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镜辞心里有些闷。

在此之前,付潮生于她而言,更多只是个存在于话本里的角色,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蒙了层薄薄的雾,不甚明晰。

她之所以如此在意他的去向,除却对话本子里的情节十分向往外,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知道付潮生并不在外界,被百姓们口口相传的流言激起了逆反和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如今好奇心得到满足,她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

经过漫长五十年,付潮生的身体已然僵硬如磐石,即便一侧城墙碎开,仍然在漫天飞雪里,保持着高举双手的姿势。

温妙柔静静凝望他的背影许久,终是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在男人瘦削脊背。

遇见付潮生的时候,她只有十岁上下的年纪。在那之前,无父无母的温妙柔早就习惯了委曲求全,人生得过且过,只要能活下去,一切都万事大吉。

与付潮生相识之后,破天荒地,她想要换一种活法。

她想拾起被丢弃的自尊,想尝试着反抗,也想像他那样,成为一个能让旁人脸上浮现微笑的大侠。

对于贫民窟的小孩来说,这种念头无异于天方夜谭,付潮生听完后却哈哈大笑:“当然好啊!丫头,你可得快些追上我,我是不会在原地乖乖等你的。”

他永远不会知道,正是这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成了她一辈子为之拼命的理由。

付潮生太远了,温妙柔向来只能遥遥看着他的背影,怎么也够不到。

她不断向前狂奔,自以为一步步朝他靠近,然而此刻来到终点,才发现付潮生留给她的,仍旧是一道亘久沉默的影子。

温妙柔设想过无数次,当她与付潮生再度相逢,应该以怎样的方式作为开场白。

――要么怒气冲冲骂他一顿,斥责他这么多年来的渺无音讯。

这个法子太凶,说不定会吓着他。

――要么柔柔弱弱娇滴滴地迎上前去,向他表露多年的关心。

这个法子太矫情,说不定也会吓着他。

――要么意气风发走上前去,像所有老朋友那样,轻轻拍一拍他的肩头:“好久不见啊付潮生,我已经变得和你一样厉害啦。”

这个法子……

虽然有吹牛的嫌疑,但这个法子好像不错。

在这悠长的五十年里,她真的很认真很认真地思考过很久。

可如今既然相见,为什么不能转过身来,看她哪怕一眼呢。

她已经独自追逐这么多年,变得和他一样厉害了啊,明明只要……回头看上一眼就好了。

夜色悄然四合,谢镜辞无言而立,看着身前的女人掩面抽泣。携着哭腔的喉音被压得极低,在萧瑟冬夜里响起时,被冷风吹得凌散不堪。

好在温妙柔很快控制了情绪,双目通红地抹去满面水痕,再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另一个人:“抱歉,让二位见笑了。”

谢镜辞斟酌片刻,小心出声:“付潮生……我们该怎么办?”

她本来打算说“怎么处理”,话到舌尖总觉得不对,于是一时改口,换成了“怎么办”。

“他尸身已僵,通体又凝结了沉淀多年的灵力,恐怕很难轻易出来。”

温妙柔的目光有一刹恍惚:“不如……当下就这样吧。”

她是个健谈的人,此时此刻却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

沉默并未持续太久,此番开口的,竟是一直安静不语的裴渡:“既然前辈知晓叛徒身份,为何不将其公之于众?”

“我也想啊。”

温妙柔苦笑:“当年的真相扑朔迷离,唯一知晓前因后果的,恐怕只有江屠本人。他远在别处、守卫重重,以我的身份完全没办法接近,只有等他来到芜城,我才有机会去到他身边,试着套取付潮生的去向。”

一旦金武真出事,江屠定会认为有人伺机报复,旁人若想靠近他,就几乎毫无可能了。

这段话听起来毫无掩饰,谢镜辞却下意识问:“你想杀他?”

她的提问引出了红衣女修的一声轻嗤。

温妙柔摇头:“我?我和他的修为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会有那种念头?别忘了我的老本行,论套话,我有的是办法。”

她说罢眸光一动,似有所指:“要想杀他,芜城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恐怕也只有周慎能去试试。只可惜周馆长吧――”

接下来便是意味深长的停顿。

谢镜辞能猜出她没有说完的话。

只可惜周慎斗志全无,即便重伤痊愈,也很少再拿起曾经无比珍爱的长剑。

至于平日里听见辱骂付潮生的话,他也从不曾帮助昔日好友反驳一二,自始至终都在沉默。

和话本子里那个豪情万丈的剑修相比,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不瞒你说,看他那种态度,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以为周慎就是出卖所有人的叛徒。”

温妙柔的嗓音带了些残余哭音,语气却是在低低嗤笑:“后来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夹着尾巴做人的懦夫。”

谢镜辞不置可否。

“今日一番波折,谢姑娘一定累了。”

夜风凛然,携来女修的沙哑低喃:“如今天色已晚,付潮生的事我会处理……二位就先行回客栈歇息吧。”

谢镜辞满心郁闷地走在大街上。

她被冬风吹得有点头脑发懵,怏怏地怎么都提不上劲,左思右想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用不了多久,鬼门就会打开了。”

裴渡温声应她:“鬼门开启之后,谢小姐打算离开此地吗?”

继续留在鬼域,对他们而言并无益处,于理而言,的确应该尽快离去。

可她不甘心。

芜城之内,没人能胜过江屠。只要有江屠在位一日,金武真就能跟着得意一天,哪怕百姓知道真相……

当年的叛徒已经有了牢靠稳重的靠山,如此一来,他们敢动他吗?

谢镜辞不知道。

她清楚自己修为受损,因此在前往鬼域寻找裴渡之前,曾随身携带了不少灵丹妙药。经过这几日的调理修养,终于来到金丹期一重。

虽说剑修刀修最擅越级杀人,但谢镜辞很有自知之明,以她的实力,倘若撞上如今全盛状态的江屠,只会被杀得片甲不留。

不过――

纷乱复杂的思绪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她虽然打不过江屠,但柿子要拿软的捏,这芜城里除了那位至高无上的暴君,岂不是还有一位――

“哟,这不是白日那小娘们吗?”

似曾相识的男音打破思绪,谢镜辞听出来者身份,莫名松了口气,应声抬头。

金府少爷应该刚结束一场酒局,满面尽是被酒气染出的红,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晕眩与混沌。

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模样的青年。

“我真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分明就是在故意踩我,对不对?”

金枭说话大着舌头,想来是被她折腾得够惨,恨意从每个字眼里漱漱溢出来:“向你搭话,那是看得起你,知不知道在这鸾城中,有多少女人想进我金家的门?你个贱人……我倒要看看,没了那群刁民撑腰,你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他说罢打了个手势,让身后的侍卫们一拥而上。

谢镜辞非但没有后退,甚至想笑。

她刚想起这金府,金家小少爷便主动送上门来招惹,这叫什么,天命啊。

“裴渡。”

谢镜辞打了个哈欠,懒懒拿出漆黑长刀,动用神识传音入密:“莫霄阳他们说过,金家父子两人,在修为上都是不堪大用的废物,对吧?”

其实他们当时的措辞委婉许多,她这句话说得,实在有那么点伤人。

裴渡:“嗯。”

她顿了顿,又道:“温姐姐说过,一到今晚夜半子时,鬼门就会打开――距离子时还有多久?”

裴渡:“一个时辰。”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谢镜辞拔刀出鞘。

既然芜城中人人忌惮江屠威严,不敢动金府分毫,那这个出手的恶人,她不介意来当一当。

其他人不敢做的事,她来做;其他人不敢动的人,她来动。

与芜城百姓不同,她与裴渡所倚靠的,是更为广阔而浩大的修真界。等鬼门开启,无论他们曾闹出过多大的乱子,只要迅速离开鬼域,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哪怕是能自由出入鬼域的江屠,也不可能在修真界放肆撒野。耍完酷就跑,就是这么任性,金家就算想要哭诉,也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有多少人想进金家,我自然不清楚。”

长刀划破凌厉夜风,被飘扬的雪花映出点点莹白。谢镜辞眉目稍扬,自嘴角露出一抹笑:“但今晚过后,恐怕一个人都不会再有了。”

利器的嗡鸣有如龙吟,于顷刻之间打破寂静夜色。侍从们一拥而上,裴渡亦是拔出长剑。

她早有预料,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压局。

第一次路过天演道武馆时,谢镜辞曾目睹过莫霄阳与另一人的对决。那时有围观群众说过,那两人都是芜城顶尖战力。

也就是说,除了几名赫赫有名的元婴大能,这个偏僻小城里的几乎所有人,都比不上金丹期的莫霄阳。

可巧,她的修为也是金丹,虽然才刚刚入门。

来自各大宗门的身法与刀术变化莫测,被谢镜辞随心所欲地施展而出。

几个侍卫大多筑基,充其量刚刚摸到金丹门坎,哪曾遭受过社会如此险恶的毒打,纷纷落败,不消多时,长刀便已靠近金枭喉咙。

“你……你想干嘛!”

额前一缕黑发被刀光削去,金枭酒意瞬间少了大半。

他是货真价实的废柴,完全看不出谢镜辞修为高低,之前看她样貌出众,本以为是个娇滴滴的小姐,没想到竟惹了尊瘟神。

芜城之中,竟有人敢拿刀对着他?

他要把一切都告诉爹,让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我警告你,千、千万别乱来!”

他被浓郁煞气吓得发抖,哆哆嗦嗦:“我爹是江屠跟前的红人,你要是敢揍我,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谢镜辞:“哦。”

她停顿一瞬,连声线都沁着冷:“我不仅要揍你――”

那股杀意并未消退,反而愈来愈盛,有如疯长的藤蔓,将他缠绕得动弹不得。金枭从未受过此等威胁,下意识抖个不停。

月光落下,那女疯子的脸G丽得惊人,柳叶眼中暗潮翻涌,最终停在一抹嘲弄的冷笑上:“我还要揍你爹。”

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即便到了深夜,不少人也尚未入眠,等待着鬼门开启,见证五十年一遇的盛景。

也因此,当金府中的惨叫声响起时,会引得为数众多的百姓前来围观。

直到被从床上硬拽下来爆揍一顿,金武真都是懵的。

旁人好梦中杀人,他是梦中差点被杀,浑身剧痛睁开眼时,见到两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那姑娘生得明艳,嗓音却是冰冷至极,第一句话:“你的侍从全跑了。”

没等他从震惊里缓过神来,对方又开口说了第二句:“明明用着十多岁小孩的身体,却装了这么久垂垂老矣的大爷,应该挺累吧?”

金武真瞳孔骤缩,猛地抬头。

此人怎会知道他的秘密。

那个……绝不能见光的秘密。

第一次见到这位金老爷,谢镜辞看他的眼神如同盯着落水癞皮狗。

从外表看来,这的确是个六七十岁的佝偻老人。发须皆白、身形臃肿,面上皱纹遍布,完全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模样。

闯入金府并不难。

以她的实力,虽然比不上拥有绝对压制力的江屠,对付芜城里的其他无名小卒,就跟切菜一样简单。

更何况金家平日里作恶无数,人心早就散得一干二净,谢镜辞大致阐述当年的事情真相,无论丫鬟小厮还是侍卫,都心甘情愿让了路。

一旦承认,被留影石一类的秘宝记录下来公之于众,那他不但会声名狼藉,还将成为整个鸾城的公敌,被报复至死。

金武真不傻,自然明白这种时候不能一口承认,最好的办法,便是装傻。

“你、你在说什么?什么小孩的身体?”

他装得可怜,浑身颤抖不已,末了还轻咳几声,熟练地捶捶后背。

这女人知道了又怎么样,只要他不承认,她就没有任何可以证明的方法。

念及他如今的这具身体,金武真没有想到,江屠会这么狠。

当年他出身于微末,受够了穷困的苦,付潮生见他孤苦无依地独自流浪,心生怜悯,将其收留在家。

那是个始终都在笑的刀客,仿佛从未尝过人间疾苦,某次喝酒后笑着对他说,自己一定会打败江屠,让所有人摆脱束缚,能自由地来往于人魔两界。

他知道江屠可恨。

杀伐无度、横征暴敛,将无数人剥削得穷困潦倒,无以为生,可是……

比起暴君,于他而言,贫穷才最是令人厌烦。

就算去了外界又怎样,就算有更好的城主又怎样,若想摆脱穷困,还不是得靠他自己去拼。

因此他选择了另一个更好的方法。

一个可以让他……一步登天的方法。

那时的江屠身边,远没有如今护得那样严,他将付潮生的所有计划尽数相告,男人听罢大笑不已,很快便设了一个死局。

他本来想拿着钱,去别的地方享一辈子福。

可江屠的心思远远超出他想象,暴戾恣睢的魔修满怀期待看着他,眼底尽是烈焰般灼热的疯狂:“我要你换个身份,成为芜城的一把手……想象一下,那群人拼了命地想要反抗,却不得不生活在叛徒的统领之中,多有意思啊!”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江屠先是传给他些许修为,让他不久后便能停止生长,再利用易容术,让十多岁的小孩变成老者模样,让他拼命摄入食物增肥改变体型,为使嗓音逼真,甚至用毒药哑了他的嗓子。

从此他舍弃曾经的名姓,改名为“金武真”。

用在他身上的易容术高深莫测,难以褪去,也不会被外力损毁,几十年过去,从未有人怀疑。

这小丫头片子,又能看出几何?

谢镜辞不跟他多说废话,右手一抬,便拎着金武真领口走出卧房。

卧房之外的庭院里,已然聚集了不少人。有在金府做工的男男女女,也有闻讯而来的百姓,见两人出来,齐齐投来视线。

“救我,救我!”

金武真双手扑腾,被谢镜辞的灵力冲撞得鼻青脸肿,语气里带了可怜巴巴的哭腔:“这女人尽说疯话,你们不会信了她吧?江城主还在揽月阁里,倘若知道今晚的事,一定会大发雷霆!”

他说话的间隙,庭院外再度响起嘈杂人声,金武真循声望去,叫得更厉害:“监察司!救我,快救我!”

监察司相当于芜城里的执法机构,听说有人闯入金府,很快便出发来到此地。

领头的人是个金丹修士,谢镜辞不想同他们硬碰硬,见状并未不悦,而是微扬起唇边。

掉马这种大事,自然要看客多了,才能惊天动地。

“我今夜来此,是为证实一件事情。”

她说得不紧不慢,因有裴渡护在身旁,讲话格外有底气:“这位金武真金老爷,究竟是不是五十年前,将一切情报泄露给江屠的叛徒。”

这无疑是则惊人至极的重磅消息,在场群众一片哗然,连监察司都停下脚步。

只有金武真在大喊:“她胡说八道!付潮生失踪的那会儿,我压根没来过芜城!”

谢镜辞不理他,悠悠继续说:“诸位可能会觉得疑惑,以金老爷的体型,无论如何都无法与那时的任何人挂上钩――但如果这具身体并非老人,而是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呢?”

金武真咬牙切齿:“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假扮,你倒是来把胡子皱纹撕下去啊!”

他既然敢这样说,就一定有十足底气。

谢镜辞明白这个法子行不通,二话不说俯身低头,一把抓住他衣袖。

金武真想到什么,浑身滞住。

“我听说五十年前,付潮生救过一个无家可归的男孩。那时林中起火,男孩被困火中,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唯有付潮生冲进火海,把他带了出来。”

衣袖被拉开,在陡然来临的静默里,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只老树皮般的手臂上,赫然是片蔓延了大半皮肤的褐色烧伤旧痕。

而谢镜辞依然不紧不慢:“付潮生以身躯抵挡邪火,后背灼烧处处,男孩得了他照拂,只有手臂被烧伤一片――哎呀,金老爷,你手上为何也会有疤?这么严重,总不可能是热水烫的吧?”

金武真气到吹胡子瞪眼,忍下浑身剧痛:“我这是儿时被柴火烫伤,不行吗!”

他极力狡辩,然而从周遭群众的视线里,已能瞧出自己遭了怀疑。

毕竟那伤疤太大,也太过巧合。只可惜纵使他们再怎么怀疑,也没有哪怕一个决定性的证据。

“诸位想想,此人何德何能,能成为芜城一把手?”

谢镜辞缓声道:“就是因为他帮了江屠,把付潮生――”

她话音未落,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嗓音:“谢镜辞?!”

谢镜辞抬头一望,竟是付南星。

他一定也听见讯息,特意赶来金府之中,见状兀地蹙眉:“你在做什么?江屠正在城中,万一惹恼他,你不要命了?”

这句话甫一出口,人们纷纷露出畏惧之色。

“姑娘,要不还是收手吧?”

有人好心道:“温妙柔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自从付潮生离开,她就一直不大对劲,偶尔说上一两句胡话,千万莫要当真啊。”

一旁的另一人出言附和:“对啊!她被付潮生迷了心窍,以温妙柔的能力,说不定早就知道金武真手上有疤,特意编了谎话诓你呢?”

“就是就是!”

金武真情不自禁咧开嘴,连连点头:“付潮生下落不明,肯定去了别处自在享福,你不去找他,反倒怀疑我――这叫什么,颠倒黑白啊!”

听见付潮生的名字,付南星眸底一暗。

江屠忙着晚宴,短时间内定不会抽身来管,更何况民心已有了倾斜,所有人都在等待真相,哪有时间去给他通风报信。

谢镜辞视线微动,依次掠过在场密密麻麻的群众,与紧抿着唇的付南星。

人数足够多,重要的角色,也终于全部到场。

“诸位想看证据?”

她声调沉郁,穿透冷意瑟瑟的寒风:“不如随我来。”

深夜的郊外,连空气都像结了层薄薄的冰。

谢镜辞领着众人步步往前,裴渡则替她拽着金武真衣领,把金老爷一路拖来此地。

“谢姑娘,你到底想给我们看什么?都走了这么久,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知是谁气喘吁吁道:“再说了,这荒郊野岭的,和金武真的真实身份有什么关系?”

裴渡沉声:“安静。”

今夜的雪,似乎比前几日都要大些。

雪花笼了层月华,此地虽然远离城中灯火,多亏这一盏莹莹月色,显出几分白幽幽的微光。

谢镜辞望见那堵高高伫立的城墙,沉默着停下脚步。

身后的人们目力远不如她,只能望见一片黑黝黝的暮光,有人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折子,轻轻点燃。

橘黄的火光恍如流水,在夜色里缓缓溢开。

之前还交头接耳的男男女女,在这一刹那,尽数失了言语。

在城墙不起眼的角落,有处轰然破开的大洞。

而在裂口之中,那道背对着所有人的影子分明是――

付南星愣在原地,半张了口,任由寒风灌进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付……”

走在最前面的女人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嗓音止不住发抖:“付潮生……?”

没有人对这句话做出回应。

在此之前,没有谁当真相信谢镜辞的话。他们带着怀疑与怒气而来,然而真真切切见到眼前景象,却不由瞬间红了眼眶。

那是被他们憎恨了整整五十年的付潮生。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他本应背叛芜城,独自前往外界潇洒,可是付潮生……为何会死在这种地方。

他又……怎能死在这种地方。

“五十年来,你们以为的‘叛徒’,其实一直都在这儿。”

谢镜辞垂眸而立,末了望向一动不动的金武真,尾音携了点讽刺的味道:“怎么样,这算是证据了吗?”

金武真已是面无血色。

他以为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丫头,唯一拿得出手的底牌,只有他手臂上难以抹去的狰狞烧伤。这算不上实质性证据,只要付潮生不被找到,金武真就能把罪责全推给他。

只有他知道,死人不会讲话,更不可能反驳。

但她怎么可能会找到付潮生的遗体?江屠曾信誓旦旦告诉过他,那地方绝对隐蔽,不会被任何人猜到――

这怎么可能?!

“江屠在决斗中用了下作手段,强行破开城墙,引魔气入城。”

谢镜辞声调不高,却无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边:“以付潮生的修为,自然不会忌惮魔气,但他还是舍弃反抗,以身为墙,用灵力填补了结界――你们难道不明白,他是为了谁吗?”

须臾沉寂之后,拿着火折子的女人终于没能忍住,浑身脱力跪倒在地,掩面痛哭。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那样明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付潮生能在魔气侵袭中逃过一劫,可城中孱弱的百姓,他们不行。一旦触及太过浓郁的气息,无异于摄入见血封喉的毒药。

是付潮生舍命救了他们。

然而何其讽刺,在这么漫长的时光里,他们居然听信谗言,将救命恩人视为十恶不赦的罪人,对他极尽所能地羞辱责骂。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不……不是我的错!”

金武真被谢镜辞打得头破血流,眼看大势已去,颤着声音剧烈发抖,试图为自己谋得一条生路:“全怪江屠……都是他逼我的!我也不想这样啊!”

谢镜辞灵力下放,重重击打在他胸口。

她不想听到这厮刺耳难听的声音。

“不是你的错?”

之前声称温妙柔“被迷心窍”的青年青筋暴起,一拳打在他脸上,瞪着通红双眼,哑声怒喝:“付潮生救你于火海,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

“你们敢对付我,江城主不会放过你们!”

这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眼看暴怒的男男女女一步步逼近,金武真明白自己无处可逃,干脆破罐子破摔,声嘶力竭地怒吼:“暴民,暴民!只要放了我,我还能替你们美言几句――至于那个拿刀的,你是从外界来的对不对?可别忘了,江城主能随意出入鬼域,就算鬼门被打开,你也跑不掉!”

话音刚落,又被人猛地踹了一脚:“放了你,你把我们当成什么玩意?你是江屠的狗,我们不是!”

芜城里的人们并非善恶不分,之前是受了谎言蒙蔽混淆黑白,如今真相大白,新仇旧怨一并迸发,毫无疑问,会全部奉还在金武真身上。

他鼻青脸肿,又流了鼻血,看上去像个滑稽的小丑。

谢镜辞倒也不恼,与他相比,语气轻柔得如同一片雪花:“你似乎还没明白一些事情。”

这人的脸实在叫人恶心,她说着挪开视线,尽量不让视觉冲击影响自己心情。

“第一,对于江屠而言,你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工具。俗话说法不责众,他难道还真能因为一个你,把全城百姓给屠了?真当自己是祸国殃民的妖妃呢?别做梦了大叔。”

她眼里尽是厌弃,嘴角恶劣一勾:“江屠也要面子啊,他要是知道五十年前的恶心事儿败露,若想挽回民意,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金武真浑身一抽,露出无法遮掩的恐惧之色。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把你这个叛徒推出去当挡箭牌,吸引足够多的民愤啊。”

谢镜辞发出一道低不可闻的浅笑:“江屠巴不得你死,还看不出来吗?”

“不……不是,不是这样,不会这样!”

他并非傻子,在高位坐了这么多年,自然能明白不少隐晦的人情世故。

虽然不想承认,但金武真明白,这姑娘说的话句句不假,无论落在百姓亦或江屠手上,等待他的,都只有死路一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应该……本不应该如此的。他舍弃尊严,出卖唯一的朋友,辛辛苦苦伪装了这么多年――

为什么会是这种结局?

“第二,你说江屠离开鬼域,去外界追杀我?”

谢镜辞一偏脑袋:“江屠什么修为,元婴五重六重还是七重?我爹娘伯伯婶婶还有几位兄长姐姐都是化神――他拿什么打,头吗?”

金武真如遇雷击,呆呆傻傻看着她。

“修真界可是比鬼域大得多,而恰巧,我们这种没有良心的黑心家族最爱报团。”

她还是笑:“他要是敢来,我能让他好好体验一把,什么叫‘强龙压死外来蛇’。”

这人真是又狂又狠,还贼不要脸。

金武真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喉间腥甜阵阵,不过一个愣神,忽然见谢镜辞收敛笑意,漫不经心地开口:“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周围的百姓都没有出声,在片刻停滞后,金武真听见她的嗓音:“出卖付潮生,你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还记得他曾经为了救你……被山火伤得一塌糊涂么?”

他恍然怔住。

“我看过一些你被记录的过去,自幼无父无母,在街边流浪,直到遇见付潮生。他不但为你提供糊口工作,还提议你可以住在他家,抵御冬日严寒――他应该是第一个把你当成‘人’来对待的朋友吧?你背叛他的时候,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他当时怎么想的?

他想过上好日子,想不再受苦,体验一把人上人的快乐。

可这种战战兢兢伪装成老头、每天都被噩梦困扰、担心被识破身份的日子……真的快乐吗?

“我只是觉得可惜。如果当初一直跟着付潮生,你或许能成为推翻江屠的功臣之一,如愿以偿过上好日子,然而你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谢镜辞一字一句,全都戳在他心窝上。金武真咬紧牙关,听她最后说:“现在好了,今晚一过,你肯定什么都不会剩下。家产,地位,名誉,那群靠不住的酒肉朋友――何苦呢?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杀人诛心。

金武真无法再忍,吐出一大口乌黑的血。

背弃付潮生,转而与江屠为伍,是一场巨大的豪赌。

他这些年来过得战战兢兢,如同走在钢丝之上,如今谢镜辞把一切秘辛剖开,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看,从最开始的时候,你就选错了方向,输得一塌糊涂。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后悔过,可木已成舟,再也没有弥补改正的机会。

金武真知道,他完了。

真相已然揭露,接下来的事情,芜城百姓自会处理。

谢镜辞后退一步,有些恶趣味地想,真可怜,金武真不知会受到怎样惨绝人寰的报复,而以他懦弱的性格,定然不会选择自我了断。

“奇怪,这里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陌生的童音响起,她垂眼望去,见到五个裹成厚厚圆球的小童。

如果没记错,他们应该是温妙柔收留的流浪儿。

谢镜辞好奇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是妙柔姐让我们来的。”

领头的女孩嗓音清脆:“她让我们天亮之后,便将城中人引来此处,后来还交给我们一封信,让我把信的内容念给他们听。”

……信?

当初温妙柔从武馆拉她出来,曾神色匆忙,说要去办一件急事。

如果只是去找江屠套话,理应不是那样火急火燎、杀气腾腾的神色,她之所以要尽快离开,只可能是为了――

谢镜辞心感不妙:“她在哪儿?”

“妙柔姐交代完,就急匆匆出了门,好像是往揽月阁的方向。”

小童乖巧应答,也正是这一刹那,远处猝不及防传来两声巨响。

余音如潮,瞬间铺满芜城中的每一处角落,好似琴弦被拨动后的兀自轻颤。

谢镜辞不知发生何事,听见有人急急开口:“鬼门……鬼门开了!”

夜半子时,鬼门大开,外界修士必将大批涌入,而谢镜辞捅了娄子,当下最明智的做法,是尽快从鬼域脱身。

她与裴渡对视一眼,继而将视线上移,来到另一声哄响所在的地方。

山巅之上,明月生辉。

高高耸立的阁楼溢满森然剑气,将窗纸尽数搅碎,四下飞舞的雪花亦是大乱,如同不受控制的纸屑,聚起道道纯白色旋风。

在那里,正展开着一场剧烈的激斗。

拿着火折子的女人咬了咬牙,神色惶恐:“那不会是……温妙柔吧?”

小童呆呆接话:“可、可妙柔姐刚离开没多久,不会这么快吧?”

“温道友是体修,不会引出如此强烈的剑气。”

裴渡略作停顿,微微皱了眉:“在芜城之中,能做到此等程度的,唯有……”

不必听他说完,谢镜辞也能猜出那人的名字。

温妙柔之前曾说,自己只是想从江屠嘴里套话,不敢与之正面相抗,那肯定是信口胡诌的谎话。

即便没有找到付潮生的遗体,她今夜唯一的目的,也只有拼死一搏,置江屠于死地。

但她万万不会想到,竟有人抢在她的前头。

那个沉默寡言了五十年,被她看不太起的周慎,孑然一身提着剑,独自上了揽月阁。

三位元婴阶高手相遇,必然将掀起滔天巨浪。至于他们――

谢镜辞倏地扭头,朝裴渡轻轻一挑眉,尾音里带了丝丝的笑:“想去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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