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化道外科门诊叫号慢得很。

小仲抱着胳膊,重重叹了一口气。叫号的扩音器一响,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一听叫的不是自己,疲惫的脸上立马露出失望的神情。这样的情形周而复始,反复出现。

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在老伴的搀扶下走来。候诊席已没有空位,小仲毫不犹豫地站起身,为老人让座。老人坐下了,他的老伴还是没有坐,她也没提出要别人让座。

为了不让老人心有不安,小仲赶紧走开。这里的人,包括自己,都是可怜的病人。大概是大学医院的关系,重病号特别多。都别向病魔低头啊!小仲既是为自己打气,也是在心里默默地为别的病人助威。

墙上挂钟的指针已经走过了11点。小仲早上7点就来了,可到现在连医生的面都没见到。他的额头沁出了汗珠。

可是,为什么要让人等这么久呢?看护士们确实是忙得不可开交,那么医生呢?医生也会生病,让他来尝尝久等的滋味吧。让病人等这样长时间,谁有那么好的体力啊。

叫号的扩音器又响了。小仲觉得该轮到自己了,可竖起耳朵,听到的还是陌生人的姓名。仔细想想也对,那些戴着口罩或坐着轮椅的老人,都是优先照顾的对象。但是,真的是每个人都老老实实地排队了吗?会不会有后到的反而先看病的人?若有这样的人,定饶不了他。

“小仲先生,小仲辰郎先生!”

这喊声不是扩音器传出的,而是护士直接呼叫的。怎么回事?是不是见我情况特别不好,先给我诊治?小仲举手应答,护士递给他化验单说:“请先做个血液检查。验血处在一楼。”

又得去一楼。上上下下已经是第三次了。现在小仲的脚步都变得摇摇晃晃起来,可他觉得自己才50来岁,借轮椅是开不了口的。

来到验血处,小仲心里又凉了半截,这里居然也有不少病人在排队等候。在各人的验血单上,有的写着内科,有的写着泌尿科,反正各科的病人都在这里验血。

等了约20分钟,小仲看见一名护士领着一个裹着一身高级套装的肥胖男人走过来。护士在窗口说了几句,就径直带着男人进了验血间。怎么回事?还真有人插队!大家都很焦急,但仍依次排队等候,这家伙居然可以凭关系或金钱“后来者居上”。不行!

小仲站起身,朝验血窗口走去。

“刚才那人为什么可以直接进去,不是太奇怪了吗?”

窗口接待的女子面露诧异之色,抬头看了看小仲,随即放软口气进行解释。

“对不起。刚才那位病人是因为我的疏忽,漏收了他的验血单。而他又必须尽快进行验血,所以让他先进了验血间。敬请谅解。”

真是这样吗?听着怎么像是应付人的套话?刚才那男的会不会是个政客?某个周刊曾发文说,有些大学医院与政界、演艺界关系密切,专门辟有VIP楼层,为那些人诊治各种见不得人的疾病,从明星堕胎到政客的认知障碍,什么都有。但贵宾室收费是天价,一天要10万日元,真是离谱。

大学医院人山人海,听说做个癌症手术得等上一个月。也许还没做手术,癌细胞就已经转移了。但因为都希望得到最高水平的治疗,大家还是愿意等待。因此,不能因为是医生的熟人,或者是有地位的政治人物,就可以不守秩序而“后来者居上”。小仲最痛恨的就是那种无视规则,只为自己考虑的人。

小仲的验血过程很简单。虽然他的手臂干瘪得像枯木,但血管倒还能凸现出来。

再回到消化道外科门诊间时,等候的人已少了许多。那些戴口罩或坐轮椅的老人都不在了。“小仲先生,请进6号诊室。”扩音器在呼叫。终于轮到了。此时他已疲惫至极,连紧张的力气都没有了。小仲走进走廊最靠里的房间,只见一个20多岁的年轻医生正在面无表情地等着病人。千等万等,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小仲心头起了疑团: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介绍信,就被推给了一个新手?

“是先生您给我诊疗吗?”

“我是预诊,诊治是另外的医生。”

小仲这才放下了心。医生打开电脑,开始问诊。癌细胞转移,化疗经过,小仲一边说着这些,一边观察医生的反应。即使是预诊的医生,也应该清楚是不是有治疗的希望吧。但是,眼前这个年轻医生只是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

“好了,请继续在候诊室等候。”

说着,年轻医生便匆匆消失在隔帘后。

候诊室此时已没什么人了。难道自己是最后一个病人?一会儿扩音器又响了。时间已是下午2点半。累得精疲力竭的小仲这时连喘口气都嫌麻烦。但再怎么样,现在好歹是来到了自己想来的地方。

等着他的是位40多岁的医生,看上去和蔼可亲。医生系着领带,一身熨烫得笔挺的白大褂干净整洁。

“让你久等了。我是副教授泽村。”

泽村自我介绍了一下,看上去略显困乏。若是副教授,那可以放心了。

“预诊的情况我看了,是在三鹰医疗中心做的手术吧?”

“是的。”

“说是已转移到肝脏和腹膜了。”

“嗯,是的。”

小伸开始紧张了,那种心情就像犯了死罪的被告在听候判决。泽村还是一脸笑容,和蔼地说:“让我检查一下看看。”

在护士的帮助下,小仲敞开衣服仰躺在诊疗台上。泽村用干燥的双手在小仲的腹部按压,轻轻触诊;随后又用手指放在他右边肋骨的下部,做了几次叩诊。

“行了。把衣服穿好吧。”

泽村对着显示屏上的电子病历系统,熟练地输入刚才的检查结果。

小仲扣好衣服,重新回到病人坐的椅子上。护士将一张已打印好的纸递给泽村,原来是一张验血结果的报告。

“你知道CEA检查吗?”

小仲当然知道,那是胃癌的肿瘤标志物检查,正常值在5.Ong/ml以下,他在三鹰医疗中心最后检查的结果是273.8。现在这张纸上写的数值是311.0。

“为什么不在三鹰医疗中心继续治疗,要来这里?”

“我觉得自己在大学医院能得到更好的治疗。”

“你已经动过手术,眼下肝脏还不适合再做手术。这样吧,我给你介绍另一家相关的医院。”

怎么?小仲急切地询问泽村:“是不是没法治了?”“不,也不是这个意思……”“那为什么不给我治了?我是觉得大学医院是水平最高的医疗机构才慕名到这里来的,你怎么要让我去别的医院呢?”

被这么一追问,泽村身子往后靠向椅背,看了一眼护士,为难地挠了挠耳朵。

“你说得没错,大学医院是水平最高的医疗机构。也正因为如此,它必须给最需要的病人提供最好的治疗。小仲先生的病即使不在大学医院,也能得到充分的医治,所以希望你能到别的医院去治疗。”

“但我觉得应该得到最高水平的治疗啊。一样治病,我更希望能在大学医院治。一方面这让我放心,另一方面,万一大学医院也治不好,那我也可以死心了。所以,请医生无论如何让我在这里治疗,拜托了。”说着,小仲深深低下头,直将额头抵至膝盖处。

“小仲先生,请你抬起头。”

“不,您不答应,我就不抬头。”

“那怎么办啊。”

泽村沉默了半晌,护士看似也有点不耐烦了。

“小仲先生,这也是大学医院的规定。”泽村的语调仍不疾不徐。

“哦?”对这意外的说法,小仲不禁抬起了头。

“大学医院有很多病人在等待着治疗。很多人得的是只能在大学医院治疗的疑难杂症。所以,能在普通医院治疗的病人,我们都请他们到那边去治疗。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那我是不是成了个无视规定,将本该在大学医院治疗的病人挤在一边的人?就像刚才那个在验血处不把秩序放在眼里的家伙?

小仲一下子动摇起来。大学医院的床位是应该让给还有治疗希望的病人的吧?尽管我也一样是病人,但是说到规定,就没办法了。想到这里,小仲虽然心有不甘,也只有退让了。

“明白了。那我就到先生说的医院去。请写个介绍信吧。”

“谢谢你的理解。”副教授平静地微笑着。这是一种站在强势立场上的人获得满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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