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独自在街上走着,路上还是有鬼的,飘飘荡荡,幽幽怨怨。脚下青石台阶生出些寂寞的青藓,踩在足底又湿又滑……

激烈地争执过后,冷静下来,才发现手指已经全部磨破了,那个门框制得粗糙,毛刺很多,扎在血肉里,一片模糊,幸得周遭昏暗,没被鬼怪发觉。

他垂着睫毛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大抵是因为心里头难受得厉害,这样狰狞的疮疤,竟不觉得疼。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紧闭的院门,清楚门后的男人不会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这样的拒绝,他其实并不陌生。墨燃是个对恶意司空见惯的人,这使得他从别人的一个眼神,两三话语里,就能知道自己的央求是否有用。

其实在男人改口跟他说“没见过”的时候,墨燃就已经本能地明白了这个人不会再对自己讲哪怕半句真话,只是事关楚晚宁的地魂,所以他不甘心,直到被推出门外,直到大门紧闭。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如此粗暴地推拒过了,但有的时候,岁月长短并不能决定什么,时运转机也改变不了根本,有些东西是镌刻到骨骸里的。

薛蒙曾经骂他,贱种。

说来好笑,墨燃觉得天之骄子这两个淬毒的字,却并不能伤及他的自尊。

对啊,他原本就是众人口中的贱种,比这更恶毒的话都听得如雷贯耳,还有什么不习惯的。

他最后又回头看了那严合的木门一眼,在围观鬼魅吃吃低笑中,慢慢走远。

嘲笑声,谩骂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难得又是这样落魄无助的场面,和脑海中年久失修的幼年记忆重叠在一起,墨燃走着走着,大抵因为境遇实在太像,令他不由自主地,慢慢回想起了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他们还不在乐坊,而是流落在临沂街头,徘徊在儒风门附近。

那段日子,他至少还有母亲。

母亲疼爱他,不愿意让那么小的孩子出去乞食,就总是把他安顿在荒废的柴房里,自己上街去卖艺,卖唱。

她底子好,凭一柄竹竿,能做竿上之舞,每日便多少总能赚些铜板回来,买一个饼,两碗粥,母子俩分着吃。做娘亲的总想让孩子多吃一些,可是墨燃总是咬了几口就说饼子太硬,粥没有味道,说肚子已经填饱了,不肯再食。

但她不知道,其实每次她叹着气吃掉墨燃“剩下”的那半个饼、半碗粥时,蜷缩在旁边佯作睡觉的稚嫩孩子,都会眯着眼偷偷地看着她,看她吃完吃饱,他才终于放心,即使饥肠辘辘,心里也是安定的。

她也不知道,其实每天她离开,去往临沂东市卖艺后,自己的孩子就会从柴草堆里爬出来,偷偷去与自己隔了两条街的地方讨食。

娘亲在街口悠悠婉婉地唱着,十尺高杆撑起,单薄的身子在上头翩跹。下面铺满了碎石残瓷,若是不慎跌落,这些瓷片都会尽数扎到她的血肉里,但是看的人觉得刺激,觉得新鲜。她就用一条贱命,竭尽全力去博得那些阔少阔太的一笑。

而两条街远的地方,她的孩子在沿街乞讨,在每家每户前和人咧嘴笑着,脸脏兮兮地,说着千篇一律地吉祥话,想讨一点东西吃。可是并不会有,并不常有。

有一日,一个富家少奶奶怀着身孕,嫌闷,心情不好,便在街上闲逛,瞧见了墨燃的母亲在作竿上舞。

她觉得有趣,过去瞧了片刻,就让随扈去跟那跳舞的女人说:“你在地上铺的都是些碎石,破瓷片,这其实也就是装个样子,不够诚意。我家太太说了,要是你愿意把这些碎石破瓷都换成刀子,竖在地上,然后你再跳,我家太太就赏给你十两黄金。”

面对这样苛刻,几乎是要了穷人性命的要求。

这个母亲的反应,居然只是说了一句:“可是我没有钱,我买不起刀子来铺。”

富家太太哈哈大笑,立时命人去铁器铺买了百把尖刀,竖在地面。

“跳吧。”

珠光宝气的女子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兴致勃勃地说道。

周围很快聚了一群看热闹的魑魅魍魉,丝绸和珠翠的光华在日光下灼灼闪耀,他们像扑食尸首的兀鹫,闻到了血腥味,于是一个个伸长着脖子,眼里闪着精光。

“跳吧,跳啊。”

“跳的好了赏你钱。”

“给钱的,给钱的。”

儒风门的地界,最不缺的就是富人,最缺的,就是这样豁出命的刺激与热闹。

那些绫罗绸缎,金银珠玑环绕过来,将持着竹竿的母亲团团围住。围住这个穷困潦倒,衣衫褴褛的女人。

那个命如草芥的女人,就这样带着笑,朝食腐的兀鹫们作着万福,谢过他们的捧场,而后,撑着杆子,燕雀一般轻盈地跃起。

在刀尖之上,用性命,做一曲歌舞。

用性命,讨得欢心。

可是她虽功夫好,落地的时候,却因低头看了一眼那一排排开了刃的刀子,而感到一丝惊惶。于是竹竿偏了数寸,随着众人的惊呼,她落下来——

避过了刀锋森密处,却仍然擦着了边,划破了腿,刹那间鲜血飞溅,惹得一众惊呼。

女人顾不得疼痛,忙仓皇站起,赔着笑脸,低头谢罪。

那些看热闹的人便笑道:“娘子的功夫不到家,还需要再努力啊。”

“就是呀,出来混饭吃,总得有两把刷子,三脚猫的本事可是会路出马脚的。”

有几个人心善,眼角噙着泪花,颇为不忍:“唉,快别说了,你们看看,这可怜姑娘,伤的那么厉害,快去药铺抓些药,敷上去吧。”

女人嗫嚅道:“我没有……没有钱买药……”

那些人一愣,有的叹气,有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珠翠,却不说话,有的则擦擦眼角,似是感怀良多。

“真可怜啊。”

“是啊,是啊。”

“看你日子这么难过,我给你些钱吧。”有个大腹便便的老妇人说着,摸出自己鼓鼓囊囊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把金叶子,捏在手上,然后继续往荷包底下掏,掏出三个铜板,在手上掂了掂,放回去两个,郑重其事地把一个铜板放在了女人手中。

老妇人施舍了她钱财,便名正言顺地淌下了两行泪水,无不慈悲地说道:“姑娘,这是你应得的,快收好了罢。”

女人就握着自己用性命换来的一个铜板,茫然地喃喃着:“多谢……”

多谢……

而那个说要给她十金的阔太呢?早已怒骂着走远。

腿脚流血的女人蹒跚着走过去,想要追上去问她要钱,却被她带着的随扈一把推倒,骂骂咧咧的声音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

“真晦气!”

“太太要安胎呢,怎么就见了血光之灾,这要让老爷听见了,不得心疼死?”

“你还好意思要钱啊,你跳的那是什么东西?也亏你血没溅到太太身上,不然——由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滚!”

女人被重重推搡在地,因为那一家是临沂大户,一时竟没人愿意为她出头。她疼的在地上抽搐着,卑贱的蝼蚁般蠕动着。

没人愿意扶她一把……

没人愿意再解囊而助……

她拿性命作舞,换来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腥臭的铜板。

给她铜板的善女人说,这是她应得的。

她不替自己委屈,可是今天只赚得一个铜板,能买什么呢?只能换到一个不带馅儿的饼子,多碗粥都喝不起,眼下腿伤了,明日就不能跳舞,那她的孩子该怎么办……他还那么小,那么瘦,他又要饿肚子了……

想到这里,她再也受不住,蜷在沙泥间哀哀哭嗥起来,声音嘲哳嘶哑,听人不忍卒听,周围人叹着气,各自都准备散去了。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冲过来一个浑身脏兮兮,散发着恶臭的小孩。

墨燃奔了过来,像困兽般哭喊呼喝着:“阿娘!阿娘!!”

他抱住她。

卑贱的孩子,抱住卑贱的母亲。

像蝼蚁抱住草芥,刍狗抱住浮萍。

女人看到他,眼里闪过惊惶和讶异,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立时不再痛哭,日子已经太难了,每天都像在地狱里睡去,在炼狱里醒来,她不愿意在她的孩子面前露出软弱无助的模样。

她脸上泪痕未干,却匆忙整出一个笑,说:“哎呀,你看你,你怎么来了?阿娘没事,一点点小伤……你看……”

她把手心里揣着的那枚汗津津的铜板塞给他。

墨燃不住地摇着头,小小的脸上被冲出一道又一道水印子。

“够你买个饼啦,去……你去买回来,阿娘在这里等你,咱们回家。”

家?

家是哪里?

那个破败的柴草屋?

还是睡了两天就被赶出来的一个羊圈……

墨燃哽咽道,眼里闪着热火,他说:“阿娘,你坐着,你等着。”

“你要做什么——你可别乱来——”

墨燃冲到旁边,捡起把刀子,稚嫩的声嗓清脆响亮地喊了一声,引得将要散去的众人侧目而观。

“各位伯伯姨娘,公子小姐,请别走!请别走!还有一门绝活,请诸位贵人官人赏个脸,看一眼——”

他自幼体内就有灵气,虽不曾修炼,却也比寻常毫无资质的人强去太多。

墨燃将那结实而锐利的刀锋握在手里,双手用劲,低喝一声,便将那刀子一折两半,扔在地上。

周围的人一惊,围观者里有些修士,更是觉得诧异。

“这小孩儿可以啊。”

“再来一把!”

墨燃说着,这回拿了两把,也是如法炮制,将两柄刀刃一并断去。

“好!!”有人鼓起掌来。

“三把!”

小孩子一把一把地叠起来,刀刃越来越厚,越来越难折断,于是人群复又热闹起来。

“求各位叔伯哥哥,姨嫂姐姐给点赏赐,我再往上加。”

那些人要看热闹,就把最不值钱的铜板往他面前的地上扔。

墨燃就为了这些铜板,加了一柄又一柄的刀,到最后满手是血,再也折不动了。食腐的兀鹫们便就扑腾着黑漆漆的羽翅,各自散去了。

墨燃把那些钱都捡起来,用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走到怔愣含泪的母亲身边。

他笑了:“阿娘,够给你买药了。”

女人的眼泪再也遏制不住,滚滚而落:“孩子……好孩子……让阿娘看看你的手……”

“我没事……”他的笑容灿烂,纯澈,烫疼了她的心。

她一把将他搂紧怀里,不住地哽咽道:“是阿娘没本事,照顾不好你……让你这么小,就跟着受苦受罪……”

“没关系啊。”墨燃在母亲怀里安静地说,“阿娘,和你在一起,我不觉得苦……我会好好的地陪着阿娘,等我长大了以后,就让阿娘过上好日子。”

女人笑了,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过不上好日子也没有关系,只要你安安康康地长大,那就好了……就够了。”

墨燃用力点了点头,忽而又轻轻地说:“阿娘,要是我以后出息了,你就再也不用受委屈了,谁都不能欺负你,方才那些人,我都要让他们过来,一个个地跟阿娘道歉,他们要是不肯,我就也让他们在刀子上跳舞,我……”

“傻孩子,可别这么想。”这个善良温驯的女人摸着他的头发,喃喃道,“千万别这么想,别去恨任何人,阿娘想瞧你成为一个好孩子,答应阿娘,要做一个好心人,好不好?”

那时候的墨燃太小了,像一株幼嫩青涩的秧苗,只消一点点的外力,他便会朝那个方向倾去。他那位文识不深,但心地质朴的母亲做了他的第一盏灯塔,于是那个时候的小墨燃,懵懵懂懂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认真地说:“好。”

他说:“阿娘,我答应你。”

“那,那要是以后,我……我能有些出息,我就造很多很多的屋舍,都给没有家的人住,种很多很多的粮食,都给吃不饱饭的人吃……”他对母亲这样说道,“阿娘,那样就再也不会有人,像我们今天这样了。”

女人出了会神,最后她叹息着说:“那就好了。”

小孩子也跟着点了点头,说:“那就好了。”

他们那时都没有想到,说出这样话语的人,最后会满手血腥,踩着遍地骸骨,在漫天盘旋的兀鹫黑鸦中踏着腥风走来,成为为祸苍生的踏仙帝君。

而为祸苍生的踏仙帝君,也极少,甚至根本不会愿意去再回首这段往事,他再也不会去兑现当年于母亲怀抱里,用稚嫩声嗓,清澈目光,认认真真许下的承诺。

那时候的墨燃因为有娘亲的劝导,哪怕活得再艰难,也从来没有过仇恨,但却多少,总会有些不甘。

日子依旧这样一天天过着,杂耍卖艺,看一次是热闹,看两次是无趣,第三次,便是厌烦了。他们渐渐连一个铜板赏都得不到,只能靠乞讨为生。

墨燃记得有一家富贾巨擘的孩子与他差不多年纪,嘴角有一颗硕大的黑痣,那孩子坐在大院门口,手中捧着个碗,大约是筷子使得还不利索,就拿竹签子戳着里头金黄酥脆的煎饺吃。孩子很挑剔,啃掉里头的饺子馅儿,然后就把外皮吐掉,扔在地上逗狗玩。

他就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旁边看着。

那孩子被他浑身的恶臭和污脏瞎了一条,惊叫起来:“什么人?!”

墨燃就轻轻地问他:“小公子,这个饺子皮……能……能给我吗?”

“给你?我为什么要给你?”

“你……你也不吃,所以我就想问问……”

“我不吃,我们家旺财也要吃啊。”孩子指着地上两条皮毛水滑,一身肥膘的狗,气呼呼道,“狗都养不活呢,怎么可以给你?!”

墨燃就尽力地卖着笑脸,说:“那要是狗吃不下……”

“怎么可能吃不下!它们每日喂红烧肉都不够,饺子皮而已,两口就没了,没你的份,走走走。”

墨燃听到红烧肉,目光落到那两只狗上,忽然觉得那么肥的狗,要是煮来吃了,那一定……

他忍不住对着那两只狗,吞了口口水。

这举动尽数落入了孩子眼里,那孩子先是一愣,而后大惊:“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没有……我只是……”

“你想吃旺财和旺福?”

墨燃惶然道:“不,不是,我只是太饿了,忍不住想想,对不起……”

小公子哪里管他说什么,听到“忍不住想想”,就已骇的变了脸色。

他这样富贵人家的孩子,怎么能理解有人会对着看门的可爱小狗,能想到食物上去呢?他大惊失色,只觉得眼前的人变态又可怖,便大喊大叫起来。

“来人啊!快!快把他给我赶走!”

仆从围过来,不由分说,将墨燃拳打脚踢,他在那些没轻没重的拳脚中尽力多抓了几枚地上的煎饺皮子,紧紧揣在手里,任由别人又踢又赶,也没有松开。

小公子像是吓傻了,手中剩下的饺子也不要了,连着竹签子一起丢在地上,然后跑掉。

墨燃就往那边努力地爬着,瘦小的身躯被打的青紫,一只眼睛也被踢到,痛的睁不开,但伸手抓住那剩下的饺子时,他还是开心地笑了。

还剩了两只呢。

是裹着馅儿的……

一只自己吃,一只给娘亲……

或者两只都给娘亲,自己吃饺子皮就好……

可是他都来不及揣着饺子走,混乱中就有一只家丁的脚踩下来,把他竹签上串着的饺子都踩碎了,酥皮碎裂,肉馅踩成了泥。

他就呆呆地握着那根污脏断裂的签子,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他身上,他不觉得痛,但看着饺子再不能吃,他的眼泪就怔愣流了下来,从肿胀的眼皮缝里,淌到那张脏的看不清五官的小脸上。

他只是想吃一点别的孩子吃剩下的,不要的东西啊。

为什么浪费掉,碎掉,成了泥,也不能属于他。

后来,墨燃成了死生之巅的公子,门派中许多人都逢迎他,追捧他,甚至寿诞之时,还会有根本谈不到几句话的人来给他送礼,祝贺。

那些曾经连个饺子皮都要跪在地上抢的孩子,终于收获了沉甸甸的褒赞和溢美。他站在一堆用心挑选出的贺礼前,心里却生出一丝模糊不清的畏惧来。

他怕这些礼物很快就会不见掉,怕会被砸碎,怕不知哪里能飞来一场横祸,眼前的一切就会和当初握在手里的饺子一样,还没到嘴边,就被踩得稀烂。所以他很快就把那一堆东西里,能用的都用了,能吃的都吃了,实在不能用,不能吃的,他就在弟子房里挖出一小块暗室,把那些精美的礼物都仔仔细细地藏好,每天数一遍,再数一遍。

薛蒙那时候还指着他哈哈大笑,笑话他,说:“哈哈哈,不过一盒临安清风阁小食铺的糕点匣子而已,浪费了就浪费了,你瞧你,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一顿就全塞肚子里了,谁会跟你抢呀?”

那个时候他刚来死生之巅,其实内心深处,还有着莫大的不安。

因此面对堂弟的嘲笑,他也只是咧了咧嘴,嘴角沾着点心屑,然后埋下头继续去拆另一盒糕点吃。

薛蒙很惊奇:“你胃口好大,不撑吗?”

他只顾着吃。

“……实在吃不下就别吃了,我每年过寿诞,都能收到好多糕点,哪有都吃掉的道理……”

墨燃脸颊塞得鼓鼓囊囊的,他吃的太急,其实有些噎住了,湿润漆黑的眼睛望了对面的少年一眼。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幼时遇到的那个小公子,可以肆无忌惮地挑剔着,把煎饺的馅儿吃掉,皮子都拿去喂狗。

薛蒙也是这样长大的吧,所以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吃不掉就丢掉”“没有人跟你抢”这种话。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羡慕他们。

如今他终于也成了可以锦衣玉食的名门公子,理应舒舒坦坦,肆意挥霍。

可是他不敢。

他最后做的,也只是抓起旁边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水,把噎着的点心咽进胃里,又继续硬撑下去。

再后来,他成了踏仙帝君。

神州四野,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那个时候,美人,美酒,美食,金银珠玑,华翠宝器,都会有五湖四海的人,络绎不绝地给他送过来。

有一天,临沂来了一户铜矿巨商,说掘矿时得了一块极为难得的万年火玄玉,要呈送给踏仙帝君。

这种拿着宝物来求个一官半爵,或者求个荫蔽照拂的寻常人实在太多了,墨燃其实没什么兴趣理会。

但那天,恰巧楚晚宁病了,寒症。墨燃皱皱眉头,想着火玄玉最能驱寒,不如早点把那病秧子救得鲜活了,省着整天躺在床上,看着就晦气碍眼……于是就那么鬼使神差的,接见了那个来送宝物的富商。

那商人和他差不多年岁,生的微胖,嘴角下头有一颗硕大黑痣,带着毛。

墨燃坐在巫山殿的宝座上,修长双手交叠,指尖点着下巴,默不作声地瞧着他,直把那肥腻的商人看得腿脚发软,汗湿背心。

半晌才打着哆嗦,嘴唇抖动,忽地噗通一声跪下来,连连磕头,嗫嚅着:“帝君陛下,小民……小民……”

他小民了半天,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肥大的身躯在融着金丝线做成的衣衫下头,簌簌抖动着。

墨燃忽然笑了。

哪怕和这个人只有一面之缘,他也不会忘记。

那年辉煌气派的富庶宅邸前,那个嘴角有黑痣的小孩子,以一种墨燃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的奢侈做派,吃着那一碗竹签戳起的金黄饺子。油汪汪的嘴角,油汪汪的酥皮。

他微笑着说:“你知道吗,你家的煎饺特别好吃。”

虽然他根本没有尝到,却惦念了半辈子。

墨燃坐在宝座上,看着下面那个人由惶恐到惊愕,由惊愕到茫然,又由茫然变为献媚,口中念念叨叨地讨好着自己,说马上就把自己府上的厨子请来死生之巅,赠与踏仙帝君。

那一刻,墨燃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清醒地认识到,原来这世上有很多人,宁愿跪着去舔强者的鞋面儿,也不肯低下头,去给予弱者一点点的怜悯与善意。

墨燃摇了摇头,努力把脑海中这些往事甩掉。

他其实已极少回去回忆过去的这些事情,那是他的软肋,他不想再要。

可是挨家挨户询问,挨家挨户被拒绝的情形和过去是那么像,不由地就解开了脑海深处的枷锁,让他暂沉于漆黑的往事之中。

他有些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

他想,原来自己年幼时,是曾答应过母亲,“不会去记恨”,答应过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么……

他却没有做到。

到最后,害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待他好的人,害死了楚晚宁,害死了自己的师尊。

楚晚宁……

墨燃想到他,心底便是一阵疼,他下意识地从怀里摸出绘着楚晚宁肖想的那张薄纸。纸已经有些皱了,他抿着嘴唇,不做声地默默抬手,想把纸张抚平,可是手一摸上去,血就黏在了上头。

他几乎是立刻惶惶然地收了手,怕把画像弄脏了,不敢再去碰。

从第五街走到了第三街,他继续不甘心地一个一个问着,可那些鬼怪都说“没有见过画像中这样的男子”。

他一个人在无极长夜里走着,夜色那么浓,那么长,好像再怎么努力地行走,也永远无法行至破晓时分。墨燃终于走得有些累了,他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实在是有些支持不住。赶好瞧见牙子口有一家云吞摊子支出来,有人在卖宵夜,他便去买了一碗,趁人不注意悄悄吃进肚子里。

鬼界的食物都是冰凉的,连云吞都不冒热气。

墨燃把引魂灯拿出来,兜一勺子,往引魂灯前递:“师尊吃不吃?”

师尊当然不会有反应。

墨燃就自己吃了,边吃边道:“不过你一向不喜欢云吞,你就爱吃甜的。回头我寻到你,咱们回去了,我天天给你做糕点吃。”

寂静夜色里,一个人伴着一盏灯坐在孤寂的夜宵摊子前,晚风沙沙的,偶有几片枯叶打着卷儿追逐而过,地府在此时竟也显得很安宁。

“桃花糕、桂花糖、核桃酥、云片儿糕……”他一样一样和魂灯掰数着,好像楚晚宁听到了,就会愿意搭理他似的,数了一会儿,墨燃苦笑,“师尊,你的另一个地魂,到底在哪里呢?”

青年修长的手伸出,轻轻摸了摸引魂灯的绸面,就像他三十岁那年,楚晚宁死了,他抱那尸身在怀里,出着神,发着愣,他说“楚晚宁,我好恨你啊”,却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脸。

“娃儿,刚来这里吧?”

忽然,一个破锣似的嗓音响起。卖馄饨的老头老眼昏花,摸索着坐到他身边,他应该是寿终正寝老死的,一张黝黑的面孔像荒漠中的胡杨木一般干瘪皱缩。他从寿衣里摸出一杆烟,咬在嘴里,而后带着老年人独有的慈祥和多事儿,挨过去与墨燃聊天。

墨燃吸了吸鼻子,回头笑了笑:“嗯,第一天。”

“是啊,瞧你眼生的很。问一句,怎么年纪轻轻就走了呢?”

“走火入魔。”

“哦……”老头子嘬着并没有火的烟,“是位仙君呐。”

“嗯。”墨燃点点头,看了看他,并不怎么怀着希望,但还是掏出怀中的画卷,说道,“老伯,我想寻个人,这位是我师尊,也是不久前下来的。不知道您有没有瞧见过他?”

老伯接了画,佝偻着凑到灯下,眯着结着阴翳的眼珠子,慢慢地打量着,打量了很久。

墨燃叹了口气,想把画收回来:“没事,我问了很多人,您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是这么……”

“我见过他啊。”

“!”墨燃一惊,几乎瞬间激动地血液奔踏,忙拉住他,“老伯,您见过他?!?您、您不是看错?”

“没看错啊。”老头子盘腿坐在条凳上,抠了抠脚,“长这个模样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跑不了,就是你师尊嘛。”

墨燃已经站起来了,觉得突兀,又朝老人拜了拜,抬头恳切道:“老伯指点我。”

“哎呀,小娃娃不用这么客气。大家做了鬼,转眼就要再去投胎了,上辈子能有的记忆,也就只剩十年八年可以留。老头子儿子去的早,见你们娃娃都心疼。”他擦了擦眼泪,又用袖子捻了次鼻涕,这才道:“前头第一街,那个特别气派的宫殿,你瞧见了吧?”

“瞧见了,师尊在那里?”

“对咯,就是在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

“是第四鬼王的别宫。”老头子叹了口气,“四鬼王不住在这里头,但却特意让手下在南柯乡修了个行宫,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搜罗阴曹地府的美人,都软禁在里头。四王性主淫,每过一阵子,他就亲来宫里挑选侍妾,男女不忌。选上的被他直接带去地狱四层,若是没有选中,据说就赏给手下玩弄,唉,你说这世道——”

他话没说完,就见得身旁的小仙君已是火烧火燎地抱起旁边的灯笼,如同狼犬一般闯入茫茫夜色中。

老人愣了一下,随即有些羡慕,他慢吞吞地喃喃道:“年轻就是好,跑的真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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