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劳教所的大铁门缓缓地拉开了一条缝儿,紧接着“噗”的一声,有一个铺盖卷从里边扔了出来。而后是一双脚,一双穿着烂球鞋的脚,跟着,两条腿沉重、而又有点急切地迈了出来……这人就是白小国。

白小国劳教期满了。刚刚从劳教所走出来的白小国,站在大门口的秋阳下,猛一下,阳光有点刺眼,他抬起手遮住阳光,慢慢把眯着的眼睛睁开,朝远处望去。

在劳教所的大门外,有三三两两的、前来探望劳教人员的家属。他们在大铁门外的一个挂有“接待室”字样的小门前立着,相互间在说着什么……不远处,停着一辆机动三轮车,有人提着东西从三轮上走下来。还有一辆“的士”从远处开来……

白小国立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看了看扔在地上的铺盖卷,迟疑了一下,很勉强地用脚把铺盖卷挑起来,用手抓住,一甩,背在了肩上,而后,慢吞吞地朝前走去……

开机动三轮的中年人,从远处打招呼说:“喂,坐不坐?”

白小国也不回话,却径直背着铺盖卷往机动三轮跟前走。当他快要走到三轮跟前时,又站住了。

这时,那辆“的士”从远处开了过来,在白小国的身旁停下,有一位戴眼镜的老者提着东西从车上走下来……

那开三轮的又喊了一声:“喂,你到底坐不坐?”

白小国仍没有回话,却又反身朝“的士”走去。开“的士”的看了看他,说:“回城?”

白小国说:“回城。”说着,他拉开车门,腿一迈,坐了进去,却把铺盖卷撂在了外边……

开“的士”的司机斜了一眼,说:“不要了?”

白小国说:“不要了。”

开“的士”的司机再没说什么。这时,白小国却说:“给我支烟。”

开“的士”的司机从车上方的后视镜里看了看他,镜子里的那张脸很阴,心里不太情愿,迟疑了一下,一句话没说,从前面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来,甩给了白小国。

白小国又说:“火。”

那人又把车台上放的一次性打火机扔给了他。白小国把烟点着,长长地吸了一口……

车忽一下开走了。那铺盖卷还在地上留着。拴在铺盖上的一只茶缸露在外边,上边印有“柴油机厂先进工作者”的字样……

在10号职工宿舍楼上,白占元正在家里忙活着。

李素云在厨房里给白占元帮忙切菜;白占元把拌好的凉菜一盘一盘往外摆……

在厅里摆着一张桌子,桌上已摆好了七八个凉菜:油炸花生,酱牛肉,凉拌粉丝,切成丝的猪耳朵,豆腐串……

李素云在厨房里说:“白师傅,凉菜也差不多了,你去接接他吧!”

白占元说:“还接他呢。是老有功咋的?干那种事,脸都丢尽了,还去接他?不是所长说,他到期了,要回来,让好好教育教育。我才……唉,主要是想着趁机会让世中他们都来,吃顿饭,好好说说他。我会给他摆酒?我还敬着他呢!”

李素云说:“师傅,对着呢。等他回来,都说说他,兴许能改好。”

白占元连连叹气说:“难哪……”说着,他朝厨房里看了看,又说:“素云,待会儿,你去给我约约,中午让世中、全山、永顺、小田他们都来。吃顿饭,也趁机会帮我说说他。唉,我都没脸去说……”

李素云说:“行,师傅,待会儿我去。你别管了,让他们都来。”

这时,周世中走了进来,一进门说:“好香啊!师傅,听说小国要回来了?”

白占元说:“世中,正说一会儿让素云去给你说呢。小国今儿个回来。我想让大家来吃顿饭,这几个人都来。主要是让你们趁机会说说小国,让他改邪归正。只要他改了,我这辈子就没啥挂扯了。唉世中啊,帮师傅这个忙吧,你得好好说说他呀!”

周世中说:“师傅,看你说哪去了。这不都是自己的事吗?你放心吧。经过这次教训,我想他会改的。我一定说……哎,我想起来,既然这样。咱去接接他吧?”

白占元说:“还接他呢!他成了有功人了?不接!”

周世中说:“师傅,是这,咱去接接他,让他知道家里一直记挂着他呢。给点温暖,兴许还能感化他呢……”

李素云也说:“世中说得对。去吧,师傅。这边没啥了,凉的齐了。热的等他回来再说,到时候人齐了,也快。你就别管了……”

白占元犹豫说:“那就给他个脸?唉,就怕他给脸不要脸……”

李素云说:“去吧,去吧。哪怕接到五一路口呢,也说明心到了。这边你就别管了……”

周世中说:“走吧,师傅,我骑车带着你……”说着,拉着白占元走出去了。

“多家灶”里,李素云走了进来,她先敲了老班家的门,说:“班师傅,班师傅在家吗?”

王大兰赶忙从屋里迎出来说:“是素云呢,来来,屋里坐吧。”

李素云走进门说:“班师傅不在家?”

王大兰说:“你坐,你坐。在。他去摊儿上了,一会儿就回来。有事儿?”

李素云说:“小国要回来了。白师傅中午请大伙在他那儿聚聚,吃顿饭。让我给约约人。主要是想让大伙趁吃饭的时候说说小国……”

王大兰说:“行,我让他去,让他一定去。小国,唉……”

李素云站起来,说:“就这个事。嫂子,你忙吧,那我走了。”

王大兰忙拦住说:“素云,你再坐会儿。我还有事给你说呢。”

李素云说:“啥事?你说吧。”

王大兰说:“你坐,你坐,屁股还没坐热呢,你慌啥?”

李素云只好重新坐下,笑着说:“还有几个热菜……”

王大兰说:“早着呢,不耽误……”说着,也坐了下来,望着李素云,笑了笑说,“素云,你给我说实话,那事儿定住了没有?”

李素云看了看她,有点不好意思,故意问:“啥事?”

王大兰说:“你别瞒你老嫂子了。就那事儿,要是定住了,我就不多嘴了……”

李素云笑了笑,说:“到底啥事?你说的是啥事?”

王大兰说:“你也别给嫂子打哑谜,就那事儿。”

李素云沉吟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她心里清楚,王大兰是想给她介绍对象呢。她跟周世中虽有那么点意思,但一直没有挑明,她心里吃不准周世中到底是怎么想的,既担心,又有点不舍,她也想乘这个机会试试他……于是,她往窗外看了看,而后说:“嫂子,我真的不知道你指的啥事。到底啥事吧,你说说,你说说叫我听听……”

王大兰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笑了,说:“素云,要是没定,我就给你叨叨。有个教师,人不错,在小水他们那学校里教学,单身,常去我那儿喝胡辣汤,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人是没挑的,白净子。年龄也合适。说是原来有女人,不知为啥离了,反正不怨人家这男的。这人脾气可好了,说话没个大言语。你要是有这个心,我给人家说说。约个时间,你们见见,行不行,先见见……”

李素云低头不吭。

王大兰又说:“见见怕啥呢……他有这个意思,给我说过两次,托我给说个,要是没这意思,我也不多这个嘴。”

李素云仍低着头,说:“嫂子,咱可是个工人……”

王大兰说:“工人咋啦?他一个教师,也是二婚,还挑啥?我问他啥条件,他也说了,只要人好……你看呢?”

李素云站起来,说:“回头再说吧。”

王大兰说:“我可给人家说了,啊……”

李素云走出门外,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问:“梁师傅在家吧?”

王大兰说:“兴在家哪。”

白小国悄没声地走上楼来,站在家门口,眯着眼看了看,见门是关着的,没有锁,他似有点不信,用手那么一推,门开了。他迟疑了一下,先探头看了看,而后走了进去。

他站在厅里四下看了看,走到自己住的房门前,“咣”一声,用力推开门,走进去,站在床前四下又看了看,他的房里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是东西摆放的整齐了,皮鞋一双一双的在鞋架上摆放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他又退了出来,鼻子吸了两下,又想抽烟了,看看茶几上没有烟,又朝老爷子的房间走去。这次,他用力地推开父亲的房门,走进去,又是四下看了看。而后拉开一个个抽屉,翻翻这,翻翻那,先是摸出烟来,点上吸着,而后又摸出一个户口本,他翻开户口本,翻到他自己那一页,看了看,又摔进了抽屉……接着,他转过脸来,走到一个旧式的半截柜前,从柜上拿起母亲的遗像,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吹了吹遗像上落的灰尘……

白小国重又走回厅里,径直走到摆满了菜肴的圆桌前,坐下来,刚要动手,又见桌上没有筷子,就先捏了几片牛肉扔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进厨房拿出一双筷子来,猛吃了几口,再次站起身,来到父亲的房门前,“咚”的一脚,把门踢开,从柜前拿出一瓶酒,重又回到桌前,把瓶盖用牙咬开,一边吃一边喝,一阵大嚼……

李素云从“多家灶”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对送她出门的梁全山说:“……到时候别忘了叫一下小田。啊?”

梁全山说:“这田主任一当主任,成了大忙人了。还没回来呢。”

李素云扭过头说:“当主任能不忙?这月奖金的确不少。他回来你叫他一声就是了。”

梁全山随口说:“奖金是不少,也有不少人骂呢。”

李素云没再应声,朝着白占元家走去……快走到门口时,又忽然想起没酱油了。就又勾回头,走下楼去,在街头上的副食品店里买了一瓶酱油。又匆匆走回来。

上楼后,她来到了白占元家门前,一看,门是开着的,吃了一惊!忙走进去一看,只见白小国气气派派地在桌前坐着……

李素云先是一喜,说:“咦,小国回来了?白师傅他们接你去了,没碰上……”

白小国扭头看了看她,没吭声。只管吃自己的,那吃相看上去很恶,一阵大嚼……

李素云一看桌上,不由愣了。只见桌上是一片狼藉!一盘牛肉已经基本上吃光了,其余盘子里的菜也是扒扒拉拉的……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站在那里,呆了好一会儿才说:“还,还有热菜哪……”

白小国又吃又喝的,还是不吭……

这时,白占元,周世中气喘吁吁地走上楼来。听见脚步声,李素云忙走出来说:“小国已经回来了。”

白占元摇了摇头,“哼”了一声,走进屋来,周世中也跟着进来了……

这时候,白小国已经酒足饭饱了。他从桌前站起来,剔着牙,谁也不看,朝自己的房门前走去。

白占元看见桌上一片狼藉,气了,说:“这孩子!你,你怎么还这样……”

白小国扭过头来,说:“啥样?我啥样?老爷子,你看好了,我没死哪。我又回来了……”

白占元指着他说:“你,你,你……”

周世中看了看桌上,拉住师傅说:“算啦,师傅,算啦。他是饿坏了,那种地方……我去再买些菜,我去买。回来再跟小国好好聊聊。”

李素云忙说:“我去吧!”

周世中说:“我去,我去……”说着,便匆匆地走出去了。

临近中午,崔玉娟回来了。

她一进家门,梁全山就说:“中午别做我的饭了。白师傅让聚聚……”

崔玉娟一脸喜色,她往椅子上一坐,说:“让我歇会吧,今天我也累坏了。”

梁全山吩咐说:“我去白师傅那儿吃,光是小芬你们两个,可别耽误她上课……”

崔玉娟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只说:“好,好,去吧,去吧。”

正说着,屋子里忽然有了“嘀嘀,嘀嘀……”的响声。梁全山一怔,马上直起身来,四下里看看,又瞅瞅墙上的挂钟,说:“哪儿响?哪儿响?”

崔玉娟故意坐着不动,也不应声;屋子里一直有“嘀嘀,嘀嘀……”的响声……

梁全山两眼瞪着,很警惕地四下看着,这儿扒扒,那儿找找……嘴里说:“你听见了没有?还响着哪。你听你听,跟电报样!到底哪儿响?”

这时,崔玉娟终于忍不住笑了。她掀开衣服,从腰上拿出一个BP机,她笑着说:“是这儿响。”

梁全山凑过来,看了看,吃惊地说:“你,哪儿买的?花多少钱?”

崔玉娟说:“一分钱也没花。”

梁全山说:“那你……捡的?”

崔玉娟说:“啥捡的?两千多块!你捡一个试试?”

梁全山说:“那你从哪儿来的?我可告诉你……”

崔玉娟气势势地说:“发的!告诉你吧,我调到销售科了。”

正说着,BP机又“嘀嘀,嘀嘀”地响起来了……

崔玉娟看了看说:“我得走了。科长呼我呢。我中午不回来了啊,小芬放学回来,你给她弄点吃吃算了……”说着,挎上包就走。

梁全山愣愣地看着她,说:“那,那你……那你去吧。”

崔玉娟走后,梁全山仍呆呆地坐着,嘴里念念有词说:“调销售科了?她调销售科了?她她她,就她,嘿,嘿嘿,调销售科了……”一边说一边摇头。

中午,白占元家,桌上的菜已经上齐了,约的人也都来齐了。白占元坐在主位上,周世中、小田、梁全山、班永顺坐在周围;李素云腰上围着围裙,在忙忙活活地招呼他们……

桌前还留着一个空位,那是给白小国留的。可白小国没有出来,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

小田叫道:“小国,出来吧!别不好意思了。都是自己人……”

梁全山也说:“小国小国,来吧,来吧。谁能不犯点错?浪子回头金不换。来,来,我给你猜两盘……”

白占元高声叫道:“小国,你听见了没有?还不出来!”

小田说:“小国,脸皮学薄了?出来吧。”

周世中说:“我去。我去叫叫他……”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小国住的房门前,推开门,看了看在床上躺着的白小国,说:“小国,别摆架子了!还非让我拉你?起来吧,起来吧。球样!”

白小国在床上躺着,两只穿着鞋的脚从床靠上移下来,两手在胸前一抱,说:“周哥,你别管。这不关你事。我是我爸送进去的……”

周世中说:“还说这话哩?老头够对起你了。起来吧,一屋子人都等着你呢!”

白小国说:“是,是对起我了。亲自把我送进去,也够对起我了。你见过有这样的爹吗?”

白占元气了,走过来说:“别理他,不识人敬!咱们吃……”

这时,李素云也走过来说:“小国,你怎么不懂道理呢!这么多人都来了,还不是为了你?快起来吧……”

梁全山也走过来说:“小国,还跟你爸置气哩?他就你这一个儿子,一个心都在你身上,你还……”

周世中喝道:“小国,你这可不像话了!起来,不吃也得起来!”

在众人的催促下,白小国懒懒地直起身,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双手一抱,说:“各位,你们该吃情吃了。我吃过了,不奉陪了。老头儿是老头儿,我是我,两码事。不是我不给面子,他不认我这个儿子,我也不认他这个爹。这跟各位无关……”

白占元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他的手颤颤地指着白小国,说:“你,你走,你给我走!你既然不认这个家,还回来干什么?你给我走……”说着,抓起一个茶杯,猛地摔在地上。

白小国冷冷一笑,扭身回房去了……

白占元气得一屁股坐下来,差点气晕过去……

众人也都呆呆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白占元喘上一口气,无力地摆摆手说:“吃吧,都吃吧,别理他……”

可是,却没人动筷子……

晚饭后,梁全山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了,可崔玉娟还没有回来……

梁全山怔了怔,走到正趴在桌上写作业的女儿跟前,低头看了看女儿的作业,说:“好好写。写完睡觉。”

这时,崔玉娟容光焕发地走进门来,一进门就说:“哎,今天累坏了……”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两罐“健力宝”,往桌上一放,说:“小芳,喝吧。”

梁全山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妻子,说:“咋到现在才回来?”

崔玉娟说:“来了一个客户……”

梁全山看着妻子的脸色,说:“你喝酒了?”

崔玉娟说:“一点点,陪个客户……”说着,又从挎包里拿出一叠钱,递给梁全山,说:“这是奖金,销售奖。你收住吧。”

梁全山怔怔地看着她……

崔玉娟说:“你看我干什么?接住吧……”说着,“啪”的一下,把钱放在了梁全山的手里。

梁全山看了看手里的钱,说:“咋,咋这么多?”

崔玉娟说:“你看好,这是三千。钱我还上了。你以后别再揭告我了……”

梁全山说:“我那是挽救你。要不及时挽救,你能有今天?”

崔玉娟说:“你挽救谁呀?就打了两回牌,成天揭告我,我可成坏人了?还把我捆成那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梁全山说:“看看,看看,挣了俩钱儿,气粗的!要不是我发现得早,你能改吗?你自己都承认,你是迷上了,还说呢!”

崔玉娟说:“好了,好了,我也不给你说恁多。反正我把钱还上了,你别再揭告我就是了。”

梁全山说:“那我也得问问,这钱的来路正不正,要是来路不正,还不要呢!”

崔玉娟说:“这人真是,还端架子呢!告诉你,这是厂里奖励我的钱!另外还得告诉你,我当科长了,厂销售科副科长,今天公布的!”

小芬在一旁说:“妈妈当科长了?”

崔玉娟说:“那可不。”

梁全山挠挠头,看着崔玉娟:“嘿,嘿嘿……”

崔玉娟头一昂,说:“看啥看?不像?”

梁全山点点头,说:“像,像。嗨,我说哪,气这么粗,当科长了……”

崔玉娟用肩膀蹭了他一下,故意撒娇说:“厂长昨个儿都给我谈了,我一直没说。你以后可得支持我的工作啊,我这个副科长是聘任的,干不好还得下来……”

梁全山说:“好,好,支持,支持。”

崔玉娟说:“销售上特忙,有时还得出差。家里的事你多管点,我多挣点钱,保证叫咱家变个样!”

梁全山心里有点不是味,又不好说什么,就说:“别看你当啥屁科长,在家我可还是一家之主!”

崔玉娟说:“你是一家之主,你是一家之主。行了吧?所以家里的事,你得多操点心……”说着,又撒娇地拽了拽他,说:“睡吧,睡吧,我有点累了。”

夜里,白占元家。

白小国在自己的房里躺着,仍是没有脱鞋。他头枕着两只手,大睁着两只眼睛,望着墙上贴的女明星画片……

白占元也在自己的房里躺着,只是不住地翻身、叹气。最后,他坐了起来,掏出烟来点上,吸了两口,又烦躁地把烟掐灭。片刻,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摆放在半截柜上的妻子的遗像。他伸手把妻子的遗像从柜子上拿下来,看着看着,眼里的老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在遗像上……他用袖子默默地擦了擦滴在遗像上的泪水,又重把遗像放在了半截柜上。而后,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出房门,来到了儿子的门前……

白占元在儿子的门前站了很久很久……终于,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黑暗中,他看了看满屋子的女明星图片,低下头去,望着床上的儿子,用低沉的声音说:“小国,你起来。”

白小国动了动身子,却没有起来。只说:“干啥?”

白占元耐着性子说:“你起来,咱爷俩说说话。”

白小国还是不动。他说:“我跟你没啥说的。”

白占元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跟前坐下来,说:“小国,你也不小了。虽说你娘死得早,我这当爸的,从小把你拉巴大,也是紧你吃紧你喝,扪心自问,我也没有太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你为啥要学坏呢?”

白小国“哼”了一声,说:“你别给我说,我跟你没啥说的。”

白占元说:“你干下那种事,是打你爸的脸哪!你爸也认了……你爸,你爸为你脸都不要了,你爸站在厂长面前的时候,你知道你爸心里想的啥吗?你爸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你爸是个人哪,你爸不是畜生啊……”说到这里,白占元满脸老泪纵横,越说越气,气得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床帮……白占元说:“你爸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你还要怎样?你说吧!”

白小国歪着头,不动,也不吭。

白占元说:“你要不学好,你就别回来。你回来干什么?你回来就得学好,就得走正路。就得堂堂正正做个人!”

白小国的头忽一下扭了过来,说:“你说啥?你问我回来干啥?你说我回来干啥?你想叫我干啥?”

白占元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他说:“干啥?走正道,干人事!别再干那丢人事!”

白小国忽一下又坐起来了,他恶狠狠地说:“老爷子,你不是问我回来干啥吗?我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回来吃你的。(白小国说着,吼起来了。他用手指着父亲)吃你!我吃定你了!”

白占元手指着他,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个狼羔子!你不要脸了……”

白小国说:“老爷子,我这一遭全是你害的。到了这一步,我还怕丢人吗?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丢人!你等着吧……”

白占元手一指说:“你给我走,你现在就走。我给你脱离父子关系……”

白小国身子往后一倒,又躺下了,他两手枕在头下,说:“老爷子,你嚷什么?你是想把我逼到绝路上,是不是?好哇,很好。去吧,你拿根绳子把我勒死吧,你把我勒死算了。”

白占元盯着儿子……白小国也望着父亲……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对视着。

片刻,白占元气呼呼地走出去了……

约有五分钟的样子,白占元又走了回来,后边跟着周世中。走进门来,白占元推开白小国的房门,手一指说:“世中,你给我揍他!这是个狼羔子,他想气死我呢!你听听他说的话,回来就是吃我的!还吃定我了……”

周世中来到白小国的门前,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声音不高,却很严肃:“小国,你给我起来。”

白小国看了看周世中,心里有点怯,说:“周哥,这又不干你的事……”

周世中再次冷冷地说:“起来!”

白小国说:“周哥,你欺负我呢?”

周世中说:“我就是欺负你呢,你起来,起来……”说着,他往床前跨了一步。

白小国一看不对劲,忙坐起身来,说:“周哥,你铁,你厉害,你兄弟怕了你了。好,好。我起来,我起来还不行吗?”

周世中说:“你说那是人话吗?给师傅赔个礼。我给你说,以后再敢不学好,我可不饶你!”

白小国最怕的就是周世中,看看他,只好说:“好好,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我他妈的不是人,我不配当人。我不会说人话。只当我放了个狗屁,行了吧?”

白占元说:“你要认这个家,就得学好,就得走正路。你要不认这个家,立马给我走人,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白小国说:“好了,好了,周哥,你回去吧。就按老爷子说的,行了吧?我犯了错,你杀我剐我,行了吧?”

周世中看了看白小国,语气缓下来说:“小国,谁杀你剐你了?你爸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还是学好吧!”

白小国说:“周哥,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还咋哩?”

周世中对着白占元说:“师傅,你也消消气。他只要学好……”

白占元捶了一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周世中说:“小国,可不能再惹你爸生气了……”说着,又对师傅说:“师傅,你歇吧,我过去了。”

待周世中走出门,白小国便说:“老爷子,你就这么整治我?你就这么整治你儿子?好,咱走着瞧……”说着,他又朝门外瞥了一眼:“姓周的,咱也走着瞧!”

白占元说:“你,你还想咋?!”

白小国说:“咋也不咋。去吧,去吧,睡你的去吧。跟你说话耽误瞌睡,我也不给你说恁多。我想想再说……”

上午,车间门口贴着一张“通知”。“通知”上写的是二车间工人违犯生产纪律的处罚人员名单。有的是迟到一分钟,有的是在车间里吸烟,有的是违反操作规程,有的是不爱惜量具等。这些列着名单的工人先后受到50元以下的数额不同的罚款……

有很多工人在围着看,一边看一边在七嘴八舌的议论……

有的说:“……千分尺掉地上了,他就罚我20!”

有的说:“这家伙特狠!”

有的说:“这月罚我两次了……”

有的说:“该罚,谁让你在车间里吸烟呢?”

片刻,上班的铃声响了,人们纷纷往车间里走去。

这时,小田从车间里走出来,站在车间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个本子。

车间里,机器声轰隆隆响着,工人们都在自己的车床前忙活。

周世中站在车床前,刚把工件卡好,李素云走过来说:“世中,又是秋霞的电话……”

周世中说:“我不接。”

李素云说:“她,她怎么老给你打电话呀?”

周世中不吭。

中午,“多家灶”厨房里,梁全山手里端着面条走进来,把面条重重地往灶旁一放,摔摔打打的,锅碗一片乱响。

王大兰正在切菜,看了看他,说:“哟,梁师傅也会做饭?”

梁全山没好气地说:“人家当科长了!人家能挣钱!咱不情当眼子了……”

王大兰笑着说:“看你说的。玉娟当科长了?我说呢……”

梁全山说:“屁!”

王大兰说:“梁师傅,你可别这么说。近来我看玉娟出手不一样,就是能挣大钱了,我跟她一块买过一次菜,也不大跟人搞价钱了,说多少就多少。”

梁全山“咣”的一下,把勺子扔进炒锅里,说:“看烧的,还没挣多少呢!要是真挣了几七几八,这个家就盛不下她了!”

王大兰说:“她能挣钱,是好事。她打外,你打内,这多好哩。”

梁全山说:“谁呀?谁打内?我打内?我一个大男人给她打内?想着吧!”

王大兰看了看锅,忙说:“锅热了,热了!”

梁全山“啪”一下,把切好的葱花扔进油锅里,烧热的油星儿一下子溅到了他的脸上,他“哎哟”一声,手捂住脸,忙往后退。

惹得王大兰“咯咯”笑起来……

梁全山马上发牢骚说:“成天不着家,孩子也不管……”

楼道里,小田急匆匆地走上楼来……

周世慧一直在自己的房间的窗口看着动静呢。一瞅见小田回来了,忙走出来,截住他说:“小田,我这儿有两张电影票,晚上的……”

小田摇摇头说:“不行,我去不成。这一段车间里事太多……”

周世慧一听,气了,说:“你不去算了。你不去有人去!”说着,扭头就走。

小田一边匆匆上楼,一边说:“太忙,我实在是太忙。改天吧。”

周世慧嘟着嘴说:“改天,改天,谁还等着你呢!”可等她又扭过脸来,小田已走得没影了。

白占元家,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白小国才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到洗脸间用湿毛巾擦了擦脸。而后他走出来,看父亲已下好了面条,正在盛呢,也就厚着脸去盛了一碗。

白占元没有理他,自己端着饭碗走了出来,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剥了一瓣蒜就着吃。

白小国也端着饭碗走出来,摇摇地来到厅里,看看父亲,一手端碗,另一手把筷子插到面条上,腾出一只手来,伸到墙上贴的奖状上,“哧儿”撕下一溜儿,“哧儿”又撕下一溜儿,一连撕了三溜儿。

白占元看见白小国这样,明知是故意气他的,刚想放下筷子,转念又一想,强压住怒火,心说:“随他的便吧……”就只装做没看见,低着头重又操起筷子,可他吃了两口,实在是吃不下去,就又把碗放下了。

白小国看父亲生气不吃了,他倒端着面条碗,往地上一蹲,“哧喽,哧喽”地大口吃起来……

白占元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了两口,说:“小国,你给我说说,你想干啥?你到底想干啥?”

白小国看着父亲,停住筷子,想了想说:“那就看你想不想安生了……”

白占元说:“你说吧。你说说,怎么叫我安生,怎么叫我不安生?叫我听听。”

白小国说:“我反正就这一堆了。厂里也把我辞了。你看着办吧。要想安生,也行,得有个条件。”

白占元苦苦地吸了两口烟,愁着脸说:“你说吧,啥条件?”

白小国说:“给我买辆车,就那种‘面的’,叫我开着,我就永不给你找事。这你情放心了。”

白占元眉头一皱,“啪”的一下,重重在把筷子放在碗上,说:“你以为你爸开着金山银山呢?!买车,我那儿有钱给你买车?”

白小国说:“我就这一个条件,你要不答应,可就别怪我了。”

白占元气愤地说:“噢,我要没钱给你买车,你还去偷人家?”

白小国说:“老头儿,你既然不管我了,那你就别操我的心了。我想干啥干啥。到那时候,你可也别怪我。恁活个人,我活个鬼,恁走恁的人路,我走我的鬼路,两不相干。我活好活坏,你也不用生气,你情光笑了,见天乐呵呵的……”

白占元气得头在沙发扶手上连碰了两下,说:“你,你!我……”

白小国说:“老头儿,我想学好啊。我想当个雷锋,得有人让我当啊,是不是?我想学好恁不给我条件,我咋学好?厂里不让我干了,在家你又不待见我,你说叫我咋活?我总得有条活路吧?”

白占元喃喃地说:“买车我是没钱,我真没这个钱。你爸是个工人,挣俩钱都让你……”

白小国说:“看看,你不是说让我学好吗?到事上了,你又没钱了。你不是三十年的劳模吗?不是都很高看你吗?没钱可以借呀!”

白占元说:“借?向谁借?怎么还?一辆‘面的’得多少钱呢?叫我上哪儿去借这么多钱……”

白小国说:“也不多呀,才七八万。”

白占元吃了一惊,说:“七八万,老天,你还说不多?”

白小国说:“看看,代沟又出来了!按现在人的消费观念,七八万是个小数目,这对有钱人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你懂不懂?”

白占元喃喃地说:“不懂,我什么都不懂……车,我给你买不起;钱,我也给你借不来……”

白小国说:“老头儿,我也给你表了决心了,是不是?我也想走正路,是不是?可你不给我条件。往下,可就不怪我了,啊……”

白占元颤颤地站起身来,一边往房里走,一边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说:“你,想咋咋,你随便吧……”说着,佝着腰走进房里去了。

外边,白小国喊道:“老头儿,你听好,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

房间里,白占元躺在床上,左翻翻身,右翻翻身……终于,他又坐起身来,看着妻子的遗像,看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口气,把遗像从半截柜上拿下来,把像框翻扣在柜子上,拔掉周围的钉子,取下后盖,从里边拿出一个贴有妻子半寸照片的小红本本,那是妻子的、已经作废了的、工会会员证。他从里边摸出一张存折来,看了看,又重新把像框钉好,这才朝外边喊道:“小国,你过来。”

白小国走进房来,一眼就看见了母亲的遗像,说:“咋?又当着我妈的面给我上课呢?”

白占元眼里含着泪说:“小国,当着你妈的面,我告诉你,你爸确实没钱给你买车。我这里,有……有一张八千块钱的存折,本来是留着给你娶媳妇用的。你既然,就拿去吧……”

白小国心里暗暗一喜,嘴上却说:“八千顶啥用?”接着又说:“八千就八千吧,我再想想办法……”说着,就伸手去拿——

这时,白占元却说:“慢着……”说着,从柜上拿起存折,站起身来,说:“这钱,你可以拿。不过,你得答应我,从今往后,你学好……”

白小国说:“老头儿,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

白占元望着儿子,身子往下屈着,老泪纵横地说:“当着你妈的面,儿子,我给你跪下了。你答应我,你学好……”说着,老人“扑咚”一声,在床前给儿子跪下了。

在这一瞬间,白小国心里也热了一下,他看了看母亲的遗像,忙上去扶住父亲……似乎想说什么,可他却没有说出来。

白占元仍在地上跪着,流着泪一遍一遍地重复说:“小国,你学好吧,你学好吧……”

然而,白小国心中那一丝激动很快又消失了,他仍用那种口气说:“好,好。起来吧,起来吧。我学好,我学好。我学好还不行吗?”

白占元最后又问:“你真学好?”

白小国扭过脸去,说:“我真学好。”

白占元这才站起来,沉重地说:“你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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