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辉在包厢里觉得等得有些久了。沈晾出去之后他就没了喝酒的心情,看了第十三次表之后,他起身说:“我去看看。”

“哎,辉哥,不是我说,你管沈晾也管得太多了。他其实看你也不顺眼吧?你都监视他这么八年了。你想要是你一走,他就是自由人了,我都不懂你怎么还能对他这么好。”杨平飞大大咧咧地张口说。

旁辉皱了皱眉,说:“我一直想成为他的朋友。”

“沈晾这个人,实在是太难对付了,辛苦你了啊,老哥哥。”杨平飞忍不住就抱怨起来。旁辉有些坐立不安,他看了最后一次表,拉开了门:“我马上回来。”

“辉哥,辉哥啊?”杨平飞被旁辉的行为弄得也有些诧异了,他紧跟着旁辉出门,就看到旁辉小跑着过去。杨平飞想了想,也有些不放心,跟了过去。

旁辉一路顺着指示走向洗手间,刚转过最后一个弯,就立刻大喊了一声:“阿晾!”

他身后的杨平飞听到他这一声大喝,吓得酒醒了一半,连忙冲上去。只见旁辉搂着躺在地上的沈晾,用力拍打他的面颊,不断大喊:“阿晾!阿晾!”杨平飞的酒是彻底醒了。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盯着沈晾湿透的脸和前襟:“怎么了!?”

旁辉一把抱起沈晾,二话不说就往外冲。沈晾虽然瘦,但少说也有一百一十多斤,旁辉抱起他好像抱床棉被似的,捧着就跑。杨平飞紧跟着冲出去,一边跑一边说:“我去结账叫车,辉哥你小心点!”

杨平飞结完帐冲出来的时候,却看到旁辉已经将沈晾放进了自己车里。杨平飞立马冲上去拦住:“辉哥你喝了酒,出事就晚了!”

“来不及了!”旁辉大喝道。杨平飞死死拉住车门说:“我叫的车马上来了,你等等!”

杨平飞的话音刚落下,一辆的士就出现在酒店大门口。杨平飞飞快地绕到车的另一边,将沈晾一把抢出,向那的士冲去。旁辉狠狠甩上车门,和杨平飞一前一后跳上车。旁辉坐在副驾驶座,杨平飞搂着沈晾坐在后座。旁辉对那个不知所措的司机大吼:“去医院!最近的医院!”

出租车司机看到两个彪形大汉上车,后面还躺着个不省人事的人,立刻慌了起来,一脚油门就踩到了底。出租车的广播里在播报深夜新闻,说的是近期出租车司机遇害的概率越来越高,司机不觉冒着冷汗瞟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旁辉一脸煞气地坐在那里,通过后视镜看着后座上杨平飞的表情以便于即使察觉沈晾的情况,同时看着前方路况。司机才看了一眼,就发现旁辉开始掏胸口。脑内已经想象出那是一把抢的司机顿时浑身哆嗦了起来。

旁辉掏出自己的特警证,摆在司机侧前方,说:“我们是警察,不是杀人犯。”

沈晾被抬下车的时候距离旁辉发现他刚好二十分钟。杨平飞将沈晾抱出来,旁辉奔跑着冲向前方急救中心。沈晾十分钟后被推进了抢救室。

杨平飞坐在走廊上,额头上的汗还在不断往外冒。一部分是被吓的,一部分是因为运动跑出来的。旁辉站在抢救室门外,双拳紧紧捏在一起,背后衬衫全湿了。杨平飞缓过一口气来说:“辉哥,你坐一坐,沈晾会没事的……”

“……是命案!”旁辉忽然低沉地说。杨平飞被吓得一时之间无法回声。

“沈、沈晾不会……”

“阿晾看到的是一桩命案!”旁辉想起了沈晾下车之前的异状。在这关头上,他的反应反倒越发冷静。清晰的大脑在梳理着一整个周末他和沈晾所遇见的人和事。他知道沈晾的本事。他很少和沈晾谈自己过去一周内做了什么,因为沈晾都知道。而另一方面,他也在习惯性地避免这一行为。他和杨平飞酒席之间,每当杨平飞问道他近期的状况,他都带开了话题,这不仅仅是为了他和杨平飞好,更重要的是为了沈晾。

这个周末的外出时间里,他和沈晾在外固定的停留的地点一个是电影院,一个是面馆,最后一个是这个酒店。旁辉最先否决了面馆,他几乎全程盯着沈晾,对方不会有任何几乎和任何人搭话。而若是在这个酒店……难道在沈晾出去的几分钟之间,他已经碰上了一个人并与之对话了?

旁辉又仔细回想了一遍。他跑到洗手间一分钟左右,沈晾去了七分钟,走路花掉三分钟左右,还有四分钟。这四分钟内他和另一个人对话了?据旁辉所知,这个时间根本不够。沈晾身上没有遇袭的痕迹。他只有身体出了问题,这恐怕不是针对沈晾的报复行为。

旁辉又绕回前面,开始思考影院的可能性。沈晾坐的地方很边角,除了旁辉,他几乎无法和人交流,唯一靠近一些的,就是他后面的人……后面的人。旁辉的眉头皱了一下。他记得后面是一堆很聒噪的情侣,旁辉买票的时候他和沈晾后面的座位还是空的。像是心血来潮来看电影的。如果沈晾的消息并不是来自他与人的对话,而是由对方单方面说出——

旁辉猛地转头看向了杨平飞:“打电话给王队,有人要遇害了!一米七五,六十公斤左右,男性,昨天在平城影院坐在9排14座!”

杨平飞愕然之中连忙条件反射地拿出了手机。他对接受旁辉的命令都是下意识的。杨平飞瞬间想起之前沈英英遇害的那桩案子。沈英英被刺了三刀,沈晾虽然险些窒息,却没有去医院,而现在他竟然被送进了抢救室!

杨平飞猛地跳了起来,拨通王国的电话,对方在一声“嘟”响之后就接通了。杨平飞几乎是像发连珠炮似的大声说道:“王队!要查一个人,沈晾进医院了!”

一听到“沈晾”两个字,王国立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迅速说:“特征,时间地点?”

杨平飞定了定神,将旁辉对他说的复述了一遍,然后他强调:“沈晾现在在抢救室。”

王国凝重地说:“我知道了,马上带人查。”接着迅速挂断了电话。

杨平飞结束通话后依旧有些坐立不安。他看不出沈晾究竟收了什么伤痛,恐怕只有旁辉才知道。旁辉处理了那么多次应急事件,他对沈晾的状况了如指掌。然而旁辉现在却也阴沉地站在那里,双眼紧紧盯着大门。

一个小时之后,沈晾被推出来了。他的双眼是半睁开的,瞳孔没有对上焦。旁辉和杨平飞立刻先后冲了上去。一看到旁辉,沈晾的眉头就松开了一些,他的脸色惨白,却抬起了一只手。旁辉一把抓住,接着看向医生。

“别担心,没大问题了,”一旁的医生的脸上露出了一些诧异的表情说,“进来的时候心脏都停了,没想到才做了两下心肺复苏就恢复了。不过他体内内出血严重,你们……”医生看了看旁辉和杨平飞的体型,似乎已经暗自补充了打架的全过程。

“他受伤的原因只是打架?”旁辉的话问出的时候,连医生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之前有没有服用过兴奋剂?”

“什么?”杨平飞愕然。

“我不知道。”旁辉镇定地回答。

沈晾被安顿好的三十分钟之后,王国再次打来了电话,询问沈晾的情况。

“医生说他醒来之后的症状像是兴奋剂服用超标。体内内出血严重,我怀疑……”

“……和毒品有关?”

“只是怀疑。”旁辉说,“沈晾当场昏迷,到医院的时候心脏停止跳动了几分钟,如果还原成受害者的受害过程——”

“服用了过量兴奋药品,群体斗殴,最后死亡?”王国低沉地说。

“一共是十七刀,”旁辉说,“十七个出血点,对方很可能把受害者的腹部捅烂了。”

“妈的。”王国爆了一句粗口。

“有一点我在想,”旁辉皱起眉说,“我对那个人有点印象,不算瘦,还有女朋友,不像是个吸毒的。”

王国“嗯”了一声,说:“他的电影票是网上订的,我们已经找到这个人的住址了,现在去调当天监控。”

旁辉正要挂掉电话,就看到杨平飞在向他招手,指示房间内。旁辉立刻对王国说了一句“等等”,接着走进病房。

沈晾似乎已经清醒镇定了。他看着旁辉,嘴唇动了动。旁辉将耳朵靠到他的嘴边,听到他微弱的气流声说:“在——家——在……他——家……”

旁辉向沈晾点了点头,对王国说:“他是在家遇害的。”

旁辉将结束通话的手机摆在床头柜上,摸了摸沈晾裸|露在外的胳膊,用被子将他的手盖了起来。看着旁辉小心翼翼地避开沈晾手背上的吊针,杨平飞不觉又有些目瞪口呆。他在一旁坐下来,好歹是松了一口气,挥发的酒精让他感到自己身体的热度都上升了。他看着沈晾,说:“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他恢复得可真快啊。”杨平飞看到旁辉的眼神立马改口。

旁辉给沈晾掖好被角,说:“睡一会儿吧。”沈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旁辉给杨平飞使了个眼色,两人前后走出了病房。

“阿晾的恢复力很好,所以一般情况下,他要是执意不肯来医院,我也不硬拉。毕竟不是他自己造成的伤,不会严重到和当事人一样。”旁辉看了一眼杨平飞说:“有烟吗?”

杨平飞从胸口衣袋里取出一根,给旁辉点上了。

旁辉沉重地舒出一口气:“我一直觉得,这就是老天给他这个能力的惩罚。什么事都是公平的。他能看见未来,就是给了人趋吉避凶的本事,他能赚点钱,却要承担这个风险。”

“他……没给自己看过吗?”

“我不知道,”旁辉说,“我觉得他没有那个能力,要么……他不想看自己的未来。”

杨平飞沉默了一阵。他一直以为沈晾拥有这样的能力是上天给他的幸运,然而在旁辉说出这番话之后,他却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幸运,而是厄运。沈晾将别人的厄运捆绑在了自己身上,在别人承受厄运的同时,他也在承受着不属于他的厄运。他无法摆脱它们。沈晾那样迫切地想要抓住凶手,想要更改旁人的命运,却终究无法更改。他的迫切,只是想要求得对自己能够解脱的证明。

杨平飞在一片寂静中说:“辉哥,如果从明天起,对沈晾的监视任务解除,你会来当刑警吗?”

旁辉吸了一口烟,缓慢地吐出,却没有正面回答。“这是假设,还是——”

杨平飞的眉毛动了动,说:“……如果……”

旁辉又将烟放进了嘴里,沉默着没有开口。杨平飞隐约觉得事情在走向他不想看到的方向。他想起了早上接收到的电子邮件。沈晾的监视等级,从第六级降到了第七级。

杨平飞在内部看过沈晾的资料,在接手沈晾这块之前。沈晾曾经的监视等级是最高级,在他离开监狱的前五年,这个等级都没有改变过。而从第六年开始,他的等级开始渐渐下降了。照这个趋势,沈晾很快就会彻底撤除“监视”条件。也就是说——摆脱旁辉。

“辉哥……沈晾是你的任务人,”杨平飞开口说了一句,“你有多少时间……没看过他的监视等级了?”

旁辉掐灭了烟,看了杨平飞一眼,走向走廊的尽头:“我去一下洗手间。”

杨平飞感到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他不了解的东西。有狠戾、有软弱、有坚定。他不确定旁辉的答案到底是什么。杨平飞知道“兄弟”这个词对旁辉来说几乎是一个咒语。只要他将谁当做了真正的兄弟,他能豁出命。杨平飞是他曾经的兄弟,而杨平飞不知道,沈晾是不是也已经在八年里成了旁辉放在那个最坚固的类别里的人。

杨平飞看着旁辉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走进了病房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

“你真的挺有本事的啊……”杨平飞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晾感慨。沈晾闭着眼睛,就算是在睡梦中也紧缩着眉头。杨平飞想起旁辉的话,心里觉得怜悯起来。他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眺望。

沈晾紧闭的双眼却缓缓睁开了。他看了杨平飞的背影一会儿,轻微地翻了个身,再度睡了过去。

黑衣警察分布在居民楼的四周,王国伸手示意前面两人退避,接着对小李点了点头。小李上前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反应。小李将耳朵贴在门上,接着他一脚踹向铁门,低喝:“有呼救!”

老式的铁门在他这一脚下,立刻崩开,小李当先进去,却在站定的第一秒,就僵住了。两个紧随其后的警察冲进来,其中一个女警立刻捂住了嘴。王国紧接着冲上来,双眼猛地睁大:“叫救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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