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顺着姐姐的眼神看过去时, 只见外九房院子外头站了一个少年正在里走,他打扮得没有那几个少将军那么花哨, 身上披的不过是一领灰鼠斗篷,虽然也名贵, 但却不像许凤佳的貂裘那么扎眼。只是其身材挺拔气质温文,却是前几天有一面之缘的诸燕生。她笑道,“噢,这个是诸家的大少爷,才不是那三个坏小子呢。”

她一边说,诸燕生一边已经看了过来,见是善桐来了, 便住了脚笑着招呼道, “小妹妹,那天没有摔伤吧?”

善桐脸上微微一红,走近了笑道,“没有, 多谢您想着。”

她想到诸燕生在甘肃一个人说退了一群马贼的事, 对诸燕生倒是多了些好奇,没等诸燕生答话,就又问道,“诸世兄,你武艺好不好呀?我听许家、桂家的少将军说,你一个人打退了一群马贼呢!”

这话不说犹可,一说出来, 顿时惹得善榆等人齐声惊呼,一下都贴近了善桐,好似要把诸燕生身上看出一个洞来,倒是惹得诸燕生一阵尴尬。他摸了摸头笑道,“小妹妹,我哪里有那样厉害!——还想问问你,王德宝兄弟家住在哪里呢。我们一道过来,我想去看看他,问了几户人家,又都说不知道。”

“他很少回来,别人不认得他也是有的。”善桐弯了眼还要再说,善榴已是轻咳了一声,看了望江一眼。

望江便上前提醒善桐,“三姑娘,这一位是诸家公子?您也该给兄弟们引见呀。”

善桐这才想起来,慌忙拉过善榆,笑道,“这是我大哥善榆,大哥,这是甘肃诸家的大少爷燕生大哥,他厉害得很!听说今年秋天有马贼打诸家村的主意,就是诸公子斡旋解决的,没伤一条人命呢。”

善榆眼底顿时射出了崇敬的光,他老老实实地和诸燕生互相行了礼,善桐又把善梧和善楠介绍给诸燕生认识了。想到姐姐今年十六岁了,不大方便通晓闺名,便含糊介绍道,“这是我大姐。”

善榴望着诸燕生浅浅一笑,又福了福身,轻声道,“见过诸公子。”便又垂下眼,没有多看他。

诸燕生眼睛一扫过来,却是似乎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样,在善榴身上粘了一会儿,才扯了开来,他回了礼,咳嗽了一下,道,“大姑娘好。”

善桐却是一无所觉,见两人招呼过了,便续道,“嗯,不过,德宝哥今天早上已经把嬷嬷奶奶接走去城里过年啦,要过了十五才回来呢。他今早给我们家送年礼的时候还说,让我看到你,给你带声好,说下回到了兰州,他找您喝酒。”

诸燕生眼睛一弯,笑道,“好,我记着了,麻烦世妹带话啦。”

虽然王德宝和他这样的世家公子,身份相差不可以里计,但听到王德宝这话,诸燕生却一点都没有露出不屑,而是这样温和,一时间善桐更是对他好感大增,她在心底道:还是这样的做派,更像是百年世族,大家子弟呢。许凤佳那么傲慢,真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这一群人聚在门边又寒暄了几句,善榆已经是迫不及待地问,“世、世兄,您,是怎么说、说退胡子的?”

诸燕生见他结结巴巴的,神色又热切,倒是微微一怔,反问道,“咦?善榆世弟,你怎么知道我是说退马贼,不是大发神威,把马贼打退的?”

他一边说,一边含笑看了善桐一眼,虽是打趣,却也温和。善桐也并不以为忤,事实上她只要比善榆更好奇,只是和诸燕生不熟,不好缠着他说故事罢了。见善榆问出口了,也就跟着眼巴巴地望着诸燕生等他的回话。

诸燕生看了,眼底笑意更浓,他踌躇了一下正要说话,院门却又吱呀一声拉了开来。一个中年人叼着烟袋锅,笑眯眯地探出了半边身子,道,“嗯?燕生,你和谁在门口说话呢?”

“海和叔。”善榆和善桐忙都行礼问好,善梧等人虽然不认识这海和叔是谁,但也跟着照猫画虎。一时间院子门口倒满是此起彼伏的问好声。那中年汉子吸着烟袋锅,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声道,“好,乖,乖。”

善桐直起身子,天真地道,“我们想听诸大哥说他打退马贼的事呢!海和叔,三四年没见您啦,这一次回来还没给您请安,真是失礼啦。”

“嘿嘿,小妞妞,和你海和叔客气!”海和叔笑出了一脸的纹路:他虽然比二老爷年轻,但脸上风霜之色很重,看着倒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大爷。“难得上门,也巧了,进来坐,喝口茶,让你们燕生哥给你们好好讲讲!燕生这孩子是有本事,十七八岁——”

他看了善榴一眼,狡黠地眯起了眼睛,咳嗽了一声,续道,“连个媳妇儿都还没说上,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就已经办下了这么大的事儿,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一边说,一边将众人往院子里让,又高声招呼人端茶倒水上果子。诸燕生也就从善如流,笑着道,“嗯,都进来说话吧,外头冷成这样,呵气成冰呢!”

善榆等不得一声已经进了屋门,善梧和善楠互相看了看,自然也都跟了进去。善榴却有些犹豫,她望了妹妹一眼,刚要说:他们听了就行了,回家我打发你洗澡吧。就见善桐一脸的祈求盼望,心下便是一软。

三妞虽然懂事,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平时家居无聊不错,还要服侍讨好祖母,为的却是自己的婚事……难得有个故事,自己要拘着她不听,也太严厉了。

可眼下自己要一个人先走,三妞也肯定不会让自己一个人回去的……

她略微踌躇了片刻,便挂起笑来,还是轻声向海和叔道别,“我回家还有事,弟弟妹妹就请您多照看些了——”

话才出口,善桐已经是一脸的遗憾,却还是断然道,“姐姐我和你一道回去。”那边海和叔又连声道,“腊月里的能有什么事啊,大姑娘你别看不起我们外九房地方小,尽管进来坐坐。这位嫂子也一道进来坐,来来!”

也不等善榴说话,便不由分说将她拉进堂屋,善榴身不由己,只得掀帘而入。左右一打量屋内的陈设,又和诸燕生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一眼,又都转开了眼神。诸燕生口中续道,“到了秋收前后,庄子外头已经多是马贼前后来往活动的痕迹。可老家附近的守军又全被调到前线去了,一时间居然无可奈何。只是话说回来,家父毕竟是官面上的人物,手里也是握着兵的,道上的朋友也一向给我们诸家村三分薄面……”

他口齿清楚明白,娓娓道来,众人都听得入神。就是海和叔都不顾抽烟,善榴越听越是惊心动魄,一时间也顾不得要走,手里搂着善桐,已是秀眉微蹙,侧耳聆听起来。

诸燕生没有多久就已经说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庄户中有人里应外合,打开村墙放进了马贼,要不是诸燕生察觉得早,带了族中兄弟把马贼堵在了村口,又请出了家中的四品官服挑在枪口,马贼们险些就要砍杀进来酿成血案。众人都听住了,榆哥结结巴巴地问道,“为、为什么要拿官服呢?”

诸燕生还没答话,善榴已经习惯性地指点弟弟。“民不和官斗,除非把庄子里所有人都杀灭了,不然这事传扬开来,看在江南总兵大人的份上,这群贼子纵然快活一时,但恐怕家人就要受牵连了。”

这话说出口来,海和叔先是一惊,随后便拍桌子笑道,“好聪慧的姑娘家!”

这时候海和婶已经泡了茶进来,他便指着善榴对海和婶道,“你成日夸小二房的善婷聪明,怎么样?小五房的大姑娘也不差嘛。”

善榴只觉得众人的眼神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连诸燕生都略带惊讶地看着自己,不知怎么,面上就是一红,她站起身来带着弟妹给海和婶问了好,海和婶果然是握住她的手好一顿夸,又问,“有人家了没有?叫什么名字?”

长辈有问按理是不能不答的,但当着年轻外男,善榴又实在有几分不好意思,她脸上越来越红,还没来得及说话,善梧已经在旁道,“海和婶,我姐姐还没说亲呢。”

善桐紧接着笑道,“诸大哥,后来呢,后来呢?我姐姐说得对不对呀。”

诸燕生又看了善榴一眼,才点头道,“胡子们都是走老了江湖的,我一说报信的人已经出了村寨后头抄小道去兰州了,他们顿时也不往里闯。都说自己今年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一点粮食都淘换不到了,这才打了诸家村的主意。于是大家便坐下来商议,到最后商定了给一人三百斤粮食……”

这一次却是善梧问了,“既然报信的人已经去了,诸大哥你干嘛还真给他们呢?拖一拖时间,等官兵来了,他们自然退走——”

诸燕生望着他,温和地道,“世弟,官兵可不能抄小道过来,且不说走大道要绕远路至少一日一夜工夫,就说他们来了,胡子们就堵在村口,一发急往里杀进去,那就是人命呀。”

善梧这才明白过来,不禁红了脸讷讷地道,“是小弟没有想到。”

就是善榴亦是在诸燕生开口后方才想到这一点,她不禁看了这青年一眼,诸燕生不巧又是也看过来,两人目光相触,善榴便微笑道,“世兄真是机敏练达,勇于任事。难怪村里的老老少少,会将这样的大事交到世兄手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和诸燕生搭腔,诸燕生面上微微一红倒是有些腼腆,他又咳嗽了一声,含糊地道,“世——”

因为善榴没有通报年纪,诸燕生就不敢以兄长自居,海和叔看在眼里,倒有了几分好笑,他摸着胡子慢吞吞地道,“燕生你今年是十八岁吧?我记得小五房的大姑娘今年是十五岁?十六岁?”

见善榴微微点头,低声道,“今年十六。”

诸燕生便紧接着道,“世妹真是过奖了!众人敬的哪里是燕生这个白丁呢,多半还是看在家父的面子上罢了。”

能把事情看得这样清楚,便越发是个明白人了。这样的人物,如果诸总兵有心,早就可以放到身边做个军官,少说也谋个出身,怎么到如今似乎身上连个官都没有,穿戴得这样朴素……

善榴出身京城,日常往来时暗地里掂量斤两几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这心思只是在心头一转就又被她抛开了,她矜持地笑了笑,并不接话,只是目注妹妹,善桐便道,“哪儿啊,我看诸大哥真是能干得不得了!将来一定能登阁拜相,做个大元帅的。”

众人越发一笑,善梧闪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诸燕生,又垂下头去并不说话。善楠和善榆却一无所知,善榆还缠着诸燕生说了好些细节,问他一共给了胡子们多少粮食,如何如何。诸燕生有的答了,有的便含糊过去。尤其是给了马贼们多少粮食这件事,善榆问了两次,他都没说。

善榆还要再问时,善榴恐怕他追根究底失礼人前,忙横了他一眼。又笑着起身向海和叔告辞,“弟弟妹妹们年幼喜事,给您添麻烦了,正月里给您拜年,也请您好歹上我们家坐坐。”

海和叔一家虽然是族里有名的富户,但因为做的是粮油生意,始终露了下乘,一般人家倒是不大看得起外九房。以善榴金尊玉贵的身份,肯这样和和气气地和他说话,海和叔自然是喜出望外,笑得见牙不见眼,没口子地夸善榴,“大姑娘真是会说话,真是和气!”

又苦留一行人吃午饭,这个善榴自然无论如何不会答应,只得和诸燕生一道,将众人送出了院子。

善梧跟在姐姐身后出了院子,他转了转眼珠,忽然笑道,“我打赌,我能从这儿一口气跑回家,都不歇!”

善桐第一个中计,拍着手笑道,“我不信,我不信!”

孩子们互相追逐,立刻就去得远了,望江害怕他们跑出事来,也追在身后急忙过去,一时间只得善榴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院门口,她倒有了些愕然,只得回身笑道,“海和叔请别再送了——”

又看了诸燕生一眼,低声道,“诸世兄也请留步。”

诸燕生的眼睛好像又被什么粘在了善榴脸上,过了一瞬再扯回来,他再咳嗽了一声,也低声道。“嗯,世妹慢走!”

善榴这边回身要走时,那边海和叔又道,“哎对了,大姑娘,你叫什么来着?几次要问,几次都被打了岔。”

长辈用心,至此可说昭然若揭,两个年轻人脸上一下都热了起来。善榴待要不说,又觉得实在没有礼貌,只得尽量大方地道,“我叫善榴,石榴的榴——”

她眼神掠过诸燕生,也停了停,一想自己真是忸怩作态,不禁一笑,索性放开来冲诸燕生点了点头,便追在弟妹们身后,拐出了巷子。

海和叔看了看诸燕生,又歪着头想了想,他叼着烟斗咧嘴一笑,忽然一扯诸燕生,笑道,“大侄子,昨儿家里有事也没顾得上和你说这粮食的事——你放心,你放心,多少年的交情了,又沾亲带故的,难得开口,海和叔不会让你走空的,村子里别人来了,那是别人的事,咱们的事是咱们的事——”

诸燕生眼睛一亮,他的神色越发开朗,一边转身一边道,“老叔的高情厚意,燕生日后是绝不敢忘……”

海和叔又送了善榴的背影一眼,见善榴始终未曾回顾,心中倒是又有了些不稳,他偏着头想了想,吐出了一个烟圈,合上院门,又和和气气道,“大家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只是现在村子里还有一件事你想必也听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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