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只见屋里站着一个南瓜。这南瓜正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他腾地坐了起来,南瓜立刻慌里慌张地逃进隔壁的房间里。它的个头儿又矮又小,像个小孩子。

巴纳德觉出了异样,连忙站起身,冲进隔壁。隔壁房间里,葆拉被一群南瓜堵住了嘴,双臂被反剪了起来。这些南瓜的数量有五六个之多。这会儿,它们正倒拖着拼命挣扎的葆拉,一齐向门口挪动。

南瓜们都穿着银色的紧身服,胸前带着“V605”的标记。

“喂,把人放下!”巴纳德喊道。

这时,留在最后面的一个南瓜拿一根发光的手杖朝巴纳德一挥,随着一阵触电般的感觉,巴纳德的身子便动弹不得了。他竭力想挥动手臂,可整个人僵硬得像木桩一样。就这样,他直挺挺地向前倒下了。

他心急如焚,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可身子就是不听使唤。他足足躺了一分钟,身上才终于恢复了知觉,站了起来。

他出了房门,冲到巷子里。可是巷子里空无一人,已经无法辨别它们的去向。

周围响起一种奇妙的声音。这种声音很陌生,是他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它既像金属音,又像是不和谐音。他一脸狐疑地抬起头,只见一个南瓜悬浮在眼前。

他大吃一惊。悬挂在道路两侧的南瓜们也都在蠢蠢欲动。它们个个躁动不已,恨不得一下子飞起来。

巴纳德捂着脑袋,弓着身子,从这堆南瓜的下方跑了过去。金属音立刻追了过来。他跑上台阶,飞奔到大街上。

金属音尾随不舍。回身一看,只见南瓜还浮在身后的半空,拉开一段距离,形影不离。南瓜在缓慢地旋转,头顶上发出一闪一闪的红光。

“原来如此,”巴纳德恍然大悟,“所谓的飞碟原来就是南瓜啊。”这么一想,他便如同发现了学术上的真理一般的兴奋,感到豁然开朗。

这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V605、PUMPKIN。

“V605、PUMPKIN。

“V605、PUMPKIN。”

他再回头,发现飞在半空中的南瓜正在喋喋不休。他又懂了,原来这些声音就是这家伙捣的鬼。

南瓜啪地发出一道闪光。立刻,他的脚底下激起一股烟尘,紧跟着,脚尖感到一阵剧痛。

他拔腿狂奔,等抬起头时,发现恶魔岛的监狱就在前面。远处是红色的金门大桥。

南瓜一心要把他往监狱里面驱赶。跑到监狱的近前时,他瞪大了眼睛。监狱已经彻底废弃了。窗玻璃残缺不全,金属窗框上锈迹斑斑,大门也早已不知去向。他冲进建筑物的里面,发现地面上一片狼藉,散乱着一地的钢筋和瓦砾。

他从瓦砾堆上跳过去,一直跑到了“百老汇”那儿。在被横跨大陆的火车拉到此地的那个大雨如注的夜晚,他是被人押着,赤身裸体地走过这条走廊的。

单人囚室的铁栅栏门一多半都是敞开着的。那个会飞的南瓜还在身后紧紧地尾随着。巴纳德冲上楼梯,直奔三楼。

上了三楼后,他沿着走廊往前跑,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单人囚室。这一间关的是尼基,隔壁的那一间才是他自己的。定睛一看,铁栅栏门正当中的自己的名字就快要磨没了,但仍然可以勉强分辨出“巴纳德·科伊·斯托雷切”这几个字。囚室里面的简易床也还在。

门开着,他冲进了自己的囚室。水池下面的大豁口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这是哈利耗费了一年的工夫一点一点地抠挖出来的逃生口。可是,他本人却饮恨于枪弹之下。

他感慨良多地朝着洞口一步步地走过去。突然,巴纳德的身体腾空了。早已不堪重负的地板猝不及防地坍塌了。巴纳德大叫着,连同地板的水泥碎块和钢筋一起向下坠落。

他的周围激起大片的水花,他被灌了一肚子的水。等缓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浮在水面上。原来他掉进了一个装在一间黑屋子里的圆筒形的水箱里。这是饮用水的储水箱吧?他在心里祈求着四下张望,却看见四周漂浮着大量的死老鼠。他差点背过气去,扑腾扑腾地爬到了水箱顶上。

他先是将腿搭在箱沿上,探出身子,然后再用双手扒住箱沿,一鼓作气将整个身体悬了下去。就在这时,一只活老鼠跳到了手背上。他惨叫一声,手松开了,身体悬空了一阵后摔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他躺在地上,一时疼痛难挨。他哼哼唧唧了好一阵子,等痛感终于消失了,才站起身察看四周的情形。整个空间昏暗不堪,四面被墙围着。他一边用掌心拍打墙面,一边慢慢地兜着圈子。冷不防,鼻尖差点儿撞上一道门。他握住门柄一拧,发现它还能转动。这道门并没有上锁。

他战战兢兢地将门推开。刹那间,光线涌了进来,房间一下子变得通亮。他把脸凑近门缝里向外张望,这一看,便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呼。

门外是一片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这里是美不胜收的森林深处,满眼都是浓郁得仿佛要溢出来似的绿色,铺满地面的青草,令人目不暇接的五彩斑斓的花朵。在青草的气息和鲜花的芳香的刺激下,鼻腔感觉阵阵发痒。

他慢慢地走出房门,看见树枝挂着密密实实的叶子,都在争先恐后地向空中伸展。一只通体鲜艳的原色热带鸟正栖息在枝头,它察觉出巴纳德渐渐靠近了,便倏地飞走了。这只鸟拖着长长的尾羽,它的羽毛是红色的,而身体却是蓝颜色。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缝隙倾洒进来,有如无数条金线射在草地上。周围弥散着沁人的芳香,因为树与树之间结满了红的和黄的果实。

鸟鸣之声此起彼伏,黄色的、紫色的蝴蝶交相飞舞。巴纳德有些心醉神迷地踏着草地信步走去。不一会儿,他听到了潺潺的水声,还闻到了水的气息。水的气息越来越浓,不经意间,他来到了一条小河的河边。

看到河里的水清澈见底,巴纳德便跪下来,将双手浸在水里冲洗干净,然后又擦了把脸。接着,他在草地上坐下,双腿伸得直直的。过了一会儿,他感到睡意渐浓,便在草地上平躺下来。

由于没有了枝叶的遮挡,小河上方的碧空一览无余。棉花团一样的浮云正在缓慢地向着远方漂移。“喂……”有人喊了一嗓子。他惊讶地坐了起来,只见从上游漂来一只贡多拉。一个男人站在贡多拉的船尾操桨,对巴纳德喊话的人正是他。

那人将贡多拉一点一点地划到巴纳德的跟前,停下来问他在做什么。此人蓄着胡须,戴着一顶瑞士风格的帽子,看上去性情温厚。

巴纳德回答说他在找一个叫葆拉的女人,并描述说她的头发是浅黑色的,身材小巧。那人听后说,八成是在南瓜城里。他问那是什么地方,得到的回答是,那座城里建了很多黑色的高塔,是这片地方的首府。接着,那人又说前面不远就到了,还问要不要搭他的船去。巴纳德接受了。

上了贡多拉,在河面上还没划出多远,河水就突然间变得湍急起来。就像坐滑梯一样,小船嗖嗖地向前冲去。他有些揪心,便扭头寻找身后的船夫,想向他打听平时往下游划的时候是不是都这么快。

这时,只见船夫摇身一变,脑袋变成了南瓜,前额上还刻着“V605”。蓦地,那颗脑袋飘了起来,紧接着,他的衣服啪嗒啪嗒的裂成碎片往下掉。南瓜变成了飞碟,嗖地飞走了。

船上只剩下了巴纳德一个人。河水的流速变得越来越急,流向忽左忽右,连续经过了几处和小瀑布差不多的地势。他每一次都被恐怖感驱使得不得不放声大叫。贡多拉一会儿左倾,一会儿右斜,时不时还像陀螺似的滴溜溜地打转,船内进了水,再加上飞溅的浪花,他被搞得浑身精湿。

不远处传来很大的动静。那是水势磅礴的大瀑布发出的轰鸣声。轰鸣声逐渐迫近,愈发震耳欲聋。

他吓得想跳船,但为时已晚。只见贡多拉的船头猛地一沉,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前冲去。转瞬间船就到了瀑布的边缘。他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与此同时,人和船齐齐飘向半空。

巴纳德的手脚胡乱地扑腾着,朝着冲击耳膜的轰鸣声坠落。一阵强烈的冲击,他浑身上下都感到了剧痛。水声震天,耳朵就像失聪了一样。带着一身剧痛,巴纳德越坠越深,笔直地朝着水底沉下去。呼吸停止了。

等到意识猛然间恢复,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黑漆漆的水底。强烈的水压使得耳朵嗡嗡作响。他强忍着胸部的疼痛,用脚蹬着水艰难地向水面游去。

瀑潭底部布满复杂、湍急的旋流,仿佛要拖住他的手脚似的,使得身体的上升变得更加艰难。他没命地用双臂划着水,终于浮出了水面。

然而,浮出来后才发现,水面上同样是涡流涌动,稍不留神就会被吸进瀑布的落水点。巴纳德与水浪进行着搏斗,一心想游出轰鸣声不断的瀑潭,哪怕多游出一码也好。

努力终于没有白费,等回过神来,他终于游到了一片平静的水面上。拖动着沉得像块石头似的身体,他拼命地游向岸边。他攥住垂入水中的藤条和草叶,停下来歇气。疲劳感使他几近精神恍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时,他听到了从远方飘来的一阵歌声:“谁杀死了知更鸟?麻雀说,是我,用我的弓和箭,我杀死了知更鸟。”

巴纳德在疲劳困顿、气喘吁吁之中,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歌声。

“谁看见他的死?苍蝇说,是我,用我小小的眼睛,我看见他的死。谁取走了他的血?鱼说,是我,用我小小的碟子,我取走了他的血。谁会为他缝制丧衣?甲虫说,我,用我的线和针,我来为他缝制丧衣。谁会为他掘墓?猫头鹰说,我,用我的镐和铲,我来为他掘墓。”

歌声越飘越近。只见一个农夫模样的人肩扛锄头,沿着水边走来。

农夫发现了泡在水里疲惫不堪的巴纳德,一边念叨着“哎哟,你这是怎么了”,一边蹲下身,伸出手将巴纳德拽到岸边。

巴纳德连连道谢。农夫说,他是去下地干活的,要不要结伴走。巴纳德一打听,原来他的地就在南瓜城里,便决定请他帮忙带路。

南瓜城渐渐进入视野时,巴纳德睁大了眼睛。因为前方出现了无数座冲天的大楼。这些大楼状如高塔,墙面都是黑黑的,还像贴了层玻璃那样熠熠生辉。像是一大群用漂亮的黑石砌成的尖塔,挤在一起扎堆儿。

摩天楼群的墙面无一例外地都是黑色,墙壁的石材似乎都是选用的优质的煤矿石,表面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太阳光在这些建筑物的反射下变幻出七彩的光芒。

无数的飞碟在黑色的摩天楼群间飞来飞去,发出刺耳的声音。楼群的底层有类似停机坪那样的空间,它们就在那里起起降降。飞碟有大有小,大的抵得上一辆巴士,小的有如自行车。可是,操纵它们的无一例外的都是南瓜,而非人类。

他走进黑色的摩天大楼下的街道,只见临街的底层全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家家都在门口贴上了形如南瓜的奇特的标记符号。有理发馆、餐馆,还有儿童玩具店、糕点店。

农夫的田地就在这些店铺的同一侧,被那些高塔围在当中,可是面积却不小。田地的尽头是一个用煤块堆起来的小山包,通体黑亮。他说,煤是在山上凿碎后运到这里来的,平整后均匀地铺在整块地里,再开挖出几条纵向的沟壑,撒上南瓜种子,待长出芽后进行精心的培育。

农夫介绍说,南瓜成熟后,每几个里就会有一个变成长出了手脚的人,成为我们的统治者。而农夫则由此获得报酬。

“我在找一个女人,她叫葆拉……”巴纳德对农夫说道。

他听后歪了歪脑袋,说:“该不会是罗宾汉吧。”

“罗宾汉?”巴纳德反问道。

“再过上一会儿,罗宾汉就要在前面的广场上被人处死了。”他说。

巴纳德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决定到广场上去看看。

他在摩天楼宇之间穿行,独自向广场走去。

很快,他看到了一幅人山人海的景象。人群的正中央,用木材堆起一座高台,高台顶上停着一架闪着银光的飞碟。

他听到了非洲风格的打击乐声,便想从聚集在高台四周的人墙中挤出一道缝,钻到里面去。数量众多的南瓜将高台围了好几圈,它们在动作徐缓地跳着舞蹈。

巴纳德分开众人,就快要挤到人墙的最前排时,心里一紧。因为他看到了恶魔岛监狱的黑颜色的制服帽。曾经眼熟的狱警们随处可见,他们都在虎视眈眈地警戒着。巴纳德很纳闷,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接下来的打击则更为强烈,几乎使巴纳德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高台上离地面不远的位置钉着一具十字架,身上穿着绿衣、戴着一顶羽毛的葆拉双臂平展,被绑在十字架上。

她穿着男人的衣服,可脖子上的却是亮闪闪的珍珠项链。

“听说那女的破坏了规矩,跟一个男人干了坏事。”有人在窃窃私语。

规矩?巴纳德心想,什么规矩?

“谁杀死了知更鸟?”

几乎与此同时,不知从哪里传出这样的歌声。唱歌的是一个女人。

于是,围着高台跳舞的南瓜们立刻停下了舞步。

紧接着,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挤满广场的人群异口同声地唱了起来,歌声齐整,惊天动地。声浪像飓风一样,压迫着巴纳德的耳膜。

“谁杀死了知更鸟?!”巴纳德听得心惊肉跳,两腿发木。围观的众人一丝不苟地和着旋律,齐刷刷地唱着。

接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另有人在角落唱道:“麻雀说,是我……”

于是,众人又放声齐唱一模一样的歌词,声音洪亮,具有地动山摇一般的压迫感。

“麻雀说,是我!”

紧跟着,又有人在领唱:“用我的弓和箭,我杀死了知更鸟。”

于是,又是一通音量惊人的大合唱:“用我的弓和箭,我杀死了知更鸟!”立刻,拉弓搭箭的麻雀从人群中慢慢地走了出来。

“够了!”巴纳德惊恐万状地大叫一声,拨开人群冲进广场。

可是为时已晚,箭已经射出。麻雀放出的箭划过空中,准确地射穿了绑在十字架上的葆拉的心脏。

十字架上的葆拉痛苦得将身体向后仰去,弯成了一张弓。她脖子上的项链闪闪发亮。

“葆拉!”巴纳德声嘶力竭地呼喊。这么一喊,他的眼睛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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