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卿如是不说话,萧殷也收敛起情绪。他慢一步,跟在二人身后。

做刑部笔录的流程卿如是早烂熟于心,前世一有新案子她就会掺和进去,由于每次也都是她提供的线索最多,所以破案后免不了要去刑部做笔录。刑部的人供她跟供佛似的,回回她去,一众官吏上赶着端茶递水。

每每如此境地,父亲看她的眼神便一言难尽。有什么想要告诉她的,终是没有说出口。

卿如是至今也想不明白父亲那眼神是何意。

待他们三人坐好,已有官吏拿来纸笔,萧殷接过后道了声谢,铺在桌上,抬眸看向月陇西和卿如是,示意他们可以开始了。

月陇西屏退了其他人,卿如是照实复述案情,说到确定凶手这一环节时,她如实道,“这就不必我来说了罢,既然在外人看来,沈庭案和地痞案毫无关联,那这凶手若按照我知道的来讲,又有何意义。我只是来走个流程的,最后白纸黑字究竟怎么写,还不是要看萧公子如何着笔。”

这话并非讽刺,而是事实。萧殷点了点头,“卿姑娘说的是。剩下的,我来就行。不过……”

他顿了顿,低头看向纸面,轻声道,“凶手唆使地痞去撞马车的时候,是告诉过他究竟该撞哪一辆的。暴雨那晚,凶手若是担心卿姑娘的马车会破坏计划,实则可以拖住马车的主人,拖延马车出发的时间,等卿姑娘的马车过去后再施行计划,没必要非去叮嘱卿姑娘的马夫小心驾车,可能有地痞缠上来。此地无银三百两,岂非更容易暴露自己?”

语毕,他才缓缓抬眸看向卿如是,目光平静,波澜不惊。

卿如是一愣,同样看向他,若有所思地微蹙起了眉。

倘若她理解得不错,萧殷的意思是说,那日他叮嘱马夫,纯粹是出于朋友间的真切关心,并非害怕原计划被她破坏?

她沉吟不语,月陇西吩咐萧殷将后续补全,定罪给霍齐。萧殷颔首,不再说话。

“卿卿想不想四处逛一逛?”月陇西打开门,示意卿如是看看别的地方,“等会再过来。”

萧殷的笔尖微一顿,继而又继续认真地书写。

卿如是走出门,随口问月陇西,“你办公的地方在哪啊?我能去看看这些天待处理的卷宗吗?”

出门时她的声音被隔绝,最后几个字变得模糊不清,房间内又恢复沉寂。萧殷轻叹着,垂眸怔愣地盯着纸面,有些不知所措。

外边,月陇西引着她往自己办公的房间走去。卿如是问,“你把萧殷弄来刑部看卷宗,帮你破案,就是你所说的栽培他?”

“不是。他脑子灵活,在我正式给他找上差事之前,暂且帮我做些事,免得浪费。”月陇西低声道,“如今他再想要走仕途,靠科举是不成的了。我打算推荐他去国学府。三年之后,他可以直接参与殿选。”

卿如是惊讶地看向他,“你不是说国学府都是官宦子弟吗?把他放到国学府去,不会被那里的人瞧不起吗?而且,他不曾接受过书院的正规教导,走的是野路子,就拿沈庭的事情来说,为官之后难免也是这般玩弄手段。”

“能进国学府的人,都明白风水轮流转的道理。若他们有些眼见,就该知道瞧不起萧殷这种人是多愚蠢的事。”月陇西一笑,垂眸看向她,“至于你说他走的野路子……难道你不知道我祖上当年拜官称相之后,为了能在如虎的君王和吃人的官场保住他那条小命,一直都走的野路子吗?”

不等卿如是回答,他继续道,“为官清正的几个有过好下场,皇帝口口声声要文武百官清廉正直,却偏生更喜欢会来事的。萧殷这样的,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以后定是个权臣。我要做的,便是在他成为权臣之前,先将他牢牢嵌在月氏族中。最好,能和月氏有姻亲。”

语毕,月陇西推开一间房,转过头凑近她,笑吟吟地拿手指抵住她的唇,“嘘……有外人在了。”

卿如是抿住唇往后退了些,抬眸看进他的眼睛里,他的双眸异常明亮,含着如沐春风般地笑意。

同样是狭长的凤眼,萧殷远比月陇西阴鸷内敛。月陇西的眼睛秋波泛滥,净是风华。

月陇西微一挑眉,轻声笑问,“怎么今日这般不经挑逗,这就看出神了?我好看吗?”

“……”卿如是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我希望你还是做个正常人。”

房间内有官吏听到动静,纷纷向二人见礼。

月陇西示意他们做自己的事即可,不必管他们,这厢吩咐完,官吏们一抬头,就见卿如是已经坐在了世子爷处理公务的正位上,还一度无知无觉地翻看桌案上的卷宗。

所以……这情况的话,管,还是不管啊?

感受到来自旁人的目光,卿如是抬起头来,四处看了看,“……这里不能坐吗?”

刑部的格局虽没怎么变,但以前这间屋子并不是刑部郎中办公的地方,只供些普通小吏做休憩用,她每次来找父亲,都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翻看案宗的。

方才没想太多直接坐下了,这会儿回过神,心觉有异。不待她起身,月陇西先笑道,“能坐。”语毕,他吩咐小吏另外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正位旁边。

至此,两人不再交谈。卿如是翻看近期的案子玩儿,月陇西坐在一旁看书。窗外天光乍泄,屋内岁月静好。

月陇西时不时抬眸瞧她一两眼,低头时便挽起了唇角。

这案宗翻着翻着,卿如是看得累了,扭了扭脖颈,忽然瞥到桌上有一方雕刻精致的小匣子,落着一把锁。她指着那匣子,有些好奇,“这里面是什么?……方便说吗?”

月陇西抬眸看了一眼,伸手拿到面前,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金色的小钥匙,一边打开,一边坦然道,“是些小玩意,有时候路上瞧着好看便买下来了。玉簪香囊,还有手镯之类的……”

卿如是:“???”玉簪和香囊就算了,手镯???

卿如是看他的眼神登时匪夷所思,“你一个男人,买这些东西做什么?我身为女子都不爱买那些的。”

月陇西笑:“我知道。那岂不正好?多互补啊。”

他这厢话音落下,满屋的小吏都看了过来: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碍眼,是错觉吗?

世子是不是正在撩拨姑娘?需不需要我们回避?

一众小吏相互打眼色,最后决定:不回避。

千等万等,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我们倒要看看世子撩拨起姑娘来是什么狗模样。

卿如是瞄了眼匣中之物,竟真是那些玩意,她想了想,了然道,“难怪你说你很会俘获女子的芳心,囤着这些怕不就是为了撩拨姑娘罢?”

“用这些玩意撩拨?”月陇西笑,神色间一副要不完的样子,“我不需要,撩拨姑娘的心从来都是我的本能。”

“……”对于他这两日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接腔都能骚出一朵花来,卿如是表示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想说话。

众小吏:不想说话。

“说错了。”月陇西挑拣着匣中之物,拿起一支淡青色的碎玉簪花在她脑袋上比划了下,似是觉得有趣,一边寻找合适的方向位置,一边慢悠悠地道,“撩拨你才是我的本能。”

话音落下时,玉簪的最佳位置也找到了。

卿如是撇开他那双想要在自己脑袋上为所欲为的手,异常嫌弃地皱了皱眉,“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总让我想起一个人。”

月陇西不答,敛了敛笑意,弯手示意她凑近些,“这支簪花和你今天的衣裳挺配的,给你戴上。”

卿如是瞥了眼,摇头道:“我不戴,你自己留着戴罢。”

“???”月陇西一怔,低笑了声,“好啊。”说着,他抬手将簪花递给她,“那你帮我戴。”

“???”卿如是亦是一怔,忍了忍没绷住,“噗”地笑出声,她这人好玩,没有拒绝,一把抓起簪花凑了过去,往他脑袋上插。

她站着,他坐着,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月陇西慵懒地眯了眯眸,也就在她凑过来将要给他插上那刻,月陇西忽然起身,连簪子带手握住她,把她拉到面前,半带进怀里,然后顺势将簪花插在她的发间。

不偏不倚,花簪半藏,他早看好了最佳位置。

松开她的手,月陇西坐了回去,欣赏道,“挺好看的。”

卿如是抬手摸了摸,心觉别扭,想拿下来,又听月陇西道,“你拿下来就是不给我面子。”他敛起了笑意,佯装不悦。

卿如是:“……”于是,果断拿了下来。

卿如是:身为你祖宗,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个重孙辈份的留面子?

月陇西:“……”好难。他幽幽叹了口气,突然有点难过,垂眸黯然神伤。

卿如是凑近他,打量了一番,低声问,“怎么了?不至于罢?”

月陇西抬眸,慢吞吞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至于。”

“……”她清了清嗓,自持身份,“我明白的,我来刑部一趟也算是帮你的忙,你想送我东西,也想跟我炫耀你俘获芳心的本事如何如何厉害。可惜你试错了人,我这个人呢,从小到大身边最不缺的就是那种花里胡哨的男人。所以我现在瞧平辈的男人一律当姐妹处着的,不是你不够厉害,是你们那套对我没用。”

花里胡哨四个字简直扎透了心。月陇西抬眸看着她,半晌道,“你的安慰我不大受用。如果你能收下这支簪子,我会好受一些。”

“……”卿如是搓了搓簪柄,花蕊处的流苏轻轻旋转,她瞧了一会,又用一种疼爱的眼神看向月陇西,勉强点头,“好罢。”

莫名地,月陇西在她眼睛深处看出了一丝慈爱,“……”

下午的日头下去了些,但抵不过此处向阳,仍是有些热意。

卿如是早已不再看案宗,撑着下颚在想叶渠口中那个背负太多的月一鸣。她所认识的月一鸣,和别人眼里的从来大相径庭。

他对月氏的忠诚可以说到了冥顽不灵的地步,如何就成了女帝絮叨时的离经叛道?

越想越烦躁,她坐了一会就被汗湿了。

有小吏送来两碗冰食,“世子,您吩咐的梅子汤。”

月陇西示意他放在桌上,摆手让小吏下去。

卿如是转头瞧了一眼。

那梅子汤用一盏白瓷碗盛着,碎冰沉浮,晶莹剔透。月陇西用瓷勺搅了搅,大小不匀的冰块撞在碗壁上发出叮当的声音,煞是悦耳。

月陇西拿手轻触心口的位置,了然地挑起眉,轻声道,“世间情动,不过如此。”

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卿如是兀自舀起一勺碎冰,就着酸甜的梅子汤喝下。

有人敲门,小吏开门,是萧殷。

他微颔首,恭顺地将写好的案宗呈上,俯身时目光不经意落在白瓷碗上。

戏文里说,璎珞敲冰,碎瓷当啷,但凡世间悦耳,皆为情动。

收了眼,萧殷道,“世子,写好了。请您过目。”

月陇西随意翻了翻,“你写的,自然挑不出错。”

笔录结束,卿如是没有再待的必要。她起身归置桌案上的书本,想凭借着记忆摆回原样。

被月陇西制止,“月家的男人最是有修养,从来就没有让姑娘家受累的规矩。”

小吏赶忙凑过来,“不劳烦姑娘,我们来收拾便是。”

卿如是不争,朝外走着,不屑回道,“月家的男人有修养?你倒是举个例子出来。”

“月一鸣啊。那可真是太有修养了。”月陇西淡笑道,“连我都不及他的万分之一。若我是个女子,肯定是要嫁给这种男人的。”

卿如是:“你高祖母在天有灵,知道你这么大逆不道吗?”

月陇西慵懒地笑,“无所谓,高祖父心里头有个姑娘那么多年了也没影响他们夫妻二人的伉俪情深。祖母又怎么会计较我这一个小小的爱慕者,何况我还是他们自家后辈。”

“伉俪情深?未必罢。”卿如是随意道,“逢场作戏而已。相敬如宾倒是真的,情深算不上。”

月陇西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是吗?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不是。”萧殷走在后面,忽然开口道。

前边两人一愣,转头看向他。

萧殷不急不慢地说,“倘若要兼顾史册里所有的前后逻辑,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他们连相敬如宾都算不上。”顿了顿,他又低声朝月陇西道,“无心之言,妄自揣测,还望世子恕罪。”

月陇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他怎么可能是无心之言。这般谨慎的人,既不可能随意插话,也不可能妄议月家祖上。但这两样他都做了,说明他是故意的。

他看明白了月陇西在听到卿如是说“情深算不上”后那一瞬间的欣慰与认可,紧接着月陇西说的那句话肯定了他的想法。他知道,月陇西想让卿如是明白,月一鸣与他的夫人就是作假。

尽管萧殷想不通为何要让卿如是明白这个,但只要能够让月陇西觉得熨帖就好。

换句话说,他能随时对月陇西来说有用处,保证自己的价值就好。

“无事,我也曾怀疑过。”月陇西笑,“你继续揣测,还有吗?”

萧殷道,“幼时读史册,会好奇月相心头那位女子是谁。后来看了些《野史》,便一度猜测,月相心仪的人,要么很早就得到了,要么,很早就去世了。”

“很早很早就去世了?”卿如是震惊,细想一番,又觉得有道理,每每月一鸣跟她说起心底藏着的那个人时哀伤的神情就解释得通了。她点头道,“难怪他后来没有再娶妻纳妾。想必那位姑娘成了他的朱砂痣,他也就只好和正夫人相守一生,却被外人说成是伉俪情深。”

月陇西拿折扇敲了敲手心,叹道,“忽然有点欣慰。”他看向卿如是,轻笑,“你能想明白这一点我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下回争取再想多一点。走罢,送你回府。”

几人同行,萧殷识趣地骑马自行离去。

马车走得慢,等到卿府时已临近傍晚,她和月陇西告辞,后者微偏头,看她头上的簪花,“弄丢了可以,但丢了不可以。”

卿如是可怜他一片孝心,怅然地点点头。

紧接着,月陇西又将怀里一枚玉石交给她,笑道,“过几天我要去新国学府住些日子,期间不得出府,你若是有空,可以拿着这个来找我玩。”

她低头看,是枚墨玉,形状不规则,甚至可以说是长得有点难看,上边刻着“月陇西”三字。

只扫了一眼,她就递还回去,“我没空。”

月陇西:“……”

顿了顿,卿如是又将手缩了回来,若有所思,“国学府只收宦官子弟,不收官家小姐吗?我也想去国学府。”

月陇西一愣:“你是认真的?为何?”

“我对那桩差事很感兴趣。萧殷都能去,我又不比他差。”卿如是摊开掌心,“这颗石头能让我去国学府里学三年吗?”

萧殷都能去是什么意思……月陇西微挑眉,“不能。国学府不收女子。但你可以拿着这枚令信出入国学府。若是对那桩差事有兴趣,届时也可以让伯父带着你。不出意外的话,这差事是归伯父管。”

卿如是皱眉,姑且点头。

她回到府中,发现卿母等候她多时,且看她的神情有些难以捉摸。

免不了被问及昨夜相看的事,卿如是干脆迎上去。

方坐下,卿母就皱紧了眉头,“如是,你跟娘说实话,昨晚你和景遇怎么回事?我今日一早兴致可好地约了你乔姨母去上香,她却跟我说你们昨夜没成?景遇回去之后说你们多年不见,兴许彼此都生疏了,聊不到一起去。怎么就聊不到一起去?”

卿如是:“……”乔景遇真是好人。昨晚她抛下乔景遇,他竟也不气,只说聊不到一起去,半点坏话不说她的,也没提起昨夜还有世子在场。是给她留足了面子。

“这件事说来话长……”卿如是斟酌道,“反正,您若是有人选的话,可以准备下一场了,嗯。”

卿母的眉头皱得更紧,“你爹说,暂时不必。”

卿如是:“为什么?”

卿母摇头,“我还没来得及问,一会儿问问去。乔夫人让我给你带个话,乔芜姑娘约你过些时候去逛书斋。”

“她好端端地不去逛她的胭脂铺子,逛什么书斋?”卿如是低头拨弄着茶盖。

卿母拍她的手:“囤书呗。不知是谁造的谣,说陛下起了心思,要学惠帝当年焚毁书籍,都在猜他要销毁的是什么书。采沧畔那一伙崇文党最近行事越来越猖獗,大肆宣扬崇文思想,惹得陛下心生不快,所以就有谣言说了,陛下被激怒,想要烧毁的八成就是崇文的书。”

卿如是手中的茶盖从指尖滑下去,摔在桌上,“……什么?不、不是说要销毁的是那些无用的野史杂谈吗?为什么会……娘你说的囤书又是什么意思?”

卿母捡起茶盖,“就是囤积崇文的书。下午不少人都去了书斋,多半是想着百年前雅庐那次,这回要真烧干净了,可再没个秦卿能给修复好。”

卿如是不可置信地喃喃,“你是说,他们都肯去买崇文的书,肯去帮忙誊抄,为了让崇文的文章流传下去?他们真的都肯帮忙?”

卿母点头,絮叨着,“想想也是有心了。史册里不是说雅庐焚书之前,崇文死了,就秦卿一个人,整整一年夜以继日,费尽了笔墨,抄了那么多送都送不出去,惠帝强势,平日里张口闭口崇文党的关键时候一个没见着,谁都不肯帮忙,小姑娘孤立无援地多可怜。这回不同了,就连乔芜这般没心没肺没脑子的都能想着去买崇文的书回来抄着以防万一,还有那么多平民百姓也都乐意帮忙……你这好好地,眼睛怎么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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