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约凌晨三点的时候,在从伦敦返回的路上,阿瑟·怀特的车子失去了控制。他的车子——一辆敞篷汽车——突然翻了过去,压在乘车人的身上。凭借着惊人的体力和毅力,阿瑟平安地脱身而出。在大概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他用肩膀顶住了差不多一吨的重量。

一群路过的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从车子下面弄了出来。如果遇到类似的情况,多数人会落下终身瘫痪的,但是,阿瑟竞然安然无恙,然而,怀特夫人经受不住这样的冲击,她在三点一刻的时候去世了。

阿瑟和他的夫人路易丝,是在怀特开诊所的时候认识的,她是一个病人的姐姐。那个可怜的弟弟,和死神搏斗了很久,最终失败了。路易丝和阿瑟,曾经轮班日夜守护在病床边。在阿瑟和路易丝预定的婚期前几个星期,病人死在了他们的怀抱里。随后,他们举行了非常简单的婚礼。

我见过他们的结婚照,他们确实是天生的一对。阿瑟是棕色头发,髙大,强壮,路易丝是一个小巧的金发女孩,身材苗条,线条优雅,举手投足间,都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她给阿瑟带来了幸福,也给周围的人带来了阳光和温暖。她的眼神温柔如水,充满慈爱和善意。她性格开朗,乐善好施,同时,又番于掌握分寸。所有的人都喜欢她,孩子们更是对她百般迷恋,我就是他们家的常客,我能想出各种借口去亨利家做客。

后来,阿瑟在房子里设置了一个健身房。他每天在里面健身,然后,就到乡间去散步一小时,不论风吹雨打,从不间断。

等阿瑟一出门,我们就钻进健身房里玩耍,怀特夫人并不介意,她只要求我们在阿瑟回来之前,把健身房里的器械整理好,然后还有甜食作为奖励。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制作的松饼和橙子果酱,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糕点。

路易丝的突然去世,让整个村子伤心不已,因为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是她的朋友。阿瑟被深深的负罪感压垮了,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

至于亨利,他痛哭流涕,伤心绝望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没有任何人能够劝慰他。我的这个好朋友,一直很重感情,对于他的母亲,他更是非常依赖。他对于路易丝的尊敬和眷恋,已经超越了言语所能表达的范围。一个孩子对于母亲的深情,不是最自然、最正常的感情吗?但是,亨利对于母亲的感情,则是狂热的崇拜。母亲的去世对亨利来说,是可怕的打击。自从听到噩耗之后,他就一直没有摆脱消沉沮丧的状态,这让大家都非常担心。

怀特夫人的葬礼既让人动情,又沉重得让人难以忍受。只有维克多·达内利一个人的态度相对坦然。他的脸上也是很哀伤的表情,他也很同情朋友所遭受的不幸,不过,他的安慰之词还是让我很吃惊:

“不要落泪了,阿瑟,你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因为死亡并不是一个终点。你今天所承受的残酷的折磨,我完全能够理解,因为我也经历过。你认为已经永久地失去了她。别泄气,她会回来和你相会的。你会见到她的,很快。你会见到她的,相信我,我的朋友。”

02

“可怜的亨利,我们必须帮助他,总不能眼看着他这么消沉下去。我已经尝试过了,我想要劝慰他,让他理智一些,但是他根本不听我的。舰他可没那么容易!”

说话的是约翰·达内利,他有一头红棕色的头发,身材高大,给人精力旺盛的感觉。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不仅待人热情,还乐于助人,几乎随时准备伸出援助之手。

亨利、约翰,还有我,我们三个人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个星期六的晚上,都要在小酒馆里聚会,那个小酒馆是村子里最古老的建筑之一。这个周末也不能破例,但是,亨利只待了一小会儿,而且比以往更加沉没寡言。

还不到九点。我们坐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无奈地看着亨利走后留下的空椅子。我们很喜欢这个低矮而宽敞的大厅,巨大的房梁,已经被历代的烟民熏成了黑色,年代久远的墙裙,显得古色古香,而酒吧台上供应的是本郡最好的啤酒。酒馆的主人弗莱德就站在吧台后面,在营造友善而欢快的气氛方面,没有人能够比得上这个大好人。然后,他会愉快地给客人奉上一大杯冒着泡沫的黑啤酒,或者金色的佳酿。他的酒馆里总是热闹非凡,而且烟雾缭绕。随着时间的推移,烟雾会越来越浓,使得本来就光线不足的大厅,变得更加昏暗。

可是,我们现在的心情,和周围的环境很不协调,约翰的眼神,清楚地表达出了我们的忧虑。

“詹姆斯,难道伊丽莎白不能做点儿什么吗?你跟她说说……”

约翰能提出这个建议可不容易,这再次证明了他的好心肠。他爱恋着我的妹妹,这我很清楚。而他刚才的建议,只会拉近亨利和伊丽莎白之间的感情。

我摇头表示出无奈。

“指望伊丽莎白?她碰到一丁点儿大的事情,都会痛哭流涕。最好别让伊丽莎白出马,她只会加重亨利的绝望。她想要安慰别人的时候,往往会把别人惹哭,她就有这个本事。”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满怀信心地说:“亨利会好起来的,只是时间问题。时间会抹去一切的伤痛,否则,很多人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陷入了沉默,为自己的笨嘴拙舌感到羞愧。

“时间能够抹去一切伤痛。”约翰的眼神迷茫,缓缓地重复着我的话,“至少是能够抹去一部分……或者说,是让伤口结痂……”

唉!我真想给自己一个狠狠的大嘴巴!我怎么这么蠢!……不过话已经说出口了,我已经触到了约翰的痛处。他开始回忆那个可怕的夜晚。

“那天晚上,我在比利家玩,父亲来找我……他的样子惊慌失措……他说,母亲失踪了。我们回到了家里,到处都找不到母亲的踪影……我们搜索了每一个角落……父亲上了楼……他尖叫起来,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那么激动……我也上了楼,一直上到顶楼……最后一个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有灯光……我跑了过去……我看到父亲跪在地上,母亲躺在地上……”

“请原谅我,约翰。我只是……”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没有停止叙述,仿佛就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当时只有十几岁。从那之后,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有人说他发疯了……然后,一切都毁了……我被迫放弃了心爱的学业,为了生计而去工作……”他低头看了看粗糙的双手,“不过,和我们所遭受的精神打击相比,这点儿苦根本算不了什么,妈妈死了,经常有人死于意外……但是自杀……而且,是用如此可怕的方式自杀!毫无理由地自杀……她肯定是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发疯了,疯狂到了……你们没有见过她的尸体,太可怕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在附近游荡的邪恶凶犯的罪行……可是,不对,不可能是谋杀,那个房间是从里面锁住的……有多少个晚上,我在半夜里醒来,脑子里就只有一个问题: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我从来不相信‘精神失常’的说法。但是……”约翰又叹了口气,“就像你说的,詹姆斯,时间能够抹去很多东西。至少……”他努力地控制着眼泪。

这都是我的过错,可是,我现在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我在心里咒骂着自己,我的行径是无法原谅的,我怎么会这么愚蠢,又勾起了约翰痛苦的回忆。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递给他一支香烟,表示安慰。

“詹姆斯,你真是一个可怜的蠢货!”

约翰肯定看透了我的想法,他宽慰我说:“詹姆斯,你没有什么责任,这是不可避免的。在十几天前,亨利刚刚失去了他的母亲。而我,我的母亲已经故去有十年之久了,两个鳏夫面对面地住着,怎么可能不引发联想……”

约翰这番话的用意很明显。但是我并没有觉得宽心,相反,我更加坚定地认识到:我是一个笨蛋,一个没脑子的笨蛋!

约翰亲切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然后宣布说:“好了,詹姆斯!……别埋怨自己了,都巳经过去了!……别为了我的事,闷闷不乐,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是亨利的问题!……”

他朝弗莱德做了一个手势。酒馆的老板心领神会地点了一下头。很快,我们的桌子上,又出现了两杯冒着泡沫的啤酒。

“伙计们,这次我请客。”弗莱德的嗓门洪亮,脸上还有一个热情的笑容。

弗莱德总是声如洪钟,而且,他喜欢用动作配合他的话。在这个震耳欲聋的环境里,老板必须表明自己的地位!

他的笑容很快变成了忧虑的表情。他扶着我们两人的肩膀,在我们耳边说:“亨利不在状态啊,需要让他振作起来!他可真不幸,可怜的家伙,不过……”

吧台那边传来了喧嚣声,有人在等着老板的服务。

“先这样,朋友们。”随后他咆哮着,“好了!好了!我来了!……”

“拉提梅夫妇昨天晚上已经到了。”过了一会儿,约翰又开口了。

怀特夫人的意外死亡,成了全村关注的焦点,以至于新房客的到来,反倒成了次要的新闻。下午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们了。

“他们是什么人?”

“拉提梅先生四十多岁,金发,看起来像是保险推销员……拉提梅太太是个美人,棕色的长发,一张让人无法抗拒的笑脸,大概三十五岁。”他眨了一下眼睛,又补充说,“她已经嫁人了,真可惜!”

“讨人喜欢?……”

“第一感觉是这样的,不过,我们还没来得及聊天。至少,她看起来很正派。”

“他们没有提到……”

“你是说:半夜楼顶上的脚步声?还是顶楼里神秘的灯光?还是什么其他有创造性的臆想?”

“约翰,你最清楚情况,先前那些房客都这么说!而且,他们都住不长……就是因为那些奇怪的现象!”

约翰摇了摇头,嘴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

“我承认,我们的房子,看起来是有点儿凶恶。一个女人发疯了,用非常恐怖的方式自杀了,这都是事实。我老爸有点儿疯疯癫瘫的,偶尔举止古怪,这也是真的——但是,他还没有疯到你们想象的程度。除此之外,都是幻想出来的东西了,人们喜欢幻想,自认为看到或者听到……哼,什么出格的说法都有!……嘎吱嘎吱作响的楼梯?……可是,这很正常!那些楼梯是木头的,我很清楚!……有人在晚上听到楼梯响,为什么?因为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房子里一片寂静!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至于顶楼上的脚步声,还有神秘的灯光……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到过。”

“你是睡在底层的卧室里。”我提醒他说,“你不可能听到顶楼上的脚步声,也不可能看到那个……房间里的灯光!”

“这倒是没错。”约翰承认了,“但是,绝对没有人再上过顶楼!就算那些闲言碎语是真的,那能是谁?谁会荒唐到去扮演幽灵?坦率地说,我认为,没有人会愚蠢地这么做。”

我没有答话,其实我有自己的猜测。只有一种可能性:他的父亲认为妻子能够重现,所以,半夜里上楼去找寻妻子,在她离去的地方等着她。还有,维克多安慰阿瑟的话,也很能说明问题。

“她会回来和你相会的……你会见到她的,很快……”

可是,我怎么向约翰解释呢?唯一能够伤害到约翰的话题,就是他的父亲。我的理论又恰恰在证明,维克多经常做出疯狂的事情。不行,我最好闭上嘴巴,我今天对约翰的伤害,已经够多的了。

约翰没有说话,他的心思显然在别处。他又突然宣布说:“昨天晚上,我帮拉提梅夫妇搬行李。”

我从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

约翰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说:“拉提梅夫人和我的父亲在聊天。”

我平静地点燃了香烟。

“……我和拉提梅先生搬运箱子。”

我吸了一口香烟,然后朝着天花板吐出了一个烟圏。

“……在此期间,父亲和拉提梅太太在客厅里……”

我用手指头敲打着桌面。

“……我的手里提着箱子,我们爬上了二楼……”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放下箱子之后,我们又下了楼……就在这时……”

“就在这时……”我轻声地重复着他的话,尽量平静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就在这时,我听到他们对话的片段……我是说我的父亲,和拉提梅太太之间的对话……”

我失去了耐心,用拳头捶了一下桌面。

“然后昵?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没有听到开头的内容,但是,我猜测父亲在向她解释,之前那些房客匆匆离去的原因,他在介绍脚步声和灯光的传闻,以及其他流言飞语。你肯定猜不到,拉提梅太太的回答……实际

上,她的回答很奇怪,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理解……”

我用力地清了清噪子,然后,尽量用平静的语调问:“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的原话是这样的:‘我并不害怕幽灵,正相反……’”

“正相反,然后昵?”

“嗯,她就是这么说的——‘正相反’,她就说了这么多。然后,她就祝了我的父亲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她喜欢幽灵……”

“你说什么?”

“她不害怕幽灵,如果正相反的话,她肯定是喜欢有幽灵做伴。”

“这太荒唐了!……没有人会喜欢幽灵!这件事情有点儿怪异……”

“咱们这儿怪事多着昵。”我叹了口气。

我又想到了十几天前,在亨利家度过的那个夜晚。亨利因为一个噩梦而惊醒,同时感到莫名的悲伤,在他的梦里,他曾经哭泣,还嘟囔着:“停下!……太可怕了!……我受不了了!……妈妈,别走……求你了!……”

他哭泣的时候,大概是三点一刻,正好是他的母亲去世的时间!

“你想说:怀特的车子出事故的事?”约翰粥着眉头问。

“是的……嗯,也不是……”我结结巴巴地说,“没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肯定是累了。”

约翰提议回家,我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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