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跳动着偶尔传来焦味,让人想起炉灶,火炉,所有平常的人间烟火。

活着真好,我靠着姬玉宽阔的后背,这样想着。

“一会儿他们来了多半不会对我下死手,但是你就不同。刀剑无眼,你就不怕死在这里?”姬玉转着手里的匕首说道。

“我对你还有用,你怎么会让我死。”我淡定地说着,他在我背后低低地笑起来,悠然道:“太聪明了也不好,什么都不怕。”

我闭上眼睛,额头贴着他的脖颈,柏木的香气萦绕不去。我的脑子里有许多纷繁的不着调的思绪,控制不住地蔓延开去,就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若我死了大约也是悄无声息,黄土覆身,无名白骨。若尸骸能肥沃一方土壤,他日养育一片繁盛青苔野花,倒是也不错。”

姬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番论调我倒是常听,从你嘴里说出来却格外寂寞。”

他的语气很平静,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今日总是主动找我说话,可能是怕我不言不语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对他还是重要的,至少现在还不能死,所以他才会救我,才会抱着我逃命,让我靠着他取暖。

才会偶尔透露出一点真真假假的温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姬玉拿起一片叶子开始吹曲子。我不懂音律,只觉得这是很安静轻快的调调,仅仅是一片不大的叶子在他的一双薄唇之间,就可以发出各种各样优美的声音,甚至是悠长的转音。

很好听。

就像阿夭弹过的那些曲子,每一首都很好听。

在他的吹奏声中,有脚步渐渐靠近,在距离我们三十米左右停下。我坐直了转眼看去,那些围了我们一圈的隐隐约约黑色身影仿佛要融进黑夜里。

我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着,他们也不举火把来,些刺客的夜视能力应该是很好罢。

姬玉停了曲子,笑道:“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你,顾零。”

一个黑影从深沉的黑暗里慢慢走出来,正是我见过的那个英武高大的男子,那张英气却总是愤怒的脸庞,他左手之中剑已出鞘,闪着银光。

“想念?一个次次逃走的人,我可看不出你想念我。”他冷笑着说道。

“若我不逃你便要杀了我,我怎么可能不逃?”

那男人咬了咬唇,似乎十分不忿:“谁说我要杀你了?早跟你说了千百次,天子只是要我带你回去,从未让我杀你。你年少时叛逆也就罢了,怎么到如今还这么不懂事,非要一直与天子作对?若天子真与你翻脸……”

姬玉笑出声来,原本只是低低地笑着,好像忍不住一般越来越大声。

“你真是……一点儿没变,和你哥一个样子,我父亲说什么便信什么,一辈子愚忠。”

顾零目眦欲裂,他脱口而出:“你也有脸提我哥!我哥……”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有口气卡在那里横冲直撞。可他最终也还是没有说下去,沉默了一会儿,跟姬玉说:“姬泊言,闹够了没,跟我回去。”

姬玉,名泊言,单字一个玉。能称他为姬泊言的人,应该同他非常亲近。

我看着身侧的姬玉整整衣服站起来,说道:“顾零,我跟你回去,但是你要把我的婢女送到最近的地方治病,她被你伤得很重。”

顾零愣了愣,我也愣住了。顾零既然了解姬玉,总不至于相信他是个这么善良的人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果然怀疑道:“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怎么,我答应跟你回去你还不满意?”姬玉从容答道,边说着边往顾零那边走,顾零立刻后退戒备地看着他。姬玉笑起来,张开手臂:“我什么都没拿,此时无风,便是我手里有毒也蔓延不开。”

见顾零还是不信,姬玉便取了发带,走到我身边:“阿止,帮我个忙。”

我站起来,他便把双手放在身前,让我帮他把双手绑在一起。然后扬起被我绑住的双手,笑得无害:“我双手都被捆住了,你总放心了吧。”

顾零看了他半天,冲自己的同伴招招手,试探着靠近。一直到站在姬玉面前的时候,姬玉仍然没有出手的意思,顾零稍稍松了一口气,叹道:“你要是早点……”

他话音未落忽然像是被一股大力拉下去,半跪在姬玉面前。顾零脸色白了一半,转眼看去其他的人也都同他一样满脸痛苦匍匐在地,仿佛身上压了千钧之力不能起身,痛苦□□着。顾零慌忙地搜寻着原由,直到看到插在火堆旁的“梦死”,和手握着梦死,血流在刀刃上的我。

顾零的瞳孔一阵紧缩:“千钧之阵?奇门阵法……你还在弄这些……”

“歪门邪道?不弄怎么赢得了我父亲这样的正人君子呢?”

姬玉从容解开手上的发带,松松手腕。他在我们周身十米的范围之内画了阵法,以我为阵眼梦死为启动媒介。一旦顾零他们靠近我们十米之内便用梦死沾我的血插在阵中,便可发动。阵中之人除了他和我之外,所有的人立刻身负千钧之力不可动弹。

此前我也从未听说,姬玉公子居然精于奇门阵法之道。

“我想问你借匹马,按你的习惯,马应该拴在距离这里百米的地方吧。南边还是北边?你下午去北边寻我,回去发现同伴被杀那么再出发追我应该是从南边来,马是在南边吧?”

“姬泊言!你有种拿剑我们交手!”

姬玉笑起来,摇摇头:“果然在南边,你这表情还是藏不住事。交手就不必了,我甘拜下风,感谢顾兄赠马。”

姬玉从我手上拿回匕首,优哉游哉地数了一圈趴在阵法里的人,除了顾零之外还有七个人。姬玉抬起其中一人的下巴划开了他的喉咙。

那人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瞳孔放大,鲜血喷涌而出蔓延在整个阵法之上,姬玉先前画的那些符咒更加明亮起来。姬玉满意地笑笑,一连划了三个人的喉咙,整个阵法亮如白昼的时候他才收起匕首,说道:“这样就够了,阵法能持续一天左右,顾零,安心休息吧。”

“姬泊言……你这样……”顾零的手握成了拳头,他怒吼道:“你学这么邪门的东西,这会折损你的身体的!你……”

姬玉恍若未闻,转过身正欲同下午一样把我抱起来,却听身后顾零一声大喊:“阿夭!”

我离姬玉的眼睛很近,在“阿夭”被喊出来的那一刻,他的瞳孔紧缩,虚浮的笑意碎成一片波涛汹涌的海,裹挟着深刻的恨意疯狂起伏。他放开我,慢慢回过头去看向顾零,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还带着笑的声音。

“顾零,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再叫我这个名字。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么?”

我走到姬玉身侧,半跪于地的顾零嘲讽地笑了,再开口声音就闷闷的:“你当然会杀我了……我问你,三年前我哥突然中毒身亡,是不是你……”

“是我做的。”姬玉轻描淡写地说。

顾零并不意外,他咬咬唇,勉力抬头看着姬玉,眼睛都是红的。

“为什么?”

“因为他杀了我的兄长。”

“那是因为太子殿下谋逆不成还要刺杀天子,顾漆不得已才出手的!护卫天子是顾漆的职责所在,即便他与太子是至交,也不能由着太子殿下行刺天子啊!”

姬玉看着顾零,眸色一片深沉的黑色,如同暗无天日的无间地狱。他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说道:“不得已?苦衷?这世上哪一个人没有不得已,偷骗的为了妻儿饱腹,杀人的为了报仇雪恨,谁生来就爱做坏人?若是害人的因为有了苦衷便可原谅,那这世上便没有不可原谅之事了。”

他蹲下身去与顾零平视,笑得越发温柔:“你也知顾漆是我哥哥的至交,被自己的至交所杀,我哥哥死的时候该多绝望啊。我哥那么一个愚孝的人,跟他说了多少次要防着父亲都不听,死前好不容易积攒一点点勇气去找父亲去讨个说法,还被他设计害死了,你看看他这一生,多荒唐啊。”

“天子如此疼爱太子殿下,怎么会设计……”

“顾零,你信父亲不信我,挺好的,你也别信我。顾漆有他的苦衷,但我不原谅他,所以你也别原谅我。不过奉劝一句,别把父亲想得多好,你知道为什么每一次你来抓我都抓不到,父亲还依然让你来抓我吗?因为他知道你不忍心杀我,等你失败的次数多了觉得辜负了他而愧疚的时候,总有一天他一声令下,你就不能再拒绝。他也很清楚即便我知道这一点也不会杀你的,因为我姐姐曾经那么喜欢你。”

顾零突然起身抓住姬玉的领口,这样的动作就让他汗如雨下,他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住嘴!休要……毁她清誉!”

姬玉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把推开顾零,笑得不能自己,笑出了眼泪。

“清誉?她都死了!你还在这里说什么清誉?我姐姐怎么就……喜欢上你这么个懦夫!”

顾零倒在地上,他好像哭了,又好像是被阵法压得喘不上气来。

他说:“你去燕国那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姬玉居高临下地看着顾零,他慢慢平复着呼吸,直到那些疯狂又重新被收拾好,藏在深深笑意背后。他平静地说:“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死了很多人。阿夭,也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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