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长老出关,自然值得全派庆贺。但薛正雍知道楚晚宁不喜欢热闹,嘴又笨,因此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他都事先安排了妥当。楚晚宁本来还怕晚宴上会有些尴尬,但后来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薛正雍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但却有着玲珑心思,把场面拿捏得很有分寸。他当着所有长老、众多弟子的面,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但说的不多,不显得煽情,反而很打动人。只有禄存长老比较没眼力,笑着喊了声:

“玉衡,今日喜庆,你怎么还冷着张脸?你也说几句吧,这里有些新入门的弟子,还从来没有见过你的面呢。”

薛正雍就替他拦着:“禄存,玉衡要说的,我都帮他说掉啦,你非得拉着他再讲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那可不一样,多少也得讲两句嘛。”

“可他——”

“无妨。”薛正雍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清清冷冷的低沉嗓音打断,“既然有新来的弟子,我就讲两句。”楚晚宁说着,从坐席上站了起来,他环顾了一圈孟婆堂,熙熙攘攘几千个人都在看着他。

但是墨燃还没有来。

楚晚宁想了想,道:“南峰红莲水榭,多机关兵甲,为防误伤,请诸位新入门的弟子,无事莫要擅闯。”

众人陷入了沉默。

禄存忍不住道:“……讲完了?”

“讲完了。”

楚晚宁说着,垂眸低首,拂袖落座。

众人陷入了更漫长的沉默。

新来的弟子们大多都在思忖,他们心想,死而复生,隔世五年,这是凡人会有的经历吗?再怎么也该讲一讲自己心里头的感受,或者致谢自己的救命恩人,诸如此类。

可这个人怎么跟在宣读教条似的,丢了这么一句话就完了,这也太没诚意了点儿。

而年纪稍大的弟子们忍不住轻笑起来,好几个人都在跟旁边的同伴耳语道:“是玉衡长老,没变。”

“还是话那么少。”

“噗,是啊,脾气差性子急,除了脸好看,哪儿哪儿都不行。”反正人多口杂,隔了远了楚晚宁也听不到,有人这样戏谑道。众人说着相顾而笑,复又去看坐在薛正雍旁边的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

筵席开了,除了麻辣鲜香的川菜,还有许多精致的糕点,摆盘灵巧口味清甜的江南菜,热热闹闹摆了一桌。

薛正雍又开了百来坛上佳的梨花白,分至每桌,琥珀色的酒液被豪放地斟了满盏,楚晚宁正在吃第四个蟹粉狮子头,忽然一个深口大海碗“当啷”一声放在他眼皮子底下。

“玉衡!喝一杯!”

“……这是一碗。”

“哎呀管它是一杯还是一碗,喝了!你最喜爱的梨花白!”薛正雍浓深的眉眼被喜气染得精亮,“要说你的酒量,我薛某人第一个服气!真是千杯不倒!万杯不醉!来来来——这第一杯,我敬你!”

楚晚宁便笑了,他端起大碗,和薛正雍铿锵一碰。

“既然尊主这么说,这第一碗,我喝了。”

说罢一饮而尽,将碗盏翻出来给薛正雍看。薛正雍大喜过望,眼眶却又有些红了:“好、好!五年前,你问我讨要窖里的一坛子上品梨花白,我那时不肯给你,后来心中后悔的很,我以为再也……再也……”他声音渐轻,忽而仰起头,长吁一口气,复又朗声道,“不说了!说这做什么!以后你要喜欢,整个酒窖的梨花白都归你!我管你喝一辈子的好酒!”

楚晚宁笑道:“好,赚了。”

这边正说着,那边薛蒙和一个人在角落里窸窸窣窣说了半天,忽然薛蒙拽着那人挪了过来,两人齐齐在楚晚宁跟前端正行了一礼。

“师尊!”薛蒙仰起头,一张青春年少的脸器宇轩昂。

“师尊。”那人也抬起头,端的如芙蕖出水,轻云出岫,不是师昧又是谁?

师昧愧然道:“弟子今日在无常镇的坐医堂里头义诊,脱不开身,到这时候才来谒见师尊,实在有愧,请师尊恕罪。”

“……无妨。”

楚晚宁落下眼帘,仔细端详了师昧一阵子,脸上虽然淡淡的,但心里忽然生起了一种令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失落。

这个墨燃最喜爱的人,出落的未免也太过风华绝代了。

如果说五年前,师昧还是个美人胚子,那如今,彻底长开的他就如未央长夜里盛开的一束昙花,嫩绿的花萼再也藏不住里面的莹白,芳菲颤悠悠地探出来,映得周围一切黯然失色。他有着一双顾盼生情的桃花眼,里头春水细软,不盈一握。鼻梁的弧度极为柔腻,增一分则太凌厉,减一分又太羸弱,嘴唇嫣红饱满,犹如浸过清露的樱桃,吐出的字都是鲜甜柔软的。

“师尊,徒儿很是想你。”

他极少这般露骨地表述自己的情绪,因此楚晚宁不禁怔忡,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师昧眼眶红红的,极是情深意动,倒让楚晚宁生出一丝惭愧来。

他为何要与师明净吃醋?自己虚长晚辈们那么多岁,居于尊位,他凭什么要和师明净吃醋?

这样想着,楚晚宁点点头,淡然道:“都起来吧。”

得了准允,两个徒弟都站了起来。

……

楚晚宁原本已抚平了心绪,然而瞥了师昧一眼,忽的愣住。

“……”

师昧比薛蒙高啊?

这个比较让楚晚宁有些呛到了,咳嗽两声,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高了还不止一点点。

可是这样,师昧的身段就更好了,肩宽,腰细,腿长,柔中带钢,说不出的细腻优雅。发身抽条的他,哪里还有少年时弱不禁风的模样。

楚晚宁脸色又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他觉得自己输得有点儿惨。

但是……罢了。

反正他对墨燃的心思,到了死都没有说出口,以后就更不可能说出口了。至于墨燃,那家伙追着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却都没有看出自己喜欢他,以后,也更不可能看出来。

他们俩就做一辈子师徒,情谊深厚,也未尝不可。

其他的,强求不来,便就算了吧。

薛蒙忽然红着脸,拿胳膊肘捅了捅师昧,使了个眼色。

师昧无奈,轻声道:“真的要我去?”

“对,你去比较合适。”

“可这些东西五年来都是少主你准备的……”

“就因为都是我准备的才尴尬,你去,何况其他一些不是你今天带回来的吗?”

“……好吧。”师昧叹了口气,他拗不过薛蒙,只得从薛蒙背在身后的手里接过一只硕大的酸枝木椟,双手捧着,走到又坐下来吃蟹粉狮子头的楚晚宁面前。

“师尊,少主与我……这五年间备了些礼物,都是些……小小心意,还请师尊笑纳。”

薛蒙在后头听着,脸愈发红烫,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双手抱臂于胸前,状似悠闲地扭过头去,佯作忽然对孟婆堂的雕花梁柱起了浓厚兴趣。

别人送的礼物,照理说当面拆开是有失礼节的,但楚晚宁作为他二人的师尊,并不愿意收一些过于贵重的东西,因此想了想,问了句:“是什么?”

“是……四处买来的一些小玩意儿。”师昧冰雪聪明,又哪里会不明白楚晚宁的心意,于是道,“都不值什么价钱,师尊要是不放心,回去打开来瞧瞧就是了。”

楚晚宁却道:“回去与现在也无甚差别,开了。”

“不不不!!别打开!”薛蒙愣了一下,连忙扑过来要抢。

楚晚宁却已经把盒子打开了,末了还淡淡望了他一眼。

“跑这么急,你也不怕摔着。”

薛蒙:“……”

那里头果然塞了满满当当,都是些零碎有趣的小物件,有一些刺绣精致的发带,别具匠心的束发环扣,鬼斧神工的玉带钩,楚晚宁随手拿起了一瓶安神宁心的丹药,烛火之下,寒鳞圣手的纹章熠熠生辉。

这一盒东西,价值连城。

楚晚宁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抬起凤眸,瞪了薛蒙一眼。薛蒙的脸更红了。

薛正雍在旁边看得好笑,说道:“蒙儿既然有心,玉衡,你就收下吧。反正其他长老都给你备了礼,价值也都不轻,多一份也没什么。”

楚晚宁道:“薛蒙是我徒弟。”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愿收徒弟这么多东西。

“可这都是我五年来,看到的合适师尊的东西!”薛蒙一听他这样说,急了,“我用的都是自己赚来的银两,没有花半分爹爹的钱,师尊,你要是不收下,我……我……”

“他会难受,会睡不着觉。”薛正雍替儿子说,“没准还会闹绝食呢。”

楚晚宁:“……”

他实在不知怎么和这父子俩对话,于是又低头去看那盒子,忽然瞧见一堆东西里头,躺着另一个更小的木盒。

“这是……”他把它取出,打开看到里面躺着四个泥塑娃娃。

他有些不明白,掀起眼帘,看了薛蒙一眼,却见薛蒙满面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瞧见楚晚宁在看他,连忙低下头去,好俊一个男儿,硬是和个毛头小子似的,被师尊盯得低眸垂首,说不出的羞赧。

楚晚宁问:“这是什么?”

薛正雍也好奇:“拿出来看看。”

“不……要……”薛蒙扶住了自己的额头,无力地喃喃。但自己老爹已经高高兴兴地把四个小泥人都摆了出来。那四个泥人捏的歪歪扭扭极是丑陋,除了一个高一点,三个矮一点之外,几乎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区别。这手笔,一看就是出自薛蒙的没跑了。

要知道薛蒙最初是想和楚晚宁学机甲术的,结果学了一天,楚晚宁让他改修了刀法,没别的原因,就因为这小子一个下午在红莲水榭什么都没做成,倒是拿着锉刀差点拆了机甲房。

以这样的“蕙质兰心”去捏泥人,也实在是苦了他了。

薛正雍抓起其中一个泥人,颠来倒去看了看,没看懂,问儿子:“你做的这是个啥?”

薛蒙倔强道:“随、随便做着玩的,没啥。”

“这黑漆泥人捏的真不好看,还是那个高一点的比较漂亮,刷的是白漆。”薛正雍嘀咕道,大拇指摸了摸小人的脑袋。

薛蒙道:“别摸!!”

可是已经迟了,小人开口说话了。

“伯父,别摸。”

薛正雍:“……”

楚晚宁:“……”

薛蒙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巴掌,胳膊挡着眼,都不愿意看。

薛正雍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哈哈大笑:“哎哟喂,蒙儿,这是你捏的燃儿?这也太丑了吧哈哈哈哈哈。”

薛蒙怒道:“那是因为他本来长得就丑!你看我捏的师尊!多好看!”他说着,涨红脸指着白漆小泥人。

白漆小泥人被他的指尖扫到了脑袋,发出一声冷哼,说道:“不可放肆。”

楚晚宁:“……”

“哈哈哈哈哈哈!!”薛正雍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个好,这个好,你还放了些灵音絮在里头吧?这小东西学玉衡说话的口气,还真挺像的,哈哈哈哈!”

楚晚宁拂袖道:“胡闹。”

但还是把四个小泥人都轻轻地拿了回来,放回了盒子里,摆到了自己身边。这过程中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得很是淡漠平静,只是当他再抬眼时,眸底却有些未褪色的温柔。

“这个我收下了,其余的你拿回去,这些东西你也用的到,师父不缺。”

“可是……”

“少主,师尊让你拿回去,你就拿回去吧。”师昧笑着,小声劝他,压低声音道,“反正少主最想送的,不也就是这盒小泥人吗?”

薛蒙的脑袋简直都冒烟了,他气恼地瞪了师昧一眼,踢了踢脚,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薛蒙这个人,从小被捧的很高,从没有过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什么事是不能做的,因此他表达喜恶的方式往往很热烈,很直白。

楚晚宁因此觉得他很难得,这种率然是自己从来都没有的,是薛蒙最难能可贵的宝贵品质之一,他有些羡慕。不像自己,从来都是个不坦诚的人,心里很是思念,嘴上却说不挂怀。

重生归来,虽好了些许,但也就这样了,不会变的多厉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觉得自己大概用整个后半辈子来改,也改不了太多。改多了,大概他也就不是他了。

筵席到了快散的时候,墨燃依旧没有归来。

楚晚宁其实心里闷的厉害,却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虽然他真的很想问薛正雍,想问问墨燃今日那封信究竟是怎么写的,想问问薛正雍能不能知道墨燃究竟到哪里了。

但他捏着酒盏,喝了一杯又一杯,指节捏的苍白,酒都烧透了肺腑,也没有把他的心烧得热络,热络到足以鼓足勇气,扭头去问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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