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凌晨就开始下,天空一片阴沉,水珠粘在玻璃上,将外面的一切景色用一张模糊薄片隔离。

沈晾坐在窗边,苍白的细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之间的一张小小的黑色储存卡。

他的目光从模糊不清的窗外景色渐渐落到那张卡上。

他将双腿蜷缩起来,赤|裸的双脚贴着臀部放在椅子上。他的胳膊笔直地架在膝盖上,目光远远地追着手指尖上的储存卡,仿佛仅仅是这样打量,他就能看见里面存储的东西。

沈晾的对面墙上有一个钟,钟上显示着十点十二分。

这是他们回到h市的第三天。

一双腿从一旁靠近沈晾,一只手覆盖住了他□□的脚背,旁辉将毛毯盖在他的身上,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才说道:“怎么又不穿袜子?”

沈晾离开监狱后的前几年,喜欢坐在硬质的凳子上,喜欢将自己的脚蜷起来,挡住自己。

旁辉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这个姿势了。

沈晾用沉默回应了旁辉,这让男人只能无奈地叹气。旁辉说:“我已经去王国那儿了解过了,苗因也老实交代了。”

三天之前,王国一个电话打给旁辉,结束了他们不能再继续维持兴趣的旅行。王国说:“逮住苗因也了。”

于是他们当晚买了机票,回到了h市。

苗因也被捕正是因为沈裴。王国用沈晾提供的手机号和对方交接上了,只花了三天就弄清了那个私人工厂的运作方式。但是王国没有打草惊蛇。他让小章和小李带人在工厂里伪装新来的保安,自己则通过各种门路联系了p市的领导。和义愤填膺的小李不同,小章知道这条道上打点关系远远比直接抓获罪犯重要。要弄清苗因也在p市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得弄明白上面有多少人和他关系保持暧昧。

这本来不是一项容易的工作,但是有沈晾事先打入内部,王国的进度极快,而更让他感到惊愕的是,p市几乎被苗因也的关系网覆盖了。

从工厂选址,到产品出销,这个私人工厂所生产出来的毒|品几乎畅通无阻地秘密远销外地。王国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完善完整的毒|品加工体系,几乎震惊了。

王国在p市折腾了好些日子,甚至将自己一个信得过的兄弟塞进了p市,也没能撼动这条大鳄,然而让旁辉也没有想到的是,苗因也的落网不是因为在工厂上查出了什么问题,而纯粹是一个巧合。

苗因也和旁辉几乎用了相反的手段来探查工厂。旁辉装成了苗因也,而苗因也则伪装成了警察。

这就是为什么王国一直在各地寻找苗因也的行踪都找不到,因为苗因也装成了自己人,而且用这个身份来检查自己产业的暴露性。

想当然尔,苗因也一出现的时候,小李就感觉到了不对劲,结果当场将他按下了。而沈裴和工厂管理人还暗地里给自己的“保安”提了薪。

王国讲述的时候忍不住笑骂说:“小李都不想回来了,那厂里的薪水比我们当警察的可高多了。”

“你们就这么把人扣回来了,不怕打草惊蛇?”

“不怕,我们的理由是沈英英那桩案子,和他们造的东西无关。把人拿下了,还有什么挖不出来?”王国冷笑了一下,“他可没有那个特殊人物那么硬气。”

王国提到“特殊人物”,旁辉就沉默了。

那起绑架枪击案以罪魁祸首的车祸而告终。

大量的伤亡和伤亡人士的特殊性让媒体一早就嗅到了风声,如同蚂蜂一般蜂蛹过来。薛达川和孟子魏一起压下了这个消息。

那三段录像结束之后,孟子魏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沉默地在缭绕的烟雾里盯着天花板。

当时几乎没有一个人说话。

半个月后警方对媒体第一次公布了“特殊人物”这个称呼,媒体立刻捕风捉影地牵扯到了其他官方曾经含糊其辞的案件。国家的这个特殊部门也被公开了。

而这个时候沈晾则踏上了回程的旅途。

旁辉没能再让沈晾从旅游中提起兴致来,因此在接到王国的电话后,旁辉叹了一口气,对沈晾说:“想回去么?”

沈晾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旁辉从他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光亮,只能揽了揽他的肩膀。

参与此案的人不少,不是每个人的名字都被公布出来,比如沈晾的名字就没有被公布,但是旁辉知道这桩事在沈晾的档案里肯定会记上一笔。至今还没有什么事件,能把一个*官和副总警监给一起牵连进去。

旁辉和沈晾搭乘一个下午的航班飞回了h市,在路上辗转了几番之后才在深夜回到家。沈晾走进屋子时,带着一丝隐微的倦容。

旁辉将东西放下,把离开将近一个月的房间随意收拾收拾,让沈晾先休息,但是沈晾放下包之后就走向了自己的电脑,迅速地开启电脑。

旁辉楞了一下,皱了皱眉,一边替他铺床,一边注意着他想干什么。

沈晾将一个储存卡从口袋里取出来,尝试着插|入电脑,但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接口。旁辉认出那张卡正是沈晾从那只破碎的手机里取出来的。

沈晾留给警方的那只手机和另一张卡里几乎没有任何信息,所有的电话号簿、短信、通话记录都是空的。没有sim卡,吴奇没有给别人留下任何线索。

旁辉和沈晾离开的时候,b市的技术员正在努力尝试将对方删掉的东西还原,旁辉听到进度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沈晾一眼。沈晾低垂着眼睛什么表示都没有。

回到家后他终于取出了这张卡。

旁辉隐约能猜到这张卡的重要性。如果说前面三段录像是吴奇公开放给其他人看的,那么这张卡里留下的东西显然是他临死之前的真正“遗言”。没人能想到他在留下了话之后还会再留下什么信息,更加不会想到这就是他留下来的东西。否则他不会在车走向事故之前就将其从窗口甩出。

旁辉从沈晾的手中取过那张卡,看了看说:“明天去买读卡器。”

接着他将卡还给了沈晾。沈晾接过之后摩挲了许久,放在了一边。

然而旁辉第二天买来了读卡器,沈晾却没有动用过一次,也没有主动向旁辉了解苗因也的情况。

他连着三天坐在房间里的凳子上,靠在窗边,摩挲打量着那张储存卡,面无表情。但是旁辉却感到他的内心在挣扎。沈晾在犹豫。

他没有再跟旁辉同一张床睡,让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一个人的旁辉有些失落和不自在。沈晾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的伴侣,更不是一个好的感情回报者。

旁辉将他用毛毯裹起来之后,目光在他手指之间的那枚储存卡上定定地停留了一会儿。他揽住沈晾的臂膀,感受到他冰凉的体温,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沈晾忽然将脚放了下去,起身坐到了电脑面前。旁辉楞了一下,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他将毯子盖在沈晾的身上,见沈晾没有要他避开的意思,就站在了他身后,

沈晾将那张小小的卡片□□读卡器,连接电脑,打开了文件夹。储存卡里有不少系统文件夹,只有一个存放着影音资料。

沈晾打开了那个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沈晾看着那个视频文件,沉默了很久。

旁辉的拳头紧了紧,只见到沈晾将鼠标缓慢地放在那个视频上,接着点开了。

用手机拍摄的视频像素没有那么高,看上去有几分模糊,但是画面上的人是吴奇还是毋庸置疑。

这是吴奇在那三段视频之后留下的信息。因为画面上除了吴奇,还有一旁的景象。他们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天色还很昏暗,但已接近黎明。

吴奇冲着镜头微笑了一下,看上去有几分懒散,他的眼白里都是血丝。

他们的车在凌晨两点进了休息区,在那里休息了两个半小时。录制这段视频的时候,应当已经将近五点。

他们着实开了很长的一段路,而且过高的车速让追兵都无法长时间随行。

吴奇用一种非常亲密的语气说了一声:“嗨。”

他的状态看上去不赖,没有身受重伤的样子,他还故意拿一旁司机的手在额头上碰了碰,笑着说:“我想我挺过来了。”

旁辉注意到沈晾的身体开始发颤,他犹豫了一下将手掌放在了沈晾的肩膀上,沈晾立刻停止了颤抖。

吴奇说:“现在就剩下你和我了。”

旁辉皱了皱眉头,心脏微微一跳。

“你之前问了我很多问题,但是始终没有告诉我你看到的结果。如果你看到了这段视频,我想你应该已经得出了那个答案。”他的嘴角挂着一丝非常隐约的阴郁的微笑,“我想你现在一定恨我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没有办法,谁都要做选择,是个人就要面临困境。说实话,落到这个地步,我比你还要惊讶,你必须允许我回敬你一些东西。

“在醒来之前,我一直在考虑,我会不会死在高烧里,或者被那些呜呜乱叫的小车追上,但是现在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至少现在没有,就像那句话说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的运气一向很好。”他低低地笑了两声,随手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他说得非常坦荡洒脱,但是旁辉却能看出他眼里的阴郁。他想起了那三段视频里,吴奇欲言又止的那句话:“我所坚持的东西——我存在的意义——”

吴奇的头发很凌乱,有些潮湿,像是被汗水打湿了黏在额头上。他保持着微笑,眼神却很冷淡。

“但是我却不知道新的一天要怎么继续下去。”

汽车里还在回荡着之前听到过的约翰受难曲。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用暴躁的语气怒吼道:“把它关了!”

音乐声戛然而止。

“我曾经有过一个奇思妙想,如果我将你预测的一个必死的人,用我的能力控制他不去死,事情会不会发生改变呢?”吴奇笑了笑说,“这只是个无聊的想法。”

“我之前没有碰到过你这样的人……没有碰到过。”

他的眼睛已经不再看手机了,画面也滑了开去。吴奇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语气却非常冷静而理智。

“我帮了他做过很多事,你要知道如果我回去,我还会帮他做更多的事……你会给我这个机会吗?嗯……你会吗?”他的声音一直在响着,画面却没有他的影子。旁辉感到自己手掌下沈晾的肩膀都紧绷起来,肩胛骨像是一块坚硬的棱刺,刺入他的掌心。

“我丢给你了一个‘定时|炸|弹’*。”他突然发出了一声笑声,接着仿佛遏制不住一般笑了起来,让手机的画面开始疯狂晃动。

接着他忽然打开了cd机。音乐再一次流淌出来。

他仿佛舒出了一口很长的气,轻轻地“哈”了一声,像是在笑:“我深深地爱着,人这个物种啊。”

他低沉的嗓音开始跟着哼唱起来。

“achhgelein主啊,当我最后的时辰来临,

in让天使携带我的灵魂

i回到亚伯拉罕的怀抱……”

他的嗓音很低,有些沙哑,哼得短短续续。

那是约翰受难曲的终章。*

接着画面忽然猛地变化,所有景象都糊了,剧烈晃动的画面中,吴奇猛地抓紧头顶的扶手,将摔到座位下面的手机拿起来。镜头被一根手指捂住了一半,他说:“你赢了。”

画面在一片动乱之后瞬间变成了天空。旋转中有几帧里出现了那辆向另一侧车道冲去的黑色奥迪,接着屏幕黑了。

沈晾僵坐在座位上,肌肉紧绷,像是一块石头。旁辉注意到他在冒汗。他的背上沁出了汗水,脖子上有些湿黏。旁辉一句话都没有说。

沈晾仿佛从窒息中恢复过来,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缓慢地扭过头,眼睛甚至没有和旁辉对视。

旁辉看到他低垂的双眼通红,像是视频里的吴奇。

旁辉摸了摸他的脖子,说:“我去给你倒一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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