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银镯破裂,响起一声遥遥凤啼,火舌在王夫人身后笼成莹莹雀羽,刹那间红光迭起,烈焰冲天!那凶煞暴躁的灵流犹如熔岩奔,涌吞噬万物。

她站在火里,抬起素手纤纤,那只手中立即有大片流火聚集涌入,盘斡掌中,嘶嘶作响。

“怎么回事?!她不是灵力薄弱吗?”

“薛正雍娶的明明是个学不来法术的女人……她、她到底是怎么了?!”

薛蒙几乎是悚然地:“娘?!”

姜曦亦上前一步,厉声道:“初晴!快停下!今日之事,你又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已经许久没有人唤王夫人闺中小字了,她被烈火映红的眼瞳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很快便消殇不见,她看着姜曦:“姜掌门,我若不做到这一步,你们会退吗?”

“……”

“会放过死生之巅,放过薛蒙吗?”

姜曦咬牙道:“你先停下,其他一切都可以再说。”

王夫人摇了摇头:“我已被你们挖了一次心,我已躺在丹心殿前死去,没有第三次了。”

“初晴!”

“姜掌门,到此为止了。”

凤凰长啸,王夫人的衣摆猛地翻飞乱舞,眼瞳渐渐爬上血红颜色。有眼尖的人发现她腰际处开始散发出橙红色的强光,透衣而出,不由惊呼道:“那是什么?!”

姜曦暗骂一声,回头朝所有人喝道:“都下山去!”

“可是事情还没有了结,薛蒙还……”

“想死你就留着!”姜曦怒道,“这是孤月夜的凤凰天火!!你们要不要命了?!!”

一听凤凰天火四个字,几乎所有人都在刹那间面如土色——孤月夜高阶女弟子在腰际刺下凤凰文身,于危难时可引爆凤凰天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是知道归知道,却从来没有人亲眼见到过这种邪火。

因为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少则毕生修为,多则性命堪忧。

一众修士急急慌慌如丧家之犬,涌出丹心殿,争先恐后地朝着山脚下御剑而去,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大殿内霎时不剩几个人留着。

姜曦还没走,他束发的帛带在风中猎猎翻飞,回眸望向王夫人:“……你的灵核根本承受不住。”

他几乎是有些不解的,眯着褐色的眼瞳。

似是愤怒,又似悲伤。

“你那种暴虐灵核,点凤凰天火?你护得了你儿子今天,但之后呢?”

“我若不爆天火,便连我儿今日安平都无法相护。”王夫人身上的火焰越积越烈,这种邪火一旦点燃,势必爆发,无法熄灭。

她走上玉阶,站在薛正雍生前笑嘻嘻站过无数次的地方,赤红的眼眸扫过殿内死生之巅的所有弟子与长老。

“诸位同门。”她敛衽一礼,“正雍生前与我,都已信燃儿临别时所说真相。今日众门相逼,天音阁行事诸多蹊跷。诸君看在眼里,是非黑白,想来心中已有计较。”

众门人愀然,一双双眼睛都望着这个昔日柔若荑草的女人。

星火在她的衣袍上溅落华光璀璨,斑驳碎影。

“死生之巅立派二十余年,未伤无辜,未行不义,哪怕遭毁谤诬陷,亦心中不愧。然而我一力单薄,不能申明真相,还归公道。今日别去,所托有三,望诸君念在昔日情谊,不吝相助。”

众弟子纷纷垂眸含泪道:“悉听夫人吩咐。”

薛蒙则哽咽着喃喃道:“娘……”

“凤凰天火爆裂后,至少三日不熄,旁人无法近前。第一件事,我希望诸君保全生息,暂离死生之巅,各自谋生。”

“这……”

贪狼摇头道:“宁守门派亡,不做走狗散。”

王夫人闻言笑了笑,说:“这不是走狗散。昔闻儒风门南宫长英仙长有一句话,所言甚是。”

她看过殿内的所有门徒与长老,就和以往任何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样,那赤红的目光此刻忽然便成了温柔流水,潋滟流光。

“南宫长英曾言,无论儒风门立派与否,只要世上仍有人守着‘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其门不亡。”王夫人顿了顿,说道,“我拾他牙慧,今日也想说的,也是一样。”

“夫人……”

“诸君离去,待真相大白,一切皆有定论时,若仍有心,亦可归于此地。”

殿内一时无人多言,唯有年幼的弟子们悲伤饮泣,泪湿重衫。

王夫人道:“第二件事,是请诸君莫要与燃儿、与玉衡为难。我信他二人行事是有苦衷,也信燃儿所言并未虚假。”

以长老为首,众门徒纷纷低头,沉声道:“死生之巅门人,绝不与墨公子,玉衡长老为敌。”

“那,第三件。”王夫人叹了口气,“我恐时空生死门如燃儿所说,不日后将会开启,届时……”

她顿了顿,似乎一时不明白自己的坚持究竟是对是错。

但还是慢慢说了下去:“届时还望诸君,多多相互修真界百姓。”

贪狼脾气骏烈,此刻不由怒道:“那些反咬一口的畜生,又有何可护的?!”

“夫人方才不在,根本不知道那些人的嘴脸有多恶心!”

“下修界那么多人,走狗有,恶人有,善意未必终会得到回报。”王夫人轻声说,“可是正雍当年立派,并非是为了得到赞誉与感激,而是为了不愧对自己的一颗真心。”

她的眼瞳越来越猩红,腰际的凤凰文身也越来越明亮。

王夫人站在冲天炽烈的火光里:“诸位,这红尘何其广大,公平二字实在太过虚渺。但即便如此,行我仗义,端我丹心,仍是我辈尺寸之身可行之小事。”

她合上眼,轻轻叹息。

“所以,如果死生之巅因为那数十个叛徒、因为蒙受了不公,变得一蹶不振,自此视众人性命于不顾,成为第二个儒风门……那才是正雍最痛惜的事情。”

“我们改变不了恶,也没有一双看破人心的眼。但至少可以做到,别让恶意和仇恨改变我们。”

王夫人最后微微笑道:“愿诸君此生,一片丹心,永志不改。”

话音落,焰欺天。

凤凰天火的封印终于彻底解开了,王夫人看似羸瘦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涌淌出强悍力量,霎时间一股热浪焰流如同山洪决堤,自丹心殿砰地奔出,浩浩汤汤汹涌向前——

青天殿,舞剑坪,孟婆堂,奈何桥……两座山峰,一池江流,霜天殿,红莲水榭……

刹那间,尽数被灵火所笼罩。

这些火焰能识主人意志,对于死生之巅一草一木,皆是裹挟而不烧,就像此刻还立在殿内的那些长老和弟子,虽陷于火海中,却并未被天火灼伤。

王夫人道:“走吧。”

没有人动弹。

她便叹气,又催促众人:“走吧,还傻站着做什么?快都走吧。”

反复多次,才陆陆续续有人低着头,慢慢离去。丹心殿渐渐空旷,到了最后,唯剩薛蒙与姜曦二人。

姜曦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欲离去,王夫人却唤住了他:“等一下。”

“……你还有身后事要交代?”

火光中,王夫人脸上的神色瞧起来并不那么真切,时明时暗,时冷时暖。她踌躇良久,似乎在受着某种心底的煎熬,最后她闭上眼,把心一横,轻声道:“师弟,你近前来,我有句话,要与你说。”

此言一出,薛蒙和姜曦都是怔愣。

薛蒙实在想不到王夫人究竟有什么话,竟需在这个时候单独告诉姜曦的。而姜曦显然也这么认为,他微微眯起眼瞳,不曾动弹。

他与王夫人虽是同门师姐弟,但后来分道扬镳,已是多年没过私下会面。再加上薛正雍新丧,自己亦是声讨死生之巅的一员——要说提防,他不是没有。

姜曦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

“你我之间,也没有什么不能讲给别人听的。”

王夫人见劝不动姜曦,便转头对薛蒙说:“蒙儿,你先下山去。娘有几句话,只能说与姜掌门一个人知道。”

“娘……?”

“快去吧,这件事与你无关。”

薛蒙脸上脏兮兮的全是血污,眼泪流下来,冲出一道又一道的印子,他狼狈地抹着面颊,哽咽道:“我不想走……你们都在这里……我哪儿都不想走!我只想和你们在一起……”

“你若不想走,便去霜天殿等着。”王夫人叹息着,“待娘把事情与姜掌门说完了,就带着你爹过去。”

“……”

王夫人此刻的脸色已经非常差了,嘴角亦有血迹渗出,她颦眉轻咳,轻声道:“蒙儿听话……”

薛蒙不住地摇头,以手抹泪,却也知道母亲此刻爆了凤凰天火,亦是命不久长,自己不该违逆她的心意,糟践她最后的时间。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偌大的丹心殿内,到头只剩了孤月夜这同门师姐弟两人。

薛蒙走后,支持着王夫人的那最后一口气就此散去,她颓然跌坐于华座上,再也没有了方才强自镇定的模样。

她望着眼前的台几,愣了很久很久,泪水顺着羊脂软玉般的面颊簌簌淌落,而后便开始剧烈地咳嗽,呕血。

姜曦立在原处,他见王夫人咯血,似乎想上前,但最后仍是没有动弹。再过一会儿,他道:“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你想说什么。”

王夫人咳得厉害,一时答不出话来。

姜曦见状,眉心紧蹙,阴郁着脸道:“你因当年修炼一事,灵核日趋暴虐,后来连继续修习法术都困难,何况引爆凤凰天火?这会要了你的命。”

王夫人缓过气来,睫毛濡湿,看着台几,眼神有些茫然:“是,我知道。”

火海如潮,淹及了他们却烧不到他们。她与姜曦之间,宛如隔着一重猩红色的海。

“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

“你若无事,我便走了。”

姜曦等了片刻,见她仍垂目不言,终失耐心。

他转身欲走,却听到轻轻的一声。

“师弟。”

烈焰飞舞,如红尘滚滚。

“你是很瞧不上蒙儿吗?”

她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姜曦心中竟隐有不安:“什么?”

“你在儒风门第一次见他,就与他吵了一架。若非我随后来了,只怕你就要与他动手。”王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师弟,他性子确实不算太好,但请你看在他与你年轻时这般相似的份上……不要与他计较。”

姜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侧过脸,问:“你什么意思?”

王夫人没有立刻回答,这片岑寂如滚滚雷云覆压在二人上端,仿佛随时都会暴雨滂沱,天地色变。

在这沉默中,姜曦蓦地想起了自己青年时的一段往事,他心跳激烈,可脸上的神色却愈冷。他不吭声,指捏成拳,等着王夫人开口。

“薛蒙……”

王夫人轻声叹息,却如紫电裂天,惊雷破空——

“薛蒙,他其实与你很像。师弟,你明白吗?”

哪怕心里有那么些预知,但当真的听到这话时,姜曦脑内还是嗡的一声,思绪霎时一片空白。

谁与他像?

薛蒙?

那个每次见到他都暴躁无礼,令他鄙薄到骨子里的后生?

荒唐……

大殿内死寂,姜曦咀嚼着她的意思,那些尘封的真相犹如玄冰皲裂,层层破开。姜曦面上纹丝不动,但血却已凉透。

他几乎是有些栗然,又觉得极荒谬。

他蓦地回身,紧盯着王夫人的脸,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是他知道绝无可能。那句话虽轻,可是一字一顿,清晰如水,透过熊熊烈火向他奔袭而来。

在他眼前,成了骇浪惊涛。

“姜夜沉。”王夫人慢慢地,抬起湿润的睫毛,一双黑瞳望着他,“薛蒙,他是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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