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子觉得不好离开姑妈家。刚听到爸爸还活着的消息时,抑制不住兴奋激动的心情,跑去见敬子。可一旦见过敬子,情绪便平稳下来。现在更没有合适的机会对姑父姑妈说“我要回妈妈那儿去了”。

开学以后,一转眼就过了两个星期。为了准备三天的期中考试,弓子从一月底到二月初一直忙着复习功课。矢代家的环境适合学习,没有事情让弓子分心。晚饭后,愿意学到几点就学到几点,没人好心好意地絮叨,没人过问,可以专心致志、自由自在地读书。期中考试结束后,二月中旬学校举行礼堂落成典礼。那一天,弓子参加英语对话剧的演出。

弓子没把住处变更、家长改变的情况告诉学校,所以学校把通知单寄到了敬子家里。

弓子的笔记本上记着:“二月二十六日,就业考试。日本桥平和大楼。下午一点。”三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是毕业考试,之后还没有任何日程。而且现住所仍然写着“白井敬子家”。

弓子填写履历表也常常左右为难,不知道写什么好。虽然知道父亲还活着,可现在没有受到他这个“家长”的任何保护。就业考试的时候,要是问到父亲的职业,该怎么回答啊?!既然父亲活着,履历表上必须写明父女关系。弓子端详着亲手写下的“岛木俊三”四个字,总觉得“白井敬子家”的“家”字也很疏冷。这“家”是什么意思?是家眷的意思吧?自己是敬子的女儿吧?履历表似乎并不看重姑父、姑妈这种社会关系。

弓子没有把自己见过美根子的事告诉姑妈。但她感觉出来姑父姑妈也知道爸爸还活着,有意不向她提起。

有一次,弓子偶然听见他们的谈话。

“没出息。”姑妈说。

“不。这样的人反而意志无比坚强。能舍身的人才是强人。”

“他是不是发疯了?要是你能遇见他,给他点钱。”

“嗯。他愿意的话,也可以给他找份工作。”

“对。”

“恐怕白搭。”

他们谈的也可能不是弓子爸爸的事。但是弓子听了羞得无地自容、浑身燥热。她对姑妈也一直避而不谈爸爸和敬子,正因为这样,更难以启齿提出要回到敬子那儿。

期中考试结束那一天,弓子提早回家,想看场电影轻松轻松。结束考试,有一种痛快松弛的解放感,非学生难以体会其中的滋味。这是困倦怠惰却躁动不宁的感觉。

恰好朝子打来电话:“喂,是弓子吗?”

“是。我是弓子。”

电话里朝子的声音很像弓子。“我是朝子。好久没见了。”

弓子也想念朝子,但对方的声音显得更加亲切。

“妈妈病了。”

“什么?病了?”

“别担心,得了流感。可是四天了烧还没退。”

“姐姐,你现在在妈妈家里吗?”

“我不行呀。小山昨天去大阪,我送他走后顺便回去看了一下。”

“你现在不是在妈妈店里打电话吧?”

“噢。妈妈身体不舒服那一天,我在她店里。我以为昨天病该好起来了,没想到还不行。弓子,你最好去看看妈妈。”

“好,我就去。”

“行的话,陪妈妈住几天,等她病好了再走。”

“行。我去照顾她。今天刚好期中考试结束,没问题。”

“你还是经常要考试的学生呀。”朝子轻声笑了笑,“好,那就托付给你了。”

弓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急急忙忙又穿上刚刚脱下来的校服,然后把课本和参考书放进手提箱里,又塞了一两件内衣和外衣,走进姑妈的屋子。

姑妈听完弓子的话,板着面孔没好气地说:“去吧。这个敬子,真是的,什么事都只顾自己。你还在上学,干吗非要叫你过去照顾不可?!不能找护士或阿姨帮忙吗?”

弓子没想到姑妈对妈妈的成见那么深,被她数落一通,但一心惦念着妈妈的病情,没有更多地理解姑妈的心情。“不过,也许妈妈不知道,是朝子姐姐打来的电话。”

“哪有病人自己打电话的?那个朝子是她亲生的吧,怎么不去照顾呀?”

“朝子姐姐结婚了。”

“弓子你去好了。”姑妈看了看弓子的脸,说,“一两天就回来。我是你的亲戚,还无所谓,可你姑父心里不痛快。我在你姑父面前还有面子问题。你到我们家不是来做客,你是逃出来的。俊三也好、你也好,总好像让敬子摆弄得服服帖帖、唯唯诺诺。”

姑妈一顿尖酸刻薄的恶言劈头盖脸而来。弓子觉得姑妈在责备自己刚才说话轻率失慎,一下子情绪消沉。

“晚上给姑父打个电话。”

“是。”

“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早点回来。”

“是。”

“带这么多东西去呀?”

“里面是书。我早点回来。”弓子勉强回答。

出了姑妈的家门,走在街上,强忍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从眼底涌流出来。姑妈不是坏人,她疼爱弓子,但刚才那一席话勾起弓子对身世的悲伤。

这个时间,电车里乘客很少。弓子贴靠在角落的窗口前发呆,似乎忘记自己手里还提着箱子。

“我不是从妈妈那儿逃出来的……”弓子自言自语。要是被姑妈那样误解,她觉得对不起妈妈。如果现在回到妈妈家里,恐怕以后再难迈进姑妈的家门。

我是无家可归。不论住在哪一边,阴影总伴随着自己。归根到底,就是因为自己的亲生父母指靠不上。弓子心绪颓丧,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索性人不知鬼不觉地躲到一个僻远的地方去。但立刻惊醒过来:爸爸不就是这样的吗?!

在午后明媚的阳光照耀下,美宝堂店面雅致而宁静。就川村一个人在摆弄手表。弓子想问他清在不在家,但没有说出口。

“啊,好、好……您来了。”川村招人讨厌的面孔高兴起来,露出亲切的神情。他忙不迭站起来,走到敬子休息的房前,为弓子开门。

“夫人,您瞧,来了个好人。”

“谁?”敬子似乎要从床上坐起来。大概烧还没退,她脸色红扑扑的,看起来比平时还健康。她从枕头上抬起脑袋。要是昭男来,川村不可能称他为“好人”,但……敬子忽然觉得激动心跳。

“哎呀,弓子,你怎么不早点来?妈妈都快不行了。现在已经好多了。我心想,还有很多事要办,还不能死,就挺过来了。”敬子半是开玩笑半是对弓子撒娇,表情却很安详恬静。

“姐姐打电话来,我才知道的。听说病得不轻,就赶来了。”

“是嘛,朝子打电话了?我没让她打,只是想见你,想得厉害……心想你要来了,就不让你回去。”

弓子点点头,一股暖流淌过心田。

“你脸色不好,累了吧?”

弓子反而被生病的敬子关心安慰,禁不住珠泪潸然,轻轻地坐在蓝色椅子上。

“是姑妈不让你到我这儿来吧?”

“……”

“好,明天我就去向她赔礼道歉。”

“明天,您身子怎么行呢?”

“没问题。今天就想起来。”敬子坐起来,床吱嘎吱嘎直响。弓子从被角取过便服棉袍,披在敬子肩上。这件棉袍也浸透着柔情蜜意。敬子穿着它,经常让那个人抓着肩膀,所以觉得很漂亮。

弓子温柔地抚摸着敬子的发际,轻轻地把鬓发拢上去。

“乱蓬蓬的吧。”敬子也把手伸到脑后,放在弓子的手上,握着她的手指头拉到前面,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说,“弓子,把行李放到二楼。有换的衣服吗?”

“有。”弓子提着手提箱站起来。她心里还是挂念着清,但终于没有开口。弓子对清既不怨恨也不讨厌,分开以后,还不时思念挂怀。想起两小无猜、耳鬓厮磨的情景,未免暗自脸色赧然。但是,一旦被清急赤白脸地逼着表态,她就觉得待不下去,才离家出走。

弓子正要走出去,看见屏风后面放着清的床铺和桌子,心头又起伏波动。

二楼是一间西式大屋子和边角里一间只有两叠的小房间。小房间是芙美子的卧室。通往阳台晒衣场的通道两侧是厕所和浴室。光线充足的厨房、不锈钢的洗物槽、闪闪发亮的煤气灶,显得清洁干净。一切都设计得那么细致周到、方便省事。宽敞的屋子既可以做客厅,也可以做起居室或者书房。拉开屋内遮断的帘布,一面墙的上方是放置东西的地方,下面仅容床铺。钢琴、钢琴上的小摆设、绣着淡绿色珍珠的床罩,弓子是那么熟悉亲切。

但是,弓子环视一遍新房间后,没有发现一样爸爸的东西。爸爸已经从这个家里消失了。她把校服挂在鲜红色的衣架上,拿起同样颜色的尼龙刷。这里一切的一切,连所有角落都是敬子一个人的家。

芙美子抱着被子从阳台进来,一边铺床一边说:“小姐,您一直住下去吧?”

“嗯。怎么说呢……”

“怎么啦?”芙美子说,“小姐,您就住下去吧。”

“我也这么想,可是……”

“是我把您的行李送到大森那个家里去的。”

“是的,太麻烦你了。那天我不在,没见着你。”

“那天晚上,我看到夫人那副凄凉痛苦的样子,就觉得不该走。”

“啊?”

“我最喜爱的小姐去大森了,我本来也想辞职不干回家……”

“啊?”

“夫人真了不起,一个人盖了这么个家。我从乡下回来一看,大吃一惊。店里的东西漂亮极了,见都没见过,看得我早上打扫卫生都晚了。夫人还送给我一对白色的耳环,今年夏天,我想买一双白高跟鞋配上。”

“高跟鞋?我也想穿。”

一聊这些,弓子的心情也稍稍开朗。芙美子继续说:“夫人一天到晚拼命干活。她说要是停下来,就会死去。”

弓子走到刚才芙美子没关上门的阳台外面。顺着房后的墙根,排列着一家家差不多一样低矮的屋顶。只有左边的邻居大概幸免于战火,一幢漂亮的老式二层洋房掩映在葱茏葳蕤的绿意中。传来小孩子尖嗓门的声音。夕阳西斜,冷风袭人。

芙美子进来收洗晒的衣服。弓子一边帮她一边说:“隔壁的房子没有在战争中烧毁。”

“那楼里住着一家外国人,女佣人到店里来过。”

“是吗?”

“各种各样的人到店里来,真有意思。不过我不能站柜台,就夫人一个人盯着,每天忙得她够呛,累坏了。我今年忙得连电影也看不成。”

“我在店里这几天,你去吧。”

“小姐,这么说,您还回大森吗?”芙美子抱着衣服看着弓子。

“行李还在那边呢。”

“我送去的行李,我去拿回来。”

弓子回到敬子的房间,看见清已经回来。他脱下学生服,正在穿深蓝色的毛衣,脑袋从领口钻出来。看见弓子,他满脸通红,表情显得腼腆羞涩,不知所措。

弓子开门后,定定地立在门口。这是她离开目白的家那一晚以来的重逢。

清刚刚听敬子说弓子来了,弓子也知道清就要回来,两个人都觉得不好意思。怎么见面才能自然大方呢?就是做了精神准备,也不见得就能沉着。敬子在场,似乎解围了;但也许正是敬子在场,清才难以启齿。

弓子羞得不敢看清,往敬子的床边走了两三步。

敬子像调节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似的说:“朝子给弓子打电话让她来。真帮了大忙。我不想让弓子回那边去了。”

“就是嘛。”清瓮声瓮气地说,“这就好。”

弓子听到清的真心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朝子好像也变得比以前亲切了。”敬子说。

“不是的。可是……”清本想反驳敬子,刚说出来又改口道,“是呀。”

敬子生病的时候,朝子把弓子叫来,敬子高兴得把朝子的自私任性全忘了。清也不便扫她的兴。

“哥哥也在考试吧?”弓子抬起头。

“还没有。”

“我的期中考试刚完,现在没事干。”

“这么快。”

“学校要举行礼堂落成典礼,通知单寄到妈妈这儿来了吗?”

“还没有。什么时候?”

“二月十七日。礼堂的墙壁安装了隔音设备,有跟小剧场一样的舞台和放映室。落成典礼那一天,我还参加英语剧的演出呢。”

虽然这些话弓子是对敬子说的,但清觉得她也是说给自己听。清也想主动跟弓子说话,但敬子在场,不敢造次。

“十七日,我也能去。”敬子一边说一边打开侧桌的抽屉,拿出一副扑克,在手上洗牌。弓子盯着她手上的动作。

敬子心血来潮,忽然想和他们俩一起玩扑克。要不是生病,哪有围聚玩耍的闲工夫。再说,她也想缓和一下清和弓子之间的拘谨气氛。有好几个月没有这样三个人聚在一起了,而且敬子看得出来,清和弓子并没有心存芥蒂、坐不到一条板凳上,而是想努力重归于好。

敬子洗着牌,往事如走马灯在脑子里旋转。回想起来,自己对弓子的爱简直不可思议。俊三住进敬子家里的时候,幼小的弓子那么懂事听话,使敬子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她觉得那也许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后来,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敬子也经历过种种险风恶浪,饱尝酸甜苦辣。如果清和弓子能结合在一起,自己昔日短暂的幸福时光又会如枯木逢春、再度开花。

敬子把牌一张张分给他们。他们玩的是清以前别出心裁想出的一种类似“培基王”的规则特别的玩法。牌分完后,把剩下的底牌上面的一张翻开,是方块J。谁拿到这张牌,就是拿对了王牌。

“啊,真可惜!”弓子喊道。敬子把方块Q扔掉,弓子把梅花Q扔掉。

“弓子,真佩服你没忘。”清感到幸福。他惊叹弓子的美貌,但更感受到温馨的亲切情怀。但他手里好像没有梅花,便去翻底牌。

“哎,你怎么一开始就不地道呀?!”敬子笑着说。

这时,门被使劲推开,川村气急败坏地钻进来。“听见有人在拼命叫喊吗?”

“怎么啦,川村?吓我们一跳。”

“好像出事了。”

“怎么回事?川村,你镇静点……”敬子嘴里说着,耳朵的确也听见了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狗叫声、小孩的哭声……她和川村惊惧地面面相觑。

“怎么啦?妈妈!怎么啦?妈妈!”弓子惊怕地问。清站起来。

“夫人……”芙美子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进来,“不好了!隔壁起火了!”

“隔壁?”

芙美子说不出话来,手指着左边。敬子一看,只见头顶上的玻璃窗被火光映得通红。

“啊!”

听见了烈火在附近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似乎还有呼呼啦啦的风声。接着是消防车警笛的鸣叫、车轮的隆隆声……

敬子大惊失色,嘴唇苍白。她站起来。“啊,难道我建这个家等待的就是被烧毁的命运吗?!”

一场飞来横祸吓得敬子魂不附体、两腿颤抖。

“我这个女人难道命该如此……”

川村、清和弓子跑到外面。“镇静,别慌!”敬子换上和服。

“夫人。”川村回来说,“有一个院子隔着,只要没风,我想问题不大。但那栋房子很大,就怕火星飞溅过来。”

“川村,你去关好橱窗,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同时叫弓子马上走,注意别受伤。”敬子的声音淹没在消防水龙头如瀑布般的水声里。

邻居二楼的窗户浓烟滚滚,听得见人们冲上二楼的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看,哎呀,烧得很厉害。”弓子一看到火焰,使劲抓着清的左胳膊,整个身子靠在他身上。

“不要紧。”清说。

“怎么会不要紧?!”

火舌开始蹿上屋顶。隔着一道石墙,下面的火势看不见,但能感觉出来火就在附近燃烧。

“二楼起的火。”清做出判断,“这样的话,火就过不来。”

弓子面对熊熊烈火,吓得全身僵硬,靠在清的胳膊上。

“别怕!”

“可是我害怕。”弓子的脸趴在清的肩膀上。

火苗从窗口蹿出来,沿着屋檐横舔过去。红红的烈焰吞噬了整栋楼房。连院子里树木的树梢都显得狰狞可怕,巨大的火星溅到树上,噼里啪啦烧落了枝条。

“树都烧着了。好像我的眼睛也起了火。”

“你别看。”

弓子又把眼睛伏在清的肩膀上。

长长的木头从着火的房屋里飞出来,在黑暗的空中翻动燃烧。几条消防水带喷出强烈的水柱,但火势迅猛,终于穿透了整个屋顶。无数的火星喷溅到天空中,扩散开来纷纷溅落。二楼逐渐倾斜,最后轰隆隆一声巨响崩塌下来。四周仿佛一下子寂静无声。火舌还在到处乱蹿,但火势逐渐衰弱。

“啊,现在确实不要紧了。”清摇动着靠在自己肩上的弓子。她的头发有一股焦味,可能是飞溅的火星落在了她的头上。清抽出胳膊,两手抓着弓子的肩膀。弓子茫然若失,双腿无力。

“胆子真小。”清半拥半抱地把弓子弄回店里。

敬子站在店门口,正和似乎住在附近的陌生男人大声说话。

清让弓子坐在椅子上,给她倒了一杯水。弓子的手还在颤抖。刚才一直被弓子使劲抓着,清左边的胳膊似乎发麻了。在烈火燃烧的时候,清几乎一动不动地让弓子依靠着,虽然不会忘记妈妈和这个家,但当时心里的确只有弓子一个人。

“你怎么那么害怕?”

“要是烧过来怎么办?我一想到妈妈……”

“噢。”清忽然一阵激动,觉得弓子那么弱小,“弓子,喝点水吧。”

弓子点点头,端起杯子。“啊,好喝。”

清看着水从弓子的喉咙流过,觉得可爱迷人,心想以后再也不要折磨她了。

“听说女人生孩子以前看见火灾,生出来的孩子身上会有痣。”弓子问,“有那样的迷信说法吗?”

“那是迷信。”清说。

“说不定不是迷信。看见刚才失火,就觉得我生的孩子身上也会有痣。太可怕了。”弓子恐惧得忘掉了羞耻,居然对清谈论生孩子的事。

毕竟是女孩子。清看着弓子的脸色已经缓过来,虽然眼皮还显得疲劳,但眼睛炯炯有神。如果这时候清说自己与弓子生的孩子不会有痣,她的脸色一定立刻晴转阴。他为这种弓子似乎并未意识到的、出自女性本能的空想心有所动,便说道:“用不着担心,日本几乎所有的城市在战争中都被烧毁,生下来的孩子也没多少有痣。”

川村急急忙忙地在店里把橱窗的白色窗帘落下来,把所有珠宝都收进保险柜。大概怕有人趁火打劫,以防万一。消防车低低地鸣着警笛开走了。接着,街道会的人前来慰问,表示大家受惊了。后来又有一些人进进出出。

失火的原因,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的说是不小心火炉引起的,有的说是电热器温度太高引起的。听说那个外国女佣人被警察叫去盘问了。

“啊,虚惊一场。我还真怕咱这新盖的家也要遭殃。”敬子把店里的火炉点上火取暖。一家人围着火炉,紧张兴奋后感到疲惫乏力,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一样。

“不过,夫人,您是镇静自若,还换了和服。”川村说。

“哪能镇静自若?我是睡衣外套着便服棉袍,能这样往外跑吗?”

“清最镇静。”

清就像一根巍然矗立的柱子,任凭弓子依靠,几乎一动不动。对清来说,这是不寻常的体验。

“妈妈,一想到要是店被烧了,以后不知道怎么过,我都吓坏了……”弓子说。

“是啊。我也有这种倒霉的时候。弓子,你就留在家里吧。”

“好。妈妈,附近有电话吗?我想给姑妈打个电话,免得她不高兴,这样我也可以住下去。就说邻居失火了。”

“嗯,就说邻居失火了。”敬子重复一遍弓子的话。

清带弓子去对面茶馆打电话。刚才消防车喷射的水在电车路上流着,散发出焦臭的味道。

“就跟下了一场大雨一样。”敬子送他们到店门口,说,“好像大火把感冒烧没了。”

夜空清朗,星光灿烂。电车还在行驶,令人难以置信。

“川村,路这么湿,家里的阳台、墙壁和窗户的遮阳布帘大概也全被浇透了吧,到半夜不会变冷吗?”

敬子一边说一边走上二楼,打开一扇窗户。墙壁还很干燥,只是窗户的腻子掉了下来。

“真危险。”

隔壁的院子里,房屋的残骸像怪兽一样可怕地蹲踞在黑黢黢的树丛中,余烬未熄。他们这一家人怎么办呢?门内已经搭起了帐篷,电线刚刚拉过去,灯泡在夜空闪烁着寒光。开始听见人走动的声音,门前停着三辆私家车。

火灾引起一阵骚乱,敬子家的晚饭也推迟了,而且材料还没备齐。敬子对上楼来的弓子说:“弓子,能不能简单地做一点?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东西?”

“好。”弓子来到厨房,“有鱼片,做黄油烤鱼很快。”

“好呀。你能做吗?”

“能。”

另外,弓子根据材料,还炸了土豆,看起来很松脆,香喷喷的;煮了京都豆腐皮;做了款冬茎酱汤,洋溢着春天的气味。

敬子发高烧的时候,朝子到家里来,让她做晚饭,她坚决不干,叫芙美子去买现成的西餐回来对付一顿。相比之下,还是弓子像个女孩子的样子。敬子留川村吃饭,川村似乎也没有下班回家的意思。

二楼的大厅兼做餐厅。弓子拿来酒壶。

“哎呀呀,小姐,您还特意烫一壶酒。”川村受宠若惊地感动不已。

“我问妈妈来着。”

“小姐有心,聪明伶俐,心地多么善良啊。来来来,幸免于难、虚惊一场,大家一起干杯。”

“邻居烧成灰烬,我们在这儿干杯庆祝,多不好。”

“世间尘俗就是这样。隔壁家烧了,自己家没烧,就要喝酒庆祝。哪儿有火灾,哪儿就有酒。谁家不幸失火,去慰问人家也多半是提着酒。”接着,川村醉意陶然地大谈敬子父亲的店两次失火的往事。

川村到深川的美宝堂不久,就发生关东大地震,烧了一次;第二次是空袭引起的火灾。川村在东南亚被荷兰军队俘虏过。他说:“昭和二十一年五月,我一踏上东京的土地,就直奔深川。一看,美宝堂已经片瓦不存,全家毁灭,只听说大小姐还幸存一条命,就是现在在这儿的夫人。所以我想,夫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点儿也没福……”敬子摇头。

“不,就说今天晚上的事吧,要是换个风向,风助火势,火借风力,很可能蔓延过来。再说,为了防止蔓延过来,也要遭受更惨重的损失。夫人,您还是命大造化大。还有这个店,现在市面这么萧条、每况愈下,我愁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可是看这样子,会有起色……”

快到十一点,川村才回去。弓子也想送他到楼下,站起来正要往外走,被敬子用手势止住:“你还要早起,不用下去。明天上学吧?”

敬子跟着川村下去后,房间里只剩下弓子和清两个人。弓子没有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不言不语地站着,心里期待着清对她说些什么。

“晚安。”清温和地道别,然后下楼去了。

“晚安。”弓子大失所望。

川村滔滔不绝的时候,弓子觉察到清好几次注视着自己,但她没有以前那样局促不安的感觉。刚才从清的手里接过水杯的时候,目光相触,两个人的眼睛都荡漾着温柔亲热的涟漪。

是清变了,还是自己变了?弓子心里纳闷。她一边抹揉着冷霜,一边仔细看着手镜里的脸。

变成什么样了?哥哥的感觉的确跟以前不一样。

弓子躺在布帘后的床上,无法入睡,不是因为盖着新被子,而是魂不守舍、心乱如麻。外面电车停车的声音和远处汽车的喇叭声尖锐刺耳,吵得心烦。但外界的声音渐渐平静,万籁俱寂以后,她仍然辗转反侧。一会儿电话里姑妈冰冷的声音和朋友谈论全景电影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一会儿橱窗里的贝壳手镯浮现在眼前,一会儿英语剧的台词流淌出来……脑子里始终萦绕着腾腾烈焰和惊惧的声音,还有清的形象。要排遣这些杂乱无章的东西,也许需要漫无边际的思绪。

弓子想把混乱无序的神经规整出一个头绪,于是熄灭头顶上的日光灯。当四周一片黑暗的时候,钟的秒针走动的声音像鸣响一样刺耳,而自己孤独地缩在广袤无垠的世界的角落里,不免无助而紧张。

有人蹑手蹑脚地从楼梯上来。是哥哥吗?弓子害怕地双手抱在胸前。只有墙上的灯还亮着。

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声音轻轻上来的好像是敬子。弓子装作已经睡着。敬子把布帘掀开一条缝,站在弓子的枕边,然后伸出手温柔地放在她的额头上。又怕风从肩膀灌进去,给她裹好毛毯,把周边压紧,才轻轻地退出去。

弓子想叫“妈妈”,但忍住了。她沉浸在宽厚慈祥的母爱之中,感到放心。

敬子一走出去,弓子兴冲冲地眨巴两三下眼,睁开那一双大眼睛。她不想睡,竖起耳朵想听敬子干什么。

敬子走进浴室,点燃了煤气。弓子这才想起来,刚才乱哄哄的,川村又回得晚,谁也没有洗澡。敬子又回来,从镶在墙里的西式橱柜中悄悄拿出内衣。

弓子在心里想道:“妈妈,你洗澡行吗?”

敬子在浴室轻手轻脚地脱下和服,然后把冰凉的身子舒服地泡在热水里,让水浸过肩膀。

听不见浴室里的声音了,弓子仍然放心不下。敬子烧还没退,病怏怏地躺着,怎么一场大火就把她的感冒给烧好了?

妈妈,我睡不着。弓子想到浴室去看一看。她想起正月里听美根子说爸爸还活着,便拔脚直奔敬子住的旅馆,当时敬子也正在洗澡。“你不进来暖和一下身子吗?水不错。”现在她还会说这句话吗?洗个澡,身子暖和好睡觉。可是自己追着敬子进浴室,似乎太撒娇了。

敬子病愈后第一次洗澡,一身轻松舒适。夜深人静,一个人泡在热乎乎的澡盆里,有一种从一切琐事烦恼中解放出来的宁静舒坦的感觉。一天工作下来,睡前洗个澡,多少都有这种感觉。今天幸免于难、弓子回家、自己病愈,这几件事都赶在一起,所以心情格外清爽:正如川村说的那样,我真是命大造化大吗?

战争轰炸的时候,一家人都被烧死了,那时自己已经嫁人,才幸免于难。别人说这也是“命”。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店铺刚刚开张,看来势头不错。明天又得好好干……敬子觉得浑身是劲儿。还要去矢代家谈弓子的事。

她擦了擦雾气蒙蒙的镜面,看着自己没有化妆、完全呈露本色,却精神焕发、朝气蓬勃的脸蛋。

敬子正要从热水里出来,听见弓子叫她:“妈妈、妈妈。”

“啊,弓子,你醒了?”

“妈妈,你的身体洗澡没事吗?”

“没事,妈妈身体好着呢。”敬子打开灯,轻轻坐到弓子床上。

弓子感到晃眼似的看着敬子。她温柔地抚摸弓子的眼皮。“妈妈身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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