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高高大雄性的喉节动了动:

“叶先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没必要吞吞吐吐。”

叶汉道:“我想退休,以后不再插手公司的任何事务。”

贺明高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叶汉的这句话,他已经等了几年,现在总算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了。

“不过,我的位置不能空缺,由我儿子接替。”叶汉说完,期待地望着贺明高。

“这个……”贺明高望着另两位股东,“大家认为合适吗?”

霍英东、鄢之利低头不语。

贺明高的喉节又动了动,脑子在飞快地转动,他知道叶汉已经彻底认输,在这最后关头,他记起叶汉的赌博秘方中的第十一条:“七忌姑息养奸,有钱要赢尽,否则转头被人吃光台面。”

“叶先生,你这个要求虽不过分,但不适合我们公司的实际情况。你想退,霍先生、鄢先生比你的念头更早。如果大家都退下,公司岂不要散摊?”

叶汉倒抽了一口凉气,贺明高的做法恰似赌台上的赢家死死拉住对方,直至对方把最后一块遮丑布输给他,才肯放手。

“吐故纳新,老的不退,新人上不了。”叶汉说,“贺先生,这话不是你刚才说的么?怎么一下子就变卦了?”

“我是这么说过,”贺明高道,“但那是针对下层管理人员而言,董事局决策人员,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培养出来的。你不能退,如果你开了头,霍先生、鄢先生也要退,喂,是不是这样呀?”

霍英东、鄢之利此刻理所当然该站在贺明高的一边,异口同声说:“是这样。”

到这地步,叶汉再有能耐,也回天乏术。他记起谭通很早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见好就收”,现在早就过了该收的时候了。

“各位股东,不好意思,”叶汉做出痛苦之状,“我身体不舒服,先走一步。”

叶汉回到家里,尽最大力量控制自己不去想公司的事,随手从身边摸出一副扑克牌,很雅致地玩起来。

叶汉的家在凼仔海滨,这是一栋中西合璧的豪宅,尖顶圆顶结合苏州园林式的建筑,给人的感觉是典雅和舒适。

室内的装修、陈设和家具充分体现叶汉的性格和爱好。大门由古色古香的花梨木做成,进大厅有一道镶着翠玉的黑漆描金六折屏风,客厅具有浓郁的欧陆情调。在客厅的一端,有几张法国宫廷式的沙发椅。每遇心情不佳时,叶汉便身裹枣红色晨褛,坐在其中的一张沙发上,看窗外的大海。

穿过房间走到顶端,是一个宽大的露天阳台,凭栏鸟瞰,远处碧水连天,白帆点点,能给人超然物外的淡泊……

叶汉家中最多的是电视机和扑克牌。客厅有两台日本“索尼”,饭厅有一台,房间也有,连他的劳斯莱斯房车中也有一台。叶汉玩扑克牌戏法十分到家,他无论坐在哪里,只想玩牌,随手就摸来了几副扑克牌,仿佛任何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都藏有几副扑克牌。

自从和贺明高合作,叶汉的心情似乎没有愉快过,这种感觉就像在赌台前屡战屡败的赌徒,如此而已,欢从何来?

这次叶汉采取这种方式抗议,他知道贺明高是不会让步的,但对他而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当然,在他的潜意识里,是希望贺明高大发慈悲,同意他的请求,准允儿子参加董事局。

几天后,狗仔来劝说:“汉哥,你还有心玩牌,弟兄们都被贺明高赶走了!”

叶汉一惊,愣了很久才问:“那么,你呢?”

狗仔苦丧着脸:“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哪里还有更好的下场,贺明高昨晚上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递给我一个大红包,我当时高兴,还以为是自己工作突出,他要奖赏我,走出门,保镖才告诉我,要我从明天开始不必再去赌场上班了。汉哥,我承认是老了,脸像苦瓜,精力也大不如前,连大寨的女人都不愿赔我上床。可是,这口气咽不下呀。汉哥,你是这公司的缔造者呀!先有你,才有鄢之利,最后才有他贺明高。我们这帮老人都是你的心腹,这一次全部换了贺明高的人。我虽蠢,可这事还是看得出来,贺明高的真正用心还是想架空汉哥。汉哥,你要当心啦!”

这些天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现狗仔把公司的情况一说,如火上浇油,叶汉最后一咬牙道:“狗仔,我想竞投赌牌,你愿不愿意跟我干?”

狗仔苦着脸,双手摊开:“我哪里有钱,这些年赚的钱都填了女人洞了。汉哥,你就别取笑我了。”

叶汉气咻咻道:“谁拉你加盟了?我是让你跟我干——打工!”

狗仔破涕为笑,语气也响亮了:“好呀,我给你打工,有一份工作,就不愁没女人了。”

叶汉鄙夷道:“没出息,一辈子转来转去为了女人!”

狗仔笑道:“你过去告诫过我,说做人都得有一样寄托,我不比汉哥,胸无大志,当然只能把一颗心寄托在女人身上。”

叶汉不悦道:“我现在不是和你谈人生,是要干大事。今年刚好是‘娱乐公司’和政府的合约期满,明天你陪我去一趟香港,拉一位有实力、合得来的香港人,把贺明高赶下台去!”

次日,叶汉率狗仔登轮去了香港。两人在船上一合计,认为香港地产、珠宝巨富郑裕彤不仅经济实力雄厚,且口碑也不错,与他合作必定愉快。就算不愉快,以一对一的形势,叶汉是有把握操纵对方的。

在香港湾仔郑裕彤的公司里,叶汉与这位巨富接上了头。

这些年来,澳门赌业独占鳌头的形势,对于郑裕彤来说,可谓耳熟能详,一听叶汉说明来意,喜出望外,表现出十二分的热心。

郑裕彤是广东顺德人,与叶汉系半个同乡。郑15岁时,因抗日战争爆发,在父亲的安排下,背井离乡来澳门,投靠经营金铺的故交周至元。开始在周至元的店里打杂,三年后升为主管。周至元十分赏识郑裕彤的勤勉与聪明,将17岁的女儿许配他为妻。1945年,郑裕彤奉岳父之命到香港皇后大道开设“周大福”分行。1956年,周至元与合伙人因年事已高,遂将生意转让给女婿。“周大福”在郑裕彤的苦心经营下,生意蒸蒸日上,成为香港三大金行之一。1970年,郑裕彤与香港商办、金融界巨子何添、郭得胜、何善衡等人,合股成立“新世界发展公司”,进军房地产。他以1.37亿港元,向太古洋行购入尖东“蓝烟囱”旧址,用来兴建新世界中心酒店、购物商场及丽晶酒店,从而使他进入港澳超级富豪行列。

叶汉与郑裕彤的初步洽谈是很愉快的。

叶汉明确表示,这次合作只吸收郑裕彤一人,不再增加其他人。他尝够了与贺明高长期以来“三对一”的苦头,这种屈辱是永远忘不了的,他不愿再吃同样的亏。郑裕彤表示,他不是贺明高,如果竞投获胜后,愿放手让叶汉去干,他只抽取份上的股利。

几天后,两人来到澳门,秘密与第121任澳督嘉乐庇接洽。

叶汉曾数度竞投赌牌,对这方面的情况十分熟,去澳督府活动可谓轻车熟路。在澳督府,叶汉向嘉乐庇透露他和郑裕彤的财富,提出数倍于“娱乐公司”的赌税,希望澳督支持他竞投赌牌。

但叶汉的行动仍然没有逃过贺明高的耳目。贺明高得知叶汉故伎重演,慌忙亲赴澳督府,出示1964年11月4日第一次修订的合约。合约的第一条就是“延长专营期限为25年,即从1962年至1986年底”。

嘉乐庇是初上任的澳督,对情况还不十分了解,他认为合约应该执行,但在第二次修订日期临近时,如有愿意增加赌税的竞投者,政府从整体利益考虑,不排除接受的可能。贺明高据理力争,加之在澳府内部各部门的关系已根深蒂固,嘉乐庇最后放弃了公开竞投的计划。

1967年6月3日,“娱乐公司”与澳府第二次修订合约。

内容是:从1973年1月1日起,每年共缴加征税款100万元;1976年至1980年再加征50万元,即每年缴200万元。娱乐公司负担稽查费每年20万元。准许在特别场所内增设100部“吃角子老虎机”,每年另缴25万元税款。娱乐公司可以拥有4个娱乐场。公司负责在凼仔建4座大厦,必要时建更多的徙置大厦,以安置新口岸区全部徙置居民。每年缴繁荣费用125万元,其中100万元用于繁荣工程,25万元用于社会工作。

至此,叶汉欲竞投赌牌的计划落空。为了彻底打击叶汉,贺明高主动与郑裕彤合股在伊朗开设跑马场。

叶汉回去工作是万万不能的了,于是开始周游列国,借此驱赶心中的烦恼。

1974年,叶汉在北欧旅游,发现那里的赛马车场十分火爆,每场赛事都有几万人捧场,于是有把它引入澳门的念头,并借此打击贺明高。

叶汉从北欧回来,召集狗仔等旧部,开始筹办赛马车活动,拟定在澳门凼仔开设一个大型的赛马车场。

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叶汉的活动一直秘密进行。

1974年11月,第121任总督嘉乐庇退休,第122任澳督李安道正式就任。

为了争取政府的支持,叶汉在向李安道递交经营赛马车会报告时,特别提出了投资南湾填海计划。

赛马车兴起于1806年的美国,后在欧洲、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地区得以推广。叶汉提议将赛马车在澳门开展,算是首次将此项活动带入亚洲。

李安道接到叶汉的报告,颇为重视,认为澳门既然辟为永久博彩区,就必须多多引进赌博项目。

叶汉在暗中开始了紧张的筹备。他很得意,计划如果成功,不仅会再度名噪濠江,更主要这等于给贺明高致命的一击——那时,大部分赌客将会被吸引到赛马车会来。

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叶汉的计划最终还是没有瞒过贺明高。贺明高听到这消息,如芒刺背,自然会想尽办法阻止叶汉的计划实现。

转眼就是1975年春节,澳门的富豪们宴请李安道。按以往的惯例,由于叶汉是澳门大众公认的“赌王”,应该被安排与澳督同席,但这一次叶汉的位置被贺明高占据了。直到这时,叶汉才明白,他在赌坛的地位,已彻底被贺明高取代了。

敬酒时,叶汉有意多次与李安道碰杯,并特意提起赛马车会的事,李安道却用其他话题岔开。

叶汉十分焦急,春节过后,迫不及待地去澳督府询问。

李安道在叶汉的一再催问下,才不得不说:“赛马车不适合澳门,贺明高在你呈递报告之后,也提出了一个新方案,准备在新口岸填海建一个大型赛马场,他们的经济实力比你雄厚,又是现有赌牌持有人,他的方案当然更能引起政府重视。”

计划又被贺明高扼杀了,叶汉气得直翻眼,很久才说:“李总督,你不要相信贺明高,他这是有意跟我唱对台戏!”

李安道不悦道:“叶先生,我不愿意介入你们之间的任何争斗,谁的计划对繁荣澳门更有利,我就支持谁。”

叶汉气愤异常,在报纸上刊登文章,强烈指责贺明高独霸娱乐公司董事会、破坏赛马车会的不良行径。

贺明高也毫不让步,对各种新闻媒体发表书面讲话,谴责叶汉违反董事会在1962年订下的协议,自办新博彩项目,抢本公司的生意,这种“吃里扒外”的做法是极不道德的。

这场叫战持续了几个月。这几个月中贺明高的赛马计划一直没有开始实施。李安道感到不妙,亲自催问,贺明高解释说,原计划是联合香港马会一起投资,但对方突然变卦,不愿来澳门投资。

在这种情况下,澳督李安道又再度邀请叶汉到澳府,商议曾被搁置的在凼仔办赛马车场的计划。

在政府的支持下,叶汉的计划很快获得里斯本的批准。

1977年8月,叶汉正式获得专营澳门赛马车权。此时,他已70岁出头。他邀来澳门华人代表何贤、香港电影业巨子邵逸夫、香港超级富豪利铭泽等人,出任澳门赛马车会的名誉主席。叶汉本人领衔挂帅,充任主席。

9月,凼仔填海工程开始,这荒凉的海域一下子热闹非凡,赛马车场于1980年初建成,耗资1.5亿元,占地面积21.3万平方米,车道全长2110米,5层看台大楼的建筑面积达3.5万平方米,全天候跑道可容8至12辆马车出赛。场内有世界第一流的巨型电子影像显示屏幕,还有电子售票派彩机。此外,场内还设有电话投注服务,并设“合法外围投注站”。投注分独赢、位置、连赢、三重形和六环彩等。它是亚洲第一座赛马车场,也是东南亚最大的赛马车场。

1980年9月6日,这是叶汉一生中最辉煌的日子。港澳两地万人瞩目、声势浩大的澳门赛马车会开张了!

这天,在宏伟壮观的赛马车场上,举行了盛大的赛马车博彩活动的揭幕典礼,港澳不少政要商贾名流前来祝贺捧场,第123任澳督伊芝迪主持了开幕仪式。15000多观众云集场内外,平日人烟稀少的凼仔,一时间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叶汉自然大出风头,港澳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们将照相机、摄像机的镜头对着他。他表现得十分从容,大有“赌王”风度。

开幕典礼后,举行了第一场马车比赛。马迷和观众,十分投入和狂热地观看了这场比赛。这项全新的博彩赛车,无疑给沉闷的澳门博彩娱乐业注入了新鲜血液。

这时候,叶汉的对手贺明高躲在葡京,情绪极为沮丧,日后,如果赛马车会蓬勃发展,受到打击的首当其冲就是葡京的生意。

贺明高的担心还远远不止这些,根据叶汉与澳门政府签订的专营合约,他拥有20年经营权,每年只向政府缴纳专利税450万元。也就是说,日后澳门的“赌王”之争,将旷日持久,孰胜孰负还无可猜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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