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谢镜辞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她在裴渡床上睡得很沉,乍一睁眼,甚至没意识到这是别人的房间,抱着被子舒舒服服滚了三个来回,才突然心思一闪,想起昨日种种。

这里是裴渡的卧房。

昨天夜里……

谢镜辞身形僵住,把裹在被子里的脸呆呆往外边探出一些。

这会儿虽是正午,冬日的阳光却称不上炽热刺眼,从窗外懒洋洋洒下来,像是蒙了片盈盈生光的雾。

在雾团中央,床边的书桌旁,坐着个身形笔直的少年人。

裴渡并未如往常那样外出练剑,而是坐在木椅上,拿了书册来读,许是听见她滚来滚去的声音,朝这边略微侧过视线。

四目相对。

又很快不约而同地双双移开。

该死。

谢镜辞胡乱摸一把乱糟糟的头发,耳朵莫名发热。

被裴渡看到她披头散发,还浑身裹着被子、像大虫子那样滚来滚去了。

所以他干嘛要刚好在这种时候转过来!

她没说话,默默把脑袋又往被子里缩了一些,听见裴渡的声音:“谢小姐……可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

不记得!当然不记得!她绝对不知道裴渡抱她哄她还悄悄握她的手!

谢镜辞赶紧摇头,摇完又觉得这样的反应过于激烈,于是眉头一皱,佯装成刚醒酒时睡眼惺忪的模样:“昨天我们说好了一起去放河灯,然后……”

她说着一顿,很是惊惶地睁大眼睛:“等等!你怎么会在我的房――这是什么地方?”

因为映着日光,裴渡脸上陡然涌起的薄红显得无处可藏。

“这是我卧房。我们昨夜并未发生任何事。”

他哪曾遇见过这种事情,显然有些无措:“谢小姐做了噩梦,不敢独自入眠,便在此处歇下。”

说到这里,裴渡加重语气:“我一直在书桌旁……真的。”

那声“真的”说得绵软无力,像是他自己也觉得心虚,谢镜辞顺着光看去,能瞥见他攥紧袖口的手指。

对了。这人好像,有点喜欢她。

谢镜辞说不上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只觉得哪怕仅仅同他共处一室,浑身都能生出若有若无的热。

她不懂裴渡为何要把这份情愫遮遮掩掩,不向任何人透露分毫,更想不明白,裴渡之所以会对自己上心的缘由。

他们之间的接触寥寥无几,除了学宫里的比试,就只有几次秘境探险时的短暂会面。

倾慕裴渡的姑娘大有人在,他难道仅凭几次你来我往的打斗,就能对她另眼相待?

那裴渡还不如和他的湛渊剑成婚。

想不明白。

不过――

之前在由梦魇编织的梦境里,裴渡一眼便认出她小时候的模样……莫非他们儿时曾经见过?

谢镜辞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背后发凉。

听说裴渡出身低微,在被裴家收养之前,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根据众多话本子的经典套路,这种从小孤苦无依的小孩总能在某天遇上一位官家小姐,小姐心地善良、笑靥如花,要么替他疗伤,要么给他一些点心充饥,要么在他被嘲笑欺凌时出手相助,只此一瞬,就成了他永生难忘的光。

好浪漫,好温柔。

可谢镜辞她是那样的人吗。

小世界里的诸多历练,教给了她一个道理:只有党才会精准扶贫。

身为整个云京有名的战斗狂,谢镜辞虽然也有过路见不平的时候,但往往由于下手狠戾、目光不善等等原因,一场架打完,无论是被救的可怜人,还是施加暴行的恶棍,都能被吓到动弹不得。

至于赠送点心、耐心疗伤这种事情……

啊,好累,好费事。

要是给每个遇见的小乞丐都送吃的治伤口,那她就不应该叫谢镜辞,而叫谢谢女菩萨。

谢镜辞自认没那么善良,更别提她中二爆棚脾气爆炸、一整个“上天入地我最无敌”的小时候,可无论原因如何,裴渡待她,总归是与旁人有些不同的。

――那她呢?

谢镜辞不知道。

按理来说,她对裴渡所知甚少,不应当对他生出多么旖旎的心思,可无论是当年答应婚约,还是毫不犹豫前往鬼冢找他,如今细细思索……

似乎总藏着几分猫腻。

裴渡见她愣着没说话,以为酒劲未散,低声道:“谢小姐,需不需要醒酒汤?”

醒酒汤,一种以毒攻毒、用苦味强行拉回理智的凶器。

谢镜辞立马摇头:“我们当真没做什么?”

他应得毫不犹豫,眼底是隐隐的、庆幸一般的笑:“嗯。谢小姐昨夜里,可还做了噩梦?”

“……不记得了。”

谢镜辞想起他那声呢喃似的低语,又觉心头一动,嗓音被闷在被褥里头:“谢谢你。”

谢府之内还有其他人,要是有谁心血来潮,突然上门拜访裴渡,见她躺在床上,恐怕两人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

谢镜辞给自己匆匆用了个除尘诀,比起道别离开,更像是心怀鬼胎、落荒而逃。待她转身离开,房门被轻轻关上,发出的吱呀声响如同暧昧不明的笑。

没有她的身影,卧房便陡然安静下来。

裴渡没有动作,仍保持着笔直坐在书桌前的姿势,隔了好一会儿,才长睫微垂,自唇边勾出浅浅的笑。

昨夜发生的一切恍如隔世,哪怕是他自己,都惊讶于当时说出那些话的满腔孤勇。

今早他坐在这里,手里虽然捧了书册,脑子里想的,却满满尽是谢小姐醒来后的反应。

醉酒后的困惑茫然,得知他心意后的刻意疏离,甚至于被他占了便宜、留在这间房屋后的羞恼愤怒。

万幸她什么都不记得,省去了他胡编乱造的麻烦。

日光如水,被他突然起身的动作悠悠一晃。

裴渡身量高挑,立在白昼之下,宛如笔挺瘦削的长剑,自带凛然风骨,眉目如画,高不可攀。

他一步步靠近床铺。

谢镜辞临走前特意整理一番,把被褥整整齐齐铺在床上,他掀开厚厚的玉蚕被,嗅到似有若无的清香。

床单上残留了凹凸不平的褶皱,让他想起谢小姐抱着被子翻滚的模样,如同中了焚心的蛊毒,少年无言伸手,触碰到她曾躺下的位置。

尚有余温,很淡,却烫得他指尖微颤。

修长白皙的右手缓缓向上,抚过丝丝褶皱,来到略有凹陷的枕头。

裴渡一面触碰,一面唾弃自己的无耻,倏而瞳色渐浓,溢出自嘲般的浅笑。

他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这么疯了。

被日光拉长的影子缓缓躬身。

无比卑劣地,他将脸埋进枕头。

归元仙府开启之日很快来临。

从千灯会以后,系统没再发出什么任务,裴渡同样拘谨守礼,未曾与她有过亲昵接触。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谢镜辞在玄武境拼了命地打怪升级。

她识海受损,听蔺缺所言,是被破坏了一小片,导致修为退化几个小阶。

归元仙府中的秘宝虽被瓜分殆尽,但听闻仙府之主精通奇门诡术,于秘境内设下不少阵法,倘若不慎遇上,很是难缠。

因为实力不济而死在阵法里,听上去着实算不上多么光荣的事迹。

玄武境里幻境众多,主要用于磨练神识与身法,恰好与她神识受损的情况极为相贴。

谢镜辞堪比二十一世纪网瘾少年,幻境一开,谁都不爱,眼里只剩下心爱的鬼哭刀,面对浩浩荡荡袭来的妖魔鬼怪,拔刀就是一通乱杀。

连莫霄阳都看呆了。

“我一直以为,像我那样的修炼方式就已经够可以了。”

御剑前往归元仙府的路上,少年摇头啧啧:“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谢小姐真乃我辈楷模,砍魔兽跟切菜似的,吃饭睡觉全忘了。”

玄武境里的幻境多种多样,有面对魔物狂潮的抗压战,也有和大能单打独斗的高端局。

谢镜辞自然也有吃亏的时候,等后来的对手越来越强、难度越来越大,面对铺天盖地的突袭,她压根无处可躲。

可她像是丝毫不怕疼,即便被伤得口吐鲜血、遍体鳞伤,居然还能不松开握刀的手,冲上前继续拼个你死我活。

用谢镜辞本人的话来说,是:“连幻境都挺不过去,以后真正遇上了该怎么办?――而且你不觉得很刺激吗!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那种极限反杀的感觉超棒!”

就,不愧是她。

“哇,你们快看!”

身为体修,孟小汀没有剑或刀用来支撑飞行,也不可能凭空飞来飞去,这会儿站在谢镜辞身后,声音被狂风打散:“归元仙府的入口到了!好多人啊!”

仙府之中灵气汇集,自然会吸引来一众渴望进阶的修士。

归元仙府位于驳山的瀑布之中,如今即将开启,飞流而下的水瀑激起千层浪花,隐有光华四溅,晕开月色一般空蒙的灵气。

谢镜辞目光淡淡,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自上而下地望去,认出其中几个颇为熟悉的面孔。

云京城里多次找孟小汀茬的那群高门子弟,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龙逍,还有裴家的裴明川与裴钰。

两个手下败将。

她不露声色,视线悠然一晃,落在裴钰腰间。

自裴渡身受重创、跌落悬崖,手中湛渊剑因他筋骨尽断而倏然落地,便被裴钰拾起,试图驯化为自己的所有物。

长剑尚未出鞘,就已散发出冰雪般冷冽的剑意。可惜他的驯化似乎并未生效,感受到裴渡逐渐靠近的气息,湛渊猛然一震,发出低弱嗡鸣。

由剑冢带出的认了主的剑,可不会轻而易举跟着小偷。

谢镜辞眼底生出一抹笑。

她上回在玄武境里遇见裴钰,由于一切皆乃幻象,湛渊只不过是由神识化出的模板,并不具备自我意识,因而才能为他所驱使。

至于现在,恐怕连拔剑出鞘都难,之所以放在身上,顶多为了彰显神器的威风。

之前在幻境里奈何不了这人的真身,如今实打实遇上了……

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提醒她,得想个法子把剑夺回来。

就算想不出法子直接硬抢,那也是物归原主,裴钰想哭,都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感受到湛渊的震动,裴钰心有所感,目光阴沉地抬头,甫一抬眼,就对上谢镜辞满含挑衅的视线。

这臭女人――

“你们来了。”

龙逍一眼就瞥见四人身影,站在人群里挥挥右手,咧嘴微笑。

莫霄阳看着环绕在他身侧的诸多少年修士,目瞪口呆:“龙道友居然这么受欢迎?”

谢镜辞:“他可是学宫里常年不变的人气前三甲。”

龙逍出身名门,相貌周正俊朗、性情豪爽外向,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遇见他,几乎都在人群里被众星拱月。

她说罢一顿,用视线匆匆扫过自己这边。

谢镜辞,心高气傲,人尽皆知的不好相处,一年到头一大半的时间都用在修炼上。

裴渡,高岭之花,看上去温温和和,其实对谁都称不上亲近,也是个从早到晚抱着剑的呆子。

莫霄阳,从鬼域而来,人生地不熟,除了他们几个朋友,和修真界里的其他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孟小汀就更不用说了。

……唉。

果然人以群分,惨。

“仙府主人号曰‘云水散仙’,是个精通符法、幻术与奇门遁甲的奇人,听说她还自学过傀儡术,在仙府内布置有无数机关。”

谢镜辞道:“听闻她一生钻研‘情’之一字,机关多与欲望、恐惧、憎恶相连。待会儿秘境打开,我们会被送往随机的各处地方,无论遇见什么,都切记平心静气,不要被幻象所困。”

“不止恐惧憎恶,听说有情人之间的爱意,也是那位前辈极感兴趣的一点。”

龙逍不知什么时候告别人群,倏地窜到她身边,面上笑意不改,一派正道之光的模样,嗓音却是被刻意拿捏过的低沉悦耳:“要想进入仙府,每个人都会被送入幻境,先行经过考验。若是相熟之人,说不定能进入同一场幻象。”

又开始了,努力摇头晃尾巴的花孔雀。

谢镜辞被他矫揉造作的声线逗乐,低头轻咳一声。

孟小汀没察觉猫腻,接话道:“听说幻境千奇百怪,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

她说着苦了脸,眉头一皱:“那位前辈应该不会故意吓唬我们吧?”

“云水散仙性情古怪,还是多注意些才好。”

龙逍抿唇一笑:“我托家中工匠做了个小玩意,正好剩下一些,不如赠予各位,或许能派上用场。”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拿出储物袋,伴随白光倏然,手中赫然出现了四枚银铃。

“这铃铛被施了秘咒,有正心驱邪之效。只需轻轻一摇,便能精心凝神,把神识拽回正轨。而且你们听,这银铃的声音――”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谈及铃铛声音时,龙逍耳根竟然生了几分浅红,嘴角更是情不自禁往上扬。

当他正色一抬手,银铃之声响起,谢镜辞才终于明白原因。

不是叮叮,也不是哐当,当银铃随着指尖微晃,从中传到耳边的,竟然是道正气凛然的少年音。

属于龙逍的嗓音堪比播报广播体操,不绝于耳,来回循环:[别怕,这是幻境!别怕,这是幻境!]

谢镜辞觉得,这玩意吧……

孟小汀果然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工匠封存了我的声音,比铃铛响更有用。”

龙逍目光真挚,朝她递来第一枚:“谢小姐,你一定会收下,对吧。”

她老工具人了。

谢镜辞:……

谢镜辞强忍不适,在此人无限循环的“别怕”声里道了谢,将银铃接下。

莫霄阳和裴渡同样收下,前面三人都做了表率,孟小汀就算觉得这铃铛极其鬼畜,恐怕会造成精神污染,也不得不接。

龙逍面不改色,唯有发尾被兴奋外溢的灵气冲上半空,以诡异的弧度翘起来摇摇晃晃:“诸位若是觉得害怕,用它便是。”

他语气如常,略作停顿:“仙府开启的时间……应该快到了。”

归元仙府大开之际,谢镜辞先是听见一声悠长清唳。

自高山而来的飞瀑气势恢宏,恍如银河倾泻,坠下繁星万千。四周皆是一碧如洗的蓝天,于秘境入口之前,却笼了层轻粉烟霞,将头顶的一小片天空同样染成粉色,薄云翻滚,雾气升腾。

倏然水波一滞,瀑布竟向两侧轰然荡开,如图掀开层层白帘,于嶙峋石块之间,露出一道莹白裂痕。

那便是仙府入口。

“地图人手一份,等入了秘境,大家都去花榭集合。”

谢镜辞挑眉笑笑:“不要当最后来的那个哦。”

“幻象有什么好怕的?”

莫霄阳摩拳擦掌:“咱们来比一比,谁能第一个赶到那里!”

对于幻境,谢镜辞并未生出恐惧的情绪。

她从小到大很少怕过什么东西,无论妖魔鬼怪,拔刀硬砍便是。

归元仙府诡谲莫测,她本已做好了拔刀的准备,然而当谢镜辞穿过入口,再睁开双眼时,并未见到想象中的尸山血海。

虽然与尸山血海一样,入目皆是刺眼的红。

这场景……她好像有点熟悉。

谢镜辞恍然一愣,心有所感,一抬眼,果然见到同样茫然的裴渡。

还是同样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和那次梦里一样,他们两人再度穿着婚服,被送入了洞房。

只不过这次的气氛,与梦里大不相同了。

“谢小姐。”

裴渡猜出这处幻象的名字,喉头微动:“这里是――”

谢镜辞太阳穴突突直跳,替他说完接下来的两个字:“……情境。”

可恶。

她的运气也太太太差了吧!归元仙府里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幻象,怎么就偏偏让她遇上这一遭――尤其是和裴渡。

情境,顾名思义,需用情来勘。

这算是云水散仙的一个恶趣味,传闻她一生钻研“情”之一字,对于无论男女之情、亲子之情还是友谊之情,都心怀好奇,因此创造了这一出幻象,以供研究人与人之间的情愫。

唯有情到浓时,让幻境心觉满意,才能顺利从中脱出。

谢镜辞心里一团乱麻,把视线往上移。

在婚房中央,凭空悬浮着一粒白芒。

幻境本身没生眼睛,也无法感知境中人的情感波动,正是通过此物,观察房间里所有的风吹草动。

若是在以前,她还能像梦里那样肆无忌惮调侃一番,再毫无心理压力地与裴渡演上一段时间假夫妻,但――

但裴渡喜欢她。

这就,真的很要命。

“谢小姐。”

裴渡用了传音,语气正经:“我可以先用灵力重创自己,你只需在床边看护几日,应该就能脱离幻境。”

好家伙,一场新婚夫妻的恩恩爱爱,愣生生被他演成了不离不弃照顾重症伤患。

谢镜辞真想钻进他脑袋里,看看这人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倘若用了这个法子,她虽然大概率能从幻象脱身,但裴渡一个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木头,绝不会被允许从中脱离。

到时候他满身是被自己打出来的伤,孤苦无依倒在这鬼地方……

谢镜辞想想就头疼。

谢小姐皱了眉。

虽然早就料到她不会接受这段幻境,但亲眼见到她毫不犹豫拒绝的模样,裴渡还是心底一空。

她终究……是不愿同他成婚的,哪怕只是一段逢场作戏的幻境。

他说不清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没有多么透骨的剧痛,只是隐隐发闷,空落落的,从心底里牵出藤蔓一样的疼。

“此番进入仙府,正是为了治疗谢小姐神识,我就算出不得幻境,待仙府关闭之日,也会被传出――”

他还在兀自用传音说,忽然听见踏踏而来的脚步。

四下听不到任何声音,这脚步虽则轻,却无比清晰撞在他耳边,引得少年长睫微颤,抿唇抬头。

一只手轻轻握住他掌心。

“婚约订下那么久,今日却迟迟才来,着实叫人等得心焦,你说是吧?”

谢小姐毫无征兆地向他靠近,裴渡下意识后退,脚跟却撞到坚硬的床板,一阵踉跄下,径直跌在床上,后脑勺落进绵软被褥之中。

谢镜辞被这个慌乱失措的动作逗笑,柳叶形状的双眼柔柔一弯,眼底淌出清润的光。

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

裴渡一颗心高高悬起,像被绳索陡然缚紧,连跳动都没了勇气。

他感到逐渐蔓延的热。

而谢小姐俯身而下,指尖微动,划过他僵硬的掌心,薄唇开合,念出噙了笑的低语:“相公。”

缠在心头的绳索轰地缩紧,又在顷刻之间炸开。

他几乎要以为眼前的谢镜辞也是假象,心脏还来不及呼吸,就被糖浆的清甜填满,不剩下一丝一毫空隙,只能蜷缩着轻轻一颤,唯恐戳破幻境。

好在须臾之后,终于汇入零星实感。

谢小姐的声音通过传音来到耳畔,与方才含情带笑的口吻截然不同,淡漠得听不出喜怒:“幻象之中,不如顺着它的意思来,如何?”

裴渡无声勾了勾唇,点头。

他不知晓的是,谢镜辞同样紧张。

她不清楚自己对于裴渡的心意,总觉得两人之间像是隔了层浓雾,看不清许多情愫。

但毋庸置疑的是,除了裴渡之外,无论面对哪个男修,她都不会做出这种动作,讲出那两个字。

谢镜辞觉得很恐怖。

即便不知道来由,但她可能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裴渡。

可能,大概,也许。

既然他没有将一切戳破,她不清楚自己心中所想,便也顺势佯装不知,逐渐试探。

等归元仙府关闭的时候,倘若对他没生出任何绮想,就直接了当地拒绝;倘若她当真怀有不可言说的心思……

谢镜辞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壁咚加强吻,料他也不会拒绝。

――虽然不像个正经人会干的事,但她就是这么霸道的反派角色怎么样!

悬在屋子里的白芒悠悠旋转,寂静无声。

裴渡被她压在身下,面颊被红衣衬得冷白,平日里矜贵清冷的脸,无端浮起朦胧艳色。

谢镜辞能清楚见到他脸上的红。

胸膛一点起伏也没有,想必是屏住了呼吸,不露声色,也可爱至极。

好奇怪。

一想到裴渡可能喜欢她这件事,谢镜辞就情不自禁地感到高兴。

嘴角忍不住会翘起来的那种高兴。

她莫名开始笑,没有系统捣乱,神色与动作也就更加自然,垂眼打量他紧绷着的面庞,往酒窝的位置戳了戳。

裴渡的睫毛又是一颤,连眼底都涌上绯红。

“能与夫君成婚,我高兴得不得了。”

这些话没有经过演练,无比自然地从她口中溢出,像是被牢牢印在心头,连谢镜辞自己都觉得奇怪:“还记得我们在学宫里的时候吗?”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

“你日日在不同地方练剑,鲜少能有与我相见的时候,我便特意观察你前去练剑的时机与规律,刻意同你撞上,佯装成偶遇,简单打个招呼。”

“有时学宫领着我们前去秘境探险,那么大的地方,我总跟小汀说,想要四处走一走,瞧瞧各地机缘。其实机缘是假,想找你是真,若能在秘境遇上你,只需一眼,就能叫我觉得高兴。”

谢镜辞不由佩服自己胡编乱造的功力,居然能把谎话说得如此浑然天成、脱口而出。

几段话下来,连她都不禁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暗恋过裴渡。

“夫君。”

她说着一笑:“我这样喜欢你,你对我呢?”

裴渡抬眸望着她。

太近了。

当还是个懵懂幼童的时候,他就已经习惯了无言仰望,地上的虫子无法肖想太阳,因而一切情愫都被硬生生碾碎,再压回骨血里头。

可如今不同。

谢小姐一次次地主动靠近他,如同在他心口绑上一个小钩,彼此间的距离模糊不清,看不清晰界限。

裴渡不知道,此时此刻从她口中说出的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以谢小姐对他的心思,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哄骗幻境而说出的谎话。

那都不重要了。

当身边的一切皆成虚妄,任何言语都难辨真假。

他终于能毫无顾忌地,把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点点亲手剖开,无比虔诚地献给她。

那是陪伴裴渡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难以启齿、也微不足道的秘密,如今被以谎言的方式,不带任何遮掩地来到他舌尖。

窗外响起冷风的呜咽,木窗被摇晃得吱呀作响。

少年喉结微动,静静待她说完,见谢镜辞没再言语,忽而温声开口:“接下来呢?”

……接下来?

谢镜辞怔住。

由于反派系统里千奇百怪的人物设定,她悖着本心,对裴渡做过不少堪称“亲昵”的事,例如上药,抚摸,乃至扑倒。

但也仅仅是这样了。

无论气焰多么嚣张,反派永远不可能真正得手,因此在系统给出的剧本里,她往往演到一半,任务便戛然而止。

在那之后,撩拨完毕后的下一步应该如何,谢镜辞从没想过。

空气里尽是冬日绵密的凉,风声消匿了行踪,在四下幽静里,谢镜辞却感到骤然腾起的热。

裴渡的视线自她眉梢向下,像是安静却炙热的火。

“谢小姐。”

手掌虚虚抚上她侧脸,携来一团柔软的热:“我对你――”

身下的少年眸色乌黑,眼尾勾弄般地往上微扬,溢开潋滟水光。

裴渡没有笑,似是极为紧张,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仿佛要将眼前人的模样牢牢烙在心底,半晌无言,忽地长睫一动。

他薄唇轻启,眼底染上浅浅的、近乎于痴迷的笑:“……思之如狂。”

那只生了薄茧的手,终于落在她面颊之上。

突然贴近的温度猝不及防,谢镜辞下意识屏住呼吸,下一瞬,僵硬的身子便接触到另一股更为不由分说的力道。

这是“接下来”的剧情。

裴渡动作很轻,缓缓一带,毫不费力地反客为主,把她压在身下。

红烛摇曳,破窗而入的夜风撩动层层红纱。

变幻的光与影填满整间房屋,入目是摇坠不定的红、月色皎洁的白、与流水一般浮动着的昏沉夜色。

谢镜辞闻到越来越浓、越来越近的树香,属于少年人的温度势如破竹,冲破寒冷冬夜,逐渐靠近她身边。

谢镜辞兀地睁圆双眼。

等、等等,这是――

她下定决心要对他做的,壁、壁咚加强吻?!

剑风一动,斩灭跃动的火光。在清清冷冷的月光下,红帐内映出两道逐渐贴合的影子。

裴渡垂眸,掩下眼底晦暗不明的色彩,右手顺势上抬,稍稍用力,扯落束发的发带。

丝丝缕缕的黑发倏然下坠,有如长瀑流泻,遮掩两人近在咫尺的侧影。

他用目光描摹出姑娘唇瓣的轮廓。

然后屏息,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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