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4日是帕坦一日游,景点上倒没什么好描述的,照例是人山庙海,鸽群漫天,但帕坦广场,比昨天的杜巴广场让人舒服些,庙比较小巧,也没有怪味儿,更清净一点。

帕坦广场上,有一个很小的博物院,正在办艺术装置品的展览,几艘纸船依次排开,有的是用金纸糊的,有的装着花,都是华丽路线,只有最后一艘,是用破报纸糊的,破破烂烂的,快要沉没在空气里的样子,破纸船上方,是这个展览的主题——“最后,我们上的都是同一条船。”

配合着四周的寺庙建筑群,真是觉得这个主题应景中带着一丝丧气。

我们这个幸福旅行团里,除了冲锋队员外,男的只有王灿,但冲锋队员们自成一国,在一起快两天了,和王灿基本是零交流,因为大多数时间里,他们的脸都躲在相机后面,王灿跟他们搭不上话,又不屑理我们这群女的,所以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呈现出一副故作不尴尬的落单状态,昨天自己孤独了一上午,今天明显撑不住了,所以一直拽着拉辛说话。

我远远地看着一脸躁狂的王灿拽着拉辛指手画脚,而拉辛的脸色则是越来越沧桑,于是溜达到两人不远处,正好听到王灿指着街上挂着的成串的彩旗问拉辛:“哎,小拉,这些旗子干吗用的啊?怎么挂得到处都是?”

拉辛仔细地解释:“哦,这些旗子,是为了庆祝寺庙里神的生日,你知道,加德满都寺庙很多,所以神也很多,为了敬神……”

王灿点点头,一脸若有所思:“哦……哎不过你们敬神也敬得讲究点儿啊,你瞧你们挑的这旗子,花里胡哨的,跟一串一串裤衩在脑袋顶上吊着似的。”

拉辛沉默地听完,脸色一僵,拼命咽下一口气,缓了缓神,才开口说:“王先生,我再说一遍,你不能这样,我们现在周围都是寺庙,都是神灵,你可以不信他们,但要尊敬他们,我是一个尼泊尔人,你说的话,很不好,我觉得很不好。”

拉辛严肃的声明,换来了一句大大咧咧的回应:“嗨,谁不尊敬你们的神了,这不是给你们的城市规划提点儿建议么!”

就这么着,拉辛无数次想从王灿身边溜开,但缘分这东西,说来就来,避无可避,不管拉辛走到哪儿,王灿都铁了心要把他当成自己在异乡的灵魂伴侣,后来我也忙着四处乱看,就没再旁听两人的对话,但远远看去,拉辛的脸色,每过十几分钟,都会暗淡那么一度。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就真出事儿了。

出事儿的地方,是在女神庙。

尼泊尔实行供奉女神,各地的杜巴广场上,都有一个类似的女神庙,庙里供奉的女神是活人,都是几岁大的小女孩,选拔过程很残酷:把全国各地找来的小女孩集合起来,放进一个大院子里,一边放狗,一边杀鸡,总之是要吓唬她们,谁能胆大不哭,才算合格,通过了海选,接下来还有层层选拔,比拼眼神的纯净度,脖子的长度,诸如此类,最后选出一个小女孩,供进庙里,让人朝拜,逢年过节出来巡游一番,平时要一直在庙里坐着,当小女神的第一次生理期来了,任期也就结束了,会发给她一笔钱用来重返人间,结婚生子。

帕坦的女神庙在一个四方形的院落里,四周是庙,屋檐雕得玲珑剔透,屋檐下悬挂的铃铛随着风叮叮当当响着,我们进来后,就站在庙宇围出的中间空地上,听拉辛介绍女神的历史。

听完之后,我们都很好奇:“那女神在哪儿啊?”

拉辛说,女神就在面向我们的正殿里,但女神只接受印度教徒的朝拜。

大家纷纷表示不满,王灿的不满表达得最直接:“好不容易来趟尼泊尔,女神都没见着,回去怎么跟哥们儿吹牛啊,小拉你想想办法。”

拉辛顶着激烈的民意,去门口拉着一个工作人员说了一会儿话,回来以后,告诉我们:“他们说,交一些钱,十美元,可以看一眼女神。”

大家都交了钱,排队准备接受女神的召见,大姐团开始嘟嘟囔囔了:“不是说进了景区就没有多余收费了么?这笔钱不是他们串通好了的吧?”

不过,面对拉辛清澈的目光,谁都不好意思把这话问出来。

虽说是拜见女神,但是并没看到女神全貌,只是女神身处的那个房间,在她眼睛的位置上,对外开了一个长二十厘米宽七八厘米的小窗口,每个人走到小窗口前,那窗口就会从里面拉开,然后,从门里露出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直直地看向我们,我们则是在外面有点儿心虚地看向女神,四目相对几秒,脑中一片空白,然后小窗户刺溜一声就合上了,黑黝黝的小眼睛消失在窗后,至此,朝拜过程结束,很难称得上有仪式感。

但这短暂的几秒,居然让我有些失神。

女神投向我们的目光,实在太干净,太坦荡,被她注视的那个瞬间,我有些想闭眼,我怕我眼睛里复杂的反光,被她发现。

很久以前,我也有过那么单纯的眼睛,大学时交的男友,在分手时跟我说,你眼睛太干净,我不好意思骗你的,那时候我发誓,作为一个人,总要修炼到有被骗的资格才可以。

一步步往上爬,觉得自己已经磨炼得金刚不坏,但目光所及的地方,却越来越黯淡。

看完女神的眼睛后,我们在不远处站着,等着最后一个看女神的王灿,身后的大姐团怨声一片:“还以为能合个影呢,就看见眼睛了……”

“谁知道是不是真人的眼睛啊,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

正说着话,不远处,拉辛突然用尼泊尔语大吼了一句,脸红得像蒸汽火车头似的,接着,拉辛抬起手,一拳打在了王灿脸上,王灿当着女神的面,被打得滚到了地上。

周围静了一秒钟,先反应过来的王灿,起身就冲上去拽拉辛的衣领:“你丫疯了吧!”拉辛没再还手,只是想把王灿推开,嘴里一直喊:“不要在这里!先出去!”但他越推王灿越急,手和脚都用上了,两个人在空地上扭打在一起。

大姐团的那姐站不住了,开始带着姐妹上去拉架,嘴上骂骂咧咧:“哎你一个导游怎么打人啊?欺负中国游客是吧?骗了我们钱还想人身攻击啊?”

那姐出口成章,大概是关于黑心导游的法制节目没少看,大姐团的人上去对拉辛拉拉扯扯,王灿得着空开始对拉辛一顿拳打脚踢,拉辛被围攻得很惨。

我站在原地没动,因为总觉得事情不对劲,这几天下来,小拉辛远比王灿给我的感觉正常,一片茫然的时候,四周看热闹的人已经是里三圈外三圈了,大多是当地人,一脸的喜闻乐见,一个当地大爷还一边慢悠悠地剥着橘子一边看,不时露出慈祥的笑容,他们这一架如果是在猴庙里打,恐怕就更对围观群众的胃口了。

大姐团在里面激战正酣,我们的摄影团早就到院子外事不关己地拍照片去了——他们对一切人类的活动都不太关心。

我正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时候,李热血从人群里挤到我身边,一脸着急:“程姐,不怪拉辛!真的不怪拉辛!……”

拜见女神的时候,李热血排在王灿前面,轮到王灿看女神时,李热血也没走多远,所以听到了王灿激怒拉辛的一句话。

听完李热血告诉我的这句话,再看看被王灿和大姐团的语言和身体双重攻击的拉辛,我一阵怒火攻心。

“根本不关拉辛的事儿!”我挤进围观人群,挡到拉辛面前,“王灿,你活该挨打,你别欺负拉辛中文说不利索,就在这儿装无辜,你自己好意思再说一遍,刚刚看女神的时候,你问了人家拉辛一句什么?”王灿一愣,然后还硬着脖子嚷嚷:“我就随口一说,傻子才当真呢!”那姐插进来问:“他问什么了?”

我忍下一口气,努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吐:“看女神的时候,他一边盯着女神看,一边问人家拉辛:我看她一眼十美元,那我出多少钱,能扔点儿吃的进去喂她啊?”

最后一个字,静静地响了一会儿,四周没人再说话,大姐团的人不动了,都在为自己刚刚的义愤填膺感到尴尬。

气氛一片沉默,没人再围攻拉辛,拉辛整理好衣服,眼睛很红,但表情努力庄重,他挤出人群,走到女神庙的台阶前,跪倒,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磕头,缓慢,用力,拉辛像是在用这种方法,为刚刚院落里的吵闹,向女神道歉,磕头的声音像钟声一样刺耳,一声声向四周撞开,围观的当地人渐渐散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们几个人。

拉辛终于站起来,转身看向我们,额头上一片惨红,拉辛看看王灿,又看向大姐团,慢慢地开口说:“你们中国人,真的什么都不信吗?”

拉辛说完这句话,就走出了院外。

我看着站在原地的王灿,这一刻的他,看起来格外讨人嫌,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口对他说:“我真觉得你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到尼泊尔来。”

我也转身向院外走去,但身后,王灿的声音追了上来:“少来这套了,程天爽,我是不该来尼泊尔,你是活该来尼泊尔!还托斯卡纳?还奥地利?你去过么你?揣着一白本儿护照吹牛逼,不心虚啊?”

我愣在原地,大姐团的人一脸震惊地看向我。

我看着那些大惊小怪的表情,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个笑,至于么?至于觉得不能理解么?我这么做不奇怪吧:逃出那个国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就是想忘掉自己的廉价、压抑、不得志,从惨淡的生活里暂时脱身,做一个平时做不到的自己么?

拉辛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我是真的什么都不信的,不信佛不信教不信命运,我只信我自己,当真实的那个自己信不过的时候,我就选择相信那个伪造出来的人——也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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