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递给我一块热热的湿毛巾让我敷眼睛,哭哑的声音低低道:“你怎么比我哭得还久?”

我拿着毛巾敷在眼睛上,方才相拥而泣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冷静下来了却觉得非常尴尬,好像自从跟随他之后我这万年不落泪的人突然变得善感了,哭了这么多次。

“我只是……”我开口才发现我的声音也哑了,正要轻轻嗓子却有温热的东西贴上了我的唇。

我的手还拿着毛巾敷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我下意识地要放下毛巾却被一只手制止了,来人的另一只手托住我的后脑轻轻地压过来,那吻的力道就加重了。浅浅淡淡的柏木香气和浅浅淡淡的泪水咸味一并弥漫开来,他的手很烫,擦到的脸颊也很烫。

黑暗里所有感官都鲜明得让人近乎战栗,他湿润温暖的舌尖和唇在我唇齿之间游弋,我伸手去推他他却抓住我的手然后一根根手指扣进去与我十指依偎。失了支撑的毛巾歪倒滑落,略微刺目的光芒中我看见他琥珀色的眼睛浅浅地一笑。

原来有人笑起来,是可以惊心动魄的。

他把我抱住,在我耳边低声说:“谢谢你。”

我愣了愣然后试探着抱住他的后背,磕磕绊绊地回答道:“不……不用。”

“我指的不仅仅是这一件事。”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道:“你今晚还会做噩梦吗?”

他抱着我的胳膊收紧:“要是会的话,你要不要留下来陪我?”

见我没有回答,他便松开胳膊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底有一点燃烧的火苗,但是他点点我肿胀的眼皮说道:“我相信你不会趁人之危轻薄我的。”

我怔了怔,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笑,他现在居然还能开玩笑?

这个夜晚我们又和在船上那些日子一样,我睡在姬玉枕边,他握住我的手静静地看了我很久,笑意浅浅地铺在眼底里。

“以前我什么都不怕,最近却好像开始会怕了。”他低声地没来由地说出这一句话。

“怕什么呢?”我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他仍然笑着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慢慢地说:“虽然害怕,但是这种感觉并不坏。”

姬玉没有再解释什么,看了我很久却只是微微笑着说了一声晚安。这个晚上我睡得很轻害怕姬玉会被噩梦惊醒,但是姬玉一直都非常安静,好像确实没有被噩梦侵袭。

也不知怎么的,他好像很喜欢我睡在他身边,每次他都睡得很沉。

姬玉的崩溃复原地出乎意料地快,他就这样平静下来如一潭八风不动的池水,只是话少了些。天子逝世的消息很快传开,宋国宫廷里不断有使者往来于宫中与姬玉府上,他大约是宋国攻打周这件事的推动者。

姬玉虽然报仇时下手狠厉,但并不迁怒。如今天子死了他对新任天子姬央和周便兴趣缺缺,既然天子已经不会为了周的灭亡而痛苦,那么他也没有必要费心费力。

从我偶尔听见他和使者交谈的只言片语来看宋国的计划做得差不多了,姬玉有意淡出。

他的复仇结束了,那么以后他想做什么呢?

或许他还需要时间想想吧。

“你又走神了。”

我回过神来,看着出声抱怨的聆裳。我们一起逛宋都的西市,这里熙熙攘攘有许多商贩和各种新奇的玩意儿。

期期的孩子满月了,宋王仍然不许任何人见她,便是姬玉也没有什么办法。他说他最近会送一批礼物给珍夫人——也就是期期,我可以去挑几件可以暗中表明身份的礼物随着他的礼物一起送去,期期明白了自然会好好收着。

于是今天聆裳就陪我一同出门买礼物,她带了厚厚一叠银票,我觉得买下一座宅子都足够。

我也有侄子了,这真神奇啊。

“买什么呢?宫里什么稀罕东西没有,再说你要怎么表明身份啊。”聆裳和我边说边走着,似乎比我还上心。她一贯是风风火火的性格,什么事情交到她手上她就想马上完成,很容易全神贯注的热心肠。

我摇摇头,暂时也没有想到什么。

正走着便看见前面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吵吵嚷嚷地说些什么,聆裳拉我过去便看见是一群南疆长相的商人,他们的面前放了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切面透出深浅不一的绿色,最大的石头足有成人怀抱那么大。

聆裳看了一会儿,对我附耳道:“是赌石哎。”

这些是未经过加工的翡翠原石,外面包着一层风化皮看起来就像普通石头似的,但是一片很小的切面上隐隐透出绿色。谁也不知这原石里的翡翠品相含量究竟如何,全凭经验运气买,买对了价格翻数十倍以上一夜暴富,买错了便是一文不值。

我只在书上看到过记载,没想到还能在宋都看到真正的赌石。

正好有个人花大价钱买了一块中等大小切面透绿水光极好的原石,大家都围在这里等着看石头切出来的结果,那一刀下去大切面里只有一点点绿色。买主立刻白了脸站都站不稳了,周围人纷纷安慰唏嘘。

聆裳感叹道:“这还真是一刀穷一刀富,对我们这种不懂行的人就全赌运气了,走吧走吧。”

我看着地上那些毫不起眼甚至可以称之为丑陋的石头,有些出神。

聆裳看我站在原地不动,犹豫地说:“阿……九九你不会也要赌吧?虽然我们带的钱够……但是这血本无归的可能性也太大了。”

赌吗?

说起来我是常常赌的,帮期期复仇的时候帮姬玉做事的时候,大部分时候都是在赌局势赌对方的反应,即便是输了我也有许多退路可选。那是因为那是他们的赌局,他们下不了赌桌但是我可以。

对于我自己的赌局,我总是握着少得可怜的筹码从来不敢下注,便是现在已经没有筹码了,也还是不敢。

“九九?九九?”聆裳推推我的胳膊。

我转眼看向她,微微一笑:“我们来赌一次吧。”

聆裳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看看那些石头看看我,问我懂不懂玉石。我稍懂一些,若是它切出来我还能看出来好坏,但是这样包在外皮里我是完全看不出的。当我如实告知聆裳这一点时,她揉了揉额头似乎非常头疼,但还是从怀里掏出银票道:“罢了罢了,公子说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咱们还是输得起的。”

我蹲下来每一块原石都好好地看了一遍,人们看到又有人想赌石了便又聚过来凑热闹。我着实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便挑了其中最丑的一块,直径一尺有余的石头,便是这块石头也要价不菲。

我选定了之后聆裳也干脆地付钱,她一边把钱递给商人一边念叨,要是莱樱在这里肯定要心疼死,她可是一枚铜钱都要算清楚的人。

商人收了钱麻利地搬过石头切下去,石头摇摇晃晃地分成两半,周围围观的人群中传来吸气声,那翠绿的成色和水光便是不懂行的人也会叫好,更别说含量还很大。连商人都愣了愣,向我比划着说着不标准的宋语,似乎是在说这块石头价值连城。

聆裳也惊得捂住了嘴巴,她凑近我说:“你……你这是有什么诀窍吗?”

“只是……运气好。”我也很吃惊。

这翡翠好得出乎我的意料。

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说出“我运气好”这句话,没想到我心血来潮第一次为自己赌却赌赢了。

我和聆裳抱着这块上好的玉料去了最近的玉器行请师傅雕刻。那玉雕师傅见了石头都啧啧称奇,连连感叹已经十几年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翡翠了。我略一思忖便请师傅雕刻成一块圆形玉佩,玉佩外圈是缠绕的桃花,玉佩中心雕刻麒麟纹,周围的云纹刻成“九九”的形状。

从前因为我只会唱《桃夭》,期期与我约定等她出嫁的时候要我唱《桃夭》为她送嫁,不过最终我会的这首曲子还是没有派上用场。

希望她能明白这是我的礼物,不过她不明白也没关系,只要她和她的孩子过得好就可以了。这辈子或许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便是她知道这是我的礼物,也只是徒增思念罢了。

师傅说雕一块玉佩用不上这么多玉料,我想了想便请他再做一枚带钩。

“没问题,带钩要做成什么样式?”师傅满口答应下来。

“什么样式都可以……如果可行的话,让它看上去像一张琴吧。”我答道。

我揣好了票据等过两天来取。待我和聆裳从玉器行里出来,她还沉浸在切出好玉的惊喜里,连连感叹这实在是太走运了。

赌赢了如此令人激动,怪不得赌徒们从来不肯收手。

她感叹完赌玉又笑着看向我,揶揄道:“你那带钩是送给谁的啊?”

我笑而不语。

聆裳摇着头感叹道:“曾经我心心念念的公子,嫦乐一直执着不放的公子,没想到最后落在了你手里啊。九九啊九九,你这么不声不响的,我还以为你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讨厌公子的人呢。”

她的语气里并没有恶意,只是调侃。也不知道姬玉对她们说了什么,她们眼中似乎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我不讨厌公子。”我回答完顿了顿,看向聆裳问道:“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喜欢公子吗?”

风风火火的姑娘笑起来,不假思索地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公子这般俊秀优雅,又博学强识才思敏捷,哪个女子不倾倒呢?”

“那如果他其实是个恶人,他欺骗利用伤害了许多人,他做了许多不可饶恕的错事,你还会喜欢他吗?”

聆裳闻言愣住了,她有些迟疑地说:“那……公子又不是对我做的,我应该还是会……”

“他可以这么对别人,你怎么保证他永远不对你做呢?”

我这一番连续的逼问把聆裳给噎住了,她睁大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说道:“你果然还是讨厌公子的吧?”

“不,我喜欢他,我很清醒地喜欢着他。”我无可奈何地笑笑,说道:“只是一直以来,我都不敢赌罢了。”

我刚刚在想,如果赌玉成功了,那我要不要试着再赌一次。

赌姬玉这一次或许是很认真地在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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