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位于日本桥的首饰批发店集中十几个美术学校毕业的设计师,参考世界各国的流行,设计半年以后的最新流行款式。但据说连设计最成功的款式三个月都卖不动。

清想,要是一种流行这么快就过时,母亲的工作反而还能维持下去。

美国为了把冲绳变为原子弹和氢弹基地,已经花费了十亿美元。真是如此吗?

健康信箱、食谱介绍,再下面有这么一段话:原子弹——正在国外访问的首相又是日本蔷薇会会长。他把用受到原子能污染后倒掉的金枪鱼做肥料培育出来的蔷薇花新品种命名为“原子弹”。

这段文字似乎是读者来信。清觉得即使是属于小幽默,也未免基调太暗。他皱起眉头。

这时,听见门响,清站起来走到走廊,只见弓子坐在门口里侧,昏暗的灯光映照着她的后背。

“你回来啦。”

弓子没有回答,像木偶一样站起来。她可能头晕目眩,走路摇摇晃晃。

“弓子,你怎么啦?”清赶紧走上去,弓子浑身无力地倒在他的胳膊里。

“啊!”

弓子看似苗条轻柔,这么瘫软地倒在身上,沉甸甸的几乎抱不起来。她的脸往后仰着,苍白失色。

清一边惊慌地喊着“弓子、弓子……朝子、朝子”,一边踉跄地把她抱到床上。

“朝子,快打电话,叫昭男大夫!”

“昭男大夫,不,不要……”弓子忽然开口说。

“对了,昭男大夫是外科,还要等好长时间。”

结果跟家附近的、认识昭男以前就一直是敬子家保健医生的人联系上,请他来看病。

医生还没来,弓子出现发绀,呼吸急促,说胸口憋得慌。

清知道弓子拖着病体、忍着痛苦勉强回到家里,备觉可怜。“会不会就这样子过去了……”他简直六神无主。

“朝子,快把她的校服解开!快把袜子脱下来呀!”

“对。”朝子点点头,“怎么回事?好可怜呀。”

朝子给弓子解衣脱袜,清到外面打电话催医生快来。

现在的清,毕竟跟前一次弓子十五岁做盲肠手术要脱衣服时被昭男带到室外的清不一样了。

“说是已经出来了。”清回到弓子身边,然后把朝子悄悄地拉到角落里,“要是人不行了,怎么办?”

“人没那么容易说不行就不行的。”

“这可难说。不过,我,即使她死了,因为真正地爱过她,至少我也满足了。”清泪水盈眶。

“什么?瞧你多自私。真可怕!”

医生诊断是脚气冲心症,打了大量的维生素B,说“不要紧”,又叮嘱不要吃米饭等注意事项,就走了。

朝子送医生出门后,站在房间门口说:“对,总算平安无事。护理就是哥哥你的事啰。你就睡我的床好了,我到你的房间睡。”

还没等清开口,朝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嘲讽加同情式的善解人意吗?

清害怕弓子会死去,无意中向朝子流露出自己真正爱恋弓子的心里话。清没有后悔,他为弓子的平安无事感到欣慰。

既然对妹妹说了,对母亲也要袒露心曲。这样,爱情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澎湃、一泻千里。

但是,清很在意朝子说他“可怕的自私”这句话。要是弓子真的死去,自己除了思念对她那一份真心的爱情之外,还能有什么呢?清相信,如果这份爱不能与弓子相通,如果弓子不在人世间了,他一辈子只能用这种思念来慰藉自己。

朝子是刀子嘴婆婆心,看到清和弓子待在一起,大概不好意思搀和进去,自然退出来。

弓子的呼吸不均匀,高一阵低一阵。清心有余悸。

她好像一下子消瘦下来,白皙的睡脸犹如古画中的仕女。

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弓子,觉得无比妩媚,心头发痒,真想俯身亲吻。但弓子现在是病人。

敬子最好还是快点回来。她现在干什么呢?

从弓子的呼吸就能知道她现在痛苦难受。

清摸着弓子的手,给她号脉。脉搏倒正常。弓子的手温暖柔嫩,像没有骨头一样娇软光滑,她全身的肌肤难道都是这样的吗?清心头兴奋,像抚爱婴儿的小嫩手一样,把长着樱花花瓣般淡红细薄的指甲的五根手指,在自己的掌中一会儿握着一会儿松开。

弓子轻轻地把手挣脱出来。

“怎么样?好一些了吗?”

弓子依然闭着眼睛,点点头,好像不愿意别人跟她说话。

她刚才发绀那么严重,现在最需要安静。对清来说,没有比弓子安静养病的这个房间更能使他心平气静的了。这宁静的房间似乎充满清的语言,而弓子就被这语言包裹着休息。

“我没事,你去睡吧。”弓子就像真正的病号似的说话简短。

“我在这儿,等妈妈回来……”

清上了朝子的床铺,躺在被子上,两手交叉放在脑后。他开始在脑子里和病人说话:

——弓子,病好以后,我要认真地告诉你:咱们结婚。哪怕你病一辈子,我也不嫌弃你。你小时候第一次到我们家来,我看见你那双怯生生的眼睛,就一直这么想。你还小,不懂事,但我从那时起就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命中注定,我们一起成长;命中注定,我们共同生活。我觉得你纯真可爱,才亲吻你,可那不是儿童的嬉闹。

清无声地一倾积愫,一种悲哀的情绪涌上胸间、堵住咽喉。他闭上眼睛。

仿佛一边爬上高高的雪山,在星光灿烂的夜空飞翔,一边进入美丽的梦境——这本身就是一场梦。

脚脖子冷得发麻,清睁开眼睛。忽然,他看见眼前一个白色的幻影,所有的美梦顿时云消雾散,心头一阵狂跳。

刚刚洗完澡的敬子穿着白色毛巾面料睡衣,腰带还没系,站在昏黑的屋子里。

“我还以为是死神呢!”清没好气地说,“弓子差一点没死过去。”

“我听说了。”敬子低声回答。

清发现电灯上罩着淡蓝色的包袱皮。弓子的呼吸均匀平稳。

钟声敲了一下,孤寂清冷。

“我也睡好长时间了吧?”清爬起来,摇晃着脑袋。

“有现成的洗澡水。”

“一洗澡,脑子清醒,睡不着觉。”

“热水泡一泡,暖暖身子。”敬子用命令般的口气说,接着话锋一转,“什么死神?有这样说话的吗?!”

“睡得迷迷糊糊的,看见床头站着白色的影子,吓得我心惊肉跳。”

“你才把我吓得心惊肉跳呢。”

“几点回来的?”

“是几点来着?记不清了……早就回来了。”敬子支吾着搪塞过去。

敬子从川村家出来后,又去了昭男家。她觉得非去不可。只有对昭男,才能把川村走私手表败露的秘密和盘托出,才能把她在川村家的所见所感倾心相告。她一肚子的话不吐不快。

如果对清说,那结果不是被他痛责一通,就是他不耐烦地哼一声了事。对弓子更不敢走嘴,她会整天提心吊胆,寝食不安。

然而,敬子最最渴望的,其实还是迫不及待地沉溺在昭男狂热激烈的爱欲里。

那时昭男已经回家。敬子一进门,他就说“我想你会来的”,一把将敬子搂在怀里。

当明月高悬天空的时候,敬子才想起弓子来。

她蹑手蹑脚地打开大门,没有任何人出来迎接。

弓子生病的事是听女佣芙美子说的。

朝子好像睡着了,弓子也睡了。清在朝子的床上打盹儿。

敬子匆匆忙忙地洗了个澡,把昭男留在身上的味道冲洗干净。

清走近敬子身边,觉得有一股热气掠过自己的脸颊。

最近,母亲大为变样,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沉不住气、惊乱慌神。清觉得她对弓子、朝子和自己的态度都有所变化。

第二天,弓子霍然病愈,虽然身子还是酸软发懒,有点头痛,但精神很好。

敬子为了宽慰弓子、排遣她的愁闷,便拿出昨晚草野店让她设计款式的景泰蓝放在弓子手里,婉转地说:“弓子,你也动动脑筋,把这个设计成漂亮的饰物,给三十多岁的爱穿洋装的女人佩戴。”

“我的脑袋瓜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似的,什么也想不了。再说,三十多岁的女人要求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

弓子虽然这么说,还是被精美雅致的景泰蓝吸引住了,热心地端详着。

看来不是因为昭男的事胡思乱想想出病来的。敬子这时也松了一口气。

“听说脚气冲心这种病很可怕,弓子你平时要注意身体。”

弓子坐在被窝里,低着头。

“站在街头募捐累的。”

“是累得我难受。”弓子背过脸,“募捐完以后到学校点钱,回家的时候,电车挤得满满的,憋得我心脏简直要停止跳动,浑身出冷汗。”

“要是晕倒在街上,那可怎么办?这种时候,你就坐出租车吧,或者先去昭男大夫的医院……”

弓子想起自己咬着牙硬撑回来,一进门就倒在清的手臂里。清尽心尽意地护理自己,一点也不觉得他可怕。

弓子也知道清累得支持不住,迷迷糊糊地睡去,身上什么也没盖。她喊:“哥哥,这样会感冒。哥哥!”但清睡着了没有听见。她因为胸口堵得难受,无法大声叫喊,更不能下床替他盖被。弓子心里惦念着清,昏昏沉沉地睡着。

昨天晚上,弓子没有盼望敬子早点回来。

今天早上,敬子掉以轻心,心安理得,其实大错特错了。弓子看到敬子对昭男那个样子,以少女的本能感到厌恶。她怨恨敬子对父亲无情无义,没两天全忘得一干二净。对敬子信赖的纽带似乎即将断裂。弓子现在的心不在清身上,倒被昭男吸引走了。她一看见敬子和昭男在一起,不仅感到似乎被欺骗、自己的领地被侵犯的单纯的嫉妒,更产生一种复杂的厌恶感。

弓子一边在胸前摆弄着造型优美的景泰蓝,一边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情绪。她觉得可能会发生悲剧。

这一段时间,稍稍碰到不顺心的事,弓子就想离开这个家。虽然没有考虑想不想和能不能回到亲生母亲那儿,但时常涌上离开敬子、离开清的感情冲动,甚至害怕久病不愈拖延时日,心里着急。

“要是不能上学、必须请长假的话,索性休学算了。”

“为什么?”敬子惊讶地问,“不就剩下一个学期多一点吗?”

“要是不参加期中考试,恐怕毕不了业。”

“没关系,可以补考。”敬子尽量宽慰地说。

“要休息多长时间,我明天问医生。”弓子还是提不起精神。

“一会儿给田部大夫打电话,让他来瞧瞧就知道了。”

“不要,坚决不要。”

“怎么啦……”敬子听弓子口气坚决,不禁反问。

“不要,不要,不要!田部大夫是外科医生,用不着他来。”

敬子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她正用4B铅笔在洁白的图画纸上勾描仁丹大小的珠链。

暗中觉察到弓子忽然回避昭男的心态,她依然不动声色地说:“虽然是外科医生,但他对你的身体状况很熟悉。”

“不要,不要。”弓子颤动着肩膀拒绝。

敬子心想,如果把昨天晚上自己的行踪告诉弓子,也许会轻释她的怀疑,便说道:“昨天,我去草野店里,那边出大事了。”

“……”

“川村倒腾走私表,被警察叫走了。”

但弓子连“妈妈,你没受牵连吧”这样的话都不问。

“我担心川村的家里人,觉得可怜,必须去探望一下,就到水天宫附近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去川村家。”

敬子在银珠链上交替连续地画上模仿景泰蓝的玉和珍珠。但珍珠形状歪斜,似乎与玉不相协调,于是她用橡皮擦掉,改画细窄的纺锤形图案。

“两个孩子很活泼可爱,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他的太太看样子也很善良,只是体弱多病,日子过得并不富裕。我看了以后心里难受。”

弓子一副爱听不听的样子。

川村的妻子见敬子特地前来探望,觉得担当不起,不知所措,激动得泪水盈眶。“夫人您也是一个人,您辛苦操劳……”不知道川村平时怎么向她谈论敬子的。

“妈妈想帮她一把,因为川村从当小伙计的时候就一直忠诚老实。跟他太太聊天,听她抱怨牢骚,不知不觉就过了时间。要是知道你生病,我早就回来了。”

敬子在弓子的枕边轻柔地松泛一下身体,把珍珠和景泰蓝放在设计图案上比试。

“怎么样,弓子?要是觉得链子长,不平衡,索性把链子再拉长,套成两圈。这首饰佩戴在穿着宽松的淡绿色雪纺绸衣服的少妇胸前……”

弓子瞟了一眼。“像吉卜赛风格。”

“吉卜赛风格,那可不行。”

敬子想设计出优雅娇媚的款式。她把图案放在一旁,打算再好好斟酌考虑一下。

“朝子姐姐很幸福,工作很满意,又找到理想的对象,人生的道路会很平坦的……”弓子忽然改变话题。

“朝子很幸福吗?我担心她要么破坏幸福,要么错过幸福。”敬子坦率直言,“幸福,也许应该更加纯朴率直,需要忍耐和奉献。幸福靠自己来创造,但并非自己一个人就能创造。有了满意的工作、理想的人生伴侣,就以为有了幸福,这种想法太天真幼稚。”

但是,弓子的眼神显得不服气。

“要是让我相信她那样子的确幸福,我也就放心了。可是不管问她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所以也就听其自便了。”

弓子谈论这些,是因为自己生病,还是对昭男依然耿耿于怀?或许昨天晚上跟清之间有过什么事?

敬子的眼前浮现出清孤寂的睡态。虽说护理病人,却和弓子在一个房间里,睡在并排的另一张床上。

敬子决定注意观察他们。

弓子打维生素B,吃麦片粥、面包、蔬菜水果,静心养病一星期,觉得寂寞无聊。

但是,只要清在家,她就完全像一个病人的样子,也许以生病做挡箭牌逃避清的进攻,也许因为和清在一起等待敬子回家的这段时间最令人痛苦难受。

然而,今年大概是敬子时来运转的流年,她几乎不能在家里安闲片刻。房子的买主已基本谈妥,她便开始热心地察看选择店铺地段,联系安排施工。社会经济萧条,木材价格下跌,建筑工人没活干,可以缓期付款。敬子一边精打细算,一边独自与各方交涉。

“要是川村在,可以帮忙……”但川村被拘留了一个星期还没放出来。敬子到拘留所探视过,也托律师与他见过面。她相信“川村没把我供出来”。

这一段时间一直是小阳春天气,医生允许弓子每天去学校参加两个小时的期中考试。弓子打电话把两三个好朋友叫到家里来帮她补习功课。她虽然嘴里喊考试是个沉重的负担,毕竟是学生,专心致志地用功学习也许是最快乐的时刻,总是精力充沛、心情快活,说话也带劲儿。

下午来的朋友回去以后,弓子就在厨房里哼着歌曲准备晚饭。

“田部大夫来了。”

“啊……哦?可是……”弓子语无伦次,急忙向门口走去。

昭男已经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

“您好。今天妈妈出去了。”

昭男双眼皮下明朗清澄的眼睛看着弓子,点点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每次出门都说尽量早点回来……不过,我想快了。”

昭男的注意力不在耳朵上,而在眼睛上。他看着弓子。“有些日子没见了,你有点瘦了。”

“是吗?”弓子没有昭男那种“有些日子没见”的感觉。

“听说是有些脚气冲心?幸亏不重。现在怎么样?好像都好了。”

“嗯。是妈妈告诉您的吧?”

听弓子这么一说,昭男两眼发亮。于是弓子也觉得这一阵子心里总是不可思议地闪现昭男的影子。

芙美子端着茶水进来。

“您还没吃饭吧?”弓子像羞答答的主妇一样问道。

“不用了。我马上就告辞。”

“怎么啦?妈妈会怪我不把她的客人留下来吃一顿饭……”

“我今天不是妈妈的客人,是特地来看望你的。”

“不敢当,那更要招待一顿啰。”

昭男本想开她一句玩笑“你可真能说会道”,但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微笑着拿出一个包装精致漂亮的小盒子——一盒栗子甜点心。

“谢谢您。我爱吃什么您都知道。”

“知道。你妈妈告诉我的。还听说你不让我这个‘蹩脚大夫’给你瞧病……”

“哎呀……”弓子满脸通红,“什么时候见到妈妈的?”

“昨天。”

“真是的,什么都往外说,多不好。”弓子难为情地说,“其实,我不是说那种不礼貌的‘蹩脚大夫’的意思。”

“我根本不在意。我有自信,像你这样很快就好的小毛病用不着请我这个名医。”昭男巧嘴滑舌。

“也不是很快就好,心里着急得很。下星期就是期中考试,因为没有课了,医生好容易允许我可以去学校,这才放下心来。”

“别勉强。”

敬子告诉昭男,弓子不愿意让他来出诊看病,而且说弓子心重,耿耿于怀,有点闹别扭。让昭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探望她,安慰她的情绪,笼络过来。

所以,今天昭男的探病其实是一场戏。

但是,当昭男这样和弓子面对面聊天时,发现她尽管多少觉察出自己和敬子的关系,对自己仍然心存好意,于是不愿意继续演戏。

“我该告辞了。”

“再坐一会儿吧,就我一个人在家。”弓子的眼睛浮现出几分恋慕的神色,腰身轻灵一转,走出房间。

昭男演的戏大功告成了吗?弓子似乎没有显出忧愁苦闷、郁郁寡欢的样子。

昭男面对年轻的弓子,忽然觉得自己也朝气蓬勃起来。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仿佛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昭男一个人坐在会客室里。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弓子正神采飞扬地把餐具咔嗒咔嗒地摆在朱漆长盘上。

“妈妈回来以后再吃正餐,现在先陪我吃一点儿。我肚子饿瘪了。”弓子一边说一边摆碗筷,“这是脚气病人吃的饭,真可怜。大夫您有米饭。”她冲昭男做了个鬼脸。

加上花椰菜、胡萝卜、欧芹的通心粉和奶汁烤菜,昭男的盘子里还有摆成花瓣形状的牛油炒饭。

“家常便饭。”

“嗯。”

“我喜欢做饭,以后给您做好吃的。”

“这就够多的了……”昭男觉得像在郊游吃野餐。

“朝子呢?”

“最近连续演出广播剧,每天都出去。”

“快举行婚礼了吧?”

“嗯。可她还是老样子,不急不忙。我要是像她那样办事充满自信、沉着稳重就好了。”

“你真到结婚嫁人的时候,也会沉着稳重的。女人不都是这样吗?”

“是吗?”弓子抬头正视着昭男,“是那样的吗?这不是瞧不起女人吗?”

“确实有这种偏向。”

“要这么说,我是不是也要随便找个婆家嫁出去?”

“随便找个婆家吗……”

“我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在这个家里老这么待下去呀。”

“嗯?”

“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想这些事,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想这些事吗?”昭男皱起眉头,“妈妈和清都疼你,用不着想这些。”

“像田部大夫这样幸福的人恐怕不能理解……”弓子脱口而出,赶紧收回来,“我太狂了吧?”

“是有点。”昭男笑着说,“难道是我幸福,你不幸吗?”

“您笑话我吗?”

“我感到吃惊。”

“爸爸不在以后,妈妈对我格外挂虑。”

“大概真是如此。”昭男点点头。

“所以我也就对自己挂虑起来。”

“……”

“哥哥人很好,就是老追着我,受不了。”弓子把这事说出来,顿时面红耳赤,收住话头。

“为什么?说下去。”昭男的口气也很拘谨严肃。

“不说了,那样更叫妈妈挂念。”

“弓子,你以为我会把什么事都告诉你妈妈吗?”

“噢。”弓子不假思索地明确点点头。

昭男心里难过,他用手掌合抱着茶杯,注视着弓子。

敬子和昭男商量好,昭男和弓子在家里的时候,她从外面先给家里打电话,然后再回来。如果昭男不等敬子的电话就走,她一定会到昭男的住处去。她让昭男驱散弓子的疑云、解开弓子心中的疙瘩,昭男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这样做。

不过,他自己想来探望弓子。来了一看,弓子对敬子和他的关系毫不怀疑,自然也不讨厌他,还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

“要是受不了,就明确表示受不了,双方好好谈谈。”昭男说。

弓子低下眼睛,低声说道:“什么思念、什么爱情,我都闹不清楚。”

昭男立刻心领神会,弓子和清像亲兄妹一样一起长大,亲密无间。清作为男性很难对妹妹表示恋慕之情,但他爱上了弓子。

“我心里难过,虽然不是故意这样,却好像一直在欺骗哥哥……”弓子双手捂着脸。

昭男以为她伤心落泪,看来不像,她是掩脸遮羞。他不敢贸然开口,便敷衍着说:“弓子,别思虑过度,不然又会引起脚气冲心。”

弓子的手从脸上拿下来。

“如果有一天我从妈妈身边跑出来,您会理解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薄情人吧。”

“什么?究竟怎么回事?你的心乱成这个样子。要是你跑出来,我哪能置之不理。”

“我也想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要不到您哥哥的店里干活……”

“不可能!像你这样的小姐怎么能去干活呢?哥哥绝对不同意。”昭男含羞地想起哥哥看上了弓子,曾经向他暗示过,想让弓子嫁给他。

昭男不想再继续等敬子的电话。与其让敬子回来看一出她自编自导的戏,不如自己早点回去。和敬子串通一气对付纯洁真诚的弓子,不仅痛苦,而且凄楚。

起初,昭男倾慕的不是弓子的年轻美貌,而是敬子的稳重娴雅。然而,从一开始就听敬子诉说她的身世遭遇,接着为朝子做了一件秘密的事,现在又要打开弓子的心扉。最近清也开始接近他。

昭男发现自己在这个家庭里不知不觉成了这种人,便对弓子说:“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出去工作才是自己的生活。你本身的存在就是自己的生活。”

“我本身又存在于什么地方呢?”

“就在这里。就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弓子你的家里……”

“妈妈回来了。刚才的话别告诉她。”

但是,进来的是清黑乎乎的身影。

这天,敬子忙到很晚。中午和被释放出来的川村以及律师一起吃饭。川村似乎避而不谈案件,敬子心里明白,便具体说明店铺计划。

敬子告诉川村购买了麻布大街的三十坪高价地段,已经付了定金。川村只是嘴唇一动,什么话也没说。他脸色阴郁愁闷。

“这个店,你不帮一把,我一个人弄不了。”

川村眨巴几下眼睛。“旁边是什么店?”

“美容院。”

“美容院?另一边呢?”

“另一边是围着很长石墙的高级住宅,再过去是外国人常去的咖啡馆或者俱乐部什么的。”

“……”

“离都营的电车站也很近。那石墙围着的高级住宅以前好像也是洋人宅邸,连小巴儿狗的毛都修得短短齐齐的,头上还系着绸带。”

“狗无关紧要。”

“川村,你去看看。下星期一一起去一趟。你还能见到那条狗。”

“噢。”

和受宠若惊的川村分手后,敬子到百货公司的首饰柜台转了转。为了获取设计款式的参考信息,她常常逛百货公司。仿宝石玻璃,用彩色云母贴在极细金属丝上做成的昆虫趴在金银色的花朵中,这些给她留下了印象。

然后去草野店接待顾客,还要跟人谈店铺施工事宜。

六点,敬子在资生堂二楼和小山的哥哥见面,商定朝子婚礼的事。婚礼已经大体安排在教会举行;在餐馆举办婚宴,双方亲属约四十人参加;去伊香保新婚旅行。

“伊香保恐怕有点冷了吧?”敬子说。

“天冷正好,可以节省点费用。浑身冷飕飕地看着满山红叶如火。”

婚礼费用双方共同负担,伊香保的旅费由新郎方面负担。小山准备在下北泽租房,两口子就住在那儿。

小山好像本想在敬子家里暂住一段时间,但如意算盘落空,敬子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小山的哥哥和敬子见过两三次面后,熟悉亲热起来。吃过饭,在银座第八街街头,敬子正要告辞,他扬手叫来出租车,说“送您回家”。这样,敬子就没有机会往家里打电话。

小山的哥哥送敬子到家附近的坡道下面。

弓子到门口迎接,一见面就问:“怎么?没碰上吗?”

“谁?”

“田部大夫刚走。”

“呀。是吗?”

敬子大失所望。她脱下草屐,现在弓子在家,给昭男打电话不方便;刚刚回来,又不能再出去。

今天一整天没和昭男见面,觉得倒霉透顶。“要是从车站走回来,一定能碰上……”她后悔莫及。可是昭男不等她回来,说走就走,是不是发生什么事让他心里不痛快了?

“他几点来的?”

“天快黑的时候……五点半吧。”弓子一边回答一边从走廊走进内厅,坐在桌前,翻开课本。

“留他吃饭了吗?”

“和我吃一样的东西。”

“哦?”敬子一脸既无兴趣也不惊讶的表情,“你告诉他病情了吗?”

“妈妈说话太夸张了,我不高兴。”弓子眼睛看着课本说,“他来探病,还送了一盒栗子甜点心。你吃吗?”

“现在不想吃。”敬子解开和服腰带,宽松身子,“都聊什么来着?”

“没什么,随便闲聊,都是我一个人说话。一会儿哥哥就回来了,接着他们两人就走了。”

“哦,跟清一起走的。”

昭男不会把清带到自己的住处,一定在外面。

敬子不想让弓子看见自己的脸,便走到镜子前坐下来,仔仔细细地端详。她忽然觉得身子疲累。

说不定清又会带着昭男回来。

她暗中期待着,坐到弓子旁边,打开一本介绍古代美术的书。这是战前出版的《世界美术全集》中的《工艺》和《染织与服饰》分册。敬子慢慢地翻阅古希腊戒指、塞浦路斯古代人首饰、罗马时代的馏金青铜饰物、法国古代装饰头梳等照片。

当朝子回来的时候,敬子正在看久米武夫的《宝石学》。

“今天和小山的哥哥全部商定好了。”敬子说。

“哦,是吗?”

“他说小山可以负担去伊香保的旅费。”

“嗯,我对他也这么说了。”

“是你让他出的?”

“我说的。小山理所当然要出。”朝子坐也不坐,说完就进了浴室。

“是呀,就像弓子说的,朝子沉着稳重,真拿得住气。”敬子轻声笑着说。她想在弓子面前掩饰被朝子冷落。

到了深夜,电话铃响了。敬子拿起话筒,传来清醉醺醺的破锣般嘶哑的声音:“是妈妈吗?是妈妈吧?你知道我在哪儿?今天晚上不回去了。行吧?田部大夫也在这儿……向弓子问好……”

敬子忘记回话,就把话筒挂上了。

这天晚上,敬子辗转难眠。四点左右,听见哗哗的大雨声。

可是第二天早晨,天空晴朗。在这凉秋时节,敬子被热醒了。昭男和清的事立即涌上心头。这两个人干什么了?

化妆的动作也缓慢下来,她坐在镜子前面近一个小时。清有点难为情地进来。

“你回来了。”

清坐在敬子背后,两腿伸直,点燃一支烟。

“到底干什么去了?”

“到银座喝酒。”

“又是美根子那家酒吧间?”

“不是。”

“在哪儿过的夜?”

“田部大夫说怕你生气,不让我说。”

“我想知道。你说!”敬子一边用卡子卡住鬓发,一边从镜子里观察清的表情。

“都是我不好。”清看来没有睡觉,嗓音尖挑,“我把昨晚的事统统坦白告诉你,但你绝对不能跟田部大夫说盘问我了。”

“那不行,别煞有介事的……好吧,就算我什么也没问。”

清不敢抬头,低眉顺眼,烟灰掉落地上。敬子觉得他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是我主动要去的,结果我喝醉了。我跟田部大夫的交往还不深,以为他对酒吧间这种地方不熟悉……”

“后来呢?”

“是我提议的,然后他就把好像已经认识的店里的女招待和她的朋友带出来,我们一起去女孩子住的地方。”

“瞎胡闹!”敬子不是对清,而是冲着不在场的昭男叫喊。

“妈妈,你生气了吧?”

“什么叫生气了吧?”敬子对清这种说法气得发抖。

“虽说是女招待,两个人都是知识青年,说话通情达理,不觉得庸俗下流。”

“你愚蠢得真够可以的。”敬子看镜中的自己显得老气横秋,难受地合上镜匣。

“说是玩文明游戏,大家一边喝威士忌一边打扑克。过不久我一看,田部大夫已经躺下去打起呼噜来了。到下雨的时候,我一直没睡。”

敬子开始使劲磨指甲,她的脸凄楚难看。

清看这个样子,不好继续往下说。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昨夜的景象。

“困了吗?下雨了。”躺在身边的女人想把脑袋瓜钻进清的腋下,“你害怕了?”

黑暗中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开始轻柔的挑逗性的动作。

“没玩过吧?”

女人温暖的嘴唇消除了清害怕的情绪,她柔嫩软和的身体卷裹着清两条硬邦邦的腿,清笨手笨脚地任凭摆布。

“要是不干那事就好了。”清悔恨交织的声音充满孤寂悲凉,唤起敬子的母爱。

“现在后悔,何必当初。你就忘了?把弓子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出去……”

“没忘。我想起弓子才解脱出来。”

“怎么解脱出来?”

“……”

“银座的哪一家酒吧间?那两个女招待叫什么名字?”

“算了。反正我再也不去了。”

“你和田部大夫什么时候分手的?”敬子小心翼翼地问。

“在涩谷吃的早饭,咖啡味道不错。他说回家去,在车站分的手。”

“我也无法感谢人家。”

“感谢倒可以……不过感谢什么?您最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他也难为情呀……”清咧着嘴笑。敬子真想用手指敲敲他的额头。

这个风流小生昭男在别的地方,就把敬子忘到九霄云外,而敬子还要装聋作哑、忍气吞声。她叹了口气。

莫非是昭男怕自己和敬子的情事败露,为了让清说话腰杆不硬,故意安排这出桃色游戏?

“我还托他来安慰弓子呢,说不定又铸了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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