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兰又要去给人送礼了。

听到马上就要分房的消息后,王大兰怕这一次再分不上房子,就买了很重的礼物,硬拉着班永顺去给人送礼。

班永顺不去,说:“你去吧。要去你去……”

王大兰一手提着礼物,一手拽着他说:“没见过你这号眼子!走!”两个人在楼道里拉拉扯扯的,班永顺怕人看见,忙说:“你拽我干啥?走……走就走吧。”

两人刚下了楼,迎面碰上了周世中。王大兰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周世中笑笑说:“世中回来了?嘿嘿,有点事,有点小事……”说着,又暗暗地捅了一下身后的班永顺,说:“走,快走吧。让你办点事总是血难……”

周世中看了看他们俩,往上走了两步,折回头说:“是不是为房子的事?”

班永顺马上说:“是呀……”

王大兰却说:“不是,不是。”

周世中说:“我多一句话。要是为房子,就别去了。别花那旷钱。分房方案已经定下来了,咱这栋楼要扒,家家都有份……”

王大兰忙问:“真有?”

周世中说:“我也是分房小组的人,我骗你干什么?这话也别乱说,还没公布。不过,马上就公布了……”

班永顺埋怨说:“我早说不去吧,你还非让去。世中啥时候说过瞎话?”

王大兰拽拽他,又笑着对周世中说:“去看个亲戚……”说着,只管拉着班永顺走。

班永顺一甩,说:“拉啥拉?日哄别人吧,你还能哄了世中?净是做生意做的……”

周世中也不再看他们,径直上楼去了。

王大兰觉得在人前丢了面子,就嚷道:“做生意怎么了?还不是为恁一鳖窝!我做生意骗谁了?你今天非得给我说说,我骗谁了……”说着,“叭”的把手里提的礼物往地上一摔:“不去就不去,你以为我老想去?”

班永顺也沉着脸说:“你以后别干这号事了。咱是工人,正正当当地靠劳动吃饭。挣多是多,挣少是少,咱以后谁也不去巴结他。穷是穷点,也不会穷死……”

王大兰说:“你,你还说这话?你还说这话?人家把你挤成那样,你连个屁也不放。这会儿又说这话……”

班永顺说:“挤成啥样了?那是我不跟他计较。你看看人家世中,负担多重,人家从来就没吭过声……”

王大兰说:“说了半天,还是我的不是?我为谁哪……”

班永顺说:“算了,算了。咱回去吧。不管咋说,世中这一句话,让咱省了二百多块。人家又不图个啥……”

王大兰想了想,说:“咱还是去吧,找找那个副厂长,那不兴让人给咱分个朝阳面的……”

班永顺火了,说:“他骗你骗得还轻!真是做生意做的,干啥都挑挑拣拣的!要去你去,我不去……”说着,扭身上楼去了。

王大兰忙从地上捡起礼物,追着说:“不去就不去吧……当个破工人,口气大的!看觉悟多高,说话跟省长样……”一边说,一边提着兜子上楼去了。

下午,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厂长讲话说:“……同志们,今天,我讲两件喜事。第一件,可以说是咱们工人的大喜事!经过上级领导部门的正式批准,经过全体工人的共同努力,从今天起,咱们柴油机厂,正式成为东方企业集团公司!明天正式挂牌!也就是说,从今天起,在座的每一位同志,都是东方企业的一分子。每位员工都将拥有本企业的股份,所以说,你们就是国有东方企业的真正的主人……”

顿时,下边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紧接着,厂长又说:“我要说的第二件喜事是,咱们厂新建的三栋职工宿舍楼,已经竣工。分房方案也已经正式公布。这一次分房,可以说是敲得明、亮得响的。当然,我知道,这新建的三栋楼不可能一下子满足大家的要求。这次主要解决那些旧房改造的搬迁户,目的是腾出地皮来建新楼。所以,还会有不少同志有意见。我们是老企业,问题不可能一下子解决,也请大家谅解。但是,我要说明一点,做为厂长,我曾经当众发过誓言,要五年内解决全厂职工的住房问题,我这个保证,现在仍然有效。所以,请同志们不要着急,再耐心等上一段时间。改革年代么,会很快得到解决的……好了,我就说这么多。有什么问题,可以向车间反映,由车间汇总上报。好,给分到房的同志发钥匙吧!”

厂长讲完话后,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掌声过后,会场上一下子嚷嚷起来……

台上,厂办公室主任拿着一份名单走到麦克风前,高声念道:“现在公布分房名单,我喊到名字的,到台上来领钥匙……班永顺,黄六成,宁国栋,梁全山,白占元……”

台下,几个工人推着老班说:“好家伙,头一名,快去快去……”

班永顺高兴地咧着嘴,在众人的推拥下,跑上去了……

下午四点的时候,在车间办公室里,一群没有分上房子的工人闹嚷嚷地围着周世中。

有的工人把指头点到周世中的脸上,有的唾沫星子喷到他的脸上,有的坐到了他的办公桌上,可他仍是在那儿坐着,不管人们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

一个工人说:“你当车间主任的,一点不为工人说话,你的心眼偏到哪儿去了?”

一个工人说:“说我有房子,我那能算房子吗?六口人住一间半破房,那房还是我老岳父家的,说扒就扒。离厂那么远……”

一个说:“为啥不分给我?为啥不分给我?我的年限够了,我也是七级……”

一个说:“我的申请早就递上去了,我老婆要生孩子,就那一间房,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个说:“情况你该反映不反映,该说的话你不说……”

后来,屋子里有哭的,有骂的,吵成了一锅粥,也分不清谁在说什么了……

五点钟的时候,李素云走过来,站在门口看了看,又退回去了……

六点钟的时候,屋里仍然有人在闹,不过,声音已没那么高了……

有的说:“主任,你说咋办吧?反正我是不能再等了……”

有的说:“主任,你是分上房子了,所以你不急。你得为我们想想……”

有的说:“主任,我是上有老下有小,啥时候有房,你得给我说句话……”

有的说:“我孩子今年就该上学了,厂在这边,家在那边,不一个学区,人家不让报名,你说咋办吧?”

这时,李素云又走过来探头看了看,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闯进来说:“你们怎么这样?几个小时了,一直围着他,他又不是厂长……”

众人一下子都愣了,谁也不吭了……

这时候,周世中说:“大伙没分上房子,在我这儿出出气,出出气就出出气吧。不过,厂长已经说了,都会有房子的……要是骂完了,说完了,我把大家的意见带上去。都回家吧。明天还要上班哪。”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终于,有人说:“周师傅,我们知道不怪你,心里不痛快,给你说说……”

周世中说:“知道,知道。”

有人说:“周师傅,也不纯是为房子,这日子过的,不知怎么就一肚子火……说了就了,你放心,上班还照常,不会耽误啥。”

周世中又说:“知道,知道。”

有人说:“说起来也不在乎等一年两年,就是心里……”

周世中还是说:“我清楚,清楚。”

有的说:“周师傅,刚才言语上胡咧,说重了,你别见怪……”

周世中笑笑说:“你们只要把肚子里的火都泻出来,别回去跟老婆吵架就行……”

有人说:“活儿你放心,该加班还加班。”

周世中站起来说:“有这话,我就放心了,大家都回去吧。”

周世中走出厂门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他推着车子,十分疲惫地跟李素云一块默默地走着……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李素云终于忍不住说:“世中,你怎么能这样呢?”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问:“怎么了?”

李素云说:“你想跟秋霞和好,我没有埋怨你。你好就好吧。你们有孩子,我不拦你。你凭什么让老魏死缠着我?你凭什么给老魏说那样的话?你还是人吗……”说完,猛地一推车子,骑上就走……

周世中想喊住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声来。

第二天上午,在三栋高高矗立着的、粉刷一新的楼房前面,分到新房的工人们,有的在高高兴兴地搬家,有的来看新房……

在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里,梁全山一家三口正在看房子。他们推开一个一个门,一间一间挨着看……女儿小芬从卫生间跑出来,说:“妈妈,妈妈,我数了,一共有八个门!”

梁全山说:“胡说。哪有那么多门?”

小芬说:“就是,就是。我数了两遍。你看吧,厨房一个,厕所一个,壁橱一个,阳台……”

梁全山笑着说:“嗨,好好。壁橱、厕所都算上了……”

崔玉娟四处看了看,说:“我算了一下,简单装修一下,有几千块钱就够了。”

梁全山说:“还装修啥?新房子,干干净净的。咱又不是大款……”

崔玉娟说:“你这观念也真该变变了!都啥年月了?还是老一套!”

梁全山说:“好,好,你观念新,你观念新。不就出去跑了两天嘛……”

崔玉娟说:“你咋又说这话?我出去跑怎么了?”

梁全山说:“不怎么呀,我没说怎么呀?连句话都不让说?”

女儿小芬往中间一站说:“又吵,又吵!”

两人忍不住都笑了……

班永顺一家四口在一套三居室里看房子。

班永顺一会儿跑到这间,一会儿又跑到那一间,一边看一边许愿说:“小水,这一间是你的。”一会儿又说:“振明,这一间是你的。”一会儿又说:“小水,给你这间吧,别看这间小,安静。”

王大兰在厨房里看,这儿摸摸,那儿摸摸,一会拧一下水管,见水流出来了,又忙关上。又看着新装的煤气灶,刚想拧,手又缩回来了,一边看一边说:“人真能啊!”

小水和振明一起跑过来说:“妈,床呢,床还不够哪!”

班永顺赶忙走过来说:“买买,马上买!”

王大兰说:“看慌的!要添的多了,你都买去吧!”

班永顺说:“床是得买。其余的缓缓再说。”

王大兰突然往地上一出溜儿,大哭起来……

班永顺说:“你看你,盼了多少年,房到手了,你是哭啥哩?”

两兄妹也马上围上来,蹲在她面前叫道:“妈,妈……”

慢慢,王大兰不哭了,她擦了擦眼里的泪说:“不知怎么了,就是心里难受……”接着,她望望两个孩子,说:“听好了,别学你爸。好好上学,都给我扛个博士回来!”

新楼前边,李素云在前边走,魏书田在后边跟着。

李素云扭头看看他,说:“你怎么像个尾巴似的,老跟着我干什么?”

魏书田说:“素云,我这心里愧呀。你搬家呢,我来帮帮忙。周师傅也说了,叫我来给你……”

李素云马上一变脸说:“你提他干什么……”说着,咚咚地上楼去了。

魏书田也慌忙跟着走上楼去。

李素云用钥匙开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走进去,随手又把门关了。

魏书田上楼后,没有找到地方,推了两个门都走错了。他忙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忙又退出来,再往上走。

魏书田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李素云分的单元房。他刚进了门,就听见里边传出了李素云的声音:“老魏,你是不是想复婚?”

魏书田在厅里站着,没有看到李素云,却只能听到李素云的话。他说:“是,我是想复婚。也希望你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不知道你愿不愿?”

李素云说:“你说呢?”

在一栋新建的宿舍楼前,周世中正在领着几个年轻工人搬东西。那些东西都是白占元家的……

周世中一边指挥人搬,一边说:“小心啊,别碰坏了……”

夕阳西下,白占元穿着病号服在医院林荫道上的一张长条木椅上坐着,他的目光迟滞地望着树上的飘飘落叶……

深秋了,一地落叶……远处,树梢挑着一轮桔红的落日……

片刻,林荫道上响起了脚踏落叶的嚓嚓声……

白占元抬起头来,见周世中站在他的面前……

周世中说:“师傅,好点吗?”

白占元马上急不可待地说:“世中,出院吧,叫我出院吧。我想出院。”

周世中问:“你别急呀,师傅。医生怎么说?”

白占元说:“花厂里这么多钱了。这病,一时半会的,也没啥了。在这儿……”

周世中又问:“医生怎么说的?”

白占元抬起头,朝远处望了望,说:“世中,你知道人最怕什么?”

周世中望着白占元,久久才说:“师傅,你想出院就出院吧。”

白占元喃喃地说:“这人是最怕闲着。一闲下来,这浑身的骨头都松了,这儿也疼,那儿也疼,几十年的毛病都游出来了。老了,越住毛病越多。人不能闲哪,世中。”

周世中说:“那就出院吧,师傅。”说着,他把一串钥匙递给白占元:“房子分了,这是新房的钥匙……”

白占元看了看手里的钥匙,又抬头望望周世中,突然站起来说:“我想回去看看……”

周世中说:“家已经给你搬过了。那栋旧楼很快要扒……”

白占元愣了愣说:“搬过了?我还是得回去看看……”

傍晚,白占元站在他那已经搬空了的旧房里。

他慢慢地走进自己曾住过的房间,又慢慢地走出来,在白小国曾经住过的房间里,他也站了很久,看着墙上那些影星们,影星们在笑,他觉得那些影星在笑他呢,影星们像是一个个都活生生的,他们在哈哈大笑……

白占元喃喃地说:“你们别笑,你们笑什么?都会老的,你们也会老……”

白占元从儿子的房间里退出来,在厅里,他看到了满墙的奖状,那就是他生命的记录。那些奖状旧了,那些奖状被儿子撕得豁豁牙牙的……他手伸在墙上,轻轻地抚摩着那些奖状,他在一张张奖状上追寻着时间。那些奖状上的年份夹着风雨向他走来,显现出昔日的一幕幕情景……

他慢慢地出溜儿到地上,靠墙坐在那儿,从兜里掏出烟来,默默地吸着……

片刻,周世中在门口出现了,他一步步走进来,看着坐在地上的师傅。

白占元说:“真快呀……”

周世中不吭……

白占元说:“变了。”

周世中也说:“变了。”

白占元说:“人心也变了。”

周世中说:“人心也变了。”

白日里,周世中背着病瘫的父亲往新楼上走,儿子小虎跟在他后边……

一个一个的台阶在他眼前晃着,上了一个台阶又是一个台阶,他的喘气声越来越粗,越来越响……周世中停下来,透过楼窗往远处看去,可他看到的是一栋一栋的楼房……

他又背着父亲往上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

儿子小虎说:“爸,给爷爷买个轮椅吧?”

周世中说:“想买。”

儿子说:“是没钱?是不是没钱?”

周世中不吭,只有呼呼的喘气声……

在那栋要拆的旧房旁,拆楼的建筑工人来了,巨大的推土机也隆隆地开过来了。

突然,人们都愣住了,只见旧楼的窗口处,扭动着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在边扭边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黑夜时想你有方向……”这人就是余秀英。

有很多建筑工人指指点点的,在往楼上看……

有的说:“这人是神经病吧?”

有的年轻工人说:“唱的啥歌?咋没听过呀?”

这时,周世中从远处跑来,一边跑一边喊:“有人,楼上还有人!”

巨大的推土机仍然向旧楼开去,机器的隆隆声很快淹没了歌声……

又是一个新的早晨,漫天大雾的早晨。

在厂区大道上,工人们上班的时间到了。千万辆自行车在雾里走着,铃声一片。虽然雾很大,千万双腿仍然用力地往前蹬着。生活是不可阻挡的……

雾里飘着两个人的声音——

一个声音说:“世中,我要结婚了……”

一个声音说:“是跟老魏吗?”

一个声音说:“你说呢?”

一个声音说:“我不知道……”

一个声音说:“我也不知道……”

一个声音说:“上班吧。”

一个声音说:“上班……”

一片震耳的车铃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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