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很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算用读书来打发时间。我刚刚躺下,就有人轻轻地敲门,敲了三下,我知道这是我的妹妹,她总是在这个时间来打搅我。

伊丽莎白十八岁了,已经出落成了一个迷人的年轻姑烺,可是,她自己似乎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虽然她的行为举止,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小女孩儿了。这种变化没有逃过约翰·达内利的眼睛,他一直在向伊丽莎白献殷勤,从开不曾松懈过。

我的妹妹当然很开心,但是,她的心思可全在亨利·怀特身上了。亨利是我们的邻居,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这个朋友平时非常自信,但是,在涉及女孩子的事情上,他却特别腼腆。我知道亨利钟情于我的妹妹——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可是,在面对伊丽莎白的时候,他总是显得特别畏首畏尾。

“詹姆斯,我打搅你了吗?”她的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当然没有。”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把头埋进书里。

她坐到了我的床上,凑到我的旁边,低着头,焦躁地搓着手,然后,用棕色的大眼睛盯着我,神情非常郑重。

“詹姆斯,我必须和你谈谈。”

“好吧。”

“是关于亨利的事情……”

我能够预料到,随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必须充当红娘,替两个非常骄傲,又非常腼腆的人,传递情意。

伊丽莎白夺过我手上的书,提高了噪门。

“你要认认真真地听我说完,好不好?”

啊!这可很少见——我的妹妹提高了噪门儿。我好奇地瞟了她一眼,故意慢腾腾地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吐着圆圆的烟圈儿。这是我从小就喜欢的把戏:当伊丽莎白怒气冲天的时候,我故意保持沉默,假装漠不关心。这肯定会激怒她,会搞得她怒不可遏。直到今天,我仍旧保持着这个“恶习”。

不过,这次我不想太过分,于是说道:“你说吧。”

“是关于亨利的,他……”

“关于亨利。”我重复着她的话,装作非常热心。

伊丽莎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怀疑。

“请等一下!……”

我站了起来,走到我的书架跟前,从一套厚得吓人的百科全书中,抽出了第一本,我把这本书放在膝盖上,一本正经地说:“鉴于你总是在我耳边提到这个人,而且,这个话题又特别吸引人,于是,我写了一套关于亨利的专着。这一本有八百页,不过这只是第一部,至于……”

我觉得伊丽莎白要被气晕过去了。她跳了起来,往门口冲去,我赶紧抓住了她,然后,足足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来安抚她。

“好了,你说吧。我洗耳恭听。你的哥哥不会让你失望的,我肯定能够解决你的难题。”我比她大一点儿。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向我吐露了心中的秘密。

“人家……人家喜欢亨利嘛!”

“这个嘛,我早就知道了,继续说……”

“亨利……他也爱人家嘛!……”

“这个,我也知道。”

“可是他太腼腆了,不敢向我表白。”

“别这么着急,你很快就会看到……”

“总不能让我主动提示他吧。这对我来说太难了,那像什么样子!他会以为,我是一个轻浮的女孩子……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决不能这么干!”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然后继续说:

“三天以前,我本以为他要吻我了。天色将晚的时候,我们在通往树林的小路上散步,我对他说:我有点儿冷。他用胳膊搂着我的肩膀,然后,默不做声地继续散步。突然,他朝我俯过身子,他马上就要吻到我了——啊,我可以向你保证,詹姆斯,是真的!他的眼神已经很明白了。可是,他猛地低下头,捡起了地上的一根旧绳子。他大声地说:‘看好了,伊丽莎白,我给你表演一个戏法!’然后,他就在绳子上打了十多个结。”

“然后呢?”

“然后,”伊丽莎白两眼噙着泪说,“他脱下了鞋子……”

“然后呢?”

“他又脱掉了袜子……”

“伊丽莎白!……难道你要说……等等,我猜到了——他用脚趾解开了那些绳结!”

“他就是这么干的。”伊丽莎白哀叹道,“他根本不想吻我。”

“哈哈哈哈!……亨利就是这样的人,可怜的家伙!……”

“我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

“好了好了,我亲爱的妹妹。你难道不明白吗?亨利想要用戏法来吸引你,让你惊叹不已。要我说,他是想讨好你!他就善于用这种摊来……”

“我宁愿他吻我!……”伊丽莎白赌气地说。

这个亨利,他总是出人意料!从刚一出生就与众不同——他比预产期早好多天就出生了,他刚出生的时候很虚弱,不过,在他母亲的悉心照顾之下,他很快就强壮了起来。不仅如此,他从少年时代就精力充沛,给周围的人制造了各种麻烦。后来,他又迷上了马戏和杂技。他的父亲是一个着名的作家,对他的爱好很不满意。尽管遭到父母的反对,亨利还是经常出入马戏团,学会了各种戏法:空中翻腾、杂耍、柔体表演,还有各种把戏。

很多年之后,他的父亲放弃了努力。每到重要节假日,亨利都会失踪好几个星期,跟随着那些艺人,四处巡回表演。他的借口是挣一些零花钱,其实,他的父亲总是给他足够的零花钱。我个人认为,亨利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甚至是病态的渴望——随时随地都想引人注目。用脚趾头解开绳结,这完全符合他的性格。

我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笑意,安慰着我的妹妹。

“他下一次肯定会吻你的。他给你表演一个戏法,想要让你大吃一惊,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心中的慌乱。”

“我很愿意相信你的话,但是,我还是有些生气!听着,詹姆斯,你必须和他谈一谈,当然,必须用委婉的说法,但是,你必须让他明白。否则的话……”

“否则会怎样?”

“否则,我会考虑约翰的求婚。”她漫不经心地说,“虽然,约翰的前景不够光明,他可能只是一个维修工,但是,他很有魅力,而且……”

“你到底想要让我怎么样!白蒂,我的乖妹妹!我又不是你的……”我突然喊了起来,“千万不要这样做。亨利可是像老虎一样,容易嫉妒的人!他会恨我的,亨利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不想和他断交!”

“嫉妒?……这倒是件好事情!……他从来没有对我作出任何表示。他会嫉妒?我想不出他有什么嫉妒的理由……好了、从现在开始,我将要……”

她的泪水涌了出来。我无言以对。

“我爱他,詹姆斯。可我受不了总这么等着,你要帮我。他的父母去伦教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你可以去和他谈一谈,告诉他……”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说,“我试试看,但是,我不敢保证结果。我看看……”我看了一眼手表,“还不到九点,亨利应该还没有睡。”

伊丽莎白走到了窗户跟前,撩起了窗帘。

“啊!……我看不到灯光,等等……哦!詹姆斯!詹姆斯!……”她喊了起来。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她的身边。

“我刚才看到一道灯光。”她的声音在发抖,身子也在发抖。

“一道灯光?但是我只看到了路灯,其他什么也没有……”

伊丽莎白的食指颤抖着,指向了达内利家的房子……

“我敢肯定,我看到了,就一秒钟的工夫,在高处,有一道灯光,达内利夫人就是在那个房间里……”

透过房间的窗户,我凝视着外面熟悉的环境。

我们住在距离牛津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主要的道路在左侧,一直延伸到我们家的门口。在我们家的对面,有一条通往树林的土路,在这条土路的两侧有两栋房子:右边是怀特家,左边就是维克多·达内利的房子——那座令人不安的房子,就在主路和土路形成的夹角上。

达内利家的房子很髙大,山墙林立,前面还有一排巨大的树篱,把房子的底部完全遮挡住了,常青藤成功地占领了房子的外埔,给房子披上了一层阴沉的外衣。唯一能够缓解这种阴沉气氛的,是一棵高大的垂柳。可惜,在垂柳的斜对面,房子的后面,有几棵紫杉树和冷杉树,还有几棵高大的松柏。风吹过的时候,这些树木就会沙沙作响,发出凄惨的哀号。

这个房子实在太阴森了,稍加联想之后,我的妹妹给它起了一个掉号——哭风岭。另外,这座房子的名声也不好,自从那件事情之后……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一两年,约翰当时只有十几岁。维克多·达内利,也就是约翰的父亲,是一个企业家,而且事事如意。他很富有,家庭生活也很安宁,他对自己的儿子很满意,他的妻子也是一个可爱的、体面的女人,受到全村人的好评。

在十月的一个夜晚,维克多从伦敦回到家里,却发现房子里空无一人。约翰不在家,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可能去朋友家玩,但是妻子去哪儿了呢?在这个时间,她通常不会出门的!

他四处寻找,但是毫无结果,没有人见到过达内利太太。无奈之下,维克多带着孩子很晚才回到家里。他又开始搜査整个房子,最后发现:顶楼上的一个房间,被人从里面锁住了,惊慌之下,他撞开了门,呈现在他眼前的恐怖场景,深深地刻在了维克多的脑海里:

他的妻子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她的右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把莱刀,手腕静脉被割断了,身上还有无数的刀伤。门闩是锁住的,窗户都是关着的,所以,警方只能定性为自杀……可是,这是多么恐怖的自杀啊!达内利太太肯定是突然中了邪,精神完全错乱了。否则,谁会用这种方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完全没有理由这样做的。

没有人能给出合适的理由,丈夫和儿子都是茫然失措。

从那之后,维克多就陷入了阴沉的抑郁状态,他变得少言寡语,开始了隐居生活,把精力都用来照看他的房子和花园。很快,他的企业破产了。维克多被迫把房子分出一部分,出租给别人。他们保留了底层,上面的两层都用来出租。可是,第一批房客六个月之后就退租了,没有预先通知,也没有任何解释。

接着,战争开始了,军队征用了房子。到了和平时期,维克多又开始招揽房客。一对年轻的夫妇看中了他的房子,想在这里过幸福的生活,可是没过多久,年轻的妻子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被迫住院。她拒绝回到那座房子。后来,又有其他夫妇租住过维克多的房子,但是,没有一对夫妇能够长住下来。他们退租的理由都一样:怪异的氛围,让人心惊肉跳的紧张气氛,以及顶楼传来的奇怪声音。

从那以后,维克多的房子就变得臭名眧着,他很难再找到新的房客,楼上的两层已经空了四个月了。不过,我听说很快又会有新住户了——拉提梅先生和他的太太,至少村子里的传闻是这样的。

“那道光已经不见了,不过我真的看到了。是顶楼的第四扇窗户,就是达内利太太自杀的房间……詹姆斯!嘿!嘿!快醒醒!……你在想什么?”

“你的想象力简直太丰富了。你心里很清楚,自从那件事之后,就没有人走进过那个房间……”

“说到这个,詹姆斯,你认识将要住进去的人吗?”

“是拉提梅先生和他太太,我只知道这么多。大家对他们一无所知。如果有什么消息的话,按照我们村子里信息流通的速度,我们的母亲应该早就知道了。”

“哎呀呀!”伊丽莎白离开窗户的时候说,“那个房子,真让我起鸡皮疙瘩。我可绝对不会住到那种房子里。可怜的约翰!他可真倒霉,母亲发疯自杀了,父亲又变得脾气古怪……有时候我就想,住在一个那么可怕的大房子里,约轮怎么就没有发疯?”

“说得没错,不过约翰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即使在战争中,遭受轰炸的时候,他都是镇定自若,而且……”

“詹姆斯,求你了,别跟我说这些事情。战争已经结束三年了,我不愿意回想那些……”

“我并不是要说战争的事情,我只是想告诉你:约翰是一个很好的人,一个很正直的人,在任何时候都靠得住的人,不管谁嫁给他,都会幸福的……”

“够了!我很清楚你要说什么!我是对他有好感,但是……”

“但是你爱的是亨利,你很爱他,他也爱你,你们两个相互倾心,以至于你们都不敢相互表白。”我穿上了外套,“幸好,你还有一个哥哥,帮你们敲定这件麻烦事!”

她倚靠在我的肩膀上,用一种感激而且不安的眼神看着我。

“别太直接了,詹

姆斯,别让他以为是我让你去的……”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的。”我冷笑着说,“别担心,我又不是傻子。我会把握分寸的,你尽管去向我们的父母宣布,你的终身大事好了。”

说完之后,我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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