只好将阿藤许配给了自己的外甥田上定一。唯有这样,才能不得罪任何一方,并对两人都有交代。对田上定一而言,能娶到阿藤这样的美人,多少也可说是上天眷顾。

两人婚后育有一子,就是田上耕作,户口申报表上填的出生日期是明治四十二年十一月二日。

不知何故,这孩子年满四岁仍不会说话,五六岁以后依然口齿不清,动不动就张着嘴巴淌口水。此外,他的一条腿有轻微的残疾,行走有些不便。

父母劳心伤神,带他看遍各家医生,却没有一处能作出明确诊断。只知是神经系统的毛病,却弄不清病名。他们也去Q大看过,院方同样语焉不详。大部分医生说是小儿麻痹,只有一位医生说或许是颈椎附近有颗肿瘤,已缓慢胀大到压迫神经的地步。也许这种说法更接近实情。据说此病无药可医。

只因为怕得罪人才促成这桩婚事的白井正道似乎对孩子的不幸深感内疚,他不仅把忧心表现在脸上,还带着孩子四处求医,甚至自掏腰包支付医药费。

白井除了投身政治活动,似乎还对建造业略有涉足,参与创立了九州铁路公司(现在的国铁鹿儿岛本线就是这家公司修建的,因此,白井也算是铺设这条铁路的功臣之一)。

在白井的安排下,田上定一得以进入九州铁路公司,一家人也搬到了小仓,这一年耕作五岁。白井在小仓的博劳町买了一块地,替女儿女婿盖了一栋房子。其中有五六间屋子可供出租。白井一生热衷政治活动,把祖上留下的家产都败光了,加上不善理财,死后也没留下什么资产。阿藤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就只有这栋房子。

博劳町位于小仓市北端,面朝大海,这片海连着玄海滩,家里终年回荡着大海的涛声。耕作就是听着这样的声音长大的。

在耕作的记忆中,六岁那年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租房的房客中有一户穷苦人,一对老夫妇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孩。老夫妇似乎不是这个孩子的父母。

年约六十、满头白发的老爷爷总是一大清早就出门工作了。穿着褪色的和服短褂和紧身绑腿裤,踏着草鞋,手里拿一个长柄大摇铃,边走边摇。

耕作的父母把这家人称为“传信的”,这似乎是老爷爷的职业。耕作不知道“传信”是干什么的,不过他常去老爷爷家找女孩玩耍。女孩有一双大眼睛,肤色白晳,性格内向。每次耕作过去玩耍,老奶奶总是很高兴,还烤年糕给他吃。

耕作说话结巴,口齿不清,听的人总会一头雾水,左腿还有残疾。老夫妇会待他如此亲切,除了因为他是房东的孩子,部分原因也是同情他身体上的不幸吧。虽然耕作在长大以后对这种怜悯有着强烈的反感,但当时只有六岁的他却没有这种情绪,所以欣然接受了老夫妇的款待。而那个叫阿末的女孩,可以说是耕作儿时唯一的玩伴,同时也算是他此生第一次懵懂爱上的女孩。

―大清早,耕作还在被窝里睡觉时老爷爷就出门了。叮铃叮铃的摇铃声逐渐远去,幽远的回音萦绕耳畔久久不散。耕作总喜欢把脸埋在枕头上,竖耳聆听,直到铃声消失,那声音为他童稚的心灵带来一丝甜美的哀愁。太阳下山,老爷爷回家,铃声会再度从屋前传来。

啊,传信的回来了……父亲也会一边斟酒细酌,一边倾听铃声。老爷爷总要工作到夜幕降临,尤其在秋夜,铃声夹杂海浪的涛声,总有那么一股淡淡的感伤。

传信的这户人家只住了一年,某天半夜突然逃走了——光靠年过六十的老爷爷大概无法维持生计吧。耕作去他家一看,只见大门紧闭,上面贴着父亲写的“出租”纸条,不禁有些怅然。

耕作常想,不知那家人现在过得如何?老爷爷的摇铃声再也听不到了,现在他或许正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继续摇着那个铃铛——耕作不禁开始想象,甚至想到了那块土地的景色。

正是这段回忆,促成他与森鸥外结缘。

田上定一在耕作十岁那年病故,临死前仍在为耕作的身体状况担忧。有一个口齿不清、整天流着口水的跛脚儿子,想必做父母的一定放心不下吧。他们已遍访名医,不只附近的,甚至大老远跑去博多、长崎求诊,但每位医生都百思不解,连确切的病因都说不上来。无助的他们还曾求神拜佛,寻找民间偏方。田上家的家产,几乎全为这孩子消耗一空,可惜治疗仍是徒劳无功。

定一死时阿藤年方三十,勉强可算步入中年。此时她的美貌之上更添了一分高雅,各地都有人上门给她介绍再婚对象,包括熊本老家那边,可能是因为大家还记得十年前她曾是远近驰名的大美人吧。不过阿藤全都回绝了。提亲者中也有不少条件极佳的,甚至宣称愿意出钱为耕作治病。但阿藤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几分真心,唯恐治病只是引她上钩的诱饵。即便改嫁,她也不打算撇下耕作,可倘若把耕作一起带过去,不难想象这个病恹恹的孩子在夫家会受到何等待遇。于是她决心一辈子守着耕作,从此断了再婚的念头。只要省着点用,靠五六间房子的房租应该还够糊口。

耕作上小学了。这个整天张着嘴、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自然被同学们当成白痴,其实他比班上任何一个孩子都聪明。虽然口齿不清使得老师尽量不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不过他的成绩一直很优秀。不只小学期间,后来上了私立中学,他的成绩依旧出类拔萃。

阿藤为此欣喜异常。如此聪明的脑子若能配个正常的身体该有多好,每每一念及此,她都会潸然泪下。不过这丝毫不会减少儿子的头脑优于常人带给她的欢乐。家中只有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即便是耕作这样的身体,在阿藤看来也是可以依靠的栋梁支柱。

当时阿藤的父亲白井正道早已过世。由于一生为政治奔走,正道死后不仅没留下遗产,反而负债累累。白井家祖先贵为幕府时代熊本藩的重臣,算是名门望族,却在正道这一代散尽家财,还让子孙受债务拖累。阿藤从娘家那里几乎得不到任何帮助。

在校成绩优良,多少也让耕作对这个社会产生了些许自信,得以摆脱残疾人惯有的自卑,却终究摆脱不了孤独。而和许多孤独的人一样,他也爱上了文学。

耕作有个中学时代认识的好友江南铁雄。江南是个文艺青年,任职于当地一家商贸公司。他勤于写诗,上班时间也时常偷偷摊开账簿下藏着的稿纸书写,可以说是酷爱文学。他和耕作投缘得不得了,算是耕作一生中唯一的朋友。

某日,江南带了一本小说集给耕作。

“这是森鸥外的小说集,其中有篇《独身》,你不妨看看。是鸥外描述自己寄居小仓时期的故事,很有趣。”

耕作拿来读了,没想到文章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由于内心过于感动,文章中的某些字句甚至一连好几天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去,那是《独身》中的一节……

外面迟早会下雪。不时响起传信的匆匆经过时摇响的铃声。

说到“传信”,外地人可能不懂。这是在被引入东京之前,就早已传入小仓的两种西洋风俗之一。

(中略)

其中之一就是传信。自打德国人巧妙地将邮政网络散布世界之后,照理说信件往来应该相当方便了,但还是得耗时数日甚至一个月。如果有什么当天之内必须传达的要事,以邮寄的方式绝对来不及。

约会[原文为法文]也一样,如果是约对方第二天在某处见面,信件传达还勉强来得及。但如果是性急的恋人,想当晚就约在某处见个面,邮件就不管用了。或许会有人说可以发电报,但此举恐有牛刀杀鸡之嫌,况且如此正式的方式也太煞风景了。这种时候,人们肯定想找个跑腿的。他们总是戴着印有公司标志的帽子,站在十字路口。无论是把信件送往市内,还是把半路上买的东西送回家里,样样事情都可包办,这就是传信人。你把信或东西交给他们,他们会马上开一张有公司印章的收条,效率出奇得高。在小仓,传信人也是这样的。

一谈起传信的就忍不住扯远了。总之,在小仓的冬夜,室外异常安静的时候,总能清晰地听到那种传信的铃声,叮铃、叮铃、叮铃……急促而清亮。

耕作幼年的回忆蓦然复苏,传信的老爷爷和女孩的身影浮现在眼前。那时他还不懂传信是干什么的,如今竟由鸥外告诉了他。

……室外异常安静的时候,总能清晰地听到那种传信的铃声,叮铃、叮铃、叮铃……急促而清亮。

这也是他幼年时的切身体会。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仿佛听见了老爷爷的摇铃声。

耕作之所以开始亲近鸥外的作品,就源于对这段往事的追忆。不过,鸥外质朴清峻的文风,想必也在耕作孤独的心中激起了共鸣吧。

阿藤顾及耕作的未来,便把他送去西服店当学徒,想让他学会一技之长。但他三天就受不了了。一方面因为左脚行动不便,不过主要原因还是工匠世界不合他的脾胃。阿藤倒也不勉强他。从此耕作再也没做过有收入的工作,全靠阿藤替人缝补衣物和收来的房租维持家用。

见过耕作的人无一不就他的容貌议论纷纷。他身长将近六尺[约一米五],半边脸是歪的,嘴巴永远合不拢,松垮下垂的嘴唇上整日挂着濡湿晶亮的口水。走路时左脚是跛的,肩膀不停上下晃动,路人看到他必定会回头张望,觉得他是个傻子。

不过耕作走在街上时丝毫不在意路人看他的眼光,就连去江南任职的公司也一样。女事务员像看什么热闹似的,刻

意从座位上伸长脖子盯着他瞧。

耕作说话不仅结巴,而且发音不清楚。虽然江南已经习惯,但其他人一般都听不僅。

“江南,那个人是傻子吗?”

耕作离开后,总有人嬉皮笑脸地来问。

“胡说八道!他比你们聪明多了!”江南会立刻反驳。实际上,江南一直很尊敬耕作,耕作对于身体的残疾丝毫不感到自卑的态度令他十分钦佩。

但即使是江南也不懂,耕作在绝望之下还有多么烦闷,这些别人不可能懂。他之所以没有崩溃,纯粹出于对自己的头脑还有些自负。说到底这其实像羽毛一样靠不住,却是他唯一的希望。而“不管你们怎么看我都没关系,将来等着瞧”的心理也是由此而来的,是他仅有的救赎。

别人不知道,其实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故意装出白痴的姿态——他认为这是一种幌子。有时候他还会把身体上的缺陷误认为是幌子,并因此稍感安慰。这样就算别人嘲笑也能坦然面对,甚至还想嘲笑别人呢。看起来好像是他故意把肉体暴露在别人面前,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想保护自己。

那时有位医生名叫白川庆一郎,在小仓开了一家大医院。每个小城镇都会有一两位这种颇具领袖风范的文化人,不仅家道殷实且家中藏书丰富。这位医生定期集合当地的俳人、歌人、书法家、文学青年及乡土史学家聚会,自己稳坐团体的中心位置,同时扮演赞助者。医院生意很是兴隆,成为一股地方势力,甚至连上一代歌舞伎名角菊五郎和羽左卫门在此地表演时都得事先跟他打声招呼。

江南认识白川,就把耕作带去引荐。白川是个年近五十的魁梧男子,他问耕作是否喜欢书,耕作回答说“喜欢”,他便说:“那你可以帮我编辑书房的藏书目录。”从此,耕作开始进出白川的书房。那里藏有保存良好的书籍将近三万本,从哲学、宗教、历史到文学、美术、考古学、民俗学,等等,简直像座图书馆。这些全是以藏书为乐的白川买回来的。

耕作几乎每天都来。另有一人负责整理书籍,因此耕作其实没有多少工作,多半以读书度日。书房所在的主屋与医院有段距离,之间靠一条长长的走廊相连,频频有护士穿梭其间,不时能瞥见女人也算是乐事一桩。

白川医院的护士都是出了名的美女。入夜后,白川总会带着一群护士上街散步,路人撞见了想不侧目都不行。高大的白川率领美女大军总能博得众人的瞩目,有时耕作也会尾随在队伍后面。跛着一条腿,咧嘴滴着口水往前走的耕作,和这一行人形成一种奇妙的对照,总是惹得人们大笑。但赏识耕作才华的白川依旧不以为意地带着他四处走。对耕作来说,能被白川赏识真可谓一大幸福。

白川很早以前就想着手写篇论文,打算提交给母校Q大,主题是《温泉的研究》,并一直在为此搜集资料。但工作繁忙的他不可能动不动就坐两个小时的火车去Q大,这是他最大的苦恼。对此,白川想到的解决之道是利用耕作,把要领告诉他,然后派他去抄写参考文献。

从此耕作便在两地之间奔波了一年有余,正如白川所预期的,耕作极为用心。他对调查旧事物的兴趣想必就是那段时间培养出来的吧。

不幸的是,后来有位以相同论文主题抢先取得学位的对手,令白川顿失研究兴趣,耕作的努力也化为泡影。不过这件事后,白川更是格外照顾耕作。

白川每月都会按耕作等人开的书单购买新书,他自己当然不可能一一细读,大多都在盖上“白川藏书”之印后就放进书房陈列了。耕作的任务就是替书籍编号和阅读。届时岩波出版社的《鸥外全集》出版了,时值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左右。

《鸥外全集》第二十四卷的后记部分,提及了鸥外在小仓时期的日记为何会遗失的原委。

鸥外于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七)六月前往九州的小仓赴任,到三十五年(一九〇二)三月回东京,一共待了三年。这段期间鸥外写的日记虽曾托人誊写保存,但出版全集之际却怎么都找不到了。鸥外的亲戚表示,曾亲眼看到那本日记放在观潮楼书房一隅的书箱中,据说被某人拿走了,之后便下落不明。编辑与书店都“千方百计”地找过,终究还是没有找到。

鸥外来到小仓时尚不满四十岁,正值壮年。从他那时的作品《独身》和《鸡》中也可看出几分独自生活的朴素寂寥。后来他在小仓和经母亲介绍的美女再婚。然而记录下三年小仓生活时光的《小仓日记》却遗失了,这让所有人都感到可惜。直到确定遗失后,人们才感受到《小仓日记》背后的分量。

耕作就是在得知此事后被打动的。自鸥外的文章意外唤醒他对传信铃声的儿时记忆以来,他便醉心于其作品。后来得知《小仓日记》遗失后,他甚至产生幻想,仿佛那本未知的日记有着与自己相同的血脉。

耕作是如何生出这个念头,决定拖着瘸腿四处搜集资料,编出一本能取代那本记录了鸥外小仓生活的遗失日记的呢?当时正是民俗学家柳田国男的民俗学普遍流行之际,在白川那个团体的青年之间也掀起了一股民俗学热潮,甚至出版了《丰前[旧地名,相当于现在的福冈县东部至大分县北部]》这本杂志。爱好者们收集乡土文化资料,编辑成文再刊登在每一期杂志上。耕作起先也是根据乡土杂志上的文章揣测小仓时代的鸥外,但在看了民俗学者的资料采集方式之后,他逐渐起意,想要填补《小仓日记》遗失带来的空白。他决定四处寻访鸥外在小仓结识的人,即便只是只言片语也要一一收集。

耕作立志全身心投入这项工作,就像试图挖到矿脉的地质学家一样,决定视之为终生事业。

听到这个决定后最高兴的是阿藤。这是儿子生平第一次燃起壮志,说什么都得支持他。

阿藤那时已年近五十,不过天生的美貌令她看起来顶多只有四十岁。这些年来诱惑着实不少,但她都一一化解,只把耕作当成唯一的希望。那种残疾儿有什么好——这是不相干的外人才会说的风凉话。实际上,阿藤把耕作当成丈夫一样伺候,也当成幼儿般呵护。每当儿子口齿不清地谈起鸥外,做母亲的她总是喜滋滋地仔细倾听。

当时,小仓市有个留着长胡须、高个子、裹着黑袍的外国老人。此人是一名传教士,来自法国,在香春口[日本地名,位于九州市小仓北区]设立了一家天主教教会,名叫F.贝特朗。他现已年迈,鸥外滞居小仓时曾跟他学过法语。

耕作首先拜访的就是贝特朗。

贝特朗看着耕作异常的身体,以为是病人来寻求灵魂的救赎。听到耕作结结巴巴地请求他谈谈对鸥外的回忆时,那双目光柔和的眼睛顿时瞪得宛如铜铃。当然,他立刻反问耕作想做什么。在听了耕作的说明后,他搓着双手,说这是个好主意,蓄须的双颊挂上了微笑。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记忆早已模糊,不过森先生留给我最强烈的印象……”

贝特朗生于巴黎,年轻时来到日本,已经在日本待了四十多年,所以日语非常流利。贝特朗的脸上布满七十岁老人该有的皱纹,清澈依旧的深蓝色眼眸宛如陷于深邃的宇宙之中。他一边遥想久违的过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开了话匣子。

“森先生很热衷法语,每个星期的一、三、四、五及周日都会来上课。他很准时,从来没有迟到。有一次,师团长设宴款待,但他还是照样来我这里上课,他的随从很担心,只好牵着马来我这里接他。”

贝特朗抽着烟草气味芳醇的烟斗,娓娓叙述。

“除了他,来我这里学法语的人还有很多,但只有森先生一个人学出了名堂,而且可以说出类拔萃。这当然也得益于他的德语造诣很高。他从单位下班后,总是先回家一趟,然后立刻赶过来。他会换上和服,叼着烟,说是散步过来的,这段距离,走路约需三十分钟。”

老先生以这段话作为开场白,接下来且想且述,耕作接连两三天过去做了笔记。整理后拿给江南看,得到了很大的鼓励。

“挺不错的嘛!继续这样努力就对了,这一定是篇好作品。”

江南的友情是照亮耕作终生的一盏明灯。

贝特朗当时曾开心地说他即将返回法国,但不久后便死于小仓。

接着,耕作打算拜访“安国寺先生”遗族。鸥外在短篇小说《两个朋友》里曾经提到安国寺先生。《独身》里这个人则化身为“安宁寺先生”。

打从我搬到小仓京町的这间房子,安国寺先生就天天来我这里报到。每天我从单位下班,一进家门总会看到等着我的安国寺先生,他总是一直待到吃晚饭的时候。这期间,我会把德语版的哲学入门书籍翻译过来读给安国寺先生听,安国寺先生也会讲解哲学理论给我听。

——《两个朋友》

鸥外回到东京后,这位安国寺先生难忍离别之苦,也追随他来到东京。但那时的鸥外已不比乡居时代,变得异常忙碌,只能请F君(后来的一高教授福间博)代为授课。然而F君却从基础开始教起,令安国寺先生苦不堪言。安国寺先生的学艺涵养足以达到引用佛经典故对鸥外讲解唯实论,而鸥外当初也跳过德语的基本文法,打从一开始就直接把德语的哲学书籍逐字逐句译为佛教用语,便于安国寺理解;F君却坚持逐一分析文法,这种授课方式令安国寺无力招架。他虽有能理解深奥哲学的头脑,却已经一把年纪,面对需要机械式记忆的名词、动词词尾变化规律只好无奈地投降,就此放弃德语。日俄战争爆发后,鸥外前往满洲期间,他以生病为由返乡了。

我怀疑安国寺先生是被德语折磨才惹出这场病来的。一个面对复杂逻辑都可以轻易触会贯通的聪明人,却被机械式的文法规则困住,只是想象都令人同情,我不禁感慨良多。

等我在满洲过完年凯旋时,安国寺先生已经回到九州。在小仓附近的山中寺院当起了住持。

——《两个朋友》

安国寺先生的真名叫玉水俊虎。鸥外曾在大正四年(一九一五)的日记中写道——

十月五日,接获僧人俊虎之讣告,时任福冈县企救郡西谷村护圣寺住持,致电弟子玉水俊麟吊唁。

死因是肺疾。

俊虎年轻时,景仰相州小田原最上寺的星见典海。日夜刻苦勉学,正是那段过劳生活种下了病因。

俊虎无子嗣,护圣寺也不到数代就易手他人。

耕作去西古村公所询问俊虎有无亲人。村公所的答复是这样的:“俊虎师父的未亡人玉水秋氏至今仍健在,寄居于本村三岳区片山宅。”

鸥外所谓的“小仓附近的山中”,其实距离小仓还有四里多路。前半程还有公车,再过去就得徒步上山。

耕作把装有便当的包往肩上一扛,拎起水壶,穿着草鞋就出门了。阿藤很担心,但他说声“没问题”就出发了。

下了公车后的山路崎岖难行。特别是对从未步行超过一里的耕作来说,等于普通人走十多里路。他沿途不知停下来坐在路边休息了多少次,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耸着肩大口喘息。

当时正值晚秋,满山遍染枫红,林中深处不时传来伯劳鸟尖锐的啼鸣。秋阳下静谧的山景别有一番在城市里品尝不到的味道,多少给狼狈的耕作带来些许安慰。

三岳区位于群山环绕的狭小盆地中,白墙红瓦的家屋众多,在北九州极为罕见。看来富裕人家不少,每栋房子都相当气派雄伟,山腹处遥遥可见寺门的就是护圣寺。耕作觉得“安国寺先生”仿佛至今仍住在那个屋檐下,不禁伫立凝望了半晌。

打听片山家的位置,原来就在护圣寺下方。等到耕作好不容易抵达,身后已经不知不觉聚集了一群好奇的村民,大家都觉得长相怪异又跛行的耕作很奇怪。

片山家的主人刚从田里回来,正在院子前替牛卸下犁架,是个年约六十的老翁。他看到耕作也愣住了。耕作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让此人明白他的来意,最后对方不怀好意地笑着说:“玉水秋是我姐,你找她干吗?”那种鄙夷的浅笑是看到耕作外貌后的反应。

耕作尽可能慢慢说明原委,但由于他口齿不清,即便“鸥外、鸥外”地再三重复,老翁依旧不明所以,就像对待哑巴或白痴一般,对他表示“姐姐不在,我不知道”。

耕作只好失望地折返,又走了一遍二里长的山路。回程时的心情沉重如石,更添一层疲惫。

阿藤一看到耕作回来,从他那筋疲力尽的表情便立刻猜到结果。

“怎么样?”

听她这么一问,耕作立马将疲惫得难以言喻的身体往榻榻米上一扔,倦怠得咕哝了一声“不在家”。阿藤一听,当下就明白他肯定是受到了不公的待遇,心头万分不忍。

“明天再去一次看看吧,妈陪你一起去。”

阿藤这么鼓励他。

翌日,阿藤一早就雇

了两辆黄包车。黄包车不可能从半路上的公车站接人,所以只好从家里出发。来回总共八里路,光车钱就要花掉阿藤半个月的生活费。但她只是一心期盼,别让耕作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之灯就此熄灭。

两辆黄包车在乡间小路上驰骋,这可是除了婚礼以外难得一见的光景,田里的人都翘首目送,片山家更是大吃一惊。

这次由阿藤负责说明来意。她选上伴手礼[伴手礼指出门到外地时为亲友买的礼物,一般是当地的特产、纪念品等。“伴手”是伴人送手礼,也就是古人“伴礼”的意思],高雅的举止和委婉的用词令对方惶恐不已——说穿了,对方毕竟只是个乡下人。片山连忙请两人就座,为他们引见正好在家的老妇。

那年玉水秋六十八岁,是个娇小、眼神亲切的老妇。算起来,她和丈夫安国寺先生相差了近二十岁。问过才知道,原来她是俊虎的原配,是村民为了将俊虎留在护圣寺,硬逼他娶的。因此,鸥外在小仓时,她还没嫁进门。

不过,关于鸥外在小仓的事迹,她在丈夫俊虎生前时还是听说了不少。

耕作姑且先将目前打听到的贝特朗及俊虎未亡人的叙述整理之后写成草稿,寄给东京的K.M.。最终会选中K,是因为耕作之前看过他的著作,也知道他是《鸥外全集》的编纂委员之一。

耕作写信给K,信中表示这项调查虽然才进行到一半,但期盼老师看看有无调查价值。

这的确是他的心声。独自埋首苦干实在难以安心,他怀疑自己正为某种异常空虚的东西作无谓的努力,这种不安频频向他袭来。这时候,如果不找个权威人士问问实在不安心。他怕自己的全心投入毫无意义。之所以写信给K,完全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两个星期之后,耕作收到了高级信封背面印有姓名的K的回信。他的心如小鹿乱撞,一时之间竟不敢拆信。回信内容如下:

敬启者:

来信及大作已拜读,内容颇为精彩,令人深感佩服。贵研究虽才刚起步,尚无从置评,但若能坚持完成,想必成果可期。如今《小仓日记》下落不明,田上兄的研究实乃意义深远,尚祈继续努力为荷。

来了!他想。这个答复远远超乎他的期待,喜悦宛如潮水,涨满胸臆汩汩溢出。他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越看越欢喜。

“太好了,小耕,真是太好了!”

阿藤也非常亢奋,母子俩面对面热泪盈眶。一想到这样一来耕作的人生就有了希望,阿藤就高兴得不得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幽暗的地底见到了出口的光明。阿藤把K的来信供在神坛上,那天晚上还煮了红豆饭庆祝。

耕作把信拿给白川看,白川反复阅读,频频点头,也替他感到高兴。江南更是兴奋得犹如自己中了奖,逢人就大肆吹嘘能收到K大师的来信有多么了不得。

好,这下子方向确定了。耕作这么一想,顿时感到自己腰杆挺直,心情激昂。

但接下来的调查却毫无进展。鸥外最早寄居在锻冶町,那幢出租房里目前住着一名律师。房东一直是一个姓宇佐美的人,耕作和母亲一起造访他家。自从有了上次去三岳的经验之后,阿藤便一直陪同耕作釆访,充当口译员。

宇佐美家的户主是一位老先生,听完他们的来意之后,侧头沉吟良久。他说:“我是招赘进来的,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据说内人小时候颇受疼爱,如果问内人,或许她还记得一些。不过,这也很难说,毕竟已经是陈年往事了。”说完,他笑着唤老妻出来见客。

鸥外的《鸡》这篇小说描写的就是此宅,所以耕作无论如何都想问个究竟。然而,闻声而出的老妇面露微笑,眼角挤出慈爱的皱纹,说道:“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候我才六岁。”

这便是她唯一的问答。

鸥外后来从这幢宅邸搬到新鱼町,也就是《独身》中提到的房子。

这是小仓某个雪夜里发生的故事。两名客人在新鱼町的大野丰宅邸相会。

此宅现已成为某所教会,问遍众人,仍无法得知鸥外寄居时的房东是谁。耕作忽然心生一计,决定去市公所的土地局调查。获准翻阅名册后,上溯至明治四十三年(一九一〇)一看,原来当时那块土地的所有人姓东。耕作又打听到此人的孙子现居周町,便抱着或许能问出线索的侥幸心理前去造访,却赫然发现那里竟然是妓院。

妓院老板东某一味不怀好意地看着耕作的身体,对于与鸥外有关的事则是一问三不知。

“调查这种事有什么用?”

他对一旁的阿藤不屑地抛下这句话。

调查这种事有什么用?对方不经意吐露的这句话,刺痛了耕作的心,久久难愈。实际上,他的确开始怀疑,做这种事真的有意义吗?该不会只是为了赌气,最终徒劳一场吧?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努力太可笑了,仿佛被狠狠推落深渊,感觉就连K的来信也只是敷衍的奉承。希望之光悄然消失,黑暗的绝望涌上心头。这种绝望感后来仍不时发作,把耕作折磨得猛拔头发。

有一天,耕作来到很久没去的白川医院,一名护士亲昵地走近他。这个轮廓分明、五官立体的女孩,名叫山田照子。

“医生说田上先生正在调查森鸥外的事,是真的吗?”她如此问道。照子表示,她的伯父是黄寿山的和尚,曾说过鸥外常去那里玩。如果去问她伯父,说不定能打听到有趣的消息。

耕作顿时精神一振,仿佛看到了蓝天。

“你要去时,我可以带路。”照子说。

耕作满怀期待。黄寿山指位于小仓东面山麓的寺庙福聚禅寺,是临时藩士的菩提寺[安置祖先牌位或坟墓的寺庙],开山始祖是即非。鸥外在小仓时期曾写过《即非年谱》,可见他确实常去黄寿山。当时的寺僧如果还活着,或许可以打听到意料之外的秘闻。

那是初冬里温暖的一天。耕作和山田照子结伴登上黄寿山,照子配合行动不便的耕作,刻意放慢步伐。只见林中有寺,焚烧落叶的青烟从树林深处袅袅飘出。

见面一看,照子口中的伯父,原来是一位年约七十的老僧。

“只要把寺中的古书或小笠原家的记录拿出来给森先生看,他就可以看上个大半天。前任住持如果还活着,一定知道得更多。我以前常看到他们俩聊天。”老僧一边喝茶,一边说,“有一次,夫人也一起过来,我对夫人倒是没什么印象,不过您知道鸥外夫人写的歌咏本寺的诗作吗?”

老僧歪着那张风干的皱脸,仿佛在努力回想。想起诗句后,就写在纸上给耕作看。

一见即非持拂尘,笑指貌似我夫君,佛殿梅花落纷纷。

鸥外偕新妻游览早春山寺的情景如在眼前。

“对了,森先生对禅学也很热心,每个星期日都会和同好聚会,就在堺町的东禅寺。”

之后,耕作与照子又绕去供奉开山祖师的开山堂。昏暗的佛堂中,开山始祖即非的木雕像积满灰尘,乌沉沉地端坐在堂上。

“鸥外先生长得很像这副尊容吗?”

照子笑了,露出一口贝齿。即非的容貌颇为古怪。

两人穿过林间,寻路下山,山路两旁堆积着落叶,冬阳从树叶落尽的光秃枝头之间洒落。行动不便的耕作被照子牵着,她的手指柔软又温暖,还带着年轻女孩所特有的甜美气息。

照子毫不介意耕作丑陋身体的态度令耕作很迷茫。对方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这样的女子,如此亲昵地依偎在身旁,对他来说还是头一遭。过去的岁月里,耕作因为对自己的身体有自知之明,所以从未对女人动过心。但被照子牵着手,像情人般在林间漫步,还真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初冬的这一天,与照子结伴出行的记忆,很长一段时间都令他念念不忘。

耕作已经三十二岁了,不断有人上门说媒。可每次一相亲,结局都是告吹。他的家境不算富裕,又有这样的残疾,自然无人肯委身下嫁。阿藤为了替他讨房媳妇费尽心思,托遍了各色人等,却还是没有一次谈成。年轻时苦于求亲者太多而应接不暇的阿藤,现在却要承受讨不到儿媳妇的难言之苦。

这时候,出现了照子这样的女孩,对阿藤来说也是一大希望。照子开始常到耕作家玩。黄寿山一游之后,耕作与照子之间的距离也大幅拉近了。

但就是不知道照子是否明白耕作的情意。她天性娇媚,和进出白川医院的每个男人都很亲近。之所以频频来耕作家玩,或许只是心血来潮,没别的意思。

可是,阿藤与耕作都把照子的来访视为某种暗示。在他家,有照乎这样的年轻美人来做客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每次照子来访,阿藤都会像恭迎公主般殷勤款待。

然而,阿藤毕竟还是没有勇气请求照子嫁给儿子。这些年来,已经有太多条件远不及照子的丑女断然拒绝下嫁。虽然在阿藤的内心一隅仍对照子抱着万分之一的期待,但大半还是绝望。只是在绝望之中,她又期盼着某种奇迹。

东禅寺是所小庙,围墙内种的木棉花护出一条小径。阿藤与耕作刚绕到寺院后面,便有一名身穿白袍、戴眼镜、体形微胖的僧人出迎。僧人一脸狐疑地打量着耕作。

阿藤客气地表示,从黄寿山那里听说,明治三十二三年间,鸥外先生曾经参与这里的禅会,不知师父是否知情?

僧人听了,冷冰冰地说道:“这种事好像听过,不过那是我祖父一辈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从他脸上僵硬的表情来看,恐怕再追问下去也是徒劳。

“关于当时的事,可曾留下什么记载?”

但母子俩还是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没有。”

对方的回答依旧毫不客气。

母子俩失望地走出寺门。四十年的光阴已追溯莫及,岁月扬起的滚滚沙尘,已将曾经所到之处的痕迹彻底掩埋。

两人往回走着,身后忽有声音追来,转身一看,是那个白袍僧人正在招手。

“我忽然想起来了,有一块当时捐赠的鱼板[将木板雕成鱼形,是禅寺用来敲响报时的响板],你们要不要看?上面刻了名字。”僧人说。看来,此人骨子里还是友好的。

那块鱼板老旧泛黑,捐赠者的名字都得琢磨半天才能勉强看清。耕作一看到那些名字,不禁屏息。

捐赠者玉水俊虎

森林太郎[此人即为森鸥外]

二阶堂行文

柴田董之

安广伊三郎

上川正一

户上驹之助

这出乎意料的发现令他大喜过望,连忙将名字都抄在记事本上,这是一条重要线索。除了鸥外和俊虎,其他名字听都没听过,这里的寺僧也毫无头绪。但若能设法查出这些人的下落,或许可以另辟蹊径得到新资料。

耕作几乎把历代定居小仓的熟人都问遍了,可谁也没听过这些名字,江南也说毫无印象。于是,耕作又跑去找白川,白川那里总有三教九流的人进出,或许会知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白川看着那些名字说,“不过,这个安广伊三郎说不定和一郎有什么关系。不妨去问问宝六先生。”

安广伴一郎曾担任南满洲铁道公司的总裁,反对党替他取了一个绰号叫“豆沙面包”[日语中,“豆沙面包”与“安伴”发音相同]。此人的侄子叫安广宝六,独身,是个爱喝酒的老画家。

耕作前往宝六家拜访,对方住在陋巷深处的一处大杂院内,前来应门的是他的室友。

“安广先生去东京了,暂时不会回来。”

对方如此表示。

耕作失望地怅然返家,却意外收到一封信,是鸥外的弟弟森润三郎寄来的。

信中大意是说,“听K氏提起阁下。我正打算写些家兄的事迹,很想知道他在小仓的生活。如果不妨碍阁下的调查,能否将调查成果赐教。”信写得非常客气。

耕作欣然修书寄去。

之后,在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出版,森润三郎所著的《鸥外森林太郎》中提及——

小仓市博劳町的田上耕作氏,调查了家兄滞居期间的事迹……

文中还记录了耕作与贝特朗见面的经过。

如果看过《鸥外全集》,就会知道鸥外暂居小仓时期,于当地报纸发表的文章的顺序——

《如果我是九州的富人》明治三十二年福冈每日新闻

《鸥外渔史是何人》明治三十三年福冈每日新闻

《小仓安国寺记》明治三十四年门司新报

《和气清麻吕与足立山》、《再谈和气清麻吕与足立山》明治三十五年门司新报

耕作研判,鸥外当时投递稿件或许是和各报社的小仓分社联络。《门司新报》早已停刊,看来只能找《福冈每日新闻》的承接者——西日

本新闻社打听了。

于是他写信至报社总务课,询问明治三十二年左右小仓分社社长的姓名以及住址——如果此人还健在的话。

他对报社的回音几乎不抱期待。五十年前乡下分社社长的资料,报社有可能保存至今吗?况且该报社在这段期间还经历了改组整编。就算运气好,真能打听到名字,恐怕人也已不在人世了吧。当然,更不可能有目前的住址。耕作的洽询不过是抱着碰运气的侥幸心理。

没想到,过了一阵子他真的收到了回信,打开一看,内容几近奇迹。

经过调查,明治三十二年至三十六年间,小仓分社的社长叫麻生作男。目前定居在该县三潴郡柳河町某寺庙,寺名不详。

就算不知道寺名也没关系,有这些资料就够了,那样的小镇,只要四处问问,一定问得出来。

耕作恨不得立刻启程。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只要是耕作的心愿,无论到哪里阿藤都愿意同行。

两人搭上了火车。当时,战事已相当吃紧,从车窗瞥见的乡村,几乎所有农家都竖着“出征军人”的旗帜,车上乘客的对话也都与战争有关。

从小仓搭乘三个小时的火车,在久留米下车,再坐一小时电车,才终于抵达柳河。这个面向有明海[位于日本福冈县、佐贺县、长崎县和熊本县之间的海湾,是九州最大的海湾]的工商业小镇,近年来逐渐以“水乡之镇”闻名。即便走在镇里的马路上,也随处可见岸旁植着杨柳的河川与河渠。不过,小镇本身隐约散发出一股遭到弃置的静谧与荒芜感。

耕作只知道原社长在柳河的某寺,却不知寺名。不过只要亲自走一趟,这种乡下地方,问个两三座庙应该就能打听出来。他抱着这样的期待匆匆赶来,没想到一问居民,却得到这样的答案:“柳河共有二十四座寺庙。”

阿藤与耕作顿时不知所措,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竟有这么多寺庙。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一口气造访了四五座,可惜均一无所获。

母子俩在路旁的石头上落脚暂歇。这里也有弯弯的小河,倒映出对岸土砌仓库的白墙。天空一片蔚蓝,只有一小朵白云悠悠飘过,那朵云看起来分外寂寥。不经意地看着,耕作心中再次弥漫难以忍受的空虚,四处调查这种事究竟有什么用?到底有什么意思?该不会只有自己在这种无谓的琐事上大做文章,反复进行愚蠢拙劣的努力吧?

阿藤看到身旁耕作的脸色,油然而生怜悯之情,于是她率先起身。

“好了,打起精神来吧,小耕。”说着便迈出脚步——她比耕作还拼命。

他们原本以为必须走访完二十四座寺庙,没想到却意外地很早就发现了线索。两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看见“柳河镇公所”的招牌,当下便决定进去打听。

正在简陋办公桌前伏案写公文的女事务员,一听到“麻生作男”这个名字,就表示知道。但她也说不清楚寺名,于是跑去问年长的同事。对方说去问某人应该知道,女事务员听了点点头,连忙打电话给那个人。

电话似乎没有接通,她用手指敲打着电话机,却还是没有反应。

“最近电信局线路繁忙,一直没人接。”女事务员语带辩解意味地说。

阿藤觉得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五官的轮廓和山田照子有些神似。

最近,电话线路因战事常出现混乱,没想到还波及这个位于穷乡僻壤的小镇。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了,女事务员一边与对方讲话,一边抓起铅笔做记录。

“据说麻生先生住在这里。”

她递上一张纸条,仔细指点他们该怎么走。

阿藤客气地致谢后走出镇公所。女事务员因为查出地址而倍感安心,这份亲切感令阿藤心情愉悦,与山田照子神似也令她不禁莞尔。

阿藤觉得,照子也和这名女事务员一样亲切,要是能讨来做媳妇,应该能抚慰耕作的残疾之身。想到这里,她愈发觉得非把照子娶进门不可。于是,阿藤对身旁的耕作发话了。

“小耕,你说照子肯不肯嫁来我们家?”

耕作不发一语,表情很痛苦。虽然不清楚是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四处打转所致,还是摸不透照子的心意而感到苦恼。阿藤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为了耕作,回到小仓之后一定要鼓起勇气说服照子。

天叟寺是一座禅宗寺院,也是该藩首任领主之父——某战国武将——纳骨的菩提寺。他们稍作打听,便有一名年约四十的女子出来,自称姓麻生。

“请问,麻生作男先生是……”

“是家父。”

女子说父亲身体很健康。耕作和阿藤高兴得差点放声大叫,立刻表明来意。

“这个嘛,家父年事已高,恐怕很难记清了。”女子说着仰起脖子笑了。

“他今年贵庚?”

“八十一了。”

随后,女子折返寺院深处,立刻又出来了,说:“请进,家父愿意见两位。”

耕作从柳河归来后,便将麻生的叙述加以整理。

麻生作男和鸥外曾有过直接接触,因此耕作对他抱的期望特别高。老人已经八十一了,身体依然健朗,虽说记性有点差,但看起来还不至于老人痴呆。

“承蒙鸥外老师看得起我。他从办公厅下班后,经常站在我家门外,‘麻生君!麻生君!’地喊我,带我一起去散步。我也陪他去了几次安国寺。在那种时候,老师做事依旧光明磊落。我因为工作关系去司令部时,他都会把我叫到军医部长室,跟我大声谈笑。有一次,隔壁的副官很好奇,不知道长官(当时是少将)到底跟谁聊得那么开心,结果跑来一看发现是我,说我一定与长官很亲近。说到鸥外,一般人都觉得他很难相处,其实他非常随和。”

老人是这样打开话匣子的,母子俩在此停留了三个小时。这个连鸥外的私宅都可自由进出的老人,对鸥外的日常生活十分清楚,耕作的资料因此变得相当丰富。

“不过他始终公私分明,一旦遇到穿军装的场合,他可是很严肃的。有一次,我有个当业绩官的亲戚来玩,我也没想太多就把他带去了老师那里。那人当时穿着上尉军衔的军装。唉,别提他那天受到的待遇有多糟了,连我看了都觉得很可怜。没想到过了两三天,那人改穿和服前去拜访,受到的礼遇和上次犹如天壤之别,老师甚至还亲自送他到玄关门口。我们在小仓街上穿着日常和服散步时,遇到熟人打招呼,老师总是客气地含笑回礼;可是,当他穿军服去小仓车站迎接客人时,若火车尚未抵达,他就会请人搬把椅子坐在月台上,态度冷漠得简直可称为高傲,而且绝不随便答礼。老师还是个很守时的人,开会如果有人迟到,就算对方再有权势也不会让他入室。对男女关系更是谨慎避嫌,因为他自己是单身,所以女佣总是两名同时在场。如果遇到只有一名女佣的情况,他就会让女佣晚上去邻居家过夜。有家料理店叫三树亭,先生很欣赏店主的女儿,因此常去捧场。但他从来不会只叫她一个人陪酒,总是连她妹妹一起唤来。当时的师团长井上先生也是单身,但此人完全是凭本能行动,和老师正好相反。老师勤勉向学,据说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当时他忙着撰写《即兴诗人》的译稿,对各藩的古文书都热心翻查。追根究底,当初我能有机会亲近老师,就是因为帮忙整理了柳河藩的历史记录。后来,老师还跟随小仓藩士族的心理学家藤田弘策学习心理学。此人的孙子应该还在小仓的渔町。先生会对心理学产生兴趣,可能是因为受到同乡西周[哲学家,曾留学荷兰,致力于推进西方哲学与启蒙思想]的影响……”

麻生的叙述由此处娓娓深入,滔滔不绝地聊着鸥外的生活。

耕作提起东禅寺鱼板上刻的那几个令他纳闷的人名。

“哦,那个啊……”老人不当一回事地说,“二阶堂是《门司新报》的主笔,柴田是医生,安广是卖药材的,上川是小仓法院的法官,户上是市立医院的院长。”

听到这里,耕作赫然想起——《独身》中描写的“医院院长户田”和“法院的富山”,八成就是以这些人为原型的。

耕作一边根据麻生的叙述写草稿,一边极力搜寻东禅寺成员的下落。只要弄清楚身份,这项工作并不难。他查明柴田董之的长女嫁给了市内的某医生为妻后,马上去见此人,并顺藤摸瓜地打听到了其他人的下落。最惊喜的是户上驹之助,他是唯一现仍居福冈的当事人,这令耕作喜出望外。

安广老画家也从东京归来,亲戚曾在鸥外家做过女佣、现居行桥附近的某人也寄来了信——这都是因为耕作的事迹上了报纸。

曾在偕行社[一个以促进陆军军官亲睦为主,同时兼顾学术研究的社团]听鸥外讲克劳塞维茨[普鲁士军事理论家]《战争论》》的老军人;常借场地给鸥外宴客的“梅屋”旅馆老板;藤田弘策的儿子,等等。和小仓时代的鸥外有关的人一一被找了出来。

耕作这种卖力的态度,在山田照子回绝婚事之后更加明显。

照子对阿藤说:“天哪!伯母,您当真这么想吗?”说完还放声大笑。

她后来和一名住院的病人恋爱结婚了,这件事使得母子俩更加孤独,仿佛今后只能彼此相依为命了。

耕作手边的资料越来越多了。

但随着战况的推进,他的工作也变得日益困难,渐渐无人关注这项调查。在敌机随时有可能将燃烧弹扔到老百姓头上之际,谁还管得了什么鸥外或漱石,人们连明日能否活命都不确定,更别说四处找人访谈了。战争结束前,耕作也只能缠上绑腿,四处躲避空袭。

战争结束了,情况却更加悲惨。原本耕作的病情就已逐渐恶化,如今粮食短缺更令他的病况雪上加霜。家里只有一老一病,想出门采购都不方便。耕作的麻痹症状变得很严重,已经寸步难行,甚至无法起床。

耕作就此卧床不起。通货膨胀加剧,母子俩除了房租之外没有其他收入,但是房租的涨幅远远跟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

出租屋一间接一间被卖掉了。白井正道当初恐怕也没料到,会以这种方式帮母子俩渡过难关吧。

阿藤去黑市买来米和鱼给耕作吃。

“怎么样,小耕,好吃吗?这可是长滨的活鱼哦。”

那是从附近渔村买来的鱼。耕作俯卧着,一边点头,一边用手抓食米饭和鱼肉。这时,他已经连筷子都握不住了。

江南常来探望他。贴心的江南,每次来访都会带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鸡蛋或牛肉之类的补品。

“你要赶快好起来,把那个完成。”

每次江南弓身凑近他这么一说,耕作就会用比平时更含糊的语调回答“最近好多了,正打算重新开始”云云。其实,他已经瘦得连脸上的肉都没了。

战争结束后的数年间,他们的出租屋已尽数卖出,连自己的住处也有一半租给了别人。母子俩蜗居在一间仅有三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历经漫长的岁月及玄海滩永无休止的海风和暴晒,这幢房子的屋檐已开始倾斜腐朽,就连梁柱都变得摇摇晃晃。

耕作依然卧床不起,病况也许该称为进入停滞期吧,既未好转也没继续恶化。如果勉强使力,他还能趴在卧榻上,拿出自己写的东西看看。那些文稿塞满了一整个包袱,是他一步一脚印,四处查访得来的《小仓日记》。他打算拜托江南代为整理。他依然坚信自己会康复——看来,他似乎沉溺于身体康复后的种种空想。

昭和二十五年底,耕作突然急速衰弱,阿藤日夜不休地看护他。

一晚,正好江南来访。本来昏昏沉沉的耕作突然从枕上抬起头,并做出竖耳倾听的姿态。

“怎么了?”阿藤问。

他喃喃自语了一番。这时他口齿不清的状况已更加严重,声音也几近沙哑。阿藤又问他:“怎么了?”

阿藤凑近,听到耕作突然发出清晰得不可思议的声音。

他说:“我听到了铃铛声。”

“铃铛声?”

被这么一反问,他用力点点头,然后把脸埋进枕头,仿佛在倾听什么。难道是濒死者在混沌状态下产生了某种幻听?冬夜的户外连脚步声都没有。

黎明时分,耕作开始陷入昏睡,十个小时后咽了气。那天时而下雪,时而放晴,天气正如鸥外所描述的“冬季晴空的雷阵雨”[此句出自森鸥外发表于一八九○年的处女作《舞女》]。

阿藤在冷清的头七过后,就被熊本的远亲接去收留了。耕作的遗骨与那包草稿是她最重要的行李。

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二月,鸥外的《小仓日记》在东京重见天日,这在如今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件。当时,鸥外的子孙自逃难点带回装满废纸的衣箱,打开一整理,发现了这本日记。田上耕作,在不知道这个事实的情况下死去

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首次刊载于《三田文学》·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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