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旷野, 卷起点点火星。

滚烫的火星散进漆黑天穹里,将月色也烤热了,混着醇厚的酒香,一并顺着喉咙滚下去, 淌过心口, 热透肺腑。

萧朔饮尽那一卺酒, 抬起头要开口,忽然被云琅用力握住手臂。

将军灼人的灿白银甲迎上来。

战甲冰凉, 硬硬硌在胸口,滚热的挚色全在清俊眉目里。

云琅喝了酒, 伸出手臂,牢牢拥住萧朔。

……

人群外,庞辖与师爷被牢牢拦住, 叫忽然震开的欢呼声吓了一跳:“怎么回事?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透出来的酒香他闻见了, 绍兴府甘露堂的女儿红,窖藏二十年才开一次坛, 在京城里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上品。

莫说云州城没有, 整个北疆翻过来犁一遍, 也只能点出有数的几坛。

“贵客爱喝女儿红?”

庞辖看不见里面情形, 急得团团转:“那韩忠岂不是抢了先?若早知道,当初就该舍得将那坛酒买下来!”

“边疆没有好酒,不是太烈便是太苦,剩下的全是甜汤。”

师爷尽力揣测:“或许……是难得遇到能入口的, 便高兴些。”

“是是。”庞辖忙点头, “回去便设法搜罗,看能不能买来好酒,有京城的最好。”

师爷低声:“是。”

“绝不可买醉仙楼的。”

庞辖忽然想起来:“他们家奸商透顶, 一样的酒,换了个酒坛子,就能翻着番往死里坑钱……”

他正交代着,听见人声,忙跟着抬头,正看见岳渠与那两位一并走了过来。

礼官方才还满面忧虑,此时竟也笑盈盈俯身,客客气气道:“请太守大人入客席。”

“好说,好说。”

庞辖不无羡慕地瞄了韩忠一眼,朝云琅愧疚见礼:“是下官疏忽了,招待不及韩大人周全……”

“什么招待?”韩忠送云琅入席,有些莫名,“两位将军是来打仗的,又不是来北疆游赏散心。有用得着你我处,少问多做,为家国一心做事就是了。”

庞辖被他一噎,说不出话,只暗恨这韩忠竟既有眼力又会说话,连连赔着笑称是,跟着一并入了席。

师爷跟在庞辖身后,眼看岳渠竟也坐到了主位一侧,有些错愕:“岳将军既非那两位的亲友,又非长辈师从,如何竟也坐过去了?”

“少问,多做。”

庞辖沉了语气:“人家是来打仗的,和朔方军的主帅套套近乎怎么了?若是当真得了朔方军,就算是上面那位,不也要高看一眼?”

师爷不曾想到这层,闻言一愣,忙低声称是。

庞辖训过了扈从,抬起头,脸上就又换了一副热络的笑,举起手中酒杯。

主客相敬,这一场宴席才算真正开席,敞开了尽情吃喝。

加了老醋与胡椒的羊肉汤在鼎里滚沸,酸呛香辣,肉香浓郁扑鼻。无论朔方军与镇戎军,就连云州城里眼巴巴探头的守城兵士,也拿陶罐特意担过去。人人都能分得一碗,热腾腾喝下肚,抖擞了多少天鏖战的疲惫精神。

朔方军常年紧绷,一根弓弦绷了整整五年,已太久不曾这般放松过。纵然杯子里的酒只是不醉人的葡萄酿,竟也像是终于能痛痛快快大醉了一场。

“岳帅。”

韩忠始终留心查看,看着眼前宴饮,悄悄来到岳渠身旁:“朔方军疲惫已久,能这样松快一场自然是好事,只是……”

岳渠手中拿了酒杯,倚着虎皮座椅,一双眼睛仍精明雪亮:“只是什么?”

韩忠一愣,细看岳渠神色,不由失笑:“看来是末将多虑了。”

他原本担心朔方军长久不得放松,忽然松缓下来,若是有敌军今夜试图突围破城,是否能及时应对。

……可看岳渠反应,朔方军无疑早已想到了此事。

“少将军有安排了?”

韩忠悬着的心放下来,也不由笑了,寻了块石头席地而坐:“怪不得你们朔方军都说,有云字旗在,凡事都用不着担忧。”

“也该担一担忧,当初若不是端王按着,这小子能一路放风筝放到昆仑山。”

岳渠笑道:“你只看见眼前宴饮,却看不见朔方军还分了十几拨轮换,各处都有人盯着。巡逻警哨、强弓硬弩,那些死士扛过来烧咱们的猛火油都在城门前面,只等不归楼的火光令。”

“戍边久了,人人都知道怎么让自己缓一股劲。”

岳渠将杯中冰水饮尽,打了个激灵,长呼口气:“这股劲缓过来,也人人都知道……仗还得打,还不到倒头睡透的时候。”

韩忠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下跟着涩了涩:“这些宴饮的,过会儿也要去轮换?”

“轮换过七次了!”岳渠大笑,“这些人里,朔方军已换过七拨,看不出来么?”

韩忠愕然,回头又仔细看了看。

“你再细看。”

岳渠饶有兴致,撑坐起来:“还能不能找见那两个小兔崽子?”

“少将军与——也去轮换了?!”

韩忠瞪圆了眼睛:“这怎么行?他们好不容易才有空歇一歇,我带镇戎所部人马过去,将他们换下来,叫他们回帐子……”

岳渠抬手,将他按住。

韩忠愣了下。

“他们去的地方,别说马不行,人也难上得去。”

岳渠道:“你纵然带人去找,也找不到。”

“在阴山里?”

韩忠隐约猜到了方向,却仍不解:“上山做什么?”

岳渠沉默不语,拿过案上羊腿咬了一口,以水代酒灌了大半杯。

“山上有一处悬崖,风景极好,向下看时有林木葱郁,有明月山泉。”

他身后,白源低声道:“崖后有条隐蔽小路,最方便布兵,一旦冲下,可直捣应州城。”

韩忠皱了皱眉,来回看了看这两人神色,将原本要问的话尽数吞了回去。

“应城关窍,绝不可失,失则云州再无掎角之势,成孤军孤城……故而须得有条妥善退路,可夺应城腹心,以除后患,除非夺朔州城日,退路可毁。”

白源静了一刻才道:“少将军那封信里,当初是这么说的。”

韩忠忍不住问:“什么信?”

白源摇摇头。

那封信不止题头,连署名落款也没有,只是放在了朔方军的帅案上。

信上半句闲话也不曾说,写的除了战事时局,就只有那之后五年的安排。

五年后,朝局不可测,时局不可推,故而要靠后人再来定夺。

再后十年,便托后人之后人。

岳渠看见了那封信,连夜砸开不归楼,将白源扯起来,才发觉躺在不归楼密室里养伤的云琅竟不见了。

岳渠问他要了最擅爬山趟路的药农与戎狄的行脚商人,疯了一样找了一宿,照着描述的地方走遍,终于找到了信上所说的那处悬崖。

悬崖高耸,飞虎爪也望尘莫及,最胆大的药农也不敢上。

除了花几天时间开凿小路,搭石阶土坡,能上去的只有江湖里盛名已久的流云身法。

那时候,京中有人往琰王府送御米的事刚传出来。琰王叫人陷害中了罂粟毒,头风发作重病垂危的消息出了京城,随着北上的商人,当酒后闲话传进了不归楼。

岳渠拿刀逼着他手下那些跑堂的茶博士,遥遥对着悬崖,一遍接一遍地喊,嗓子喊破了就再换一个。

喊了整整一夜,坐在崖边的少年将军重重叹了口气,拍拍手上的土,掉头回了郁郁葱葱的林子。

韩忠心头紧得喘不上气:“那天晚上……云将军是去做什么的?”

“不知道。”白源道,“那之后,也没有人问过。”

云琅从崖边下来,卖了马,同几个南疆来的商人说过几句话,只身去了岭南。

京城里来了个古怪的马商,只重金买下了这一匹马,暗中护送着云琅出了北疆。后来又来了个更古怪的养马人,在云州城里住了九个月,将那马好生将养着送终埋骨,竟还立了一方小小的墓。

那匹马老当益壮,好草好水舒舒服服养着,生了匹小白马,俊得很,一看便是能神行千里的料子。

白源看着眼热,一度想买下来送去朔方军,那人却不肯买,将马带回了京城。

没人再问过,云琅那一夜去悬崖边上,究竟是去做什么的。

韩忠听得默然良久,长叹一声,将带来的一坛酒慢慢洒在地上,对着阴山深深一揖,回了镇戎军营。

-

星子闪烁,探望着莽莽阴山。

云琅只喝了那一卺女儿红,摊开了手臂放松仰着,抬手遥遥虚攥了颗星星,像模像样拍进萧小王爷手里:“给。”

萧朔连他的手一并握住,掌心贴合,慢慢交拢握牢。

云琅很是得意:“如何,风景是不是很好?”

萧朔握着他的手,将云琅揽在自己膝上,垂眸望着山下。

景色的确很好。

月色细缎一样抚过山林草木,映在溪水里,叫流水碰碎了,银光流泻叮咚,碎成星点又重新拼合,一路向下,汇进主干流远。

这些水脉都是这样发源的,就连那两条养活了无数人的江河,听那些遍查山川的游侠说,倘若一路沿着河道追溯回最源头的地方,就只隔了一座山。

天大地大,山高水远。

“今后再来此处。”萧朔道,“需得带上我。”

云琅枕在萧朔膝头,眯了下眼睛。

他已犯了些困,尤其有萧小王爷放哨,便更用不着支棱着耳朵八面不漏,那些不知藏了多久的倦意从至深处悄然冒上来。

云琅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半开玩笑:“这也是先锋官的军法?”

萧朔摇了摇头:“不是。”

云琅好奇:“那是小王爷的家规?”

萧朔:“不是。”

“不是军法,不是家规。”

云琅来了兴致,翻了个身:“我凭什么要听?”

“只是同你商量。”

萧朔抚了抚他的发顶:“你若不同意,便亲亲你,哄你答应。”

虽说两人都饱读话本,该看的不该看的一应看了不少,萧小王爷这般学着话本温柔小意起来,也实在太过难得。

云琅实在难得见这种机会,尤其听萧朔这样一本正经说出来,几乎忍不住唇边笑意,故意咳了一声:“那自然不答应……”

萧朔揽着他,深深一望,在云少将军唇畔落了个吻。

点水的吻,透着酒香,沁过肺腑心脾。

云琅耳根一热,兀自强撑:“不答应。”

萧朔吻上他的眼睛,将浓深睫根蕴着的隐约潮气吻净了,唇畔蹭了下轻颤的睫尖。

云琅打了个激灵,嘴硬:“不——”

萧朔将人揽起来,一臂护住肩背后心,吻净了少将军负隅顽抗的所有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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