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吉敷竹史便登上了前往飞岛的第一班船,今天是星期二,也就是和主任约定的最后期限。走到这一步,一切只齙听天由命了。

这是一舰大船,三等船舱前面,有两台电视机。吉敷竹史从码头办公室里,拿了一本飞岛的观光指南,上面印有整个小岛的概略图。从图上可以看出,在岛的南侧,有一个叫做“赛之河原”的地方;再往右边,标注着“明神神社”四个字——这恐怕就是宫地贞子所说的,那座禁止女人进入的神社吧。

船上的乘客有的在整理渔具,有的在做海水浴的准备。走到甲板上,灼热的太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在地平线的尽头,跟海水连成了一片。

酒田港位于最上川的出海口,客船起航后,便顺着入海的河水前进,港口停泊着几艘海上自卫队的灰色舰船,中间夹杂着几条锈迹斑斑的俄罗斯船,看上去像要报废了一样。

仔细观察那些远渡重洋、来到日本的外国船只,能看到甲板上有一个穿着泳裤,大腹便便的白人男子,正在往自己的腋下,涂抹着古龙香水,身边还站着几个小孩,吉敷竹史微笑着向他们挥挥手,小孩们也使劲朝这边招招手。

吉敷竹史心想,对于这些常年出海在外的船员们而言,欧洲大陆和日本列岛,就像是一衣带水的邻居,在他们看来,中国旧时代的裹足风俗,通过海路流传到日本,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因为日本太封闭了。

客船终于出海了,遥远的地平线,立刻在前方铺展出一条圆润的弧线。行驶了一段时间之后,飞岛依然不见踪影。看来,要到达这个太平洋上的小岛,尚有很长的路途要走。

强大的气流迎面袭来,从码头上拿的小册子,在指尖剧烈抖动着,海风一直都是如此强烈吗?还是因为船开始加速了?……

回头眺望,狭长的日本列岛,被慢慢地抛在身后。从远处可以看到陆地的上空,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一座峻峭的山峰高耸入云。那是什么山呢?吉敷竹史心想。

甲板的一侧,一位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的男人,正悠闲地靠在栏杆上。他的体形偏瘦,但全身的肌肉非常结实,看上去有些驼背;露出的脖子、脸颊和手臂,都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显得非常健康,一看便知是经验丰富的捕鱼好手。吉敷竹史走过去,放大音量,向他打了声招呼。船的引擎声、海浪声,以及掠过耳际的海风,几乎要将说话的声音淹没了。

“你好,我想问一下,那座是什么山?”吉敷竹史指着远方隐约可见的高山问道。

“鸟海山。”中年男子回答道。

“哦,多谢。”吉敷竹史说完,便将身子转了回来。就在这时,上天的启示,似乎再度降临:难道那座山就是……

“不好意思,您是飞岛人吗?”吉敷竹史又转过身问道。

“对啊!……”中年男子点点头。

“从飞岛的能看到那座山吗?”

“可以。”

“从岛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嗯,是的。”

吉敷竹史想起《飞岛的玻璃鞋》中的一个片段:

“清晰的绿色,优美的山脊线,还有在哪里都能眺望得到的‘Shimoyamn’……”

难道“Shimoyamn”指的就是那座山吗?

“那座山的名宇,用飞岛的方言说,是不是叫做‘Shimoyamn’?”吉敷竹史不禁大声说了起来。

“‘Shimoyamn’?……啊,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是这么称呼的,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这么叫了。”

果然,吉敷竹史兴奋地用右拳,在左手掌心击打了一下,终于找到“Shimoyamn”了!……

“不好意思,我还有一个问题。”吉敷竹史突然说道,“那个……你知道‘Kimokeda’是什么意思吗?”

男子好像突然害羞起来,脸上浮现出苦笑般的表情,双唇间露出白晳的牙齿。

“你是从哪儿听到这个词的?……”男子苦笑着问道,被外人询问自己的方言,似乎让他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吉敷竹史答道。

“这个嘛,嗯……怎么说呢,是大吃一惊的意思吧。”

“哦……是吃惊的意思啊。”

中年男子羞怯地解释完,脸頰泛起了一点红晕。吉敷竹史感到有些失礼了,于是马上道谢。

客船已经行驶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日本列岛已经完全淹没在了水平线的后面,感觉像是出国了一样。飞岛虽然行政上隶属于酒田市,地理上却离市区非常远。而且,那里好像是最近,才被划分过去的。

吉敷竹史在甲板上四处转了转,然后又回到座位上,接着看了一会儿电视。柴油引擎的声音,终于慢慢低沉下去了,船舱里响起播音员的声音:“各位乘客,前方马上就要到达飞岛了,请您拂带好自己的行李。”

于是,吉敷竹史又走回甲板。此时的船头,禁止游客站立,所以只能到船尾的甲板上去。

走过船轮的侧面,能隐约看到前方的水平线上,现出了一片绿色,好像盆栽一般。历经百般曲折,吉敷竹史终于来到宮地贞子深爱着的这片土地了……

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海水的咸味和湿气。吉敷竹史顶着强风,紧紧地盯着前方。之前的那个绿点,慢慢地逼近,变得越来越大;乌黑的海面上,承载着一片苍翠。

很快,船的前方和左舷,就完全被小岛所包围了。引擎熄灭了,缓缓通过灯塔之后,小船终于驶进了飞岛的港口。

这里的海水异常美丽,清澈且泛着紫色的光芒,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自由游动的鱼群,像爆出了枪膛的子弹一样,迅速而敏捷地变换着方向……

客船驶进防波堤的内侧后,码头便横在眼前了。岸边停靠着大大小小很多船只,紧紧地挨在一起;桅杆上都垂悬着形如灯笼或金鱼缸的防风灯,此时全部亮着,从船体上的标记看来,这些都是捕乌贼的专用船只,据说乌贼是飞岛的特产,而捕捞作业,大多是在夜间进行的。

“啊,原来如此啊!……”吉敷竹史恍然大悟。

宫地贞子在《飞岛的玻璃鞋》一书中提到,《金铃子与金琵琶》的故事,是一个老妇人一边晾鱿鱼干,一边给她讲的,吉敷竹史当时就觉得,飞鸟属于内陆地区,在那里晾晒鱿鱼干,这可有点儿不太对劲。现在想来,其实这段描述里,就隐藏着解开一切谜题的线索。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荒崎的秘密基地:据书中描写,那个石屋子的地面上,铺满了细碎的贝壳。这实际上也在暗示,故事发生的地点,应该是在靠近海边的地区。

船体剧烈地摇晃着,划开水面上泛起的白沫子,慢慢地靠岸了。从船上向远方眺望,岛上的商店、旅馆和民家,鳞次栉比;岸边的铁丝网上,整齐地晾晒着类似鱿鱼干的东西。左手边是壮观的岩石地带,再上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林边停着几辆卡车,小岛上的车子很少。

走过跳板,双脚终于踏上小岛的土地了。吉敷竹史向貌似客船老板的人,询问“赛之河原”和“血之池”的具体方位,对方朝大卡车停放的方向指去,说要一直往里走。

吉敷竹史动身了。回首眺望本州,确实可以隐约看到,山形县的鸟海山。因为过往车辆不多,所以,岛上的孩子们就在马路上追逐打闹。

踏着脚下的石阶,吉敷竹史朝不远处一个挂着“民宿”看板的农家走去。石阶尽头的两边,是开阔的草地,草地前方,是一处类似盆地的地方。

这显然是个天然的海水洼子,池子的三面,均被巨大的岩石包围着;另一面的水泥地上,搭建了一家卖刨冰和拉面的小吃店,印着“冰”宇的招牌旗子,在店门前迎风摆动。没有人在池子里游泳。池子正面的岩壁中央,有一条裂缝,透过裂缝,能窥探到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这里可以说是岛上的一个袖珍天然浴场。

吉敷竹史向刨冰店老板询问“赛之河原”怎么走,老板用右手向远处指去。远处的石崖下面,有一条带有扶栏的石阶,一直伸入到屏风似的岩壁之间,看上去像是专门开凿的现光路线。

吉敷竹史走在池边略呈拱形的水泥地面上,一边俯视着池水,一边朝石阶前进。整个池子都被石壁的阴影所笼罩,平静的水面,看上去很适合游泳,池边还设有淋浴的地方。这样的景色,在本州已经非常罕见了,让人倍感怀念啊。

石阶蜿蜒曲折,镶嵌在岩壁的缝隙之中,吉敷竹史加快了步伐。这好像是一条新造的现光通道,脚边的混凝土,还没有干透,有些地方用脚踏下去,还会渗出水来。

穿过岩壁的缝隙,来到了外海的海滩。周围是一片乌黑的岩石地带。嶙峋的岩石对面,海浪前赴后继地涌到岸边,巨岩之间,铺满了无数鹅卵石。石阶沿着石壁,一直延伸到海边,从地图上看去,那个方向,正是“血之池”及“赛之河原”的所在。

岩石地带上的通道,左右回旋,但总体上还是一直向右的。从飞岛的南端出发,沿着海边北上,一直绕到小岛的西面。

咦?……道路左边的海面,忽然泛起了一片红色,吉敷竹史停了下来,离开水泥路面,小心翼翼地靠近水边。

池子的面积意外地小,更像是岩石之间的一潭积水。水面高于海平面,呈现出铁锈的颜色……不,要比铁锈更红一些,越靠里面颜色越深,简直就像一渾血水。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血之池’啊!”吉敷竹史心想。

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远处海面上,传来的阵阵海浪声。大概是因为来到小岛的游客,大多都在港口附近一带游览,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所以,池边没有任何介绍景点名称的标示。

“没有人来过这里,也没在路上碰到过任何人。”

原来如此,这里是个孤岛,所以,宫地的这段描写,是完全合理的。吉敷竹史在寂静的岩石地带,独自思考着。

踏着脚下凹凸不平的卵石堆,吉敷竹史重新回到了水泥路面上。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迎着带有咸味的海风,朝宫地贞子那间神秘的石屋,继续前进着。《飞岛的玻璃鞋》一书中,对前往石屋的路线,做了详细的描写:途径“血之池”和“赛之河原”之后,再经过明神神社,接着,穿过爬山虎相互缠绕形成的长廊,和一片赤松林就是了。

不久,水泥路走到了尽头,紧接着的,是一条铺满灰色卵石的小路,似乎直通“赛之河原”。一脚踩上去,立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四周寂静的反衬下,显得非常夸张。附近也没有任何标志,看来飞岛的很多地方,都还没有被完全开发成旅游区。

平整的沙石地走到尽头之后,接下去的是凹凸不平的小路。小路右边,竖立着突兀嶙峋的巨石,这便是传说中的蜡烛岩。这里自然也没有任何景点介绍的牌子。

向路的右边望去,能隐约看到神社屋顶的瓦片。四周被茂密的树丛,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最外边则是一圈由卵石堆砌而成的围墙。围墙的前端开了个口子,上面嵌着一扇腐败了的木门。靠近一看,还能勉强地辨认出门牌上刻着“女人禁止入内”几个宇。看来,这里就是宫地贞子在少女时代,被蜜蜂蜇了的明神神社了。

吉敷竹史是个大男人,自然没什么禁忌,于是他钻过黑黝黝的木门,走了进去。石墙内杂草丛生、树木茂密,使得内庭看起来很小。地面也确实如宫地贞子在书中提到的一样,干净得连一片纸屑都没有。

难道有人打扫过?还是因为人迹罕至,所以才一尘不染?……

神社里弥漫着植物清新的气味。低头穿过垂下来的树枝,吉敷竹史来到神社的前面,整栋建筑都是木制的,已经腐朽到一定程度了,给人一种即将倒塌的感觉;墙壁上遶布着裂缝和划痕。二十年前,宫地贞子看到的,应该就是这栋建筑吧。直到现在为止,好像都没有被翻修过的痕迹。

神社的大门,已经歪倒在一边。尽管如此,吉敷竹史还是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会儿参拜。今天是最后一天,八月二十号,星期二。吉敷竹史仅仅祈祷,这次的案子能够顺利侦破,并没指望自己会得救。工作能够得以保全,一切顺其自然,不能向抻奢求太多。

在四周巡视了一番之后,吉敷竹史走出神社大门,继续前进。很快就看到神社后方的岔路中央,插着一块黑色的木牌,上面写着“荒崎/柏木山”几个白色的大宇,看上去还很新,估计跟刚才的水泥路一起,都是最近才造好的;牌子右边是缓缓的石梯,吉敷竹史选择了这条路。

爬山虎的枝叶,从道路两旁延伸出来,相互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隧道。吉敷竹史低下头,屈身走进去,发现这条路还挺长的。

层层树叶,将强烈的阳光遮挡在外面,使得隧道里十分昏暗,湿度也高了很多。这里就是宫地贞子描述的“爬山虎隧道”啊。空中到处垂悬着爬山虎的细枝,知了的声音,从四面侵袭而来。

说是石梯,其实并非是石质的,而是将泥地夯成阶梯状,再在四角用木头封堵,以防止变形,并用木钉面定而成的。

石梯尽头是一块平地,隧道也随之终结,左右两边出现了高大的松树林,赤色的树干。脚边则生长着茂盛的大叶竹。

小路在松树林中左右蜿蜒,上下起伏。走了一段时间,吉敷竹史没有遇到任何人;回头望去,身后也没有其他人。

时值夏季,正是旅游的旺季。但是如果没什么游客,岛上的居民,就会回到日常的渔业工作当中。所以,在这种深山老林里,自然不会遇到其他人。日本周边,有很多类似的孤岛,这种事情也是见怪不怪了。由此看来,宫地贞子在书中的描述,确实全部都是属实的。

道路旁边,偶尔能看到用桩子固定好的圆木墩子,看上去应该是供游人休息用的凳子,不过此时的吉敷竹史,没有任何休息的意思。要是今天拿不出什么成绩,主任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一路上,凡是有岔道的地方,都竖有崭新的路标,显示出飞岛全力打造观光景区的决心。尽管目前看来,还没有什么效果。而大部分路标上都有“荒崎”二宇,所以,能很顺利地找到前往荒崎的路。不过话又说回来,宫地贞子在书中提到的,那个隐蔽的石屋,如果确实存在的话,应该就很难找到了吧。毕竟已经多年没人去过,现在走了这么久,也没有任何发现。

吉敷竹史孤身一人,在小路上走了将近三十分钟,双脚已经开始感到疲倦了。于是,他决定在路边的树墩上,小憩一分钟,擦擦脖子上的汗,深呼一口气,仔细听听弥漫在四周的蝉鸣。

尽管只休息了短短一分钟,却带来了不可思议的效果。吉敷竹史感觉,自己整个人,又获得重生了一般。最近一段时间内,自己一直被这个案子的重重谜团,鼓捣得心神不定,再加上主任的各种刁难,早已身心俱疲。

现在,自己能够身处如此纯净的深山中,呼吸大自然的清新空气,实在难能可贵。刚才在船上迎风而立的时候,也曾怀着相同的心情。

小岛的东南侧,只有一条柏油路,路上的汽车少得只手可数。所以,这里的空气基本没有被污染,要知道,这种原汁原味的自然空气,在日本本州是不可能呼吸到的。

休息结束了,吉敷竹史感觉,整个人焕然一新,所有尘世的污秽,都从毛孔里被排除了,大脑也清醒起来,心理负担悄然而逝,全身沉浸在一种超脱的状态之中。吉敷竹史慢慢觉悟到,没必要自降身价,跟主任那种低俗的人周旋。

一切听天由命吧!即便自己的刑警生涯,就到今天为止,也没有什么遗憾了。顺应天命才是正确的生存之道。何必为失去的东西,总是纠结不清呢?……不管是什么工作,只要始终充满自信、坚持不懈,都会得到同样的喜悦跟幸福的。

想到这里,吉敷竹史的心情好了很多。他站起来,将手绢收进皮包里,继续赶路。他再次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看,身后依然没有任何行人。

沿着缓和弯曲的小路,一直走到尽头,来到了一块平坦的高地,视野也一下子开阔起来。髙地两边是繁茂的松树林和大叶竹,林子中央,有一条长长的石梯,蜿蜒地向下延伸。

石梯上的土是黑色的,旁边还紧挨着一条细细的水流,而源头就在这块草木茂密的高地上。看来,上天并没有抛弃这座小岛。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大海中,还有如此清澈甘酵的泉水呢!

顺着石梯走到底,一片广阔的石滩,便在眼前铺展开来,极目环望,景色略显荒凉。看来,这里便是荒崎了!四周渺无人烟,一片肃杀的气氛。这片石滩跟“赛之河原”附近的石滩不太一样,从高处俯视,这里显得更平整一些,上面的石子,更接近于茶色。

石滩的正前方便是大海了,此时的海面,正无情地将强烈的日光反射过来,格外刺眼。海面上散布着大大小小很多礁岩,就像镶嵌在金光闪闪的地毯上的宝石。

“啊哈,真美啊!……”吉敷竹史不禁驻足感叹。

他一边欣赏着海边的美景,一边又要留意湿滑的地面,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花了很长时间,吉敷竹史才将石梯走完,当皮鞋踏上结实的地面时,脚下响起了久违的声音,耳边亦同时拂过一阵微风。

离开了喧嚣的东京,在这里的一切体验,都显得那么与众不同。荒崎的石滩,从小岛南边一直铺展过来,经过吉敷竹史所在的地方,又默默地向遥远的北面延伸。吉敷竹史此时所在的地点,应该是位于小岛东侧的绿色山地。眼前的石滩上,没有任何人烟,视野所及之处,尽是大小石子,会活动的生物,算起来只有吉敷竹史一个了。

此处距离水边,还有一段距离,但道路总体还算平坦,没有特别突兀的地方,所以,走起来并不是很费劲。不过,偶尔也会遇上一些路障一样的裂缝,里面灌满了海水。

放眼看去,岩缝近水的地方,趴着许多海蛆。吉敷竹史一跺脚,这些小虫便乱成一团,争先恐后地钻到石缝里面去躲藏起来了。

这条裂缝虽然很宽,但只要稍微助跑,还是可以越过去的。吉敷竹史看了看对面,却并没有发现类似于宫地贞子在书中提到的,能隐藏石屋的巨大岩石。他决定沿着缝隙,朝北方前进。宮地贞子虽然有写到石屋位于荒崎一带,但对具体地点,她却只宇未提,因此往北方走下去,未必就是个正确的选择。不过,那边离岛上的居民更远,所以希望会更大。

一路上,吉敷竹史所到之处,岩石边的海蛆,都会慌慌张张地逃窜。这些小动物数最惊人,也算是岛上原生态的景色之一吧。

又遇到了一个裂缝,这些裂缝似乎是纵横交错、遍布在石滩上的。这条的宽度相对较窄,吉敷竹史跳了过去。低头往下看,里面也灌满了海水。

吉敷竹史就连这样的缝隙也不敢大意,生怕凶手会把尸体藏于其中。此处广阔荒凉,尸体不容易被发现,但要一一检査这些数量庞大的隙缝,也并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工作。

不知为什么,地上竟然有一只高跟鞋。

接下来的路上,到处是高低不平的岩石和隙缝,越往前走越难落脚。慢慢地靠近了大海,海浪冲进岩缝里面,溅起的水花扑簌簌地作响。

本以为走完了岩滩,眼前就应该是大海了。可是没有想到,远处的海面上,还散布着很多的礁石,如果坚持前进,还可以勉强再走一段。朝右边望去,巨岩林立的石场,继续向北边伸展着。

会是在那一带吗?……吉敷竹史的直觉告诉他,宫地贞子所说的石屋,很可能就隐藏在那些巨岩当中。

吉敷竹史将皮包放在脚边的岩石上,犹豫着是否要脱掉皮鞋,不过,最后还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附近没有其他人,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包会被偷走,于是,他一手扶着旁边的岩壁,心里暗暗叮嘱自己,要谨慎行事,然后大步一跨,迈到另一块岩石上。原来如此,正因为这里不便于行走,所以才会人迹罕至。

岩石棱角锐利,连个落脚的地方都很难找到;再加上有些地方,被海水浸得湿滑,因此,行走变得非常艰难。吉敷竹史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到达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发现自己已经是汗流浃背了。如果只是在东京调查,一个普通的警察,根本不需要具备这样的身体素质吧。

低头看看周围,大小岩石堆挤在一起,简直就像月球表面一般,崎岖不平,吉敷竹史从中挑选较为平坦的,作为踏板,小心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着,大部分的石头,都要比他高得多。

吉敷竹史仔细地检査了毎一块巨岩底下,看是否隐藏有宮地贞子书中所描述的石屋,在确认没有之后,才向下一个石头移动。不久,前方又出现了一块巨岩,顶部长着一丛芒草,吉敷竹史的直觉告诉他,那里不寻常,因为别的石头上,都没有植物,而生长着杂草,就意味着那里很可能有腐朽的木材。

脚下的岩石凹凸不平,连站都很难站稳,吉敷竹史沉住气。一步一步地向那块大石头靠近。这里的岩石,在海水的侵蚀下,有的已经开始松动了,只能谨慎地试探后,才敢落脚。

当吉敷竹史绕到朝向大海的一侧时,发现这块巨岩底下,果真有一个黑糊糊的大口子!……石油顶部,是一块腐朽不堪的厚木板,四处长满了青苔。

吉敷竹史单膝跪下,试图窥视里面的情况,身后传来阵阵海浪拍岸的声音。

石洞里面一片昏暗,能看出空间十分狭窄,与其说是石洞,不如称它为岩石的裂缝更恰当。宫地贞子在书中说,她小的时候,常常在石屋里,自编自演《灰姑娘》的话剧,所以,吉敷竹史便一直以为,那屋子应该比较宽敞才对。不过仔细想来,当时的宫地贞子,还只是一个上小学的孩子,一点儿大的地方,在她眼里,就足够是个秘密城堡了。

吉敷竹史蹲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眼睛适应里面的黑暗。因为外面的光线太过耀眼,所以,需要等一点时间。

好不容易适应了以后,吉敷竹史发现,里面果真如宫地所述,地面上铺满了贝壳的碎片。他做好了随时会发现大和田刚太腐臭尸体的心理准备,把头探进去搜索,却一无所获。

过了一段时间,眼睛已经完全习惯了黑暗的环境。吉敷竹史决定,钻进去看个究竟。

里面很窄,吉敷竹史感觉很潮湿,青苔的气味,弥漫着整个空间,不过,手掌所触及的贝壳,却意外得很干燥。轻轻捧起一把,细腻的碎片就会从指间滑落。这样的地面,很轻易就能用手刨开一个坑,吉敷竹史开始挖起来,将挖出的碎片抛到洞口。

有意思的是,不管怎么挖,碎片下面依然还是碎片。要把贝壳捣碎成这样,究竟需要花多长时间呢?……吉敷竹史心想。

忽然,指尖碰到了一块硬东西,挖出来一看,如冰一样透明,还凉飕飕的。吉敷竹史用右手将它拿起来,对着洞口的光线,仔细观察,原来是一只玻璃做的高跟鞋。鞋子很小,不像是普通女性能穿进去的。

“啊哈,灰姑娘的玻璃鞋?……”吉敷竹史在心里戏谑道。

不过有了这只坚硬的小鞋,接下来的挖掘工作就好办了,吉敷竹史干脆把它当成铲子,用尖尖的鞋跟儿,使劲儿往地里戳。

继续挖了一会儿后,吉敷竹史感觉,地面的触感发生了变化,底下变成了普通的沙粒,而且非常湿润。

沙子下面出现了一撮黑糊糊、像是海藻一样的东西。吉敷竹史更加谨慎起来,捏着玻璃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往下挖。

黑色丝线一样的东西越来越多,吉敷竹史很快意识到,这是人的头发!等他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向下挖了将近一个手臂的深度,身体都不得不趴在地上了。

吉敷竹史轻轻地拂去杂乱的头发,一个惨白得变了颜色的额头,突然出现在眼前!……额头下面缠绕着一块茶色的手绢,吉敷竹史小心地将手绢卷起来,然后慢慢擦掉沾在尸体脸上的沙子。于是……

一张年轻女子的脸,顿时呈现了出来!……脸颊瘦削,干燥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的皮肤已经开始白蜡化,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膜。案件已经过去将近十个月了,尸体长时间被埋在这样湿润的土里,有时也会出现木乃伊化的情況。

吉敷竹史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仔细地端详着这张脸。瘦削的脸庞,僵硬的眼眶已经下陷,双唇发白,生前的妆容已经完全退去,此时的容貌,自然和活着的时候差别很大,但依然还能看出,这是一个五官标致的小姑娘。

没错,这就是西田优子——那位原名叫宫地梅子的女明星!……

“我日!……”吉敷竹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既不代表失望,也不意味着放松。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弯起膝盖,抱到胸前,聆听着海浪的声音。

“太好了,终于发现了!……”吉敷竹史在心里感慨,一切和自己之前,所料想的一模一样,宫地贞子儿时的秘密基地,最终成了她妹妹的坟墓。

梅子大概对姐姐抱着很深的敬意吧。她在读了《飞岛的玻璃鞋》之后,脑海里尘封已久的儿时记忆,渐渐苏醒了过来,因此,在紧接着对现实世界无比失望、下定决心要以死来终结所有痛苦的时候,她选择了这里——一个充满了姐姐的梦想,和美好记忆的城堡。也就是说,姐姐写的那些文宇,无意中赋予了梅子自杀的勇气。

吉敷竹史猜对了。

姐姐贞子应该知道妹妹的这种想法才对,梅子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应该是把事情的始末,都告诉了她。可是为什么……

不管当时梅子有没有向姐姐表明,自己要回飞岛自杀的念头,至少贞子之后意识到了,于是,她立刻赶了过来。可是,一切为时已晚,摆在她眼前的,是妹妹早已冰冷的尸体。伤心欲绝的贞子,只能就地将妹妹埋在了贝壳的碎片之中。

之后的事情,就是她为了复仇,如何引诱大和田刚太,然后将其杀害了。

她把大和田从京都引诱出来,经过酒田,长途跋涉来到了这里。然后,设法将他杀死,又砍下了他的右手,包在包裹里,寄给了大和田刚太的家人。

大和田刚太的右手上,检査不到任何毒药的痕迹,再考虑到贞子的能力,不可能是枪杀或者勒死的,应该是被利刃剌死,或者殴打致死。不管怎样,这都和发生在日本大城市的杀人案有很大差异。这里四处无人,在杀人地点和时间上,都有充分的选择余地。

要给妹妹报仇,这里自然是第一选择。虽然现在还不能肯定,但可能性非常之大。日本虽然很大,但要想找一个跟这里一样,没有目击者的地方,还是很困难的。无论是京都、大阪,还是地方的小城市,要想在一家小旅馆里杀个人,打斗的声音和死者的惨叫,不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之后的尸体处理很麻烦,旅馆的住宿登记,也很容易成为对行凶者不利的证据。

以上种种因素,再加上慰藉含恨而死的妹妹的冤魂这一条,足以让宫地贞子决定,在这里实施她最后的杀人计划!除非大和田刚太本人不愿意,否则,把他带到这里,是最好不过的选择。这个案子之前之所以进人瓶颈,就是因为始终没有找到,西田优子和大和田刚太的尸体;而之所以找不到尸体,竟然是因为案发现场,是在大洋孤岛的一个石洞里。

如果是在这里,把大和田杀死的话,仅凭宫地一个弱女子的臂力,是不可能将尸体转移得太远的。可吉敷竹史环顾石洞,发现这里并没有足够的空间,能掩埋两个人的尸体。再考虑到宫地当时的心情,她也绝不会把仇家的尸体,埋在妹妹的身边。

难道是外面?……

吉敷竹史站起身来,俯视了一阵西田优子的脸,然后展开刚才那块手绢,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脸上,并把那个精致的玻璃鞋,放在了她的脸边。

吉敷竹史走到石洞外面,在巨岩周边搜了一圈,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他看到一块类似木排碎片的东西,走过去检了起来,可以用它来撬开脚下的碎石。

尸体不在这里。吉敷竹史更正了自己的判断,宫地贞子毕竟只是个女人,也不可能随身带着铁锹。即便有,也应该是可以放进包里的折叠式小铁锹。

大和田在此遇害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但目前尚未发现他的遗体。被丢到海里的情况,有些说不过去,因为尽管这里是个孤岛,也多多少少会有人经过。附近的海城,还有不少作业的渔船,如果弃尸大海,被发现就是迟早的事了。

所以,尸体肯定是被埋在某处了,而且,一定还是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因为一个男人的尸体不仅很重,而且,暴露在外面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被其他人发现。

另外,宫地贞子把大和田带到这里的时间,应该不是夜晚,否则会引起大和田的警戒。况且,一路上没有路灯,想要摸黑走到这里,谈何容易。一旦太阳落山,除非是满月之夜,否则便是一片漆黑。再说,一个女人也不可能跟尸体待在一起太久,心理上会承受不了,必定会尽早掩埋起来。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很容易判断出来的。

而折叠式小铁锹挖得动的地方,只能是石洞附近的这片沙地。吉敷竹史站在巨岩旁边,抬头仰望。从这块石头开始,往上都是倾斜的山崖,只有下面,才是较为柔软的沙地。于是他紧握木片,开始刨挖周围的沙子。

沙地比料想中的要硬,吉敷竹史在一瞬间,对自己的推理产生了动摇,不过,很快又打消了怀疑,继续挖起来。

大概只挖了三十公分,甚至连汗都没出,吉敷竹史就感觉到了异常,手里的木片竟然橇出了一只男式皮鞋!他赶忙蹲下身来,改用双手接着挖。

皮鞋下面是一条原色可能是灰色的裤子,看上去应该是冬装,已经完全被浸湿了,变成了黑色。

吉敷竹史谨慎地往上挖去,很快便挖到了右手的位置。死者穿着好像很名贵的夹克衫,但是右手却没有了踪影。

“好!……”吉敷竹史一边嘀咕,一边用细沙将尸体再度掩埋,然后站了起来,甩掉粘在手上的细沙,取出手帕,擦掉额头上的汗,马上动身朝码头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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