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了。从立秋起,雨就下个不停。

张宪薇看着窗外的秋雨,对良缘说:“最近夜里小心窗户,不能让冷雨刮进贞儿的屋子。”

“嗯,我一会儿再去交待她们一下。”良缘给她倒了一杯红枣茶,“太太喝这个暖一暖吧。”

她把杯子拿在手里暖着,想着昨天晚上李显跟她说的话。

贞儿已经大了。虽然是去年才定亲,但是家里人对她的态度都不一样了。李显现在每天都会问好几遍贞儿的事,自从天气变冷后,他对她说起过不能让贞儿生病。

“贞儿屋里才一个大丫头?我记得。”他昨天晚上说。

“对,一个也够她用了。老太太当年才用两个丫头呢。”她道。

“贞儿是姑娘家,屋里只用一个也太少了。”他好像刚刚想起来,“你身边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柳家的。咱们家现在比老太太那时好多了,你这边再添两个,贞儿那边添一个。”

“我可用不了三个。”她笑了,三个丫头,屋里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家里现在的事几乎都交给赵氏了,除了大账她会看一眼外,别的什么都不管,三个丫头弄来白吃饭吗?

李显好像想方设法也要给贞儿添丫头,过了一会儿他又想了个理由:“贞儿没用奶娘,从小就是你带着的。这已经委屈她了,多添一个也不算什么,算下来还是不够用的。”

她把贞儿屋里的丫头轮过来排了一下,柔萍是她给的,柔筝是贞儿用的最习惯的,柔绡不算数。“干脆把贞儿屋里的柔筝提上来,再给她挑两个合适的小丫头。”

到贞儿出阁应该还有五年左右,现在挑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先教着,五年左右也够给她配上一些人了。有不好的也能尽早看出来。

“就照你说的办吧,贞儿日后出门用得着的人多,不能拘束了她。”他道。

他的话也有道理。贞儿日后嫁到曹家,身边肯定不能只有一个大丫头顶用。倒不如先把几个小丫头的人头都添满,等到时候直接提上来也行。

“你身边也要再多放一个。柳家的年纪大了,她侍候你是尽心,但还是不如年轻的顶用。”他道。

“都听你的。”她说。以为话就说到这里算完了,结果他停了一会儿,突然说:“最近天冷,小心别让家里人生病了。贞儿最近如何?夜里雨大,她那边的屋子漏不漏雨?我记得她住的那个厢房还是李单兄弟搬过来那年的前一年修的。”

今天晚上他怎么总想着这些琐事?

她不解道:“是啊,不过这个院子是新盖的。刚刚十年,又修过一次,都是好好的。”

“嗯。”他似乎在斟酌着话要怎么说,“……朱氏还病着?”

话题怎么又绕到那边去了?

“嗯,好几年了,天一冷就犯,等雨停了兴许就好了。”她道,等着他下面说什么。是想再给朱锦儿换个大夫?

“她这病也有些年头了。”他喝了口茶,道:“马上就要过年,我想着先把她挪出去。免得临到要过年了,家里人再生病了就不好了。”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他昨天晚上的话是认真的?张宪薇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滋味,高兴?兴灾乐祸?都没有,反而有些……难过。

当年,就是在过了年后,朱锦儿病重,大夫说只是在熬日子了,让他们家准备后事。

离现在还有四个月。

虽然她一直病病歪歪的,也有五、六年李显没理过她了,就像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张宪薇没有让人糟蹋她,请医问药从无懈怠,也没有可惜银子。良缘以前挺恨她的,连称呼她也只是‘那边的’。可上次她去送药,回来也叹道:“可怜啊。”

是挺可怜的。

一直病着,都没了人形。身边只有丫头侍候。李显不管她,李克也不去看她,赵氏更是早就把她忘到脑后了。

“上次……她说想看看小少爷呢。”良缘试探道。

朱锦儿想见见赵氏生的儿子,可是现在早不是以前了。李显和李克她都见不着,结果只能来求她。

“……问你们大奶奶去吧。”张宪薇虽然可怜她,但也记得那是赵氏的儿子。赵氏现在只把李真看成眼珠子,如果她想见李克,赵氏倒是能替她传这个话,就是张宪薇说了也不会有事。但她想见李真,赵氏却未必愿意。

良缘去见赵氏后,果然赵氏当面是答应了,回头就让李真‘生病’了。这一病当然就不能见外人去,在屋里养吧。

朱锦儿只是姨娘,虽然她生了李克,但这个儿子却不能算做她的,赵氏生的李真也不是她的‘孙子’。让她见是情份,不让她见了应该的。

可她现在跟谁都说不上情份了。

赵氏厌恶她,张宪薇也厌恶她,李克大概是把她忘了,李显……把她抛到脑后了。

现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人管她了。

张宪薇放下茶杯,良缘一直在小心翼翼看着她,问:“太太,是不是有什么事?”

“老爷说……”她道,“说……想把朱氏挪出去。”

良缘手上还拿着针线,一针插到手指上:“现在?她病成这个样子,挪出去那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她的心里也不安。明知道她这样出去是死路一条,她怎么忍心……?

虽然几个月后可能就是她的死期,但现在挪出去的话,她不可能在外面熬上十天。

良缘也不绣了,她把针线收起来后就去给朱锦儿收拾东西。首先是炭和被褥这些保暖的东西,然后是她能用得着的各种药材。

晚上,李显回来吃晚饭时问起给贞儿找丫头的事,张宪薇道:“正好是年前,张婆子那里收了不少小丫头,都是他们的爹娘卖过来的。先挑一挑后再送到咱们家来选。”

“宁缺毋滥。”他叮嘱道,“咱们时间够,不必急在一时。好丫头不是那么快就能找到的。你告诉张婆子,有好的就给咱们留下来。”

“知道了,毕竟是要先尽着咱们自己家人用。”她道。

“对了,”他给她挟了一筷子菜,说:“我今天下午让人去西山的静心庵看了看,那里的主持素来有慈悲心。我在那里给朱氏租了个院子,庵堂里不闻杂声,让她去那里养着,听一听佛音,吃一吃素斋,说不定佛祖保佑,她的病能有点起色。”

“……”她停下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显看了她一眼,叹道:“我也是为了咱们家里人好。你我倒是都没关系,可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朱氏这病一直不见好,最近又越来越重了,让她在家里,万一两个孩子染上了病,到那时后悔都来不及了。再说,过两天南儿就该回来了,家里三个孩子,不能不考虑他们啊。”

“……那我让人给她收拾。再多给庵里点银子,让她在那里能过得舒服些。”张宪薇木然的说。

“我让柳大多给庵十两银子,再送些粮食过去,主持会好好照顾她的。”他放下筷子,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你就别多想了。”

第二天一大早,车就套好了。柳大站在驴车旁边给驴顺毛,良缘带着小丫头把被褥和衣服抱出来放到车里。

赵氏也带着人过来帮忙,提着两个大篮子,里面都是吃的东西。因为是去庵堂里,准备的都是素点心。

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东西准备的不够多。炭也只能从家里用的暂时分出来了五十斤。这些东西送上去当然不可能都让朱锦儿一个人用了,庵里的尼姑会分走一大半。要先把她们喂饱了才有她的好日子过。

朱锦儿是被两个婆子扶出来了,她自己已经完全不能走了。她只是简单的在头上挽了一个髻,身上裹着一件看着崭新,其实过大的大棉袍。婆子们把她扶进车里,其中一个接过小丫头手里的包袱跟着也坐了进去。

本来侍候她的大丫头甜歌不肯去庵堂,她还没嫁人呢。早几天特地求她娘家的人来赎她出去,今天前脚送走朱锦儿,后脚她就回家嫁人去了。因为她侍候朱锦儿多年,赵氏还特地免了她的身价银,又送了她二两银子的妆裹。

前头一辆车是送人,后面跟着一辆车是给庵堂里送的东西,除了炭还有几袋粮食和一口袋盐。

张宪薇也出来送她。

婆子掀开车帘,朱锦儿裹着厚棉袍,歪靠在车厢壁上。她使劲睁开发黄的眼睛,颤抖着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太太……”只叫了这一声,她的眼泪就下来了,然后慢慢的摇头。

张宪薇的眼睛也发潮,物伤其类。她和朱锦儿何其相似?生与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她掏出怀里的荷包塞到她手里,里面有十几两的碎银子。

“带在身上,好歹有个傍身的东西。”她道。

朱锦儿握住荷包泪如雨下,哆嗦的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为一串哽咽。

婆子笑道:“太太放心吧,小的会好好侍候姨太太的。天冷,您快进去吧,留神一会儿雨大湿了鞋,该着凉了。”

柳大驾车向西山走,吱吱哑哑的渐渐远去。

她站在门前看着走远的车,良久才转身向回走。

晚上,李显回来时只问了一句人走了没?她说:“走了,柳大早上给送过去的。我让他们带了五十斤炭,这点只怕不够用,还是要再买点送过去。”

“她一个人能用多少斤炭?”他皱眉道。

以前都是这样。她说要给朱锦儿东西的时候,不管是吃的、喝的还是用的,他都要说上一两句。她以前觉得他那就像父母在别人夸孩子时总要谦虚一下,是客套话,是为了让她能安心给她更多才说的。

可现在再听到,却让她心凉。

她低头吃饭,没有接腔。

“你看着办吧。”他最后道,然后转头提起了贞儿买丫头的事,“什么时候张婆子来?挑好的人别直接往贞儿身边放,先搁到你身边看看。”

“我知道。”她道。接下来他说的都是家中琐事,再也没有提起朱锦儿。

一个月后,静心庵送过来话,朱锦儿病逝。

话送到的时候他正好在,听了只一顿,然后道:“给庵里再送十两银子,让他们发送了吧。咱们家要过年,没时间再去折腾这个。”

她把李克叫来,让他替家里去送银子,也好送一送他娘。

可下午良缘过来说,“大爷让大奶奶去了,他要去铺里,没空。”

良缘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她嘀咕道:“没良心的东西!”

她看着窗外已经掉光叶子的树,说:“咱们再送十两过去,给她多念几卷经,多点几盏灯吧。”

良缘立刻去拿银子,让柳二去追已经走了的赵氏。

窗外孤零零几根树枝在风雨中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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