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雁回还是第一次看到比自己还倒霉的背锅侠,王太医站在原地,脸上又是茫然又是委屈,虽然听不懂苗语,但是他感觉得到情绪啊。

这时候周惠林也起来了,他慢一步出来,看到王太医快要淹没,外衣都没穿好,就一个箭步冲上去,用胳膊隔开那些人,咆哮道:“放肆!干什么你们!”

苗人们寂静了一瞬间,随即便爆发出更大的指责声。

周惠林很想用暴力解决,但是这里不比汴京,是人家的地盘,所以他也只能护着王太医,怒吼几声了。很快,他就发现这样也是没用的,自己一个人也挡不住这么多人,“云雁回,云逐风!”

云雁回本来就想过去给王太医解围了,只是周惠林抢了个先,便看看他待要如何,谁知道只是吼了两声就败下阵来,语言不通真丝死穴啊。

云雁回走过去,用苗语说:“无理取闹,石山喝药之前,土司是同意了的,也看了药,如果真的有问题,她会不知道吗?”

苗人们一滞,都迟疑了没开口。他们是比较耿直鲁莽,但不是傻子,这个时候要是顺着说,岂不是在质疑土司的能力了?

唉,这个小伙子明明是苗人,但是跟着汉人混,居然也变得狡猾了啊!

云雁回又把剩下的药材拿出来给他们看,“你们尽管检验也可以,这些全都是上好的药,有人应该认得,这位大夫,可是给我们皇帝治病的,把人治死了,他自己更伤心,坏了他名声好吗?”

云雁回继续说着,大家越听越觉得,并非小伙子狡猾,可能事实就是这样。

土司当时不是也说过,神灵要带走石山么,也许真的只是这个大夫撞上了。神灵要带走的人,连给汉人皇帝治病的大夫都救不回啊。

平息了一场小风波之后,云雁回一行才去找石美兰。

她正忙着哄小老虎,大概因此才没空管外面的骚乱。小老虎怎么也叫不醒父亲,意识到大家所说的死亡已经到来了,很是撕心裂肺地哭了一阵。

石美兰费力地给他解释,“死”并不是结束,父亲的魂灵会在寨子的一草一木上永存。

不过小老虎一时之间,还很难听进去这种理论。

因为小老虎哭闹不休,石美兰只得抱着他呢喃几声,小老虎才缓缓闭眼睡着。石美兰将他放在一旁,然后对云雁回等人说:“我早就有预料了,他总归是要被阴神带走的。怠慢各位了,我去送他一程。”

苗人相信,人死之后还有灵魂,还有意识,石美兰要按照苗族的习俗,为云大入殓。

下葬之前,云大要停尸三日,石美兰亲自拿着一只小皮鼓敲鼓。

有人告诉云雁回,她这三日三夜都不会睡觉,而是一直在堂上敲鼓,下葬时,还要唱祭歌,她既是死者亲人,又作为祭师。

云雁回拿主意,待到云大入土为安之后再离开。

云雁回帮着主持丧仪的石美兰带了几天小老虎,到了三日以后,小老虎虽然伤心,但是已经接受父亲离开,并不嚷着要他醒来了。

到了下葬之时,寨子里的人排着长长的队,抬着云大的遗体上山。云雁回他们本不用前去相送,但是,云雁回还是自己跟在了队伍后面。

云大一死,他的身份就只有云雁回一个人知道了。他感慨云大的遭遇,而且怎么说也是血缘上的父子。

石美兰吟唱着祭歌,歌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她似乎是按照着冥冥之中的指引,找到一块地方,然后大家就地挖土,祭奠,埋葬。

苗人们围在墓地旁,跟着石美兰一起念经文,小老虎也跪在一旁,悲伤中带着迷茫。

葬礼结束之后,云雁回捧着小老虎的脸,说道:“小老虎,我们就要离开了,你告诉哥哥,你能好好的吗?”

小老虎下意识抱住云雁回,不想和他分开,但是很快,小老虎就想起了,雁哥必须回去,而他更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阿娘。

小老虎咬着牙,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像往常那样撒娇耍赖,而是坚定地说:“我可以的,雁哥,我会照顾阿娘,自己吃饭穿衣,自己写字。”

“小老虎长大了。”云雁回欣慰地摸了摸小老虎的脑袋,“我们也不为分别哭泣,只在重逢时欢庆,如果答应,就击掌好不好?”

“我再也不会哭的!”小老虎大声说着,一掌拍在了云雁回的手掌上。

……

云雁回一行人离开的时候,小老虎果然没有哭,他骑在一个侍卫肩膀上,挥手道别。

山路蜿蜒,云雁回他们走到一个弯折处,即将不见人影时,云雁回再次回头。

小老虎扯着嗓子喊:“雁哥,等我以后去看你!”

云雁回招了招手,身影隐没在了山林中。

.

上山时把马匹和马车交放到驿站了,经过又一番跋涉下山之后,云雁回等人先行去了桂州的驿站,在这里休息一日,然后领了马车回程。

回程的路不像来时那么赶急赶忙,又考虑到王太医年纪大了,一番劳累早就受不住,所以速度放缓了许多,更不必日夜兼程,完全可以睡在驿站。

途径宜州时,照例是夜里睡一晚。

广南毒瘴多,要不是离开桂州前要了些苗药,肯定要备受蚊虫困扰了。除此之外,天气也比较恶劣,走得快身体吃不住,走得慢环境也恶劣,王太医真是苦不堪言。

夜里在驿站时,王太医煎熬得睡不着,云雁回就陪他坐在台阶上,自己去厨房煎了茶来,捧与他喝。

两人虽说年纪相差比较大,现在眼下的近况就是现成的共同话题,两人一起对比广南与家乡的区别。

云雁回想到宇文柔奴本来就是到这一带,医疗环境不好,她便给本地百姓治病。这边正经大夫很少,多是用土法,或者找巫师。

一老一少正聊着,前面忽然起了喧哗之声与火光。

云雁回警惕地站起来,扶着院门往外探看,仔细一听,居然有刀兵之声,心疑是盗匪,这边治安确实不好,他连忙去把侍卫们叫醒。

周惠林衣衫不整,握着刀出来,命人去外面探一下情况。

一名侍卫提刀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慌张地道:“宜州的蛮子又起事了,潜入城掳掠,人数不少,驿站的人守在前面。”

大家都穷,只有官府的地方还算没那么穷了,驿站又有马匹,被抢也是情理之中。至于起事,从那个“又”字就知道了,许多广南的蛮族一过不下去就会闹事,因为地方穷,他们又经常过不下去……

朝廷也想了很多办法,各种救济,准备土司制推行后,最近让想石美兰带头设立贸易点,不过终究无法立竿见影,所以不时仍有闹事的。

周惠林当机立断:“拿上兵器,我们去支援。”

云雁回作为青壮,本该也上前,只是王太医年迈,考量一番后,大家还是叫他照应王太医。

这驿站并不大,云雁回看了下,也没有什么可以躲藏之处,索性放弃,叫王太医暂且在房中,自己扒在院墙上看了看。

宋人统称广南的土族为蛮族,实际上这里有很多民族,比较多的就是苗人、僮人和僚人。这其中,苗人在石家约束基本安定,僮人元气大伤,短时间不足为虑,僚人则暂无统一行径,不时骚动,但也不成大器。

宜州蛮多是僚人,他们来的人还真是比驿站要多得多,而且手中有自制的弓箭。驿站这一方人少,即便有周惠林他们支援也远远不够,一溃千里。

而且除了周惠林他们,根本就没有正规军,周惠林想调动驿站的人马,都指使不了,这些人根本是乱打一通。

在这样的败势之下,己方无心抵抗,四散而逃,想要冲出去,然而被射杀不少,剩下不敢反抗,束手就擒。

周惠林等人,这时候退了回来,他肩上在淌血,是被箭擦伤了,看着不是很严重。

王太医扑过来一看,却凝重地道:“不妙,有毒!广南各蛮族有取毒抹箭的习惯,而且唯他们有解药。”

那一头,僚人已经在逼近,院门挡不了多久,可是此时宜州的官兵还未出现。

周惠林:“他们不杀不反抗的人,但是会把人绑走,我们若是全被带走……”

他们在地方无权无势,要是被带走,京中不知何时才能反应过来。要是地方官府营救不及时,那在僚人手里,可要吃一番苦头了。

这里的土人经常起事,早就有套路了,出来掳掠了物资之后,还可以把青壮带回去,有钱的等人来赎,没人赎就给他们修建工事,或者充当炮灰肉盾。

还不等他们商量一番,那院门就已经被撞开了,周惠林和云雁回对视一眼,带头将兵器仍在地上,其他侍卫也有样学样,丢了武器。

僚人们一拥而上,就武器都捡走,把人都绑了起来。轮到王太医的时候,这些僚人借着火把的光打量了他半晌,看他年纪这么大,穿着又不是特别有钱的样子,搜刮了一遍身上没有钱,就放下不管了。

云雁回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堵嘴,本想打个嘴炮,这下子无处使力了。

周惠林打的本来也是这个主意,颇为失望,幸好,他们都发现这些人没打算把王太医带上,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接下来,被僚人们拉着绳子上山的路途,让云雁回等人想着,难怪那些人不带王太医,王太医本来就摇摇欲坠了,他们可能也怕王太医半路就扑街。

僚人们偷袭了驿站和好几个汉民的铺子,带回来一大堆物资和几十个青壮汉民,他们非常谨慎,时时用箭对准着,让云雁回很怕谁手一抖就有人倒霉。

……

僚人普遍住的没有苗人那样偏远,许是地形导致,到天亮的时候,便到了他们的地方。

所有被掳掠来的人都被带到了一个堂屋中,放在地上。一队僚人也在这里席地而坐,看守他们。

云雁回很想让他们把自己的嘴给解放,可惜,这些僚人对他们的一应需求根本熟视无睹。

僚人们也“辛苦”了一夜,坐下来后,便搬出一个小瓮,准备犒劳自己。小瓮打开之后,散发着浓烈的酒糟味道。

他们往里面加水,搅了一下后,便将一根吸管□□去,轮流吸食里面的酒液,这是本地土人独特的喝酒方法,看得周惠林一阵恶心,这也能叫酒?

朝廷对酒禁榷,可是,总有那么些地方是禁不住的,反正广南地带私酿私卖是绝对管不住的。

这里无论土人还是汉民都好酒,管得住城里的,你也管不住在山里自己酿酒的人啊。

这时候,云雁回看到周惠林似乎已经被箭毒影响,昏昏欲睡,脸色发青。

云雁回心中焦急,弯腰在一旁的墙上开始蹭堵嘴的布。

坐在旁边的人看到云雁回的动作,都觉得他在做无用功。这人一看就是外地人,把布蹭掉又有什么用,土人自有一套流程,自己把控如何对待这些掳来的人,何时再进行问话勒索等等。

还有人十分好心地推了推云雁回,对他皱眉,摇头,暗示他不要白费力气。

云雁回却锲而不舍,坚持蹭那布。

大家心中叹息,心想看这人细皮嫩肉,可能是没吃过什么苦,不喜口中脏污吧,好歹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还有人好心地帮他挡在前面,云雁回也感激地看了他们一眼。

僚人们吸干了三瓮酒液,才有人发现云雁回的动作,这时云雁回的布已经快掉下来了,僚人不甚在意,只想着别让他大喊大叫吵扰了人,于是走上前,要把东西塞回去。

云雁回迅速吐掉布,深吸一口气,一秒切换苗语,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搞什么,当初侬智高起兵的时候,大家也算共过事了,岭南土族亲如兄弟,你们这样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咦?苗人?!

一时间,其他本来或鄙视或帮助了云雁回的汉民都呆了一下,难怪这人一个劲想说话,原来我们之中出了个苗人!

这些僚人虽说听不懂云雁回的话意,但是都辨认得出这是苗语,更听懂了“侬智高”三个字。当初侬智高造反的时候,联合了不少土族,广南僚人和苗人都参与其中。

虽然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穿着汉人的服饰,可是他流利的苗语骗不了人。

广南各土族对朝廷统治没什么认同感,动不动就闹事,土族之间则来往多,关系复杂,反正比与汉人的关系要好。

宜州和桂州距离不远,来往颇多。其实桂州苗人“归顺”受封一事,其他土族并不觉得有什么背叛感。他们的想法很天真简单,觉得这就像他们输了也会假装俯首,僮人不还乖乖去服徭役了么,但是坚信土族们不可能被同化。

这几个僚人只是看守的,拿不了主意,看云雁回气势汹汹,好像地位不低,一时间怂了,不敢再把云雁回嘴堵上,另一面又赶紧去禀告首领。

云雁回暗自松了口气,低头关切地看了看周惠林的情况,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挺住。

周惠林难受得很,仍用眼神给云雁回传递了一个信息:一定要把他们给忽悠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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