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跃进和贾根柱去找了我爷爷。谋合着去找我爷说了一桩让人意外的事。

日头还是和往日一样儿出,一样儿暖,一样儿在日升几杆时,把平原上冬末的寒气驱赶掉,把暖气铺散撒落在学校里。校园里,那些杨树、泡桐都含着绿色了。春天像露珠样挂在了树枝上。杨树上绒黑绒红的樱穗已经吊在了半空里,似乎咋儿白天还没有,经了一夜我叔和玲玲贼欢的事,春天就来了,杨树上就挂着绒穗了。桐树就挂着葡萄似的一吊一吊的桐铃了。有一股清新已经开始从那树上生出来,散发着,淡淡地在那校园里走,在那院里飘。校园的围墙是砖墙,可那砖缝里落了土,这时候,就有嫩绿的草芽从那砖缝生出来,挤出来,金黄色,嫩黄色,透明地亮,越过草叶望过去,看见日光金澄澄的青,和金箔儿在水里发光样。春天就来了,悄无声息地来。因为校园里有了贼欢的事,它就首先来到了校院里,让校院冬浑的气息里,有了清新的铺散和流动。人都睡着了,捉了一夜奸,都累了,待日头从丁庄漫过来,丁庄没病的人都起床把猪窝、鸡窝的门打开,让鸡、猪又开始了一天的新日子。可是天色大亮时,有病的热病人们也才刚睡到梦里去。

鼾声才在屋子里响。

说梦话的人,也还没有说上几句话,贾根柱和丁跃进却已经醒了来。他们是睡在一个屋,在学校教室的二层上。在二层靠东一间教室里。贾根柱就睡在窗下边。日光像金水儿样越过窗子流在他的被子上,流在他脸上。暖气把他叫醒了。睁开眼,怔一下,起身朝窗外看了看。看了看,慌忙到对面床上去唤丁跃进。不是唤,是摇了一下子,跃进一个惊怍就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愣一愣,跃进想起了事,就和根柱从屋里出来了。下了楼,径直朝校门口的屋里走。径直到我爷的屋前爬在窗上看了看,又径直到门口敲了门。刚一敲,身后就有应声了。我叔睡得死,他累了,睡得死了样,经了那么大的事,好像他累了,昨夜儿在屋里和我爷争了几句他就睡着了。和我爷轻声吵了几句他就睡着了。我爷说:"亮啊——没想到你这么不争气,这么不要脸。"

我叔不吭声,

我爷说:"你这么不争气、不要脸,你会不得善终、不得好死你知道不知道?"

我叔说:"不得好死又怎样?反正就是死在这热病嘛。"

我爷说:"你能对起婷婷吗?"

我叔说:"婷婷和我结婚以前就有过男人啦,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我的话。"

我爷说:"你对待起你孩娃小军吗?"

我叔说:"爹,瞌睡了,我睡啦。"

我爷说:"你也睡得着?"

我叔不说话,努着力儿要睡着。

我爷说:"婷婷她娘儿俩知道咋办呀?"

我叔翻个身:"她怎么会知道?"问着话,他就果然睡着了,鼾声细细地响,很快也就睡实了。有了贼欢的事,有了动动荡荡被人捉奸的事,他像走过了多远的路,筋疲力尽了,很快睡着了。

我爷睡不着,恨我叔,愁我叔。睡不着,他就独自在屋里床头上坐,听着我叔那长短不一的浑乎乎的鼾,恨不得起床把他活活地掐死在床上。想着掐,却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在那床上枯枯地坐。枯坐着,围了被,衣裳没有脱。枯坐着,想了很多的事,又如啥儿也没想,脑子里嗡嗡啦啦响到后半夜,又直到天亮都是一片野荒的白。野荒茫茫的白。恨我叔,又恨将不起来;怜着他,又怜将不起来。待窗口泛青后,眼皮儿硬,又没有瞌睡在眼上,爷就起床朝着门外走,路过我叔的床前时,想弯腰一把掐死了他。弯下腰,却是把他掉在床下的被角朝上撩了撩,把他露着的肩膀盖上了。那肩膀上还有新起的热病疮痘儿,红红的,四五个,像在水里泡过的碗豆一样胀大着。

爷立在床边上,细看一会叔的疮痘出门了。

摸了摸叔的疮痘出门了。

在校外的田头和地边,走走站站回来了。

回来看见丁跃进和贾根柱在敲他的门,他从他们后边走过来,哀求求地问:"跃进、根柱,有事呀?"

意外的事,就从这个时候发生了。意外得如日头从西边出来东边落下样。如平原上睡了一夜平地里起了一座高山样。如枯干百年的黄河古道又有了满河流水样。冬末初春的季节里,有了满地六月才熟的小麦样。丁跃进去敲门的手在半空僵了僵,他和根柱同时扭回头,看见我爷立在他们身后边,三尺的远,脸上挂满了累,眼里的红丝和蛛网一模样。他们彼此就看着,静静地看,默了好一会。

跃进脸上挂了淡淡的笑,说:"叔,你一夜没睡吧?"

我爷苦笑一下说:"不瞌睡。"

贾根柱就望望丁跃进,彼此对了眼,扭头望着我爷说:"丁老师,我俩想和你商量一个事。"

我爷说:"有事就说吧。"

根柱瞟瞟大门口:"到那儿说。"

我爷说:"在哪都一样。"

跃进说:"别把丁亮吵醒了。"

他们就退到学校大门里侧的边角上,站在一座房的山墙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根柱瞅着丁跃进,说:"你说吧。"

跃进又瞅着贾根柱:"还是你说吧。"

根柱就把目光搭在我爷的脸上一会儿,先把双唇闭成一条线,后又用舌头舔舔嘴唇说:

"丁老师,我和跃进都是活不了几天的人,想来想去有桩儿事不该满着你。"

我爷就又瞟着他们俩。根柱笑了笑:"丁亮和玲玲是我和跃进锁进屋里的。"

我爷的脸色有些变。有些青,有些白,望着他们的目光又有些茫。荒野上的茫。抓捞不住后人要从半空掉在地上的惊慌慌的茫。最后把目光落在丁跃进的脸上时,爷以为跃进会有些欠疚地把头低下去,可跃进却是抬着头,和贾根柱刚才一样脸上挂着笑。挂着和我叔脸上常有的那种赖色的笑。挂着笑,望着我爷闭着嘴,不说话,像他俩要从我爷脸上看出啥儿样。

爷就有些惊奇地望着他们俩。

根柱就开口:"实说了吧,是我俩锁了门后让人把钥匙送给了玲玲男人的。"

跃进说:"根柱还想给丁亮的媳妇婷婷送一把钥匙去,是我把他拦住了。"

根柱瞟瞟跃进道:"主要是念起丁老师教过我,不是念起丁亮有啥好。"

跃进说:"叔,还有桩事要和你商量一下子。"

根柱说:"丁老师,我俩知道丁亮和玲玲贼欢的事你是最怕他媳妇婷婷知道呢。"

跃进说:"所以就来和你商量这桩儿事。"

根柱说:"也不是啥儿大不了的事。"

跃进说:"对你没啥儿不好的,你只要答应就行了。"

根柱说:"一答应就天下泰平了。"

我爷说:"有啥事,你俩就说吧。"

跃进说:"根柱,还是你说吧。"

根柱说:"谁说都一样。"

跃进说:"你说吧。"

根柱说:"那我就说啦",扭过头,望着我爷道:"丁老师,听了你可别生气,我俩是为了怕你生气才和你说的,才来和你商量的。想着你是明白人,才来和你商量的。要是换了庄里的第二个人,就是李三仁他还活在庄子里,还是丁庄的村长兼支书,支书兼村长,我和跃进说做就做了,说干就干了,压根儿不会和他商量的。"

我爷说:"你们俩——到底啥事吗?"

根柱说:"就是学校里的事,你以后啥也别管了。病人的事,也一点别管了。这些都由我和跃进管着了。"

跃进说:"叔,直说吧。就是让你把我俩当成校长看,当成这一堆热病们的领导看,当成庄里的村长、支书看,我俩以后说啥你听啥。只要你听了,热病们就没有谁会不听我俩的话。"

我爷笑一下。哑然地笑一下:"就说这?"

"就说这。"根柱板着脸:"你得把热病病人们集中起来说一下,宣布以后学校里的事都归我俩来管了,政府照顾的东西归着我俩来管了。听说丁辉手里有一枚村委会的章,你得把庄里的公章从丁辉手里要出来,那章以后也归着我俩来管了,就当我俩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庄里的支书就行了。"

我爷就望着他俩不说话。

跃进说:"让你宣布一下就行了。"

根柱说:"你不出面宣布我俩就把丁亮的事告诉宋婷婷。告诉了婷婷你们家的日子就乱了,就要家破人亡了。"

跃进说:"叔,由我俩来管病人、来管住庄里的事没有啥儿不好的。"

根柱说:"保证比你管得好。——我们都知道,你大儿子丁辉把上边照顾给我们的棺材卖掉了。听说他要再挣些钱后就搬家,不搬到东京就搬到城里去。你家老二丁亮不光和人有这贼欢的事,还是和自己的弟媳妇,你说你再管这庄里的事、学校里的事,咋还合适呢?"

跃进说:"叔——不让你管是为了你好呢,为了你们一家人的好。"

根柱说:"你要不同意我俩就把丁辉和玲玲被人捉奸的事去说给婷婷听,那时候你们家的日子就乱了,就要提前家破人亡了。"

他们俩,一递一句地说,同双簧戏一样。和马香林唱的坠子样。我爷就在那儿看,就在那儿听。日光晒在他脸上,使他的脸有了发光的白。苍白着,竟有细密一层汗珠挂在那脸上,像水洗了一样挂在他脸上。忽然间,爷已经很老了,头上的花发也差不多全白了。银晃晃的白,立在山墙下,他的头像是城里卖的飘摇在半空的白色汽球儿,要不是有那脖子的牵,也许他的头会荡在半空里,会在荡着中,猛地掉在学校的大门里。爷像不认识了庄里的根柱样,像不认识了同族侄儿跃进样,望着他们俩,就像他代课教书时望着课本上他看不出意思的两张图,算不出得数的两道题,就那么地看着他们俩,半张着的嘴,从开始听他俩说着话,到末了嘴都半张着,没有动一下,没有合一下,眼也没有眨一下。

校院里的桐树上,有麻雀水喳喳的叫,在他们立站着的静里边,如同有一股急雨荡在校院里。他们就那么立在沉寂里,死默着,默死着,三个人不停地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到末了,先是贾根柱有些耐不住性儿了,他像喉咙痒样咳一下,咳了一下说:

"丁老师,我俩说的你都听见没?"

爷就照根柱和跃进说的宣布了。

在吃饭时候宣布了。没说别的事,只说他老了,丁亮、丁辉这两个不争气的儿让他丢尽了人,他再也没脸来管学校里的事,没脸来管热病人们的事,更管不了庄子里的事——也就索性不管了,以后由根柱和跃进他俩管着了。说他俩还年轻,病也轻,心也热,就由他们管着了。

人都蹲在灶房和仓房门口的日头地里吃着饭,都想起昨夜我叔和玲玲贼欢的事,就都觉得我爷确也没脸再管啥事了。自己孩娃都管不了,哪还能再管了别人的事。便都扭头去找我叔在哪儿,就都看见他蹲在灶房以东、离仓房最远的檐下吃着饭。人们看他时,他也看人们,脸上还挂着厚赖赖的笑,像他压根不把昨儿夜里的贼欢当成一回儿事。不把爷不再管学校的大小事情当成一回儿事。不把贾根柱和丁跃进管事的事当成一回儿事。他的笑,飘挂在脸上,像是装出来的笑,还像是当真不把被捉奸当成丑事的笑。他的笑,让人们捉摸不透时,就有人在饭场这边唤:

"丁亮呀,占着便宜了是不是?"

我叔回话说:"快死的人,贼欢一天说一天。"

贾根柱和丁跃进不看我叔的笑,他们把端在手里的饭碗放在地上听,听着我爷宣布的话。听完了,从身边窗台上拿起一卷标语似的纸,用洗锅刷子粘着碗里的饭,把那红纸贴在了灶房门前的杨树上。

他们不说话,很严肃地贴着那张大红的纸,贴完了,人都过去看,见是他们订出来写在纸上的条规文:

一、每个病人必须每月按标准兑粮入伙,缺斤少两参假者,日他祖奶奶,让他全家人都得热病死;

二、凡政府照顾的粮、油、药物等,由学校统一管理,任何人不得贪吃多占;贪吃多占者日他祖先八辈子,连他祖先八辈、后代十六辈,都得热病死。

三、争取政府给每个病人照顾一口黑棺材,棺材由贾根柱、丁跃进商量发放,不听指挥者,不仅不发棺材,还动员全庄人去曰他祖先八辈、后代十六辈。

四、学校的财产任何人不得私自挪用占用,凡用者必须由贾根柱、丁跃进商量同意;偷占挪用者,不得好死,死后会被人开棺盗墓。

五、凡牵涉到大伙利益者,大小事物,都须经贾、丁研究同意,盖上公章。没有村委会公章的事情一律无效。不听话者,自己早死,爹娘短命,儿女出车祸。

六、任何人住在学校不得偷鸡摸狗,伤风败俗,再被抓住者,一律送回村庄,戴高帽、挂牌子游街示众。把热病血洒在他全家人的脸上和身上。

七、凡不同意上述规定者,过河遇断桥,做梦梦见死,身上的热病传家人,传亲戚,传给他(她)所有的亲人和朋友,而且他(她)还必须马上回到家里吃住等死,不得再在学校多呆半天。多呆半天他(她)的热病就发作。

大家围着那告示样的七条规定看和念,脸上都挂着自己骂了谁的笑,觉得那规定写得好,舒适和快活。就都扭头去看着根柱和跃进。根柱和跃进就蹲在墙下吃着饭,脸上板结的严肃如天上乌的云,到了末了时,事情和规矩就这样确定了。

结果呢,在那条规下,学校和庄里反而都有了许许多多跷跷蹊蹊的事情了。

丁庄就有些不是起初的丁庄了。

事情也没啥儿大不了,就是贾根柱家里有喜事。大喜的事,他弟弟染上热病了,左邻和右舍,全庄人家都对外庄人说他弟弟身体好,一顿能吃三个馍,两盘菜,再喝两碗汤。终于就把外庄一个没病的姑娘说动了心,也就答应要嫁他。答应三朝两日就结婚。弟弟要结婚,大喜的事,摆宴请客要用十张桌。原先各家专门请客用的方桌大都改做棺材了,待今儿根柱的弟弟根宝要结婚摆宴时,借不来大喜用的八仙桌,他就让弟弟来学校拉课桌。半晌里,他弟弟根宝用板车拉着几张课桌要走时,我爷在门口拦了他,说那课桌谁也不能动,除了孩娃们上课谁也不能动。就是有人把他打死他也不能让人动了那课桌。

新课桌,黄的漆,六张桌子腿套腿的装在板车上。爷要去车上把那课桌卸下来,二十二岁的根宝要把桌子往上装。吵起来,学校里的热病人们都来了。

根柱和跃进也来了。

这是根柱和跃进在学校当家做主的三天后——在这三天里,根柱和跃进没多吃大家一口饭,也没多喝一口大家熬的中药汤,还两次跑到乡里替病人们要照顾,给每个病人要来了十斤面、五斤豆,还说好每家有热病病人的,麦熟后向政府免缴三分之一的土地税,一反加一正,各家不仅有了二十几斤粮,还又省下了上税钱。只少省下了每年为那税钱与政府的争争和吵吵。都为这些高兴时,我爷和根宝吵起来。

我爷说:"学校的桌子谁也不能动。"

根宝说:"丁老师,我有热病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爷说:"你有热病你还和人家结婚呀?"

根宝说:"老天爷,你想让我一辈子打光棍?"

就都围上来,看我爷拦在门口不让那拉了课桌的车子走,就都劝我爷。

说:"借借桌子有啥不行啊,又不是不还呢。"

说:"人都死绝了,庄里娶个媳妇容易嘛。"

说:"丁老师,你不是因为根柱不让你管这学校报复吧?"

爷不再说啥儿,只是拦在门口上。半暖的日光从头顶泄下来,所有的人都把棉衣脱去了。有的穿了旧毛衣,有的穿了新绒衣,有的单穿着布衫后,把他的棉衣披在肩膀上。这季节,穿单的寒,穿棉的暖,他穿单披棉就不冷不热了,寒暖相宜了。我爷穿了件不新不旧的黄绒衣。黄绒衣把他的脸衬成了腊黄色。那腊黄上还挂着一层汗,在日光里像黄土地里渗出的水。爷就立在学校铁门的正中央,一手扯着一边的门,用身子拦了那被推开的宽门缝,双腿分立着,像两根木桩被砸进了地里样。瞅着所有的热病们,爷对所有的病人们说:

"谁敢保证他死了,他孩娃不再来学校读书写字,我就让根宝把这桌子都拉走。"

没有人说话。

我爷唤着问:"谁敢保证啊?"

仍然没有人说话,就都僵下来,空气结了冰,人便木呆着,不知如何是好时,根柱就来了。不慌不忙地走,脸上呈着青,有一股怒气在脸上压盖着。他从人们让开的道上走过去,竖在爷面前,收住嗓子冷冷说:"丁老师,你忘了三天前我们说过的话?"

我爷瞟了一眼贾根柱,不高不低说:"我只要还看管这学校,我就不让人拉这课桌子。"

根柱说:"你看管学校是不错,可这学校是丁庄的小学吧?"

"是丁庄的小学呀。"我爷不能说这小学不是丁庄的,可是他说了,根柱就占下理儿了。根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摸出村委会的章,蹲下来,把那白纸铺在膝盖上,将公章放在嘴上哈了哈,便在那纸上盖了一个鲜红的印,递给我爷说:"这下你让拉了吧?"看我爷依然拦着大门不动弹,就又蹲下来,把纸铺在膝盖上,用一支铅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经研究同意贾根宝从学校拉走十二张课桌用",还在那纸上签了自己的名。把名字显赫赫地签在红的公章上,重又把纸递到我爷的面前去:

"这下你还有话要说吗?"

爷瞟了那张纸,和那纸上的字和章,又用眼乜斜了一下贾根柱,像乜斜一个平常爱说假话的孩娃样,有些瞧不起,又有些可怜那孩娃。可他眼里的瞧不起是被根柱看见了,被大门前所有的热病人们看了出来了,就都觉得是爷的不对了。已经盖了公章你就该放了人家了,说破天不就是要用几张桌子吗。已经在那纸上写了"经研究同意"了,你就该放了那些桌子了。要结婚的喜事你那能这样啊。

这时候,我叔从人群中挤出来,替贾家求着人情说:"爹,又不是我们家的桌子,何苦呀。"

我爷说:"闭上你的嘴——不是你也没有今儿天的事。"

我叔就不再说啥了,脸上挂着笑,笑一笑,又退到了人群里,说:"好。好。我不管。我不管还不行吗?"

赵秀芹从人群挤出来:"丁老师,你不能这样短见吧,这课桌又不是姓丁的。"

我爷说:"赵秀芹,你连你的名字都不认识,你明白啥儿呀?"

赵雪芹就张嘴哑然了,嘴张着,无话可说了。

丁跃进从人群后边挤过来,拨开挡着路的人群说:"叔,让根宝拉桌子是我同意的,你闪开让根宝拉过去。"

我爷说:"你同意就可以拉了吗?"说完就拿眼逼着丁跃进,像要把他吞进眼里去。

跃进是不怕我爷的,他和我爷乜他样乜了一眼爷,高了嗓门生生硬硬道:"我和根柱都同意,是商量过了才同意根宝来拉的。"

我爷把他的脖子梗了梗,把头仰在半空里,不看贾根柱,也不看丁跃进,只瞟了一眼丁庄的病人们,然后就把目光仰到天上去:"要想把这桌子拉走掉,就让车子从我的身上翻过去。"说完这句话,爷把两扇铁门用力关了关,让门缝把他挤起来,像他把自己和铁门焊在了一块样,像就是根柱和跃进动手拽他、拉他、打了他,他也不会和那铁门分开来。

景况便又硬下来,僵下来,空气又如结上了冰。谁都不说话。谁都在看着根柱、跃进和我爷,看着他们如何在这僵硬中收下戏的场。渐渐的,人就明白那不让拉桌子不是桌子的事,不是我叔和玲玲被捉了奸的事,怕是谁来管这学校的事。谁来管这学校的桌子的事。

也就都默着。

黑鸦鸦的默。被初春的暖阳照着还令人生寒的默。

写了字、盖了章的纸在贾根柱的手里抖。轻微微地抖。他的脸上是一层死青色,双唇绷成一条线,看着爷就像看着一头老了还会咬人、抵人的牛。

老不死的牛。

丁跃进立在贾根柱的身边上,他的脸上不见青,却是被人用唾味"呸!"在脸上的没趣和无奈。因为我爷是他叔,好与坏都是他的叔,还教过他的书,是老师,他不能拿了我爷咋样儿,就看着贾根柱,希望根柱这时能做些啥儿事,能让我爷先自松开大铁门,让根宝把桌子拉走掉。反正那桌子,是贾根柱的兄弟要用的,这场面,要收场也该有根柱来收场。根柱的弟弟二十二,都知道他患上热病了。他没卖过血,可不知为啥他就染上热病了。是丁庄全庄的人隐着实情他才讨到媳妇的,才骗下人家姑娘的。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外庄大姑娘,比他小着两岁半,人漂亮,有文化,考过大学没考上。再有几分她就考上了。考上了她就不用嫁给有着热病的根宝了。可她没考上,她就要嫁给丁庄的根宝了。

她说:"娘,人家都说丁庄家家有热病。"

她娘说:"丁庄的人都说这根宝没热病,他没热病你怕啥?"

她娘说:"我供你读了十年书,你连个大学都考不上,我一辈子白生你、养你了,白养你、供你了,你还想在娘家让我把你养老送终是不是?"

姑娘就哭了。

哭了她就同意嫁到丁庄了。就同意三朝两日结婚了。根宝三朝两日一结婚,也就算做过男人了,也会有自己的后代了,有了热病也没有那么多的憾事了。他就等着结婚的事。准备着结婚的事。待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只差拉几张桌子在婚宴上摆摆时,没想到我爷拦了他的路。

这不是拦了他拉桌子的事,是拦了他的大喜的事。他瘦小,人也刚有病,身上还未退掉发烧的热,缺精神、短力气,加上我爷是长辈,他不能拿我爷咋样儿,就有些可怜地瞅着他的哥。他哥对他说过以后学校、庄里的事都归哥管了,哥要趁活着把家里的后事安排好,眼看着弟弟成个家,眼看着把父母的百年后事都打发一遍儿,趁活着再把卖血没有盖起的另外几间瓦屋盖起来。可现在,我爷连课桌都不让他拉回去,他就有些可怜地瞅着他的哥,盼着他哥突然说句啥儿话,我爷就从那门前走过去,他就把喜桌从学校拉出去。

根宝就那么半是哀求、半是替哥为难地望着贾根柱,这一望,根柱说话了。根柱忽然有些平静地说:"根宝,这桌子从哪拉来的,你还拉回摆到哪儿去。"

根宝越发不解地望着哥。

根柱说:"听我的话,把桌子拉回去。"

根宝便犹犹豫豫地又拉着那些桌子往学校里边走。板车和桌子在走动中的叽咔声,灰土乎乎地落在大门口。病人们也都望着那拉进院子深处的一车桌,有说不清的憾事挂在每一张的脸上去。不知道根柱为啥要这样,不明白那么隆重的一出戏,就这样不了了的收了场。日头已经移到了校园的顶,院子里初春的气息愈发的浓,能闻到从平原上漫来的树草发芽的润,像人站在河边闻到的水气样。

爷料不到事情会这样收下场。料不到根柱会这样通着情理软下来。他忽然觉得好像是自己哪儿对不住根柱了,对不住根宝的婚事了,望着在对面教室卸着桌子的瘦根宝,他对根柱说:"根宝请客的桌子我去借,我就不信庄里借不来几张八仙桌。"

"不用了。"根柱冷冷一笑说。淡淡地说。淡淡地说着,根柱就从爷的身边挤过了门。和爷擦肩而过时,他的脸上又开始板着了青,脖子又有青筋跳起来,像有几根发绿的柳枝竖在他的脖子里。他就那么冷冷地从我爷身边擦过去,在所有病人的目光中,朝着丁庄走过去。不紧不慢地走,像一段没有枝丫的树桩移在平原上。移在初春里。

初春了,树都发了芽。所有的事情都要发芽了。

事情是一环扣着一环的。

有了这一环,也就短不了那一环。

贾根柱回到庄里没多久,我婶宋婷婷就从丁庄走出来。像一股风样从丁庄卷过来。旋风样,朝着学校里刮。她走着,脸上也是腊着黄,嘴角上的肉一牵一牵地抖,手里扯着的孩娃儿小军,跟不上她的走,就一路小跑地追。小军的脚步儿,像踩着鼓点样追着他娘的脚步儿。

平原上,泛绿的小麦漾荡着青色的光。那些荒野的地,荒野下的田地里,也都有浅浅的绿色从土里钻出来,在探头儿探脑望着世上的事。远处的黄水村,或是小李庄的人,那些没有病的人,在他家的田里锄小麦,或是浇着春小麦。人在远处的天底下,就像风里的一把、一捆竖在地里的草。我婶在那灰亮的路上走,卷着走,小军被拉着扯着跟在她的身后跑,那景况,和丁小明在那一夜把玲玲从仓房屋里拖将出来走着样,一模的样。

午时了,到了烧着午饭、吃着午饭时候了,可丁庄的人,不烧午饭也不吃午饭了。生火烧饭的妇女都把柴火熄下来。锅烧开的又往锅里添了生的水。舀饭吃饭的又把饭碗推在了案板上。他们不知道庄里出了啥儿事,又好像知道要发生啥儿事,大大小小的人、男男女女的人,跟在我婶的身后边,跟着往学校风卷着。卷过去地上腾起了一阵土,像马队从村庄朝学校奔了过去样。

有男人立在门口骂:"一辈子没有见过热闹是不是?你给我滚回来。"

他的媳妇就从那人群撒着回来了。

有老人站在村庄中央唠叨说:"还嫌庄里热病死的人不够?还要跟着去逼着人家上吊是不是?"

她的儿娃或孙子也都站下了,立在庄口不去看那热闹了。

可也有媳妇从她儿女手里接过碗:"看去吧,看看热闹吧。"

"快去吧,快去看看热闹吧。"

她的儿女、孩娃就追着人群往学校跑去了。

丁庄已经二年没有这么热闹了。自有了热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这热闹是要超过马香林说说唱唱的热闹呢。是活灵活现、不是戏文里的热闹呢。

那时候,学校里已经静下来。赵秀芹领着两个妇女到南边去烧了她的饭。别的人,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屋里去。院子里,荡空空的静,像冬天里的野旷般。我婶就扯着她的孩娃从外边卷着进来了,后边跟着许多的大人、孩娃进来了,脚步声啪喳喳的响。把学校的铁门推开时,那铁门的响声让人的牙根有些酸。

学校里的人,最先听到那声音的是我爷。是我爷和叔。他们正在屋里说着啥,说着刚才发生了的事,抱怨着,抱怨该不该那样对待根宝时,我叔说:"好坏根宝也是有病的人。"爷却说:"有了病就别骗人家姑娘呀。"我叔说:"又不是丁庄的姑娘,你管那么多干啥呢。"爷却说:"我知道你也不是一个好东西。"说着时,事情就到学校了。到了屋门口。爷就从里屋走出来,在屋门口和我婶碰在了一块儿。

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我叔站在爷的身后边。

他们的目光碰在一块儿,像庄外马路上的汽车撞到了一块样,立马两个汽车就都停下了。

都无声无息了。

我爷望着宋婷婷,看见她原先润红的脸上现在都是了菜青色,像她脸上也有春绿生发着,也就立马明白了。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叔也明白了,明白了就要发生的事。她在爷身子后,看了一眼他媳妇,身子一缩便又退回到了里间屋。

接下来,爷便扭回头,对着里屋大声地唤:

"亮——你出来。出来给你媳妇跪下来!"

叔在里屋不吭声。不动弹。像那里屋没有人一样。

爷又唤,怒冲冲地唤:"不争气的东西你出来呀,出来给婷婷跪下来!"

我叔没有走出来,他把里屋的门给关上扣住了。

爷便拿脚去踢那柳木门。砰砰地踢。踢不开,就又拿起一张凳子砸。可举起凳子时,事情有变了,像卷来的洪水缩着了。龙卷风的龙头缩着了。忽然间,我婶从门外跨进来,站在门里口儿上,默沉着,让原先脸上的菜青淡下来,让那积着暴怒的脸色静下来。待差不多平平静静了,她半冷半热地叫了一声"爹",半冷半热地往那屋里的左右看一下,扫一眼,把落在额上的头发朝耳后撩一下,做出了很少有女人能有的大度来,说:

"爹,你不用叫他了。——他压根不是人,他不会答应哩。"

爷举起的板凳僵在半空里。

我婶平平静静说:

"这也好,我这辈子没啥对不起你们丁家了。我可以离婚回到娘家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热病会传到我和小军身上啦。"

爷举在半空的板凳软软塌下来。塌下来还提在他手里,像有一根绳子系着那凳子,系着吊在他的腰腿间。

婷婷顿了顿,又用舌头舔舔她的干嘴唇,然后她的脸色便红了。浅淡的红,红着脸色说:

"爹,小军我带走,想孙子了你可以去我娘家看。可丁亮要去看了我会让我哥我弟们打断他的腿。"

说了这些话,我婶便走了。

不等我爷说上一句就走了。

转身就走了。

贾根柱从丁庄回来了,和丁跃进一块又从教室屋的那边走过来。来找我爷丁水阳。他们到我爷的屋前时,婷婷刚从爷的屋里走出去,庄里来看热闹的闲人都还没有散。根柱说:"都回吧——都回吧,没见过热闹是不是?"他像干部一样说着话,从庄里来的人便有些不解地望着他。跃进便在他身后解释道:"听不明白是不是?学校里的事,大大小小都归他管了——都归我和根柱管着了。"这样和庄里来的人们说道着,他们就进了爷的屋。跃进笑了笑,叫着说:"叔——我俩来再跟你说件事。"

根柱没有笑,递上一张纸,那纸和不久前写的"经研究同意"的纸一样,都是红横格的白信纸。信纸的右下角上盖了村委会的章。章的上方写着一句话。

一句惊天又动地的话:

经研究同意,撤消丁水阳在丁庄小学看管东西兼做老师的资格。从今往后,丁庄的丁水阳同志不再是丁庄小学的人。丁庄小学的一切事物,他都不得插手管理。

丁跃进和贾根柱的名,一上一下签在公章上。再下边,就是日期了。接过那纸看了看,默着念一遍,像不能相信样,抬头看看跃进和根柱,爷又低头念一遍,那苍老的脸上的皮肉随着他的念,有了抽搐地抖。爷念着,他想一下把那纸给揉成一团儿,揉成一团甩在跃进和根柱的脸上去,可当他再次抬头时,他看见跃进和根柱的身后还站了几个年轻轻的热病们,有贾红礼,贾三根,丁三子、丁小跃,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都是贾根柱和丁跃进家不出五符的族亲的人,一家的人,刚有热病的人,他们眼里都有冷冷的光,看着爷,像终于找到了仇人样,不说话,有的把胳膊抱在怀里边,有的倚着门框边,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的笑。

我爷问:"你们想把我吃掉是不是?"

根柱说:"丁水阳,你已经不配再当学校的看管了,你家老大把丁庄人的血都卖干了。把病人们的棺材也都卖光了。现在正卖着外庄人的棺材呢。你家老二比老大小,可他也不见得就比老大好——自己有热病,有媳妇,到学校还和人家的媳妇胡乱搞,搞的还是自己亲叔伯的弟媳妇。弟媳妇——丁水阳,你当老师这叫乱伦你知道不知道?"

根柱问:"让你说,你还配当这学校的看管吗?"

也就宣布说:"从今天起,你已经不是丁庄小学的老师了,你再也不要管这学校里的大小事情了。"

爷就不吭声,一直立在屋中央,人在忽然之间秧起来,身上的筋骨如被人抽去了样,似乎会很快倒下去,倒在屋子里。可是他没倒,他用自己的脚趾抠着地,让自己好坏还站在屋子里。

那一天的夜,漆黑黑的夜,教室屋里的灯大都还亮着。大门口的屋里灯没亮,堆着一团死重的黑,像黑石头码满在了里间屋。爷和叔坐在屋里像挤在石缝间。老天似乎要下雨,粘稠的潮气在那黑里流。爷坐着,脸上、手上潮了水。叔仰躺在他的床铺上,望着夜,让那死重的黑夜压在他脸上。压在他的呼吸上。

闷得了不得。

我爷说:"亮——你得回家去一趟。"

我叔问:"干啥?"

爷说:"回去看看婷婷呀,别让她真的回娘家。"

叔想想,想了想,终于回家了。

校院里有人在连夜装课桌,是贾根柱和根宝在连夜拉课桌。贾红礼、贾三根都在帮着装。好像赵秀芹也在帮着装。他们说着话,听不清,像说着婚事啥儿的。还有笑,笑像雨天流过黄河古道的浑水样。

叔在大门口听了听他们搬桌装车的说话声,说笑声,咳一下,待那边的声音静下来,就从大门出去了。

回家了。

到了家门口,一看大门上落着一把锁,心里寒一下,慌忙着到门脑的门框缝里摸一摸,摸出两把钥匙来。开了锁,快步地走进院子里,再开屋门的锁,拉亮灯,四下里扭头瞅了瞅,见正间屋里还是原样儿,桌上娘的照片上落着一层灰。祖先的牌位上也落着一层灰。界墙下的凳子上,放了他的没有洗的衣服和裤子。再走进里间屋,拉开立柜的门。看见婷婷和小军的衣服不在了。慌忙把手伸进柜子里边的一个角里去摸索,摸那放在那里的钱和一个与立柜一个颜色的红存折,摸了大半天,空手出来时,叔想婷婷她走了,丁家又要家破人亡了。

想我丁亮三朝两日该要下世死掉了,眼里有了两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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