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杜咬凤的手机响了,是肖妤打来的电话,她先问,你们有没有去找叶小蕙?然后又说:

“你们不是想了解Zoe的情况吗?这样吧,诊所七点钟下班,我把毛丽芳和张铁静一块叫来,大家找个地方边吃边聊吧。”

吃晚饭的地方,在离诊所不远的上海广场五楼的老丰阁餐厅,餐厅很大,价格走平民路线,这在淮海路一带不多见,即使不是周六、周日,也需要预定座位,菜的味道一般,用小木桶装的“毛血旺”尤其受欢迎,就是鸡血汤,放了辣椒,热哄哄的熏人,几乎每桌的客人都会点上一桶。

今天他们运气好,没有预定就在大堂找到了座位,只是餐桌摆在角落里,随便点了几个菜,叫了一桶毛血旺。

没等诺诺开口问朱川的事,肖妤、毛丽芳和张铁静好象预谋好了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朱川来。

通常女人讨厌两种男人:好色的、小气的。在她们眼里,朱川就有那么点小气,诊所开业初期,为了鼓舞士气,朱川宣布,只要当月把成本挣回来,超出的部分作奖金发放。结果,第一个月做了十五万,朱川宣布“持平”;第二个月做了二十一万,朱川宣布“持平”;第三个月做到二十八万,朱川还是宣布“持平”。大家有点沉不住气了,私下里纷纷抱怨,后来Zoe出面向朱川建议,医生拿的是底薪加提成,护士拿的全是薪水,无论如何要给护士发一点奖金,奖金多少是一方面,有没有则是另一方面,要体现出诊所对她们的关心。朱川接纳了她的意见,这以后,护士每月都会拿到奖金。

每月一次的happyhour,朱川是能省则省,能免则免,有时候两个月并在一块搞。人家公司的happyhour,阔气点的,在台湾人开的钱柜KTV里搞,便宜点的,就选好乐迪KTV或者上老丰阁吃一顿,朱川为了省钱,居然放在麦当劳,每人一份套餐,拿个免费玩具,把医生护士当成了小孩子。

有一次,有个急诊病人,捂着脸颊来到诊所,说牙疼得厉害,偏偏几位医生都在忙碌,张铁静叫滕医生暂时放下手里的病人,来看这个急诊病人,滕医生很不乐意,要张铁静自己去跟病人商量,看人家能否同意?让张铁静当然开不了这个口,谁愿意自己的医生看到一半跑出去看别的病人?张铁静碰了一鼻子灰,向朱川抱怨,说医生不体谅前台,滕医生反说前台处理不当,哪儿有一个医生同时看两个病人?简直是乱弹琴。

面对他们的矛盾,朱川说了一句非常经典的话:

“请你们自行沟通。”

这句话后来几乎成了朱川的口头禅,说实在的,朱川也不知道该如何调解这种矛盾,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索性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这点小事还要来麻烦我,请你们自行沟通去吧。

如果我们都能做到“自行沟通”,还要你这个老总干什么?

私下里,张铁静这么对人说。

外行领导内行,也只有靠我们“自行沟通”了。

滕医生是这么对韩医生说的。

朱川死于车祸。那是一天晚上,朱川请几位日本朋友在虹桥吃完了日本料理,独自驾车返回浦东的公寓,在穿越黄浦江的延安东路隧道里发生的车祸,当时,朱川驾驶一辆大众白色宝来,在他前面,是一辆集装箱大卡车,后面是一辆运输建筑渣土的大卡车,由于前面停车,朱川也踩了刹车,但后面的渣土卡车刹车出了问题,撞上了宝来,把宝来往前猛推,一直撞到前面的集装箱大卡车,两辆卡车把宝来夹在中间,就象两片面包夹一块肉,硬生生把车给夹扁了,据说救援人员赶到现场,由于宝来严重变形,朱川卡在驾驶室里无法动弹,医护人员一边给他输血,消防队员一边用气焊机小心翼翼切割汽车,花了近一小时才把人解救出来,再送到医院抢救,已经来不及了,朱川因主动脉破裂,失血过多而不治身亡。

事后,交通警察大队事故勘察科认定,后面的运输渣土卡车因疏于保养,刹车失灵,直接导致了这起事故,须承担全部责任。

然而,人已经死了,这个责又怎么负?

据说后来,这位卡车司机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朱川的追悼会很隆重,有很多北京来的贵客,因为朱川父亲的关系,上海市政府这边包括卫生局都送了花圈,李总代表公司董事会送了花圈,屠伯年也参加了,在所有的男人中,他哭得最伤心,嘴里反复念叨,自己真不该离开诊所,应该留在朱川身边……让人觉得有那么点诸葛亮哭周瑜的味道。

追悼会结束后,李总马上召开紧急会议,宣布由医务主管Zoe担任诊所代总经理,全面负责上海的业务。

这多少出乎大家的意料,因为朱川死后,最有希望继任的应该是诊所的二号人物——行政主管兼财务主管吴劳乾。

李总的意思非常明确,他需要一位既有管理能力、又熟悉业务的人来挑起这副担子,董事会对上海的市场是寄予厚望的,明年,最晚不迟于后年,上海的第二家诊所就要开张,我们不可能把管理型人才培养成医生,但可以把医生培养成管理型人才。

朱川死后,诊所里出现了一种谣传,说朱川是被Zoe克死的。

有人对两人的生辰八字作了分析,从五行来说,Zoe属水,朱川属火,水火不容,水遇火则灭。

这实在是无稽之谈。有句成语叫一马平川,川乃平原,平原即土地,朱川的命里有大量的土,在五行里,土是克水的,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囤”,应该是朱川克Zoe才对。

“这个造谣的人就在我们中间。”一直在吃菜不吭声的毛丽芳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毛丽芳在暗示,造谣者就是张铁静。张铁静听出来了,冷笑一声,反唇相讥:

“Zoe当了代理老总,提拔安若红当了护士长,诊所里居然出了两个护士长,因为顾及你的面子,才没有宣布你被免除了护士长,以你的胸襟,怎么能不对Zoe怀恨在心?造谣者究竟是谁,昭然若揭。”

肖妤显然不希望在杜咬凤他们面前,显出她们的内部不团结,就打圆场说,其实我知道,这件事与你们俩都没有关系,造谣者是吴劳乾。

肖妤的这一招立竿见影,吴劳乾马上成了毛丽芳和张铁静的谈论对象。

即使身为老总,Zoe也记着自己头上有一个“代”字,所以她非常尊重吴劳乾,凡事都跟他商量,吴劳乾却常想出一些惊人之举,譬如,他要护士穿超短裙,弄得象饭店里的啤酒女郎,据说在日本人投资的太平洋口腔医院,女医生穿短裙,护士穿超短裙,规定必须穿。对于吴劳乾的刻意模仿,大家都觉得好笑,Zoe劝吴劳乾放弃这种荒唐的念头,病人进诊所是来看牙齿的,是来解除病痛的,如果他们想寻欢作乐,不如去夜总会。White的定位是高档化,如果护士都穿上超短裙,即使吸引了一部分男病人的眼球,诊所的格调由此变得低俗化,得不偿失。

吴劳乾每月都要打一次高尔夫,他特意把球杆袋摆在办公室里,作为一种炫耀,他的高尔夫俱乐部会员证,据说价值不菲,能换一辆奥迪A6。上班的时候,他用电脑浏览网站,他关心的网站不外乎两种,一种与高尔夫相关的,另一种就是房地产类的网站。

吴劳乾买了四套房子,一套他和老婆孩子住着,一套给父母住,还有两套出租,他经常在办公室里打电话给他的房客,关照一些注意事项,如浴缸是TOTO的铸铁浴缸,浴缸底部放了一块橡皮垫子,叫房客不要嫌麻烦,如果用脸盆,一定要放在橡皮垫子上,免得把浴缸弄出刮痕来,他会定期上门检查的。

大家都说,作为一名房东,吴劳乾的称职远远胜过财务主管兼行政主管。

朱川发生车祸的时候,正值非典肆虐,酒楼、饭店、商场,就连马路上的行人都少了一半,跟许多行业一样,White齿科陷入了最困难的时期,往返上海的商务客人锐减,要知道,高级白领与商务人士乃是这类高档诊所的主要客源,虽说上海的情况还可以,据官方统计,确诊病人不到十例,而在北京,非典来势凶猛,高峰时每天有数十人被确诊为非典病例,关进了小汤山的专门医院,北京的White齿科受冲击尤其严重,不得不关闭了一家诊所。

光顾诊所的病人锐减,这已是不争的事实,Zoe发动医生,利用空闲时间,给每一位来过诊所的病人打电话,进行回访,要知道,这些医生都是从国营医院里出来的,在那里,根本不用为有没有病人而发愁,愁的只是病人太多,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根本没有回访病人这种思路,要给他们灌输新的理念。Zoe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有个台湾人,长年在上海,半年一次的洗牙,他不愿意在上海解决,买了双程机票飞回台北找他的牙医,这仅仅是洗牙吗?不,而是一次跟老朋友的愉快会面。所以,我们要抛弃原来的思维模式,树立新的理念——我不单是你的牙医,也是你的朋友。

为了度过难关,诊所在杂志登的广告上附折扣券,洗牙享受七折优惠,这一招果然见效,客人明显多起来,肖妤还拉来了几单大宗业务,如去新加坡国际学校为学生检查口腔,这些学生都是在上海经商的外籍人士子女。就这样,齐心协力,多管齐下,终于熬过了SARS肆虐的五月和六月。

很多日本人在上海工作,把太太、孩子也带来了,太太做家务,孩子上学,这是一块很大的市场,由于朱川在日本多年,不遗余力地为诊所开拓这块市场,千方百计地拉关系、找朋友,取得了一些效果,每次有日本人来,朱川总是坐在医生旁边,用流利的日语为病人与医生沟通。朱川的死,使得日本病人这一块的收入锐减,诊所急需日语人才,对此,吴劳乾与Zoe达成了一致,于是通过网上招聘,招进来一位姚枝子小姐,她是上海人,原是一家国营医院的口腔医生,辞职去日本读MBA,在日本呆了七年,日文名字叫山口枝子。

应该说,无论专业还是日语,姚枝子都可以过关。吴劳乾很兴奋,说以后凡是有日本病人,都给姚枝子来做,Zoe却表示担心,如果单说日语,姚枝子是绰绰有余,毕竟在日本呆了七年,但离开医生的岗位也是七年,技术等于荒废了,要知道,在中国,哪怕你是最优秀的牙医,一旦走出国门,就啥也不是了,你的学历、你的从医经历,一概不被承认,连一个齿科助理都当不上,必须一切从头开始,进医科大学,考牙医执照,所在,在日本的七年里,姚枝子不可能接触齿科这个行业。

吴劳乾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当医生就跟骑自行车、学游泳一样,一旦学会就一辈子忘不掉了,他要姚枝子露一手,叫张铁静给她安排了洗牙的病人,没想到一次普通的洗牙足足洗了两个半小时,病人出了一身汗,姚枝子自己也是满头大汗,跟她搭班的护士米妮不住的摇头,说一看姚枝子的手势就知道她生疏得很。

出师不利,姚枝子也觉得很尴尬,她再三说自己能行,只是有点生疏罢了,但作为医务主管的Zoe,不敢把病人交给她,这是高档诊所,来的每一位病人都是上帝,不可能给你“实习”的机会,万一有个差迟,再来一起投诉,那可怎么办?

于是,姚枝子只能象翻译一样,坐在诊所里等日本病人上门,可那些日本人已经成了朱川的朋友,都是冲着朱川才来的,他们跟姚枝子并不熟悉,姚枝子的到来,没能为诊所找回那些流失的日本客人,吴劳乾的美好愿望落了空。

时间一长,姚枝子在诊所里闲来无事,坐在电脑前,扫雷、纸牌、接龙,成了诊所里的游戏高手,不过她最大的兴趣还是购物,姚枝子是BURBERRY的品牌迷。

上海的BURBERRY专卖店在南京西路的梅陇镇广场,姚枝子每周至少去逛两次,这里的BlueLabel系列是在日本制造的,姚枝子反复比较着东京与上海的价格差别,最终买了一只樱桃皮夹。

她外出的时候,对吴劳乾说,去南京西路的商务圈拜访日本客人,开拓市场,吴劳乾很高兴,没想到她所谓的“市场”就在BURBERRY专卖店里。

费了好大的劲,阿壶才把大家的话题从吴劳乾、姚枝子、非典这些琐碎的事情拉回到主题上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三个人都对Zoe的死讳莫如深,好象怕招惹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肖妤还一个劲地问,小蕙跟你们说了什么?

奇怪!自己不肯说,又在打听别人怎么说。

她们愈是这样,阿壶越是感到Zoe的死是一个有挖掘价值的宝藏,值得深挖。

“Zoe死后,接连又死了三个人。”肖妤轻声的说道。

“哪三个?”阿壶追问。

没等肖妤回答,毛丽芳就使劲推了她一把:“说好不提的,你怎么忘了?!”

肖妤看了毛丽芳一眼,只好把

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事情过去都这么久了,告诉他们也没什么……”

张铁静有点为肖妤辩护的意思,被毛丽芳瞪了一眼。

“请你别忘了,我们还留在诊所里上班呢!如果他们真的好奇,去找离开诊所的人问好了,象小蕙、安若红她们……”

当着阿壶、诺诺、杜咬凤的面,三个人这般窃窃私语,样子有点滑稽。

接着,毛丽芳为自己的话解释道:“我们还在诊所里上班,对这种事情总有点忌讳吧,你们应该可以体谅我们的心情,至今我都觉得诊所里处处有Zoe的影子,每次经过她那间诊疗室门口,我都能闻到兰蔻香水的味道,那是Zoe最喜欢的……”

毛丽芳的话音刚落,肖妤忽然掩面哭泣起来。

这顿饭就在吞吞吐吐的话语间结束了,杜咬凤埋单,六个人只花了三百多元,真的很实惠,就在他们走出餐厅,等候电梯的时候,张铁静忽然拉了诺诺一把,小声告诉她:

“那三个人是吴劳乾、屠伯年和姚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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