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渡登上擂台时,头顶着一片醒目红肿。

幸亏玄武境不会当真置人于死地,否则按他那般下跌的模样,只怕会成为修真界头一个在台阶上摔死的修士。

俗语有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继“白婉为何那样”之后,“裴公子为什么会从百步梯纵身跃下”,成为了修真界八卦圈里的头号谜题。

无论何时,吃瓜群众的力量永远都不容小觑。

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上有“裴渡欲练天外飞仙”,下有“痴情剑修为情所伤,一怒之下凌空跳起”,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听得谢镜辞笑个不停,身旁的裴渡则是没脸再去见人,任由她在额头上摸来摸去。

也正因如此,当大比正式拉开序幕,剑宗夏叹尘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谢小姐。”

莫霄阳虽不知道她对裴渡说了什么,却见过谢镜辞踮脚在他耳边低语的动作,以及后者陡然通红的耳朵。裴渡向来严谨认真,之所以摔下百步梯,定然与她脱不了干系。

他看得啧啧摇头,一边观战,一边小声道:“对老实人好点吧,看看孩子都被逗成什么样了。”

孟小汀双手环抱在胸前,冷冷一哼:“又在出馊主意,所以你才这么没有异性缘。”

裴渡的这一战并不算难。

夏叹尘身为剑宗亲传弟子,同样是个小有名气的剑术英才,只可惜身法与修为皆落后一头,当湛渊剑光乍起,浑然没有抵挡的实力。

擂台战上,每个修士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战斗风格。

有人身手诡谲莫测,擅长逗弄人心、花招频出;有人出招凌厉狠辣,讲究一击毙命,不给对手留下任何反抗余地;亦有人时时谨慎,习惯循序渐进,逐步试探对方实力。

裴渡的个人风格同样十分明显。

他行事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无论面对强弱如何、名声怎样的对手,都会严肃以待,尽力迎战。

这是充分给予每一位敌人的尊重。

当湛渊出鞘,清风回旋不休。凛然剑气缠绕如枝,结出簇簇冰雾,当嗡鸣声起,少年动身之际,引落千缕白芒。

很难想象,这个眉宇冷然、默然不语的强大剑修,在不久前因太过害羞,径直摔下了高高长梯。

谢镜辞想到这儿,不由抿了唇无声笑笑――那是只有她才能见到的景象,其他人谁也瞧不了。

在旁人眼里,天生剑骨的小裴公子向来清冷寡言、温润疏离,萧萧肃肃,好似山巅之上新生的雪,虽说清润漂亮,却不易消融,更不易接近。

唯有谢镜辞知道他脸红害羞的模样。

他攻势又狠又快,毫无悬念赢了下来,再往下,便轮到莫霄阳的擂台。

与莫霄阳对峙的是个乐修,名为施旖,生得清清冷冷,善用箜篌。

鬼域里的魔修大多修习刀法与剑术,对于那样一群成天喊打喊杀的大老粗来说,乐器不但繁琐,打起架来也不够直截了当。

他极少遇见乐修,对决甫一开始,吃了不少亏。

乐修以乐为武,可化音律为罡风,往往杀人于无形之间,奇诡莫测。他莽惯了,本想采用直来直往的战术,没想到还未冲上前去,便被一道疾风狠狠撞在胸膛,剧痛蔓延。

那边的施旖未做停顿。

箜篌之声初初平缓如流水,悠悠迢迢,携来清风点点,似雨滴杂乱无章,遍布身前。待得灵力充盈,尽数凌空浮于莫霄阳身边,乐音便是骤然一扬,刹间显出石破天惊之势――

方才还宛如雨丝的灵力,须臾凝结上涌,恍若千千百百箭在弦上,一并向风暴中心的少年猛攻!

“哇――”

但见台上女修徐徐而立,指尖轻动,自有如潮杀气奔涌不休。孟小汀由衷感叹:“不愧是乐修,连打起架来也这么好看――莫霄阳能撑住吗?她的攻势看起来好凶。”

若是她在场,估计已经被打成了筛子。

“施旖实力不弱。”

谢镜辞目光紧紧定在擂台,冷静分析:“她在宗门中独树一帜,虽是乐修,杀意却极重,莫霄阳要想破局,唯有比她更凶更戾。”

话虽如此,但乐音不绝,要想破开层层桎梏谈何容易。

“破局?我看很难。”

看客席上,有人俯身一望,摇头接话:“施旖是留音门掌门的亲传弟子,自小便天资出众,虽为乐修,战力却是不俗――与她对决的少年人名不见经传,连名字都没听过,想必没能混出什么名堂,凭什么与她相争?”

孟小汀平日里是他当之无愧的损友,闻言猛地回头,义正辞严:“莫霄阳从鬼域来,在这之前,当然没人听过他的名字。”

修真界里最不受待见的,毫无疑问是擅走歪门邪道的邪修,除此之外,便是魔修。

虽说当今的四海八荒少有偏见,但鬼域毕竟与世隔绝,大多数人对于魔修的印象,还停留在邪魔横生、危机四伏的鬼冢。

那人闻言吸了口气:“怎么是个魔修?魔修也能参加寻仙会?”

“魔修又如何,不杀不抢,也不会在背后嚼人舌根。”

谢镜辞亦是偏转视线,淡淡瞥他一眼:“莫霄阳很强――比你强得多。”

箜篌之声好似高山流水下,天边明日朗朗,映出繁复错杂的纷然白芒。一时乐音横荡而过,汇作九天凤鸣,音韵绵绵,莫霄阳出剑愈快,目光稍凝。

他若是在第一场就倒下……未免也太掉师傅的面子了。

鬼域里多的是穷苦人家,他在很小时就被父母丢弃,是因遇见周慎,才得以吃上饱饭,接触到人生里最重要的剑。

他其实一直很笨,学习不用功,诗词记不住,常常闹出笑话和乌龙,唯一让师傅感到欣慰的,便是一身剑术。

他的师傅曾在年少时鲜衣怒马、所向披靡,也曾挥剑斩邪魔、挽救芜城于万一,若是待他从鬼域出来,得知心爱的弟子仍然一无是处,那未免太叫人失望。

他与师傅做过约定,要在修真界里闯出一片天地,也想让更多人知道……周慎的弟子不是废物。

施旖的乐音越来越急。

谢镜辞已能隐隐察觉,她几乎要跟不上莫霄阳出剑的速度。

这是周慎教给他的剑术,虽然置身于永不见天日的幽深鬼域,却炽热明朗、有如烈阳。

剑光肃肃,灵力相撞,引得万仞疾风。

谢镜辞眼底溢出一抹笑。

疾风起,云中一声凄然凤唳。

昆山玉碎,银瓶乍破,剑气冲破清冷白芒。少年身法令人目不暇接,须臾转瞬,禁锢骤破,而那一束灿灿朝阳,已然直攻乐者面门!

身后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瞬间归于寂静。

施旖拧眉,手中动作愈快,比起之前的步步为营,显出几分匆忙慌乱。

灵力化作利剑呼啸,莫霄阳却并未避开,剑法一变。

方才还是骄阳当空,转瞬便爆裂如火,迸出势不可挡的杀气!

施旖瞳孔一缩。

嗡――!

疾风狂啸里,溢开一声悠长嗡鸣,似清风徐然而落,弦音震荡不休。

再看她指尖,哪还有什么音弦,不过两条断裂的白线,颓然坠在手边。

莫霄阳亦是一愣。

“对对对不起!”

他方才还是杀气凌然,转眼便变了神色,露出几分手足无措的仓惶:“我不是故意想要弄坏你武器,这这这得赔多少灵石?”

话音方落,忽然意识到此处乃是玄武境,一切由神识所造,当不得真。

莫霄阳老脸一红。

这真不是他的错,这叫穷鬼的下意识本能。

施旖静静看他,半晌出声:“我败了。”

名门大派的弟子,多多少少都有点心高气傲。

在此之前,她并未将这场对决当做一回事,此时此刻箜篌弦断,才终于心服口服抬了眸,将拥有陌生面孔的少年打量一遍:“道友剑法高超,不知师从何门何派?”

“我师傅叫周慎,鬼域人。”

少年咧嘴一笑,眼底明光晃晃,如有无边亮色:“他是个很厉害的大英雄。”

若是遇上旁人,听闻“鬼域”二字,许会心生隔阂,不做回应。

但眉目如画的女修不过无声笑笑,瞥一眼断裂的弦:“嗯。”

孟小汀过着舒舒服服的咸鱼生活,并未参加此次大比。

玄武境里皆是死斗,虽然不会对身体造成实质性影响,但灵力与精力还是难免断崖式下跌。

待得莫霄阳比试落罢,一行人又简单观摩了几场擂台,很快便离开玄武境内,回房疗养生息,为第二日的比试做准备。

玄武境连通识海,在玄武境里受伤,神识会不可避免受到损害。

谢镜辞一想到裴渡从百步梯摔下去的模样,只觉心疼又好笑,随他一并进了房间,用灵力替他修补创口。

灵力涌入识海,依稀如流水潺潺。谢镜辞力道很轻,一边将手覆在他额头悉心修补,一边缓声道:“是不是很疼?”

裴渡摇头:“并无大碍,谢小姐无需担忧。”

“喔。”

她轻轻一笑:“那我之前在百步梯上提起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百步梯。

少年的长睫显而易见一颤。

他不知道这是任务,还是谢小姐真心实意的言语,恍然抬眸,见到她眼底快要溢出来的笑意。

“之前在凌水村,我有好好帮你。”

谢镜辞双眼一弯:“裴渡哥哥也会帮我的,对吧?”

她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靠近时隐有清香。

裴渡只觉耳后骤然升温,涩声应答:“……嗯。”

他听见谢小姐的笑。

这声笑暧昧不清,让两人之间相隔的温度更浓更重,裴渡按耐住心脏狂跳,声线竟已很没出息地微微发哑:“应该……摸哪里?”

“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又不是真正的猫。”

这绝对是谢小姐的自作主张。

她眼中没有执行任务时的复杂神色,唯有笑意满满当当,忽然之间靠得更近,向前一动。

她坐在了他腿上。

柔软的触感伴随着轻和温度,裴渡骤然屏住呼吸。

这也……太近了。

而且这个动作――

他不敢动弹,偏生谢小姐笑意没停,替他顺好耳边一缕落发,声线有如蛊惑:“要不,你自己来试着找找?”

热气轰地上涌。

他感受到对方宛如实体的目光,心跳快得前所未有。在一片滚烫的寂静里,裴渡迟疑稍许,笨拙抬起右手。

指腹最先触碰到她的头顶。

少女的发丝柔顺温驯,如冰凉绸缎倾泻而下,他生涩地抚摸,听见她的轻笑:“好像不是这里。”

于是他继续往下,依次途经黑发,额前,以及少女白嫩的脸颊,用掌心勾勒出她精致的轮廓。

谢小姐的脸也是极热。

可她仍然噙了笑:“也不是这里哦,要不要试试别的地方?”

室内落针可闻,窗外隐约传来鸟雀的三两声啼叫。

谢镜辞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

这并非系统临时给出的任务,而是她的蓄谋已久。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情不自禁想要接近他,亲昵他,同样地,也渴望着他的触碰。

在百步长梯上,对裴渡说出那一番话时,她就已在心里暗暗做了这个打算。

她还是头一回主动说出这种话,心中紧张得有如火山爆发,然而见到裴渡满脸绯红不知所措的模样,又情不自禁想笑。

真的好可爱啊。

这样一来,反而让她愈发不愿停下。

他的脊背被禁锢在椅背,身前则是少女柔软的身躯。这是一种极致温柔的束缚,空间狭窄逼仄,连空气都是浓稠滚烫。

裴渡指尖一动,来到她圆圆小小的耳垂,轻轻按揉。

他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瓷器,蜻蜓点水之后稍稍用力,生出无影无形的丝丝电流,有点痒。

谢镜辞忍下心中羞赧,侧头蹭蹭他手背:“好像还不够哦。”

救命救命,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可是她说完以后又好开心,眼看裴渡眼底荡出朦朦水光,嘴角几乎要咧到天上。

对不起,裴渡,居然把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但你一定也不讨厌对吧!

她的目光仍旧牢牢注视,没停下蹭弄的动作。裴渡感受到手背温度,在毫无遮掩的亲昵之下,整颗心脏都快化开。

谢小姐真是――

他根本拿她没有办法。

于是掌心一收,再往下。

她的脖颈同样泛着浅粉,覆了薄薄一层皮肉。裴渡不敢用力,剑茧无声拂过,呼吸乱得没有分寸。

“猫咪应该像这样摸吗?”

耳边是她自己疯狂跃动的心跳。

谢镜辞顺势低头,吻上他手心,柳叶眼则是稍稍一抬,晕开一片桃花色:“要不要……试着再往下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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