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勇从村口进来时,看见史春喜的吉普车。史春喜和几个大队干部正说着话,笑声朗朗,见少勇拎着个黑皮包过来,笑声错了一个板眼。不过也只有少勇听得出来。要搁在平常他会风凉一句:“哟,史主任不坐拖拉机了?”这时他心里有事坠着,直着就从吉普车旁边走过去。

黄昏去一个寡妇家当然让吉普车旁边的干部们全安静下来,盯着他脊梁。少勇感觉许多鬼脸、坏笑落在他脊梁上,等他走下田坎,后面不安静了,笑声象翻了老鸹巢似的哄上天去。搁在过去,少勇会心里发毛,这会儿他把自己的身板竖得直直的,把已经稀了的头发叫风吹得高高的。没了朱云雁,闲话都成废话了,再也说不着他。他和寡妇王葡萄搂肩搭背打锣吆喝地从村里,从街上走,也没人能把他奈何。这些年下来,孙少勇除了对治病救人一桩事还认真,其他都在他心里引出个苦笑。

他知道现在干部们快要看不见他了,从史春喜母亲家一拐,就是李秀梅家,再往前走,就是葡萄那高高的院墙了。葡萄这些年在院里种的树冒出院墙一截。就是科天少勇也认出那些树梢是杨树、桐树。桐树种得多,夏天能把把深井一样的窑院遮出一大片阴凉。也遮住想朝里看的眼光。

他看见史永喜的儿子和他妈推一车炭渣在前头走。男孩有十几岁了,拖着两只一顺跑的大皮靴。冬喜死后,他家成了全村最穷的人家,这穷就成了春喜廉洁的招牌。少勇是明白透亮的人。他知道冬喜和春喜作派上很象,都不贪财,都领头苦干,但哥俩的心是不一样的。

少勇站在葡萄的门口了。花狗死了后,又引的这只黄狗不认识他,在院里叫得快背过气去了。这天一早,葡萄从耐火材料厂扒车进了城,到医院找到他,对他说:“咱爹瞎了。”晚上下了班他就赶来了。

他黑皮包里装的有检查眼睛的器具。

葡萄开了门,身体一闪,把他让进去,让在她前头下台阶,俩人连“来了?火车来的汽车来的?”之类的话都没说。他把外衣脱在葡萄床上,从裤兜里掏出个小瓶和十斤粮票一斤油票放在柜子上。葡萄知道小瓶里是给二大的补药,粮票油票是他省给他们的。少勇每回来总是撂下些钱或者粮、油票。

两人一前一后下到地窖里。葡萄把油灯点上,把火苗捻大。

二大说:“葡萄,叫你别找大夫。”

葡萄不说话。端着油灯让少勇从皮包里往外取东西。他拿出一个特制灯,一拧,把地窖顶照了雪白的一块。

二大说:“我说不见大夫就不见。我要眼睛干啥?”

葡萄说:“你不要眼睛干啥?”

二大说:“你叫大夫走吧。跟他说对不起,让他大老远跑来。”

葡萄说:“大夫怕你害的是……”

少勇接上去说:“糖尿病。”

二大说:“你和大夫说,我就是瞎,又不聋,用不着他扯着嗓子说话。”

葡萄笑起来。少勇斜她一眼,她还笑得出来。

葡萄笑咯咯地说:“糖尿病把眼睛病瞎了,还能让人瘫呢。”

二大说:“我要腿干啥?现在我和瘫有啥不一样?”

葡萄噘起嘴:“爹,葡萄惹你了呀?”

二大不说话了。他知道葡萄这句话重。他知道它重在哪里——爹,我容易吗? 你再瘫了,我咋办?

缓了一下,他和和气气地说:“葡萄,你送送大夫。跟他说你爹七十四了,眼坏了就坏了吧,甭折腾了。”

两个人僵在那里。

二大说:“哟,大夫还没走? 葡萄,叫你送客的呀!”

两人没法子,上到窖上来。晚上少勇叫葡萄用个小瓶去便桶里取一点二大的尿。他用实验药水一验,说:“还好,不是糖尿病。先按青光眼治。”

他接过葡萄递的茶杯,把两只冻得冰冷的手捂上去。他忽然说:“葡萄,这不是事。”

葡萄说:“啥都不是事。”

“我是说把他藏着……”

“我知道你是说这。我不和你说这。”

“葡萄,我是说,得想个法子……”

“你怕你别来。”

“别不论理……”

“我就不论理。你杀过你爹一回。再杀他一回吧。”

“你让他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啥也不胜活着。”

少勇放下茶杯,拿起床上的大衣。葡萄看着他。他的手去拿包时,她捺住他的手。她说:“没车了。”

他看着她。假如他二十年前和她失散了,这时在人群里找她,肯定是找不着她的。因为找人时总想着一个人二十年了还不知变成什么样了。她一点没变,所以他眼睛一定会把她错过去。少勇不知道,两年前来的香港大佬孙少隽犯的就是这错误;他在抗旱的人群里找一个变了的葡萄,可他错过了一点没变的葡萄。

少勇把她抱在怀里,闭上眼。

她柔柔地推他,一边柔柔地说:“等等。”

他说:“我都快五十了。”

她身子还是等的意思。他不知道,她是想等她把一个叫老朴的人忘淡一些。她这时吃惊了,她心上怎么能一下子放下这么多男人?个个的都叫她疼?只是两处疼不能摞一块。

她说:“我给你搭铺。”

他说:“我住招待所去?”

她说:“不去。”

等少勇睡下,她把他的毛衣拿过来,用针把袖口拖拉的毛线给织回去。她总在地窖里做针线活。她知道二大夜里苦,觉难睡,他常常是白天打打瞌睡,所以她在夜里多陪他一阵。他们都说过去的事,说铁脑妈在世时的事,说葡萄小时的事。葡萄突然说:“爹,知道蔡琥珀不? 她又回县里了,解放了。这阵子这人解放、那人解放。”

二大说:“哦。”

“解放了这个,就会打倒那个。想解放谁,得先打倒谁。”

二大不吭声。她的话他是这样听的:“爹,你可得挺住,别想不开,说不定也能把你解放呢。”

葡萄说:“啥也不如硬硬朗朗的,全全乎乎的。”

他听明白的意思是:多难都过来了。要是蔡琥珀游街时想不开,做了第二个瘸老虎,人解放谁去?

二大开口了。他声音和平得象念经文。“葡萄,你睡你的去,啥事不愁。要愁早该愁了。最愁人的都过去了。”

她想,二大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回答了她:葡萄,你放心,我不看病是我真活明白,活透了。没了眼,那是老天收走了它们。就让老天慢慢收吧,收一样是一样。所以你叫啥大夫来都没用。老天收人有时一下子收走,有时慢慢收,我这个人,已经给收去一点儿,你非要再从老天那儿夺回来,是办不到的。

二大真是悟透的人。过了两个月,他耳也聋了。到了夏天,他半身瘫了。少勇的判断是他度过了几次中风。二大不肯吃药,葡萄把药捻碎,放在汤和馍里。知了又唱起来,二大可以拄着棍,拖着腿在院里遛弯子了。少勇说越是多遛弯越好。所以葡萄把水、饭都留在院子的树荫下,二大的床也搬上来了,搬到堂屋里。

这天葡萄从地里偷了几个嫩茄子回来,见李秀梅魂不守舍地站在她家门口。她儿子把鸡给撵飞了,飞进了葡萄的院墙,在桐树上栖着不下来。小二子找了梯子爬上葡萄的墙,吓得从墙上摔下来了。他见到一个白脸白毛的老头,一身白褂裤,在葡萄院子飘忽。小三子到现在还浑身出冷汗,得出去给他叫叫魂。

葡萄笑起来,说:“那是我舅老爷,又不是白毛怪,怕啥呀!”

李秀梅说:“哦,你舅老爷呀!”她奇怪得很,葡萄娘家人都死在黄水里了,从没见谁来看过她,猛不丁出来了白毛老怪的舅老爷。

葡萄说:“舅老爷住了好一阵了。大病一场。现在话也说不成,眼也看不见。家里没人伺候,就送过来给我窑洞里添个人气楦子。”

“那啥时包几个扁食送给舅老爷尝尝。”李秀梅说。她还是疑惑。她和葡萄住得近,天天见,从没听葡萄说家里来了个舅老爷。

葡萄眼睛直直地往李秀梅眼里找,要找到她心里真正念头似的。葡萄说:“舅老爷看不见也听不见,腿脚不灵便,怕人看他呢。”

李秀梅突然在葡萄眼里看到了另一个意思。是求她也是威吓她的意思。那意思好象说:别和人说去,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和别人说,没你啥好果子。

“怕见别人,还能怕见我? 我又不是外人。”李秀梅说,她的意思也传过去给葡萄了:不管这个舅老爷是人是鬼,我决不给你张扬出去。

“舅老爷走背运。成份高了点。”葡萄眼睛还那么直直的。

李秀梅把眼躲开了,东看西看地说:“这些年成高的人可吃苦大了。”她让葡萄听懂她对成份高的人不在乎。就是看在葡萄这些年待她待她瘸老虎不二气,她也不干那不仁义的事,把她成份高的舅老爷给检举出去。她又说:“舅老爷有七十五、六了吧?”

葡萄说:“七十四。”

李秀梅心里一算,这就对了,和死去的孙二大一个岁数。她觉得脊梁上的汗全结了冰;她儿子把他看见的白毛老头的样子,个头讲给她听了,这时她想,葡萄难道藏着孙二大的鬼魂?

葡萄说:“哟,你脸色咋恁黄?”

李秀梅笑笑说:“下地累得呗。回来又见小三子给吓丢了魂,着了急。”她说着就朝坟院那边走。回头对葡萄说:“我去给他喊喊。”

葡萄知道李秀梅已猜得很近了。李秀梅她不愁,她和李秀梅走得最近,偷庄稼是好搭挡,一个偷一个站哨。两人见啥偷啥,只要队上的果树一挂果,两人眼神马上对一块儿,转眼便溜进果林。她教会李秀梅吃蜀黍皮、蜀黍芯儿,教会她磨豆腐。李秀梅常对她孩子说没有葡萄,他们早在坟院里做饿死的小鬼儿了。

葡萄把灶烧起来的时候,二大在一边给她劈柴。他坐个板凳,把柴竖起来,一手握斧子往下劈,刀刀不劈空。二大做一辈子好活路,瘫半个身子还是把活儿做恁漂亮。葡萄把围裙解下来,递给他,让他擦擦脸上的汗。他笑笑,一边嘴角跑耳朵上去了。

这时她听见李秀梅在坟院上喊得和唱一样:“我小二子哎,回家来吧……”

她眼里的二大哪里象个白毛老怪呢? 他是白发白须,脸也白得月亮似的。但葡萄觉得二大的脸容,皮肉一天一天干净起来。她从没见过一个这么干净雪白的老人,眼睛也和月亮似的,又凉又淡。一时间她想,二大是不是已全部叫老天收走了,现在劈柴的这个是从天上又回来的二大,不然怎么一身仙气? 她觉着坟院里给儿子喊魂的李秀梅这时闯进来,一定会以为自己见了个老仙人。她不懂李秀梅那十七岁的儿子魂是让什么给吓跑的。

她把小饭桌摆在树下,给二大盛上汤,又放上一把瓷勺。二大不愿她喂饭,自己握着瓷勺往偏斜的嘴里舀汤。有时勺和嘴半天碰不上,碰上又碰错了,汤撒下来。但葡萄不去帮他。二大要强,这时她只当他没事,他最舒服。

这天黄昏李秀梅来打门,葡萄开了门,把她往院里让。她下到台阶下就认出了孙二大的侧影,嘴里却说:“舅老爷看着好多了。”她心想难怪儿子吓跑了魂,这个二大就象坟里刚跳出来的,一点人样儿也没有。

葡萄说:“他耳聋眼瞎,你不用和他打招呼了。”

“舅老爷看着只有六十五!”李秀梅说。这时她走近了几步,看见二大白发白须中镶的脸盘上没有什么折子,白净里透出珠子的光亮。

葡萄问她是不是要借锥子。李秀梅眼睛只在二大身上头上飘,嘴里说着闲话,告诉葡萄她儿子好多了,听说那白毛老头是葡萄三娜的舅老爷,他魂回来了一半。去上学人家问他他妈给他在坟院喊啥,他说看见了个白毛老头在葡萄三娜院里,魂就飞出去了。

葡萄明白了。她能信得过李秀梅,但她那个小二子的嘴是封不住的。小二子年年不及格,好几尺的小伙子还是小学生。他的话在十一、二岁的同学里传开了。李秀梅想给葡萄提醒一下。既然葡萄不和她挑明说,她也不点穿她担心的事。小孩子一传开,保不准要传到大人耳朵里。

收麦时史老舅和葡萄说:“你分的是一人的口粮,你舅老爷咋办?”

葡萄一看他眼底下藏的那个作弄人的笑就知道他是明戏人。史老舅过去也常常借孙二大的钱,有回为还债把家里种的四棵橡树都砍去卖了。那四棵树是他准备嫁闺女打柜子,再给他和媳妇一人留一副棺材。他赌孙二大的气,拿了砍刀就在碗口粗的树杆上来了一下。他本指望二大会拉住他。二大没拉。史老舅这时对葡萄说:“那天我叫我大孙子搬了个梯,我自个上去,扒你墙上看了看你舅老爷。你舅老爷比我大五岁,咋就成了个那了?”

葡萄说:“他脑子可好使,不象你,年轻的时候也不如他现在。”

给葡萄一呛,史老舅反而笑了,说:“他那脑子,敢不好使? 不好使敢弄那么高成份?”他笑着笑着,叹口气:“孩子,早没看出来,你是恁好一个孩子。”

他叹着气,摇着不太结实的脖子,走开了。葡萄见他慢慢蹲下,抠起一穗给人踩进泥里的麦子,在手心捻捻,又吹吹,倒进没牙的嘴里,拿唾沫去泡新麦粒去了。他动作比二大老,虽然他不偏瘫。面相就更不用提了,比二大老了一辈人。葡萄知道,村里知情的人越来越多,只是都不说破。

麦子收下后,在史屯街上搭了个“喜交丰收粮”的台子,电喇叭大吼大唱,史屯下一年又该不知饥了。葡萄和几个女人在街上看踩高桡的“样板戏”人物,一辆吉普车来了,几个高桡闪不及都摔下来。

吉普车靠边停下,里头下来的是史春喜。他上去把踩高桡的扶起来,一边大声训司机。葡萄叫他一声。他一扭头,满脸懵懂。从孙少勇和他在她院里打了一架,她没再给他过漂亮脸。这时四十二岁的葡萄开花一样朝他笑,他心里骂:我还会理你呢!不拿面镜子照照,不是奶奶也是姥姥的人了!

葡萄穿着白府绸衫子,蓝卡叽裤。还是许多年前去洛城少勇给她买的。她舍不得穿,平平整整压在柜子底。她头发剪短了,天生打卷的头发从耳朵下面弯向脸蛋。史春喜心里瞧不起她:你以为你这一穿扮就又回到那风流岁数啦?可他发现自己朝她走过去了。

她说:“回来了?”

“回来看看咱村的大丰收!”春喜的官阶是县首长,架式扎的是省首长。衣服披在肩头,随时要给他甩下去抗旱抗洪救火似的。

“回来也不来见见葡萄嫂子了。”

春喜嘴上是风度十足,说忙呀,每次回来公社的层层干部都缠着抽不了身。他心里想,哼,少勇末了还是不要你呀,又想起我来了?别作梦了,那时和你干的蠢事我到现在还恶心呢。

葡萄说:“一会儿上我这儿来拿你衣裳。”

他想,还给我编上借口了哩! 他对她说:“我还有两个会要开。”

葡萄嘴唇湿漉漉的,眼睛风流得让他脸也烧起来。她说:“你不要你的衣服了?”

他问:“啥衣服?”

“哟,忘了? 里面还揣着封信呢。”

他想起来了。他说:“开完会再看吧。”他好笑,拿我件旧衣服就想勾起旧情呀?

晚上他没有开会,和谢小荷撒谎说去和几个公社干部谈谈事情。他进了村象个侦察兵似的溜着墙根儿,朝葡萄家走。他骂自己:日你奶奶你心虚啥呀?你不就是取件衣裳吗?他走到葡萄家门口,黄狗咬得全村都听见了。他心里仇恨葡萄,还叫他打半天门,万一碰上巡逻民兵怎么办? 他突然发现他不是怕,是急,想赶紧见到葡萄。他又奇怪了:你又不是来和她干好事的,急什么? 跟当年和她热火朝天似的,在路上就急了。

葡萄来开门,一面跟黄狗念念叨叨说话:“行行行,知道你护家,……再叫我可烦了啊?还叫呀?你不认识他,花狗可认识他哩!”

她说着手在他手上一握,就和她天天晚上都等他来似的,一点没生分过。他手马上回应她,和她的手缠在一块下了台阶。他奇怪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在心里把她看得那么贱,可他和她的肉一碰上,他也贱成这样。他们进了她的屋,他把她的背抵在门上就脱起她衣裳来。他可是火上房了。他对自己说:我才不喜欢她,我这是糟塌她,我是毁她。

他发现自己决不是在糟塌她。她是唯一一个女人,让他觉着这桩事美着呢,享福着呢。她是唯一一个女人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被男人糟塌的东西。她不管他,只管她自己动她的,快活她的。可她快活自己他就狂起来。最后他只想让她给毁掉。他觉着他碎在她肉里了。

他喘上一口气时,想着这床上躺过多少男人。这个女人把他也排在这些男人里。而他史春喜是谁?是全省最年轻的县级领导,有希望升成市级领导,省级领导。他坐起来,点上烟。她的手在他脊梁上慢慢地摸,手指头停在他腰上那个猴子上,和那猴子玩了一会。不去想葡萄的岁数,葡萄的举动只有十几岁。

“以后我不来了。”春喜说。

“不来呗。”

“人多的地方别理我。”

“你舍得我不理你呀?”

“正经点。”

“十六岁你就只想和你葡萄嫂子不正经。”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

“你那时是个好人。还懂得干下糊涂事躲外头当兵去。”

春喜让她说得羞恼透了,跳起来站在她面前,成了个赤条条的首长:“以后我不准你再说那事。”

“哪个事?” 她笑嘻嘻的:“那事只能干不能说呀? ” 她眼睛跟着他在窑洞里昂头大步地走,手里拿着烟,心头装着沉甸甸的事。她看着这个赤身的领导在窗口站下,视察她的院子。

“我再也不来你这儿了。”他又说。

“谁绑你来的?她说。”

他恼得要疯。因为他知道赌气的话他说了也不管用。样样事他都能对自己狠下心去做,单单和葡萄,他就是收不住心和身子,老想和她美美地造孽。他说:把我那件衣裳还我吧。

啥衣裳?她黑暗里笑眯眯的。

“你叫我来,不就为还我那件旧军衣的吗?”

“哟,那你一来咋就干上别的事了?”

“快给我。我要走了。小荷还等我呢。”

“一时半时找不着。等明、后天找着了,我叫个人把它捎给谢小荷吧。我洗过了,该补的也补了,你写的那几个字我没舍得扔,还好好地揣在那兜里。”

“你想干啥?”

“这你也不懂?这叫诡人。”

“你为啥要诡我?”

“不是还没诡你吗? 葡萄嫂子舍不得诡你,要诡早就诡了。”

“你不还我衣裳,叫我来干啥?”

“干了啥你自己知道呀。”

春喜走到柜前,摸到油灯。他把灯点上,开始翻抄柜里的东西。柜里翻出的东西都让他扔在床上、葡萄身上。

葡萄说:“别找了。要是能让你找着,我敢叫你上这儿来吗?”

春喜离开葡萄家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葡萄一个人住,一刀杀了她也没人知道。离她院子不远就是坟院,悄悄一埋,世上不过少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寡妇。谁可惜她呢?春喜简直不敢相信,最可惜她的会是他自己。还只是一个罪过的念头,他已经可惜她了。

春喜第二天县里之前,听一个生产队长说到葡萄家的白毛老头。村里传得人多,见的人没几个。说那白毛老头象二十三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春喜决定推迟回县城。他在地里找到葡萄。葡萄拿着一顶新草帽给自己扇扇风,又给春喜扇扇。她笑眯眯地等着他开口。

“那个白毛老头是谁?!”他阴狠地盯着她。

“哪个白毛老头?”

“人家在你院里看见的。”

“噢,他呀。我舅老爷。”

他不说话,用沉默吓唬她。她不象一般受审问的人,让沉默一吓就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她就是闲闲地扇着草帽,把带新鲜麦秸香味的风扇到他脸上、胸口上。

“你那瞎话也不好好编编。这村里谁都知道你没娘家,哪儿来什么舅老爷。你给我说实话!”

“啥叫实话?”

“我问你,白毛老头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孙怀清?”

“村里人说他象,他就象呗。”

“你把他藏了二十多年?!”

葡萄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她真是缺一样东西。她缺了这个“怕”,就不是正常人。她和别人不同,原来就因为她脑筋是错乱的。

“那坟里埋的是谁?”他问。

“挖开看看。”她说。

“葡萄,要是你真藏了个死刑犯,你也毁了。”

“谁说我藏个死刑犯?他们传他们的。你不信,对不?”

“我得让民兵把他先带出来审审,才知道。”

“你不会带的。审啥呀?他聋了,瞎了,也瘫了。”

他扭头就走。他这才明白葡萄为什么把他的旧军衣藏起来,明告诉他要诡他。

他走得很快,知道葡萄还扇着大草帽在看他。知道她不知怕的眼睛看他步子全乱了,象个落在蜘蛛网里的苍绳那样胡乱蹬脚划手。要是葡萄院子里的白毛老头真是二十多年前死刑里逃生的孙怀清,事情大得他不知怎样收场。那会是一个全省大案,弄不好是全国大案。可村里人并不认真想弄清白毛老头到底是谁。心里清楚的人嘴上也都把它当鬼神传说。就象传说黄大仙变了个女子,拖一根大辫子,在史老舅的二孩家窗口等他。二孩病了一年多,眼看快不中了,史老舅终于下夹子捉住了那黄大仙,把它打死,二孩第二天就起床了。

春喜没想到葡萄成了他的黄大仙,用符咒罩住了他,叫他身不由己地做了她的帮凶。他走到史屯街上,坐在吉普车上已经决定,只要没有人向他正式举报“白毛老头”,他就当它是史屯人编的另一个黄大仙传说,让他们自己逗闷子的。

村里人见了葡萄远远就躲开了,说她和白毛老头耽一块,也是三分鬼。她在集上卖豆腐,两个知青闺上来问她:“你这豆腐是人推磨做的,还是鬼推磨做的?”葡萄说:“是人是鬼,磨出豆腐就行。” 知青闺女们吱哇一声尖叫,自个吓自个地跑了。孩子们也都不从葡萄家门口过,说有天一个孩子从那里过,后脑勺被一只凉手摸了一下,一回头,见那白毛老头从墙头上探出身来,伸出一只大白手。

话传到了县里的蔡琥珀耳朵里。蔡琥珀是史春喜的副手,听了传说马上驮着背跑到史春喜的办公室。史春喜又下乡去检查工作了,她等不及和他商量,自己驮上了长途汽车,驮进了史屯大街的民兵连部。民兵们向县革委会蔡副主任汇报“白毛老头”的各种传说时,史春喜赶到了。他指着几个民兵干部说:“马上要种麦了,你们还有闲心传这种迷信故事!史屯的干部水平太低!”

蔡琥珀说:“是人是鬼,让民兵出动一次,好好在那院子里搜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还派民兵?”史春喜撑圆鼻孔,哼哼地冷笑。“那就更证明史屯干部的水平了!相信一个鬼故事不说,还兴师动众去打鬼!这要传出去,蔡副主任,你我花恁多心血建立的史屯,不但不先进,还封建、迷信!”

“史主任不同意搜查?”蔡琥珀问。

“我不同意把史屯弄成个笑话。”史春喜说。

“那好,我带民兵去搜。”蔡琥珀说。她又成了当年的女老八,抓了根牛皮带捆在自己腰上。她对民兵干部们一招手:“集合人。”

史春喜站起身说:“都下地帮各生产队犁地去!”

民兵干部见风使舵了一阵,还是听了史春喜的,他们解下武装带,拿眼神和蔡琥珀陪罪,慢慢走出去。

蔡琥珀刚想说什么,史春喜把她堵了回去:“这不是前几年了,空着肚皮闹斗争。现在的重点是促生产。”

蔡琥珀调不动民兵。一个人来到葡萄家。葡萄身上系个围裙,把她让进院子,就回到灶前做晚饭去了。蔡琥珀看看小菜园子,又看看堆在院子里劈好的柴。连炭渣也堆得整整齐齐,上头搭了“尿素”的塑料布。

葡萄在厨房里招呼她:“屋里坐吧,火空了我烧水给你沏茶。”葡萄的窑洞也是少见的光整,蔡琥珀到处看着,没看出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葡萄一直在厨房里忙,时不时大声和她说一句话:“看着是吃胖了,还是县里伙食好!……看看我的黄狗下的小狗去吧,可心疼人!……”

蔡琥珀把三个窑洞都细看一遍。回到院子里,突然觉得红薯窖边沿干净得刺眼。她听见葡萄在厨房里和她说话:“……你好吃蒜面不好? 我多擀点你在这儿吃吧!……”

蔡琥珀赶紧说:“不了,我回公社招待所吃去。”

葡萄拍着两手面粉出来,对她说:“那你慢走。”

蔡琥珀回到公社便叫了两个民兵,让他们马上去葡萄家查看红薯窖。天黑下民兵从葡萄家院墙翻进院里,刚一着地腿便挨了黄狗一口。

葡萄站在院子里看黄狗撵着腿上少一截裤子的民兵围着树打转。另一个民兵不敢下来,坐在墙头上说:“我说带枪,蔡主任不叫带!王葡萄,还不吼住你那狗!”

葡萄不理他,看黄狗一个急回身,把树下绕晕了头了那个民兵扑住了。黄狗刚下了四个狗娃,六个奶子胀得铮亮,一张脸成了狼了,冒着腥臭的嘴张得尺把长,朝民兵的脖子就咬上来。民兵一拳打过去,狗牙齿撕住他胳膊,头一甩,民兵“哎呀”一声。葡萄一看,民兵胳膊上一块上好的精肉在狗嘴里了。生了狗娃的母狗为了护它的娃子睁着两只狼眼,竖着一脖子狼毛,尾巴蓬得象根狼牙棒,动也不动地拖在身后。它从两个民兵迈着贼步子朝院子走近时就准备好了牙口。它不象平时那样大声吼叫,它安安静静等在墙下,这个时刻它觉着自己高大得象头牛,爪子尖上的力气都够把一个人的五脏刨出来。

民兵们走了。葡萄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看狗舔着地上的血。她一清早踹开公社革委会办公室的门,当着眼睛糊满眼屎的通讯员给县革委会的史主任挂了个电话。她说昨天夜里要没有黄狗,两个跳墙进来的民兵就把她糟塌了。史春喜在那头连声咳嗽也没有。不过葡萄知道他明白她在诡他。

葡萄回到家不久,民兵连全部出动了,在她院墙外全副武装地站成两圈。葡萄说:“史主任马上来了,你们先让他和我说话。说了话你们要杀人要放火都中。”

全村的人都来了,有的要去赶集卖鸡蛋卖菜,这时连担子也挑到葡萄家院墙外面。孩子们手上抓着大红薯,一边看大人们热闹一边吃早饭。蔡琥珀在民兵里面小声布置战略,叫他们先不要动,等乡亲们都赶集、下地了,再往院里冲锋。万一扑空,葡萄太闹人,群众影响闹坏了。

史春喜一来就喊:“都下地去!民兵都给我解散! 麦都还来不及种,跑这儿躲懒来了?!”

蔡琥珀说:“王葡萄夜里放狗咬伤了一个民兵。”

史春喜说:“是她先放狗,还是你先放人去爬她墙的?”

蔡琥珀心想,谁把状已经先告下了?

史春喜接着说:“我看有的领导这些年只会革命,不会生产了。动不动就制造个假敌情!”

蔡琥珀见全村人都看她和史春喜的对台戏,看得两眼放光。她明白史春喜一来,民兵们就不会再由她调遣。她说:“村里有人养疯狗,随便就咬伤人,总得处置处置。”

史春喜笑笑说:“一个连的民兵,两个县级干部,来这儿处置一条狗。”他扬起头叫道:“王葡萄!”

葡萄不搭腔。

史春喜又叫:“王葡萄,你听着!你那狗犯了咬人的法,今天天黑之前,你得叫人把它逮去,听从处置,你听见没有?!”

还是没人搭腔。

“你要不把狗交出来,民兵连就得进去自己动手了?听见没有?!”史春喜用那广播喇叭似的好嗓子叫着。

村里人全嘻嘻哈哈跟着叫:“告诉你那黄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认罪,争取叫县领导饶它一条狗命!……王葡萄听见没有?!”

葡萄其实就蹲在大门里,从门下的豁子往外看。豁子外头是秋天早上的太阳,把人腿和人影照得象个树林子。腿们抖着动着,走过来跑过去,就象又有地有牲口叫他们分似的;就象又把土匪、共产党、兵痞拉去砍头示众,又有瘸老虎、蔡琥珀给他们逮住去游街了似的。

黄狗咬人的那天夜里,葡萄和李秀梅把二大送走了。她们用门板抬着他,在干成了石滩地的河里走,往上游走,往那座矮庙走。李秀梅还不把话道破,只管叫二大“舅老爷”。她们在矮庙里给二大支了个铺,把他单的、棉的衣服放在他摸得着的地方。庙里一尊矮佛,经侏儒们不高多少。庙的大梁只到她们肩膀,钻进庙里头只能坐着躺着。二大弓着身,一边挪着步子一边摸摸侏儒的佛,又摸摸窗子、房椽、大梁。点头说:修缮得不赖。葡萄把两袋奶粉,一包白糖放在他床边,领着他的手去摸它们,又领着他去摸那个盛水的瓦罐。二大说:这可美了,和佛做伴呢。

葡萄想和他嘱咐,千万别走远,远了摸不回来。可他聋了,她的话他是听不见的。二大忽然偏过脸说:“摸摸,路摸熟了,我就能往远处逛逛。”

葡萄还想和他说,她每隔一两天来看他一回,送点吃的喝的。二大又说:老往这儿来会中?十好几里的山路呢。葡萄呜呜地哭起来。二大在这儿,真的就由老天慢慢地收走了。

见葡萄哭那么痛,李秀梅也哭了。

山野的黑夜和白天分明得很,二大还没瞎完的眼睛能辨出来。尤其是好太阳天,他一早就觉出来了。一片灰黑的浑沌上有几块白亮,那是上到坡顶的太阳照在庙的窗上了。有时他还辩出白亮上有些个黑点子。他明白那是落在窗台上的老鸹、鹊雀。他总是在好太阳天摸出门去,坐在太阳里吃馍喝水。葡萄给他蒸的馍炝了干面,手掂掂有半斤,吃一个耐一天饥。好太阳里他辨得出东南西北。再过一阵,他不用太阳光了;他能闻出东边的杂树林里榛子落了,给霜打了,又叫太阳晒了,榛子壳出来湿木头的香气。南边干了的河里还有螺蛳,还有蚌,有的死了,有的还有一点活气,活的死的把腥气留在河里,变天前那腥气就油荤得很。“咱去郑州你也不好吃那黄河鲤鱼。”二大发现他在和铁脑妈说话, “你也怕腥气。”他此刻看见的是二十多岁的铁脑妈,生下三个孩子一个闺女,出落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他好象听见她答话了,说:“不叫买你非要买,买了敢吃吗? 恁些刺,还不把嗓子扎漏了?”二大看着大大脸盘的铁脑妈,又看看这挂着山水画的馆子,对铁脑妈说:“你小声点,叫城里人笑咱呢。”铁脑妈一晃两个翠耳坠:“笑呗!花钱买刺来扎,有点钱把你烧不死!”二大笑起来,在她滚圆的手臂上捏一把,把头靠在了矮庙的红墙上。他和铁脑妈又说起了银脑的事。她十八岁,抱着不到一周的大儿子银脑,说:“这村的水太赖,孩子都出花子,不死的都成麻脸。”二大说:“麻脸就麻呗,是孩子又不是闺女。” 她一抽肩膀,从二大怀里抽出身去,说:“孩子一脸是洞也不中啊!”二大又把她扯进怀里,说:“一脸洞就一脸洞,咱又不用他那脸盛汤。”她笑得咯咯咯的。二大也笑,他瘫了的半边身体都都笑热乎了。他睁大瞎了的眼睛,看着媳妇怀里发花子的大孩子,说:“成个麻子就让他上山当土匪。不成麻子就送他去城里读军官学校。”媳妇腾出手来打他一巴掌,二大躲开她,偏瘫的脸上笑容全跑一边去了。

二大从此有人陪他说说话了。他摸着去拾柴,摸到一窝雀蛋,他说是鹊雀蛋,铁脑妈说:“你眼神不好是怎的? 这是野鸽子蛋!”他问她:“敢吃不敢?” 她说:“老鸽子要回来可伤心了。”二大摸摸索索地,又把蛋搁回去,一边搁,铁脑妈在他边上帮着数数:“十二个哩。”他对她白一眼:“就象我不识数。”她头上有两根白头发,额头刚用线绞过,光净得很。她说:“你别老背着我惯葡萄。”他说:“咦,我啥时候惯她了?”她说:“你当我看不见? 她挑一担子土你还拿锹给她往下刨刨!”他说:“我怕咱铁脑娶个矮媳妇。”她说:“葡萄把人家十八岁的个儿都长了,我就是把她往死里累,往死里喂,再长两年,就能给铁脑圆房了。”二大理理风吹到脸上雪白的头发,对铁脑妈说:“看我,头发胡子白成这了。”铁脑妈说:“娶媳妇的人,就得留胡子了。”二大笑她还那么老法。她说:“谁说我老法? 我就不让葡萄戴红盖头。看城里照相馆的新媳妇相片,戴副黑眼镜,戴个绒花冠,就妥了。”二大说:“那会中? 村里人还不笑死?”她说:“叫他们笑去。”

二大拄着木拐摸出朝山坡上走的路。“山闻着老香哩!”他对铁脑妈说:“松树油的香气。哟,衣服咋挂烂了?絮都露出来了。”他对铁脑妈笑笑:“葡萄给我絮的这件袄有三斤絮哩!”铁脑妈说:“她那手可笨,骂多少回才把针脚藏没了。”二大一只废了的脚在地上拖,他一点一点上到坡上,手四处摸,鼻子用力吸气,摸到一个松果。他用那只好手在松果里抠,把抠出的松子倒在棉袄前襟里,用前面的几颗牙磕着,吃着。他对铁脑妈说:“别看我只剩这八颗牙,啥都吃得动。昨晚葡萄送了根酱猪尾巴,我也吃了两节子。吃不了多少喽,一天也就一个馍。不知饥呀。”铁脑妈说:“刚嫁到你家,你一顿敢吃五个馍。”他说:“闻着象要下雪呢。风一股潮热气。葡萄回回来都带些草,把我褥子添厚些,下雪也不怕它。”他对铁脑妈笑一下,是怕她不放心的那种笑。

有时就是二大一人说,铁脑妈光听。他说:“外头雪深着哩,这庙门矮,都叫雪堵了门了。葡萄不叫我出去了。她说等雪化了,地干干再出去。不出去可闷呀。二十年都把我闷坏了。那时我把葡萄买回家你说啥来? 你说:买回了“百石粮”来了。你说把她喂大,不得一百石粮呀?“二大笑得咳嗽起来,伸出一个手指头:“你那嘴,老不饶人呀。葡萄象你闺女。”

也有一阵子,二大光偏着头,听铁脑妈说话。她说:“你把咱两个孩子都送出去念书,咱老了指谁种地、盘店呀? 送一个出去就得二十亩地的粮去供,送两个出去,咱地也白种了。读书恁好,你爹咋不叫你去读,叫你哥去读? 读得害痨病死外头了!”

还有些时候,二大和铁脑妈拌起嘴来。二大咧着歪到一边的嘴,和铁脑妈说:“咋就不能教葡萄两个字儿?这闺女我领来,就是半个媳妇半个儿子,你看她多能? 字儿念一遍就中。”铁脑妈说:“羊屎蛋儿插鸡毛,能豆儿飞上天了!看她能的,把你二儿子也给能她那去。”二大坐在矮庙里,一只好手一只废手都伸在一个小炭炉上。他不和铁脑妈争了。他也看出二儿子喜欢和葡萄疯。他摸索到火钳子,夹一块炭,添到炭炉里,闻到新炭燃着的香味,给这香味一打岔,他也就和铁脑妈说到旁的事情上去了。他说:“那时咱俩来过这儿,对吧? 你说,这庙咋恁矮?谁进得去?你看我不就进来了?这不是黄大仙的庙,是侏儒庙。过去这有个侏儒圣人,死前在这山坡上修行修了十年。侏儒们年来这儿,祭拜祭拜他。葡萄和少勇的孩子,就让侏儒们养活着哩。葡萄和我说,明年收罢麦,挺就来了,来了就能叫我看看。挺有二十三岁了。”

雪化了,二大蹲在庙门口,闻着雪水给太阳带上天的气味。他眼前不是昏黑了,是太阳照着雪,雪又照着太阳上的一大片白光。冰冷的空气进到鼻子里,辣辣的,沾在嘴唇上,也是辣的,二大眼泪都给辣出来了。他便对铁脑妈说:“没风也恁冷,眼珠子都冻疼了。这瘫了的半边都跟有小针扎似的,可带劲。咱那闺女最好吃树上挂的冰柱子。玛瑙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你也别怪她。她回来干啥?没娘家人了。”

他摸到矮庙房檐上吊下的一根根冰挂,折下一根,放在嘴里慢慢地唆。他见四十岁的铁脑妈伸手过来,要夺下那根冰挂,他一躲,说:“那脏啥脏? 庙上的雪水,甜滋滋的。”二大看着四周的白色光亮,拄着木棍往前走。他的步子在冻成脆壳的雪地上是两点,一杠,两点,一杠……点是他的木拐和右脚留下的,杠是他那只瘫了的脚划下的。他给雪憋在矮庙里足足两天两夜,这时他拉长了身板站立,行走,喘气。上坡时,他上两步,下一步,他干脆扔下木拐,连手带脚往上爬。不一会摸到树枝了,他拽着树枝把自己一点点拖上去。到了他身上从里往外冒热蒸气时,他手、脚、脸全木了。他张开木了的嘴唇,和铁脑妈呵呵地笑,说:“还中吧? 还爬得动。”他坐下来,从腰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四十六岁的铁脑妈看着那油纸在他木头似的手指头间胡乱抖动,说:“叫我来吧,你那手不中……”没说完,他把纸包打开了。这时挨着他坐的是从西安回来时的铁脑妈,穿件黑衫子,腋下掖块白手帕。脚上穿的是双黑皮鞋,专给缠小脚女人做的。他说:“葡萄带的腌猪尾巴、猪奶子,还剩这些,她说是史老六给的,就是孩子们叫老舅的史老六。他叫葡萄送给我尝尝。他儿子摆了熟肉摊子,偷偷到火车站卖给火车上的人,说是不叫大伙做小生意哩。这猪奶子下酒是好东西。”

二大和铁脑妈说着话,木头似的手抓起猪尾巴往木头似的嘴上送。猪尾巴太滑,又冻硬了,从手上跑出去。他赶紧伸手去摸,把腿上的油纸包翻在雪里。脆脆的雪面上,几十个猪奶头滴溜溜地滚了出去。

他一条腿跪着,在雪地上摸过去,摸过来,对铁脑妈说:“那它还敢跑哪去?这坡坡上哪一块石头哪一棵树不认识我?”穿黑衫子的铁脑妈恼他笑他,由他去满地找猪尾巴、猪奶头。他把猪尾巴找回来,对铁脑妈笑笑。他想起来,这是她在他身边的最后一刻。日本飞机擦着火车的顶飞过去。这时的二大明白只要它们再飞回来,就要把铁脑妈带走。火车停下来,人都往门口堵,一个人吼叫:“大家不要挤,挤一块疏散个球啊?!让日本飞机的炸弹一炸炸一窝!二大紧拽着铁脑妈的手。叫她别怕,别慌。二大从猪尾巴上撕下一块冻硬的肥肉,紧紧咬在他四颗门牙上。”

他闻到什么陌生气味了。他仰起脸对铁脑妈说:“看着是头狸子。”他觉着四只爪子慢慢往他跟前来。他说:“比狸子可大多了。”他说话时,那四只爪往后一撤。二大对铁脑妈笑笑说:“咦,这货!我不怕它,它还怕我哩。”他把手上的大半根猪尾巴向它伸过去。他觉着它想上来叼走猪尾巴,又疑神疑鬼。二大又向前伸伸手。他说:“我看它是只小豹子。听人说这山沟里有小豹子,从来都没叫咱碰上过,这回叫我碰上了。小豹子长得可漂亮,金毛黑斑,两眼跟油灯似的。

二大不知道他面前这只野兽就是一只豹子,不过是黄土色的皮毛,披一个深黄脊背。这儿的豹子都不带花斑。它两只眼在阳光和雪光里没什么颜色,只有两根细细的黑眼仁。这时它鼻子快挨上猪尾巴的一头了。它看猪尾巴在白毛老兽的爪子里颤悠悠的,它用力吸吸鼻子,闻闻它有毒没有。它猛一张口,叼住猪尾巴,脖子甩鞭那样一甩。

二大的手感觉到它的饥饿和凶猛。“这生货!”二大笑着,脸朝向小豹子的方向,“和我抢啥抢?我不是给它了吗?这货要是大肚汉可完了,我这老皮老骨头,可没啥吃头。”他脸还对着小豹子,知道它两口就把猪尾巴嚼了,吞肚里了。在吃猪尾巴前,小豹子一颗一颗地找到滚了一地的猪奶头。它找一颗吃一颗,猪奶头还没挨着它的牙就下了肚。它一面找一面就朝这个蹲卧在树下的白毛老兽近来。

“它还看着我,就跟我有啥不叫它吃似的。”二大和铁脑妈说。“它还真是个大肚汉。大肚汉就没啥挑拣喽,也顾不着嫌我的老皮老肉喽。”二大伸出手,对小豹子招了招。他知道它走了过来,身子绷紧,屁股比上身高,下巴快贴着地面了,和一只野猫逮鸟似的。他闻着小豹子身上的野气,那股热哄哄的兽味堵了二大的鼻子和嗓子。它冰冷的鼻子上来了,在二大的指头上吸气、呼气。过一会,那带刺儿的舌头也上来了,舔着二大的手指。二大摊开手心,让它想舔就多舔舔。

“这货,先从手指头啃起哩!”二大摸到小豹子厚厚的嘴唇,又长又硬的胡须。他还是和铁脑妈在说话:“它要是从我手指头慢慢啃,那我还得有一阵子才能跟你去。”小豹子不在乎他说话,把他手心舔得又热又痒。二大抽回手,解开棉袄钮扣,一面说:“叫我把袄脱下,别叫它把恁好的袄毁了。葡萄给絮了三斤絮呢,让它撕撕全糟塌了。脱下来,光叫它把我这老皮肉老骨头撕撕吃。葡萄找我,找着这件袄,还能再拆拆缝件别的东西。”二大这时已解开棉袄的最下面一颗钮扣。他笑着,指着小豹子说:“看它,急着哩! 有啥急呀,我还能飞不成?”

脱了棉袄的二大拍拍胸脯,朝小豹子招手。他觉得它懂了他的意思,往他喉咙前凑近。忽然,小豹子头一低,用毛茸茸的脑门在二大长满白胡须的下巴上蹭了蹭。二大明白了。这是个孤儿,没了父母。他猜它最多一岁半。人到处造田,伐树,豹子们快死绝了。

后来二大常到这里来坐坐。不过小豹子再没来过。一天又下了雪。是春雪,下得暖洋洋湿乎乎的。葡萄这天来带的是一只烧鸡,告诉二大是谢小荷送的。二大把鸡头、鸡屁股、鸡骨头都放在庙门口。早上门口干干净净,骨头渣也没剩下。

二大对铁脑妈说:“这货老饥呀。鸡才多大? 都给了它也不够它塞牙缝。可它就是不来啃我这老骨头。它看着我个子比它大,不知道我是个啥东西,好啃不好啃。”

草出芽了,二大钻出庙门就闻到风也是青的。他在矮庙门口走了几步,闻到小豹子在不远的树后面朝他鼓起金眼珠子。天还不全亮,小豹子的眼在这时最大、最有神。

二大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葡萄下的套子上绑了一节猪肠子,是她从史老舅那里要来的。小豹子被套住了。

二大觉出小豹有了什么事。他顺它的味道摸着走。葡萄从那天在雪地上看到小豹子的足迹就开始下套子。她在套子上放的馍、红薯从来没让小豹子上套。她这才从史老舅那里求来了猪肠子。二大闻着闻着,就明白小豹子伤了,血还在冒,血腥气是红的,混进青的风里。他摸到小豹子跟前,伸出那只废了的手。他说:“啃就叫它啃了吧。长我身上也没啥用。”他的废手碰到了小豹子的嘴。过了好久,他发现他的废手还长在他胳膊上。他笑笑说:“看这货,还嫌俺这手不是活肉哩!”他的好手摸着摸着,找到了那个套。他摸了好久,又想了好久,明白这是葡萄下的套。是他教她下的。一个手解这套不容易。那废手万一帮忙帮错,会把他自己套里头。他对铁脑妈说:“上回人家没把我啃了。我这回也把人家放生。放了生它要啃我,那就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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