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品此时已改名叫刘一品了,是沈阳一家药材公司的账房先生。每日里坐在药房大堂的一角,桌子上撂着厚厚的账簿,他很斯文地坐在那里,鼻子上还多了一副眼镜,脸比以前苍白了一些。没事的时候,他就托着腮,透过大堂的窗口,望着街景。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珠子在他的拨弄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给空寂的大堂带来些许的生气。

从帽儿山逃回沈阳之后,他接到上级的指示,便和马天成分开了。他现在只能通过中间的情报站和马天成单线联系。马天成现在身在何地,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并不清楚。这种单线联系有利于他们的安全,多年的军统生活,让他们训练出了高度的警惕,以至于某一天,不管他们谁落网了,都不会牵涉到对方的安危。

起初隐藏的日子平淡无奇,只是一种无奈的坚守。日子久了,就生出了一份怠惰,三天两头的,在夜深人静时发一份联络的电报,对方则有时回,有时不回。和他联系的是重庆军统方面的人,想必那里也有人深深地隐匿下来,在特定的时间内和他保持着单线联络,至于重庆那边的人和谁联系,他不得而知。时间是早就约定好的——每周的一、三、五,夜半两点,是他和重庆联络的时间。

刚开始联系的内容千篇一律,并无什么新鲜内容,大意无非是尽量保护好自己。后来,重庆方面又来电说,让他们发展自己的人。

尚品觉得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不知道如何去发展自己的人。周围的人,他看谁也不放心,也不踏实。于是,他一直没有开始行动。

偶然的一天,他路过中街,一个女人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长发、看起来还算年轻的女人。这张面孔他见过,应该说还算熟悉。那女人正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选鞋子,她蹲在地上试鞋时,他刚好走过那里。看到那张女人的脸,他的心一顿,又一惊,原本已经走过去了,他又折了回来。这个女人让他的心脏狂跳起来,难道真是她?!

他隐在一棵树的后面,想证实自己的眼睛。果然,没多久,女人提着鞋盒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是她,没错,就是她!

眼前的女人与他是打过交道的,她是国军驻沈阳司令部的机要参谋林静。他作为军统局东北站的机要室主任,和司令部的机要部门很多人都打过交道,林静在他的印象里是个妖娆的女人,有事没事都爱哼段黄梅戏,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安徽人,安徽出美女,林静自然也不例外。他还听说当时打林静主意的人很多,特别是守备区的参谋长王奎山更是和林静交往密切。王奎山是少将参谋长,长得一表人才,也是安徽人,但人们都知道王奎山在南京是有家室的。但这也并没有影响少将王奎山和林静的交往。在沈阳守备区组织的舞会或晚宴上,军统局的人经常可以看到王奎山和林静出双入对的身影。跳舞的时候,两个人也是互为舞伴,中途决不换人,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军统局的家属们来到沈阳后,守备区司令部为这些家属接风的晚宴上,林静并没有出面。晚宴后的舞会上,她来了,陪王奎山跳了两曲后,徐寅初的夫人沈丽娜款款走到王奎山面前。沈丽娜和王奎山跳舞时,徐寅初就邀请了林静。林静在起舞旋转时,仍透过徐寅初的肩头幽幽地望着王奎山。这一幕,被一边的尚品看在了眼里。

尚品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里会碰上林静,她怎么没有随王奎山走,却留在了这里,他不得而知。他一路尾随着林静走进一条巷子,他原以为自己的跟踪很隐蔽,何况自己的装束也有了很大改变,即使站在林静面前,她也未必能认出来。

林静先是旁若无人地走着,突然,她停了下来,而且几乎同时回过了身子,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猛一哆嗦,他下意识叫了声:林静。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林静冷冷地说: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

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是进还是退。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向前追去。巷子里早就没有了林静的身影。

他回到家后,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的冷汗冒了出来。他判断,那个女人就是林静,在他叫出“林静”的一刹那,他在她的目光中捕捉到,林静也认出了他。对于林静,他一点底细也不知道。既然林静认出他来了,无形中他也就多了一份危险。这么想过后,一股冷气“嗖嗖”地从脑后冒了出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知道林静的存在,下一步他就有必要摸清她的底细,否则,他更觉得那把利剑悬在了头上。

毕竟在军统局干了那么多年,要搞清一个人的底细他还是有把握的。经过几天的跟踪,他弄清楚了,林静就住在离中街不远的一条巷子里,那是一座二层小楼。他不仅发现了她的住处,还知道住在那里的就是林静自己。

于是,在一天夜里,他开始行动了。

他把一把锋利的匕首揣在怀里,趁林静没有回家之前,便潜进了小楼。

他大摇大摆地坐在二楼的沙发上,一直听着林静上楼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他没有动,只是把手放在了匕首上。

林静打开灯时,看见了端坐在沙发上的尚品。她倒吸一口冷气,手下意识地捂在了胸前。

他站了起来,寒光闪闪的匕首在灯下一晃。

林静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身子,喃喃道:你要干什么?

他笑了一下,匕首就抵在了她的脖子上,他咬着牙说:林静,我没有认错你。

林静抖抖地说:尚主任,我没有得罪你,有话好说。

他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来,收起抵在她脖子上的匕首:原来你还认识我。说,你为什么没跟王奎山走?

她的眼圈突然就红了,无助地望着他:他们逃命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我这样的小人物。

他开始相信她的话是真的了。军统局东北站那些人走时,不也是把他和马天成留下了吗?看来林静的命运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一时间,他看着眼前的林静,竟有了同病相怜的一丝同情。

停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你现在的任务是什么?

林静茫然地瞪起了眼睛:任务?什么任务?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么说,现在还没有人跟你联系?

她吁了口长气:天哪,我现在只想活命,从被国军遗弃沈阳的那天开始,我就是一个人了。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看来,她真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想到这儿,尚品有些兴奋,又有些失落。正在唏噱不已时,他忽然想到林静既然不是同道中人,那就把她发展过来,目前看来,她也是最合适的人选。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如今没人管、没人问地被遗弃在沈阳,说不定有朝一日,她会有可能走向自己。他为此兴奋着。

此时,他已经收起了匕首。他在她面前又找到了当军统时的那份优越感,他背着手,在她面前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然后拿腔捏调地说:林参谋,今天你就算找到组织了。我现在仍然是国军的人,留在沈阳是在执行任务。从现在开始,你将听我的指挥,我会交待给你任务。

林静听了,浑身猛地哆嗦了一下:尚主任,你放过我吧,我不想再为国军干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我怕啊。

什么?尚品咬着牙帮骨,又把匕首抵在了她的脖子上,压低声音道:告诉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既然我找到你了,你就别想跑。

求你了,尚主任。她连声哀求着。

他冷笑了两声:我现在不姓尚了,姓刘,叫我刘一品,记住了。

此时的林静也不叫林静了,她把名字改成了李静。她怕别人认出原来那个林静,一直处在担惊受怕中。前几天,她不停地在找工作,有了工作也就有了生活来源,生活也就有了保障,她甚至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回到安徽。那里有她的父母兄弟,但此时她却哪里也不敢去,只有在陌生的沈阳城里面,才感到踏实一些。家乡的人都知道她在国军里效力,回去只能是自投罗网,现在的她只能在异乡忍受着寂寞的煎熬。没想到,偌大的沈阳城里竟让她遇到了尚品,这让她惊恐万分。时代变了,她只能换一张面孔,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可就是这样的日子也被尚品的出现,打乱了。

昔日的林静、现在的李静终于在毛纺厂上班了。印花车间大都是女人,日本人在时这个毛纺厂就存在了,后来日本人投降,国民党接管了沈阳,毛纺厂曾停业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开工了。解放军进入沈阳前夕,因为战乱,厂子也歇了一段日子。现在又一次正常开工了。因为停工、开工,就有许多人流失,来的来,去的去的,李静就是在这个交替的当口进了毛纺厂。她选择到这里上班,完全是因为这里是女人的天下,她在里面会有一种踏实感。

以前在守备区司令部当机要参谋时,就那么几个女军人,周围更多的还是男人,他们的经历和职务自然比几个女人要高,便时常有男军官骚扰她们,无论在哪里,她们从来没有过安全感。不少女军人为此匆忙地把自己嫁了,或者给自己找个靠山,不管对方是否有家室,只为给自己寻一份安全。因此,在国民党的队伍中,便有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女人似乎只是一种点缀,仅此而已。

她就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下,选择了少将参谋王奎山。当然,王奎山也毫无例外是有妻室的人,他的妻子是一个资本家的小姐,为王奎山生养了一对儿女。因为战事,王奎山不得不抛家弃子,远离家庭。兵荒马乱中的男人也需要情感的慰藉,于是王奎山顺理成章地接纳了她。果然,自从有了王奎山这个靠山,她就安全多了,平日里那些对她想入非非的下级军官,再见到她时便不敢造次,往日的轻佻,此时变成了尊重,甚至是一种奉迎。

先是身体依附在男人的身上,渐渐地,心也归顺了。情爱从来都是自私的,她在私下里曾求过王奎山,让他娶了自己。王奎山每次都心猿意马地说:不急,等打完这一仗,太平了,自然会娶你的。

最终,她没等来太平盛世,却等来了国民党的大败。一夜之间,驻守在沈阳的守军,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剩下的军官们或乘船、或搭飞机,逃得一干二净。

队伍撤离沈阳时,她是有机会逃走的。刚开始,她也想走,但她一直撇不下王奎山,后来才发现沈阳失守前,王奎山竟带着两个卫兵,匆匆地从司令部的后门溜了。此前,她一直奢望着能与王奎山一同离开这里,但这时她的心冷了。正当王奎山的车在后院发动的一瞬间,她疯了似的跑出去,拦在车的前面。车灯雪亮地照在她的身上。

车上一个卫兵跳下来,恶狠狠地把她拽到了一边。王奎山在车上看着她说:还有车,你坐别的车吧。

话一说完,车便载着王奎山没头苍蝇似的窜了出去。

她欲哭无泪地站在黑暗中。此时的她终于明白,自己在王奎山的眼里还不如他的一个卫兵重要。昔日的情缘早已是灰飞烟灭了。

虚幻的爱情破灭了,她还有什么可以依恋的呢?沈阳周围的枪声已隐约耳闻,整个司令部早就乱成一锅粥了,人们喊叫着,奔跑着,抓住就近发动的汽车,爬上去,纷纷逃命了。此时的她忽然就不想走了,可不走,又能怎样呢?在别人慌乱逃跑时,她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把身上的制服脱了,换上便装。在脱去制服时,她的手碰到了腰间的枪。她把它拿在手里,掂了掂,又看了看,随手又扔到了床下。她再也不需要它了,然后她平静地走出了司令部的大门,流落到即将陷落的沈阳城。

她现在住的房子,是她用一枚钻石戒指和十五块大洋买来的。这些是她从军以来的全部积蓄。她哪儿也不想走了,只想平静地生活下去。

刚刚解放的沈阳城,天天都有工厂在开工,她最终选择了一家毛纺厂。在尚品没有出现前,她的日子过得还算踏实。她从报纸上和女工的嘴里知道,南京也沦陷了,就连海南岛国民党也没有守住。最后,只能逃到台湾了。她庆幸自己没有随着那些人逃走,即便逃离了沈阳,最后也是逃过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在沈阳解放后的近两年时间里,她已经从二十六岁变成了二十八。随着年龄的增长,少女时期的那份幻想也越来越弱了。此时的她渐渐地淡忘了许多往事,看到身边的女孩子们一个个幸福地嫁了,过着舒心、美好的日子,她开始真心地羡慕着她们,心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要成为新娘,嫁给自己喜爱的男人。

事实上,憧憬归憧憬,尽管她表面上很平静,但因为自己曾经的身份,她的内心却并没有真正地踏实过。一想到自己过去的经历,她就感到后怕,怕哪一天被人识破,拉出去正法。所以,虽然一直有好心的女工给她介绍对象,但她始终都没有去见。她想再等一等,想让自己的心真正地踏实下来。

没想到的是,就在她的心渐渐平复的时候,尚品幽灵似的出现了。她所有美好的愿望又一次被粉碎了。

从那以后,尚品鬼魂缠身般地、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在她的身边。有时候,她刚迈进家门,他就从门缝边挤了进来,然后大摇大摆地往沙发上一坐。

她隐忍着,此刻的她不敢张扬,更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她只能面色苍白地看着他,颤抖着声音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笑一笑,不紧不慢道:我不是说过了嘛,现在咱们是坐在一条船上。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让你跟我一起干。你做过机要参谋,收发电报你不陌生,我想在你这建个点儿,以后收发电报的任务由你来负责。

她哆嗦着身体说:那东西我都两年没碰了,早就忘了。

他又是笑一笑:看来你是不想干了。等哪天国军回来,你就不怕找你算账?

这时,她忽然轻蔑地笑了,她压根儿就不相信国军还有回来的那一天。听了他的话,她的心里反倒踏实了一些,便说:那我就等着。

尚品见自己的话没有威慑住她,立刻变得穷凶极恶起来。他上前拦腰把她抱住了,她拼命地挣扎起来。

看着她徒劳的挣扎,他恶声恶气道:你不就是王奎山的小妾嘛。现在让人玩够了,甩了,你还以为你有多干净?!

她听了,忽然就失去了一切力量。她用手捂住脸,只想哭、想叫,女人原本有的自恃和清高,瞬间土崩瓦解了。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诅咒着:我是个下贱女人,没人要的女人。

接下来,她只能被动地承受了。

尚品满意地拥着她,安抚道:宝贝儿,你跟了我,我是不会把你丢下的。

他的话,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接着,他又拍拍她的脸蛋,得意地说:现在咱们做的事,国军都会记上一笔的,等国军杀回来的那一天,咱们就是有功之臣,到时候弄个少将、中将的,还不是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自从尚品与她有了这层关系后,他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人。

一天夜里,他把发报机搬了过来,同时给她下达了收发电报的任务,然后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把自己脱了,理直气壮地上了她的床:宝贝儿,你以后就是我的助手了,你所做的一切,我会替你记着的。

此刻,她内心抗拒着,身体却不得不依从了眼前的现实。

以前,国民党只是派出飞机在东南沿海一带侦察,或小范围地轰炸,偶尔,也会向大陆空投一些有来无回的特务。抗美援朝爆发后,潜伏在全国的国民党特务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他们似乎看到了光复大陆的希望。此时的尚品犹如打了一针兴奋剂,他开始频繁地出入于李静的家。他的出现大多是在晚上,这时李静已经回到家,做好饭菜。他从药材公司下班后,一路兴奋异常地回到李静的家,有时怀里还揣了一瓶酒。

喝了酒的尚品,脸就变成了猪肝色,话也多了起来。他兴奋地盯着李静:你知道沈阳城有多少我们的人吗?

李静愣愣地望着他。

他伸出一个只手,张开五个指头。

李静就猜:五十?

他哈哈大笑道:鬼呀,告诉你,五百——

然后,他看也不看李静,得意地摇头晃脑起来。

在李静的眼里,这五百人又算得了什么?在沈阳解放前夕,仅沈阳城里和城外就有十五万人之多,最后不也没能守住沈阳。她一直不相信,台湾的国民党能成功地杀回大陆。如果真有这个能力,当初也不会跑到台湾去了。

尚品自顾自地兴奋着。他又喝了一口酒,拍了一下桌子道:你知道美国人为啥要打朝鲜吗?把朝鲜拿下,整个朝鲜就是咱们的天下了。蒋委员长到时候会派兵,从朝鲜打过来,整个东北,不,整个中国,那还不是咱们的天下。

他越说越激动,昔日的尚品、此时的刘一品竟忘乎所以了。

这时,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拍在她的面前:这是最新情报,晚上发给重庆。

她看到那是一串列车的数字,每节列车的车厢号标得很清楚。甚至从货车的数量上,竟估算出了大炮的门数和炮弹的吨位。

连续几天,尚品都去火车站的货场蹲守,有时一蹲就是一夜。这些列车都是即将开往朝鲜前线的,身为军统出身的尚品,轻易就估算出了火车的运兵量和武器装备的数量。

尚品喝完酒后,看了看表,时间尚早。他血红着眼睛盯向李静,她清楚地知道他要做什么,从最初的屈辱、厌恶到麻木,无助的她只能将泪水吞到肚子里。

借着酒劲儿,他把她抱到了床上,一边急不可耐地除去自己的衣服,一边嘀咕着:老子出生入死地给国军卖命,你也该好好地犒劳犒劳老子。

说完,没头没脸地扑了上去。

等一切平息下来,他又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临走时也没忘交待她:两点准时向重庆发报,不得延误!

然后,借着夜色的掩护,一头钻进黑暗中。

只有在他离开这里后,她才能长吁一口气,然后在第一时间里,把自己里里外外地洗了,才觉得内心清爽了许多。说实话,她不想听凭他的摆布,只想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他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心思,有一次竟恶毒地盯着她说:你不想干,是不是?别忘了你是国军的机要参谋,以前是,现在还是!要是让共产党知道了,没有你好果子吃。

他见她害怕了,又假惺惺安慰道:你现在跟着我,有朝一日,等国军打回来,我保你当个上校科长。到那时,老子最小也能弄个少将。你不用怕,到时候你就跟着我,保准没人敢欺负你。要是你想嫁人,你就嫁;不然,你就给我做小。

他的话,顿时似一股寒气笼罩了她。她看不出,国民党何时有反攻大陆的迹象,她是个女人,不懂得战争,她只是做着尚品交给她的工作,这份工作对她来说,与别的工作并无两样。现在的她只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在生存。当年的国军遍地都是,她想不通装备精良的国军,如何就会败得这么惨?

她对国军几乎是彻底失望了,尽管尚品一再地给她打着气,她的心仍死水一潭,荡不起一点波澜。

自从王奎山恩断义绝地走了,她的一颗心就死了,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是为情而生的,她曾无怨无悔地爱过王奎山,甚至把女人最美好的一切都给了他,而她又得到了什么?王奎山临走前绝情的一幕,让她彻底地失望了。如今国军是否能胜利反攻大陆,又与她有何关系?就是王奎山能活着回来,又能怎样?她现在内心里充满了恐惧,生怕被人知道过去的身份,毕竟给国民党干过事。

当时钟在子夜两点准时敲响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昏暗的台灯,在发报机上敲出一组联络密码。然而,发报机发出的每一声脆响,在这静谧的夜里,此时如同响在头顶的炸雷,令她感到前所未有恐怖。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地喊着:你是特务,是国民党的特务!

在毛纺织厂上班时,女工们一边吃着自带的午饭,一边闲聊着,形形色色的消息,也就是在这一时刻交流、发布的。一个女工端着饭盒,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昨天晚上吓死我了,公安局的人又抓了两个特务,就在我家对面的楼里。那两个特务一男一女,听说还是夫妻。抓他们的时候,两个人正躲在家里给台湾发报呢。

旁边就有女工发狠地说:这些狗特务,抓住就该杀了他。

其他人也你一嘴、我一嘴地附和:破坏新中国,杀了他都不解气。

还有人说:看到了吗?政府都贴出布告了,说是特务如果自首,政府会从轻处理。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的,不仅不枪毙,还给他们自新的机会。

这个女工的话说完还没有两天,毛纺厂果真就贴出了布告,内容差不多也是一样的意思。那上面不仅说到了特务,还说即便以前给国民党干过事的,但只要站出来坦白,就能从轻发落。如果想回原籍的,政府还可以出面与当地政府联系,帮助其解决各种困难。

她站在那张布告下,一连看了两遍,直到同车间的女工捅捅她:别看了,你又不是特务。

她听了这话,心里哆嗦了一下,苍白着脸冲女工笑一笑,然后勾着头,随在同伴的身后,走了。

布告在沈阳发布不久,果然就有一些国民党的士兵和一些下级军官,站了出来,以至于那段时间的报纸和电台,一直都在宣传着政府的这一政策。那些站出来的军官或士兵,果然都有了很好的去处。

她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那段时间里,她不知为什么总是走神,看着一个地方就发起呆来。同伴们就说:李静,你怎么了,怎么又发起呆了?

她一惊,顿时清醒过来。

一天,尚品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便阴沉着脸说:你是不是也想去自首啊?

她吃惊地望着他。

别忘了,你现在是特务!大陆的情报可都是通过你的手,传到了台湾。共产党要是知道了,他们会饶了你吗?做梦吧。

她的心里又是一阵哆嗦。以后,每当她再发电报时,就感到内心的罪恶又深了一层。一串串电波犹如惊天霹雳,一遍遍地在头顶上炸响。如果不是尚品把她拖到现在的地步,她肯定会站出来,向政府坦白自己。说不定,现在的她已经回到安徽,和亲人团聚了。这么一想,她便开始恨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可奇怪的是,她心里明明是憎恶着他,可是一见到他,她又无法抗拒。就这样,他不仅一次次地占有着她,还拖着她去做特务的差事,她只能在他离开后,心里一遍遍地想:我一定要杀了你!

当时钟在午夜敲响两下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激灵地爬起来,打开发报机,准时接收着来自重庆的指示,或把尚品的情报发出去。这时的她就感到异常的悲哀。

就在她被胁迫着、心惊胆战地做着特务的时候,她不知道,危险正在悄悄地向她走近。一次,尚品走后不久,她又一次准时发报的时候,她听到了汽车声。接着,就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门被重重地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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