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是无疑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她决定弄清的事,定是要追究到底才会罢休。更莫说这件事关乎着她一直以来的信仰,她用尽半生,甚至为之付出性命,而今却发现,事情根本不是她原来相信的那般。想要她放弃追究,是不可能的。

但月陇西私心里希望她迟一些知道真相。有些东西,不论最后能否承受,只要成为伤害,那就是一生的痛。更何况,这件事的真相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残酷。

他不愿自比为她的救赎,可事实的确如此了。他也庆幸,自己当年踏上那座廊桥遇见了她。只差一步,就差那一步,自己曾经承担的那些东西就都是她该承担的。

月陇西缓缓搂紧她,埋在她的颈窝处,深嗅她身上的味道,低声问道,“你在查的事,有什么眉目了吗?”

卿如是手中的动作一顿,瞥了眼桌上写满字的纸张,又垂眸继续编绳,“辅佐女帝的那位谄臣是常轲。你早知道了?”

“猜到了一些。我想,在我暗中辅佐大女帝的时候,常轲就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而我死去后,常轲才渐渐展露头角。”月陇西伸手拿起那页纸,仔细浏览一遍,翻过面来倒扣在桌上,“事实上,你这上面写的问题,我都已经知道了。”

“你不愿意告诉我,我知道。”卿如是蹙眉,“你还记得你以前带我去郊外的赌坊,要救书斋老板的事吗?那天我们去选书的时候,我忆起这事,倒有些明白你当时为何不要我把书斋老板临死前念了崇文先生的名字这件事告诉他了。或许……先生对老板用了极端的手段?你觉得让我看清先生的真面目会寒心,所以才不愿意告诉我?”

月陇西无声轻叹,低垂着眼睫,“……算是罢。事实证明,书斋老板的死的确和崇文脱不开关系。我觉得,是崇文自己以债主的身份雇佣了赌坊里的那群人去书斋要债,在我到达书斋前转移了书斋老板。之后他再没有在赌坊那些人面前出现,赌坊那些下九流之辈在见不到雇主后,定然不知如何处置书斋老板,只好把人关在他们的地牢里,折磨取乐。”

“你也知道,书斋于崇文和崇文党来说是重要枢纽,老板知道太多秘密,彼时若真落到朝廷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崇文舍弃了他一人,也就换来了你们崇文党其他更多人的暂时安全……你愿意相信我说的这些吗?”

卿如是沉吟了会,认真点头,神情有些恍惚与落寞,“我相信。人无完人,崇文先生也会做违背道义的事。可是,纵然他是为了保住崇文党,我现在的感觉依旧不好受。我想,就跟常轲当年被处以火刑后的心境差不多。我无法再纯粹地相信崇文先生口中的平等,因为他这个发言人自己就不把别人的命当作是命,他可以随意决定一人的生死……他成了主宰别人的那个人。那他和惠帝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深究下去了。相信曾经你愿意相信的一切。我就非常相信你,我相信你相信的那些东西都是对的。哪怕这世上本无对错,我偏就觉得你是对的。”月陇西将那张纸撕成碎片,丢到墨池中,淡黄色的薄纸顷刻被染上墨汁,上面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他继续道,“缓一缓,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你觉得如何?”

卿如是稍抬眸,看向墨池中慢慢被浸染的纸屑,一直看到它们被淹没在墨池中,彻底成了黑色,才移开眸子。

她没有回答如何,只慢慢编织指间的红线。无法肯定地答应,但她愿意试试不去追究。

雕花窗镂空处露出缕缕夕光,为她蒙上一层灿黄的金光。也为前世蒙上神秘的面纱。连人的情绪也跟着朦胧淡化了。

她安静地坐在余晖中,心无旁骛地编织要送给他的东西。月陇西微翘起唇角,帮她把侧颊一缕青丝拂到而后。

须臾,一根极其简单的手绳便成了。隐约可以从红线的镂空处看见被锁在里面的一股黑色小辫儿,交缠的颜色略有不同,一看就出自两个人。手绳上边还挂着一颗月白色的玉髓珠子,裂冰似的痕迹,冰凉的触感。

“喏,手伸出来。”卿如是稍转身,拉直手绳作势要帮他戴。

月陇西挑眉笑问,“男人戴这个,真的不娘吗?”饶是他这般问,手却依旧乖乖地伸了出来。

卿如是滞住动作,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狐疑地蹙起眉沉吟许久,由衷问道,“那……不如给你戴脚腕上罢?”

月陇西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下,径直道,“那我觉得还是戴手腕罢。辛苦卿卿了。”

“这小玩意就是要教旁人瞧见了才好,都知道你是有妇之夫,不能招惹的。”卿如是鼓着脸,兀自嘀咕道,“你这会儿怕什么娘不娘的,从前问我那些子瓶瓶罐罐,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就不怕被人说娘了?反正你就得戴着,若教我发现你把手绳弄丢了,我、我会胡思乱想的……到时候拿你是问。”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出言警告。月陇西这角度正好瞧着她低头时侧颊留着的婴儿肥,肉嘟嘟的,粉。嫩的小。嘴也一动一动的,就跟一旁吧唧着嘴啃菜叶的兔子差不离。手上却还在仔细地给他栓那系绳。

他低笑了声,稍直起身,凑过去轻碰她的脸颊和耳朵,“知道了。卿卿为我吃醋的样子也比兔子可爱。你说我好不容易把你追到手,废了那么多的劲,怎么可能去招惹别的女人,又怎么可能被别的女人招惹到呢。我疼你都来不及。再说了,这可是我等了好几十年才等来的,你主动送我的第一件礼,我怕是沐浴睡觉也得戴着,不舍得取了。”

卿如是抿住唇笑,眨巴了下眼睛,“系好了。”

月陇西抬起手,逆着花窗漏进来的光仔细瞧了许久,郑重地道,“结发为夫妻……嗯,喜欢。”

卿如是撑着下颚笑,不去看他得意的样子。窗外的夕阳有些刺眼,她被刺得目光稍一偏,不自觉地将视线落到墨池中。

她想,月陇西方才刻意将话题引到她追查的事上,就是为了告诉她不要再深究下去罢。他的那声轻叹,她听见了。这件事背后的一切,远比她目前所能承受的还要深。

仿佛再继续往前奋力奔跑,就会一脚踏入万丈深渊。能否再爬起来是一回事,踏入的那一刻会否萌生出绝望与无力又是另一回事。

她移开目光,不再多想。亦尝试着不去主动追查真相,每日只静默遗作,侍奉郡主,等待月陇西回家。

自打从国学府回来后,一整月里,月珩都没有找过她。有时和月陇西一起去郡主的院子用膳回话,或是自行去陪郡主用早膳,都会撞见月珩,可他像是没有发生过国学府撞破她偷听之事一般,不找她谈话试探,也没有警告她不可将袭檀之事外泄。

起初她是匪夷所思的,后来将此事原委悉数告知了月陇西。他笑说,“父亲既然选择了帮你,那便是不把你当外人了。不当外人就是信任的意思,他知道你有分寸,也承认你的聪明,觉得无须多谈罢了。且他若是单独面见你,也怕弄得你胆战心惊,弄得他也心底窝火,彼此都不愉快。”

原是如此。卿如是这才不再纠结此事,但当天晚上就跟着小厨房的师傅学熬了银耳羹,差遣嬷嬷将成品送到郡主的院子,算是答谢。这事就这么揭过。

“比起父亲那边,更让我好奇的反倒是萧殷的态度。”夜晚,月陇西坐在床上,搂她在怀,跟她闲说道,“他这人聪明,既知道了袭檀这一桩秘事,便能猜到陛下如今要做的是复刻女帝王朝。他应该有所作为的,可这一月来却毫无动静……”

“我与你所想无差,那日跟他分开时我也想到这一点,以为他会有采取什么行动。事实是,他依旧安安分分来往于国学府和刑部。唯一的进展,恐怕就是下在余姝静身上的工夫。”卿如是跟他聊着自己前些日搁郡主那儿听来的闲话,“你知不知道,余姝静的母亲,那位余夫人?你见过的。她有个儿子在花楼里狎妓被当日监察的官兵给抓了,却被萧殷给救出来;另一个儿子学别的纨绔子弟放印子钱,眼看着要打板子,又被萧殷给救下。余夫人已经把萧殷当准女婿看待了。”

“我前日也听说了。”月陇西笑道,“布局引那两位少爷上钩,又救下二人,或许是有要借他们之手才能完成的事罢。”

卿如是点头,“兴许罢,不得而知。左右跟我们没关系。我好奇的是,余大人为何不帮自己那两个儿子呢?怎么就轮得到萧殷来管?”

月陇西扶住她的腰肢,还说着话呢就把人给抱到了腿上,视线放在她胸。前的青色肚兜上,目光逐渐幽深,嘴上还正经回道,“陛下前些时候下了旨,将监察那些清点出来的野史杂被焚毁的权力交给了余大人,他正为把那么多书运送出国学府的事忙着,自然就教萧殷钻了空子。”

“监察权?”卿如是思忖一番,“就像雅庐焚书那一遭,你掌握着监察权一样?”

月陇西颔首,伸手为她解衣。

“这权力很大?还是说讨得了好?”卿如是追问道。

“与权力无关,办好了差事就能得陛下欢心。关键是,这差事简单,不怎么费劳力,基本是看着把书烧完就成,烧个书能出什么岔子?”月陇西把她的腰带随意往床下丢,“除非像我那样自己使诈,否则一般来说不会出岔。办好了得赏,办不好的几率又小,是个美差。”

卿如是恍然,低头瞥了眼他不规矩的手,拍开了,自己一合衣衫,兀自爬到床内躺下,打了个哈欠道,“困着呢,我睡了。”

月陇西惋惜地蹙了蹙眉,边跟着她睡下,边道,“哪有这么容易困?这才多早你就又困了?这么几日总说困……你该不会在躲我,不想要我跟你亲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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