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北落的归来,便是一剂最有力的定心丸,不仅安住了顾慈的心,也安住了全帝京城人的心。

戚临川率领的草寇趁皇城空虚,漏夜潜入捣乱,意欲逼宫。虽说这时机选择得极妙,可在戚北落和裴行知面前,到底欠了点火候。

一夜惊风密雨,终在曙色破云而来的一刻消于无形,载入史书,也不过寥寥四字“戊寅之变”。

变乱后的第一日,锦衣卫就在出城的泔水车里,捉拿住藏匿其企图逃跑的戚临川。

他妄图以身上的皇族血脉,求一个面圣讨饶的机会,宣和帝却一口拒绝,直接命人将他就地问斩,尸首不得入皇陵,随意弃于乱葬岗,无碑无冢。而他旁边,就躺着早已凉透的王芍。

变乱后的第二日,戚北落以雷霆之势,将藏匿在帝京城四方边角的王家残余势力和流寇全部抓获,送上刑场。

阂城百姓拍手叫好,一面唾弃戚临川的同时,一面不忘赞颂戚北落英武忠义无双。更有说书先生舌绽莲花,将这段事迹编纂成故事,取代从前那些什么挑人皮做灯笼的传闻,在坊间口口相传。

然而现在,众人眼中龙章凤姿、胸吞万流的太子殿下正高举一碗水,在东宫罚站,低垂脑袋收着下巴颏,大气不敢出。

“泷江战败之事是你们的诱敌之策,为何不早告诉于我?害我担心。”

顾慈倚着软枕,靠半躺在床榻上,柳眉倒竖,指着戚北落的鼻子兴师问罪。因情绪激动,嗓门拔高,不小心吵醒身边两个小糯米团子。

姐姐倒还安静,澹定地瞥了眼娘亲,又澹定地瞥了眼正在罚站的爹爹,最后澹定地歪头继续睡。妹妹却是个不省心的,皱着小脸“呜呜”直哭。

顾慈冷冽的心瞬间柔软得不像样,抱起小团子柔声细语地哄。

因是早产,姐妹俩身子都比平常婴孩要娇小许多,眼下虽还未张开,皱皱巴巴的一团,五官却极为精致,可以想见她们将来长大后定然风华倾国,不逊其母。

因她们落地时,正值黑夜与黎明交接,宫中动乱即将结束,遂取名“朝朝”和“暮暮”,也寓意一家人从今晚后朝朝暮暮都在一块,永远不分开。

戚北落望着自己的妻女,目光轻柔得像天际一片云,心头沉淀了数月的琐屑一扫而空。

“慈儿,这事没提起告知于你,害你日夜为我担心,是我的不对。”他叹了声,继续解释道,“此前我和奚二在帝京布下天罗地网都没能抓住戚临川,想来在帝京内定还有不少他的爪牙,一日不除,终成大患。”

“后来岳父和姐夫出事,我领兵北征,发现赫连铮此番率兵南下,多半是受戚临川暗中挑唆,就和父皇......还有你表兄,联手想了这么个诈败的法子,让戚临川误以为我已战死,帝京空虚,诱他出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之所以不告诉你,也是怕隔墙有耳。”

顾慈眉心折痕更深,越想越窝火。

他也就算了,裴行知就在自己身边,什么事都知道,却一个字也不跟她提,就看着她在旁干着急。

“好啊,既然你那么信不过我,那就干脆,这几日你都别到我屋里来,免得我这‘隔墙有耳’,给太子殿下惹麻烦!”说完,她便低头继续哄女儿,再不看他一眼。

戚北落肩膀一晃,头顶上的瓷碗被带动,摇落一小泊水,瞬间降他淋清醒,枯着眉头道:

“慈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瞧母后,父皇不是也没将这事告诉她?所以你不是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就莫要......”

这话倒给顾慈提了个醒。她两眼骤亮,昂首笑吟吟望过来,笑似烟波雾霭,“既然你非要拿我和母后比,那便别怪我心狠。母后为这事,罚父皇一个月不准踏入长华宫。太子殿下既然是主谋,那便自今日起,两个月不准过来打搅我和宝宝。”

不准来打搅她和宝宝,这是给他下了逐客令?他堂堂一国太子,在东宫之内,被别人下了逐客令?

戚北落觉得不太行,摇头拼命反对。

可他越不愿意,顾慈就越觉得好,一拍床板,这事便定下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无论戚北落怎么在顾慈面前告罪认错,她都假装没看见,日日守在女儿身边,抱完姐姐抱妹妹,亲完妹妹亲姐姐。

两个糯米团子已经长开,从粉嫩嫩的两团变得白胖可爱,得了娘亲的疼爱,眨巴大眼睛,舞着小肉手“啊啊”朝她笑。

烛光暖暖,其乐融融。

桌案边,两道目光直挺挺投来,幽怨又炽热,顾慈轻慢地挑了下眉,冷声道:“看什么看?批你的折子去。”然后又捧着脸低头瞧女儿,怎么瞧都觉不够。

两个小糯米团子跟娘亲一块同仇敌忾,嘟着嘴,不高兴地朝男人吐泡泡。

男人气得鼻子喷火。两个小没良心的!没有他,她们还不知道在哪呢!

可一边是他的宝贝媳妇儿,一边是他宝贝媳妇儿生的两个宝贝女儿,都是他的心肝肉,即便他肚子里的酸水都快顶到喉咙,也只能忍着。

一个月后,宣和帝解禁,连蹦带跳地踏入长华宫,和他的皇后把酒话桑麻。话着话着,衣裳就话没了。

可东宫里头,戚北落看着宝贝媳妇儿从产后的憔悴羸弱,一点一点恢复回从前的白嫩娇俏,且还更加水灵,似秋日枝头最后一颗鲜果,等他去采撷。

然,他偏生就是吃不到!

父皇和母后已然和好,顾蘅出了月子,同奚二琴瑟和谐,就剩他一人不上不下,落了单。冥思苦想一整夜,戚北落心一沉,终于决定用上兵法。

是夜,他将屋里人都打发干净,焚香沐浴,又偷拿顾慈的茉莉香膏往身上乱抹一通。

顾慈哄完两个糯米团子,捶着肩背回屋,刚进门就被浓郁的花香熏皱了眉头,捏着鼻子四下顾看,目光直愣愣定在床榻上。

灯火幽微,戚北落穿一身轻软雪白的中衣侧躺在醺红锦被上,半潮的墨发随意披散着,手指修长白皙,穿过青丝支起额角。凤眼秀长,红唇嫣然,微微一笑,颠倒众生。

顾慈心头一蹦,努力去想别的事,不让自己脸红,“你......这是干什么?谁准许你进来的,出去出去。”

戚北落不动,她便上前去拽他的手,想把他拖下床。谁知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凑上前,柔软的温热落在她手背,像个虔诚的信徒,对她奉上自己的心。

顾慈呆住,有些语无伦次,“你、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哼,说好两个月,一天都不能少。”

她往回抽手,戚北落却不放,嘴角噙着浅笑,温热穿行过纤细雪色,落在她肩头。

顾慈以为他要来啃自己脖子,忙缩起来回避。他却在这收唇,头转向另一边,吻住她左肩,如法炮制,沿胳膊停在她左右背,抬眸望她。

目光灼灼如盛夏骄阳,几乎要把她融化,却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做。

那模样,引诱中带着讨好,顾慈打量了会儿,恍然大悟。

他这是在施“美男计”,相仿后宫妃嫔博宠呢!才几日不见,他在床笫间竟就不正经成了这样,真是......

顾慈又好气又好笑,实在寻不出个恰当的词来形容他。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想找到点当皇帝的感觉,想看接下来打算做什么,遂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看他。

戚北落眼中笑意加深,揽过她的腰肢。轻衫如花般簌簌绽放飘落,他的吻羽毛拂过春水,不疾不徐。

顾慈被撩拨得浑身酥软,如坠云端,微微睁开一线眼,见他双目猩红,额上汗湿大片,换做过去,他早就忍不住攻势,可现在却依旧耐着性子取悦她,仿佛自己要是不同意,他便打算就这么草草过一夜。

眼下她越发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当皇帝。每日都有美人环绕,燕瘦环肥,且无论她们无论心里愿不愿意,都会想尽办法讨好侍奉,哪个男人不愿?

大约是真忍不住了,戚北落轻啮她耳垂,哑声道:“太子妃可还满意?”

这话说的,怎么听都不像太子,更像是自己养的面首。顾慈被逗笑,轻抚他长发,仿着“爱妃”一词,粗着嗓子道:“爱夫伺候得很好,本宫甚是满意。”

“小东西!”戚北落忍笑瞪她,顺着她的戏路奉陪到底,“太子妃可想更进一步?小的定竭尽全力,让您满意。”

顾慈“噗嗤”笑出声,同他“卑微”的眼神周旋许久,心满意足地朝他敞开怀抱。

时至年关,天降瑞雪。因过去这一年,于国于家都乃多事之秋,实该好好去去晦气,是以今年,帝京城内的炮仗都比往年要响亮。

宣和帝在前朝设完大宴,又在太液池畔设小宴,没请旁的什么皇亲国戚,只叫了顾、奚两家人过来吃饭。宴上也没有君臣之分,彼此都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寿阳公主和驸马、裴氏和定国公都已许久未曾在一块过年,此前他们又遭了大难,险些天人永别,故而比谁都重视这份弥足珍贵的团圆,饮了几杯便离席回家。

宣和帝才小酌两杯,就拉着岑清秋去游湖。顾老太太由顾飞卿和璎玑围簇着,迫不及待去东宫看双胞胎姊妹。顾蘅和奚鹤卿趁人不注意,偷溜出去放烟火。

桌边就只剩戚北落、顾慈,和裴行知。

顾慈喝了一杯酒,便醉倒在戚北落怀里。戚北落抚她长发,她奶猫似的眯起眼睛,有恃无恐地蹭他胸膛,睡得天昏地暗。

裴行知觑了眼,摇摇头,嘴角漫浮起一丝温和的笑,几不可见。

戚北落斟满两杯酒,递一杯给裴行知。

“这杯酒,我敬裴兄。太医说了,慈儿早产,以她的身子骨,若不是裴兄妙手回春,只怕要一尸三命。”

裴行知对他这新称呼颇为意外,眯眼绵长地“哼”了声,接过来一仰而尽。

戚北落长眉一轩,觑着他手里的杯盏,玩味地勾起唇角,“裴兄喝得这般痛快,就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裴行知“哦”了声,悠悠转着酒杯,朝他面前的醉蟹抬抬下巴,“方才殿下不也是想都没想,就吃了我做的螃蟹?”

两人都不说话,就这么警惕地互相看着,过了会儿,又“嗤”的一声,齐齐笑开。胸中沉积许久的成见仇怨,也都在彼此这一声笑和长风泠月中,烟消云散。

“慈儿说得没错,你我皆是同路人,或许将来能成为朋友。”戚北落举起酒杯敬他,诚心邀请道,“你可愿留在帝京,无需科考,我和父皇都可许你想要的官位。裴老太太应当也乐意见你在朝堂有所建树,光耀门楣。”

裴行知摇摇头,凭窗遥望月色,但笑不语。

恰此时,王德善入内,说外头有官员求见。宣和帝不在,戚北落便代为跑一趟。

顾慈睡得正甜,他不忍叫醒,便命人搬来美人榻,将小家伙安置好,亲手盖上被子,检查无误,方才离开。

睡得好好的,身上突然沉甸甸地压了一层,顾慈不乐意了,小短腿一蹬,将被子踹到地上。

裴行知笑了笑,过去捡起被子,重新盖在她身上,仔仔细细掖好被角,转身正要离开,她又把被子踢了。

他再次帮她盖好,她又给踢开,无奈之下,他只好在旁看着。

顾慈睡得很沉,细微的灯光照映她面容,纤长的睫毛在眼底婉转温柔的弧影,双颊生晕,清浅透骨的香气隐约散来,待要细嗅却又再寻不见,宛如夏末残荷上一掠而过的秋日蜻蜓。

一缕青丝滑落至她眼前,裴行知指尖一颤,下意识伸出去,想帮她挑开。即将触碰时,他忽然停住,默默收回食指,紧紧攥拳,终还是无力松开,收回袖中。

“你要好好的,我的小姑娘。”声音低哑,似在呢喃。

莹白月光照进他墨黑眸底,漾开片片涟漪,默然看了会儿,他拿起桌上的洞箫,头也不回地踏月离去,衣袂飘举,除却两袖月色,什么也没带走。

戚北落回来,见屋里只剩顾慈,忙命王德善去寻人。

等待的途中,他随手挑开顾慈眼前那绺惹她皱眉的发丝,见她睡颜可爱,又忍不住轻轻啄了口。

王德善打听完,哈腰回道:“裴大人已然出城。”

戚北落心中感慨万千,长叹一声“可惜”,也只能作罢。

岁月不居,转眼又是三秋。宣和帝下诏宣布退位,领着他的皇后四处游山玩水。

太子登基大典井然有序地预备着,宫里宫外,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却有一辆青绸小车悠然从宫中驶出,停至城外码头,转乘小舟,取道红鸾岛。

眼下并非佳节,岛上游人稀少。海棠神木依旧终年花开不败,点点嫣红次第缀满枝头。夜色飘渺,有风过,红绸飘扬,有种神秘的美感。

戚朝朝和戚暮暮一下马车就撒丫子乱跑,云锦、云绣和王德善亦步亦趋追在后头,生怕她们摔跤。

顾慈仰望翠碧中浮动的嫣红,想起前世那株海棠,恍惚升起种“庄生晓梦”之感。

背后有人贴来,圈住她腰肢,下颌搁在她肩头,同她耳鬓厮磨,“在想什么?”

顾慈淡笑,身子放松地往后倒,入他怀中,“我在想,当年你在这许了什么愿望?”

戚北落一愣,抬头瞅着满树红绸,眼神亮了亮,笑道:“我可以告诉你许了什么愿望,那同样,你也得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

真不愧是马上要当皇帝的人,一点亏也不让吃。顾慈嗤之以鼻,揣摩自己写的“望他所念,皆能如愿”,虽有些害羞,还是点头同意。

为了不让神明记错人,神木上的许愿红绸都写了许愿人的姓名。不出一刻钟,凤箫便将两人的绸子寻来奉上。

顾慈生怕戚北落反悔,忙抢了绸子,背过身去,一点一点展开看。绸子经风吹雨淋,有些褪色,可上头的字迹笔锋凛冽,一看便知,是他的杰作,且也只写了八个字。

“一生挚爱,无可取代。”

顾慈愕然回眸,恰好戚北落也看完她写的,似笑非笑地睨来。视线相接,仿佛一夜春风催开满城桃李,两人脸上的笑越发轻软。

“原来慈儿那时就已经想嫁我,亏我还想再等等,当真是浪费时间了。”戚北落眉眼含笑,拥住她,惩戒似的揉捏她下巴,“就该早些把你娶回来!”

顾慈扭头甩开,娇嗔地瞪他,“是你自己蠢,我都给那么多暗示了,你还傻乎乎的,最后还要我去开口......”

戚北落笑笑,“好,都是我的不是。”眼珠左右乱瞟,“不过......人既然都已经来了,那是不是应该......把之前的账给结清楚?”

”什么账?“顾慈呆呆地眨巴眼睛,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唇,登时了然。

敢情他还惦记着那日被姐姐打断的吻呢!真是的,这几年他又没少亲,干嘛还非要在这......顾慈面庞红红,不愿搭理,架不住他一直这么盯着,还是羞赧地扬起小脸。

戚北落舔舔嘴角,正待下嘴,大树后头忽然传来两声笑。两个五官相仿的漂亮小丫头歪着脑袋,一左一右扒在树两边,笑嘻嘻看他们。

见他们看过来,她们忙捂住眼睛,可十根胖乎乎的手指头却撑得老开,目光兴奋。

顾慈一把推开戚北落,怨怼地瞪他,这事被女儿瞧见,她以后还怎么面对她们!

戚北落咳嗽了声,摆出严父模样,摆手道:“去去去,不该看的不语要看!”

“父皇才是,不该做的事不要做!”两个小丫头一块朝他鬼脸,趁他发怒前赶紧跑开。

戚北落嘴角抽搐,恨不得揪住两个小东西,狠狠教训一顿,拳头捏起又落下,落下又捏起,到底是没忍心。

“迟早再生一个,分了她们的宠,叫她们知道厉害!”

顾慈捧袖暗笑。

怎么分宠?世人皆道,两个小丫头是被自己宠得骄纵任性、无法无天,可只有熟悉他们的人才知,真正的女儿奴,是戚北落。

在外骑马征战四方的战神,回到家里,竟会乐呵呵主动地趴在地上,给两个小丫头当马骑。说出去只怕都没人敢信!

不过,说到再生一个......

顾慈眸光忽而柔软,“其实,老三已经来了。”

“什么?”

戚北落没明白她的意思,茫然看着她。

顾慈牵起他的手,缓缓贴上自己小腹,一笑醉人心。戚北落眼波轻颤,望着她,惊喜中带着点不确定。

顾慈点头,他一把抱她入怀,激动又责怪地道:“有喜事怎的也不早说!岛上风大,着凉了可不好,咱们还是快些回去。方才船上那么晃,你有没有想吐?难受就告诉我,实在不行,咱们现在就去请个郎中来看看。不行,民间的郎中不一定靠谱,你先别动,咱们现在就回宫,立刻,马上!”

又是别动,又是立刻回宫,他到底要哪样?顾慈又好气又好笑,拉住他衣袖轻轻摇晃,笑容嫣然,“不急,慢慢走,一辈子。”

月色映染她面容,她眼中的星光坠满他心头。

戚北落凝望她,许久,含笑捧起她的脸,一吻长醉。

是的,根本不用着急,一辈子很长,他们可以慢慢走,看世间花开花落,互相依偎,直到暮雪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辛苦你们看到这里(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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