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清湾第二儿童福利院门外,我给魏狮打了个电话。

“我已经在外面了,对,你叫院长和门卫说一声,放我进去。”

货车熄火停在门外,没多会儿,从不远处建筑里快步走出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体型微胖,烫着小卷。她满脸笑容地朝我挥了挥手,接着走进门卫室,很快大门朝一旁缓缓打开。我重新发动货车,载着满车纸箱开进大门,停在了建筑物前。

跃下驾驶室,身后中年妇女也跟着车跑了过来。

“你是小陆吧?谢谢谢谢,替我谢谢魏老板,大过年的还替我们送东西来。”

“应该的,初七过了我们本来就营业了,再说这些衣服能早送一天,孩子们也能早穿身上一天不是。钱院长,这些是放在门口吗?”我走到车尾,卸下车斗挡板,将车上硕大的纸箱一个个搬运下地。

“不用不用,你不用搬,已经辛苦你大过年还送东西来了,接下去就交给我们工作人员吧。”她话刚说完,建筑里陆陆续续出来一些人,有男有女,开始将地上车上的纸箱往屋里搬。

当铺两天前进了批货,大概是一千多件童装。起因是一名个体老板做不下去了,想转型做别的生意,但积压了大量库存,十分犯愁,看到当铺就进来试着问了一句,能不能切货。

老实说我起先是拒绝的,当铺又不是善堂,不是什么都能收,更不是什么货都能卖。但魏狮正好也在,听了让我等一等,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就说货都要了。

能解决这一大批货,老板自然眉开眼笑,当天就迫不及待把几十个纸箱打包送了过来,生怕我们又反悔。

我纳闷魏狮发什么疯,问他这么多童装要怎么卖。

魏狮道:“你放心,已经找好下家了,清湾第二儿童福利院,是个好去处。”

原来前几天他刷朋友圈看到一家福利院员工在问谁有童装能便宜卖的,过年了想给孩子们一个惊喜,他本也没太在意,点个赞就刷过去了,不想事情就是这么巧,上千件童装这就送到了面前。他之前出去打电话便是打给那福利院,问他们还需不需要衣服,对方听后立马说需要,他就拿下了这批货,打算不收中间价,再贴钱给他们把衣服送去。

“我朋友圈几千号人,三教九流,全球各地,每分钟都有新内容,能被我看到也是种缘分。”他说,“就当做好人好事了。”

为了这缘分,我和柳悦、沈小石生生花了两天检查完了所有衣服,累得是眼冒金星。不怪这衣服卖不出去,款式实在有些陈旧,面料也不是特别服帖柔软,好在用料还算扎实,保暖性没什么问题。

与福利院约好时间,魏狮借来辆轻式货车,将东西装箱后由我送到地方。

同工作人员搬了老半天,总算将箱子都搬下了车。钱院长请我进去休息一下,喝杯茶,如果可以,还想带我参观一下福利院。

我这会儿的确有点渴,便欣然答应下来。

跟着钱院长一路拾级而上,走到三楼,再沿着长廊往前,最终到了她的办公室。

长廊两边有好几个教室,每个都坐着十几个四五岁的孩子在上课,大多都是女孩。

我好奇,他们也好奇,拿眼偷偷瞧我。我冲他们笑笑,他们眨着眼,也笑了。

钱院长回头见此一幕,给我介绍:“这是我们的苗苗班,不超过五岁的学龄前儿童都在这了。”

进到办公室,她让我先坐下,再从柜子上翻出一盒茶叶,给我泡了杯茶。

我客气接过,朝她道了声谢。

“我们这的孩子,大多是被遗弃的,有的是因为得了病不要的,有的是因为残疾不要的。剩下健康的那些,能领养的也都在三岁前被领养走了。”钱院长在我对面沙发上坐下,笑容里夹杂了点不舍道,“今年是我在这家福利院工作的第三十个年头,明年我就该退休了。怎么说呢,退休前也想为孩子们再多做点事情,让他们尽可能感受一下来自别人的温暖。”

哪些孩子最调皮,哪些孩子特别懂事,哪些孩子很聪明,她都烂熟于胸,看得出对孩子们十分上心。

一杯茶喝完,她提议送我出去,顺便带我去参观一下。

起身时,我无意中瞥到座位后有幅泛黄褪色的老照片,大概a3大小,挂在墙上。照片中都是三四岁到十几岁的孩子,按照身高从前往后排列,站了好几排,最后面的一排都是成年人,有的只是一个人站着,有的手里还抱着一个,背景正是清湾第二儿童福利院的建筑前。

“这是我第一年来院里时拍的,因为意义非凡,我就一直给挂在了墙上。明年退休时,我打算再像这样拍一张,有始有终。”钱院长见我注意到这张照片,热情地指给我看她的位置。

在最后一排边上,瘦瘦小小的,扎着两个麻花辫,瞧着才二十出头的年纪。

“钱院长年轻时好漂亮。”我拍着马屁,快速扫过整张照片,突然目光定在最前排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身上。

照片已经有些模糊,却无法掩盖男孩精致优秀的长相,在一群还没长开的奶娃娃中,简直可以说是扎眼的存在。

“这个……”我点住那个小男孩问钱院长,“他也是被人遗弃的?”

小男孩五官和盛珉鸥有点神似,眼神中那种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也很符合他从小的作风。清湾福利院好歹也有几十家,不会就正好这么巧吧?

我没特意问过盛珉鸥关于他三岁前的事情,小时候甚至有些排斥去提他那段不属于我们家的时光,总感觉问了,就好像在提醒他我们并非真的血脉至亲。如今虽然大了,不会再有那样幼稚的想法,但也没想过去追根问底,因此根本不知道他是哪个福利院出来的。

“这个啊,是不是看他长得很漂亮,惊讶这也有父母能狠心遗弃?”钱院长记忆出乎意料的清晰,“我记得他,这是我送出去的第一个孩子。送给了一对多年没有孩子,不能生育的夫妇。”

我张了张口,喉咙口有些干涩,还有些莫名地紧张:“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名字啊,这个倒是记不清了。”钱院长眯眼想了半晌,“就记得他的名字还挺好听,好像和一种鸟有关。那对夫妻里的丈夫一听这名字就说是个特别好的名字,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给他改掉。”

听到这里,我大概已经有八成把握这就是盛珉鸥了,毕竟长相、年纪、包括名字都能对上。

指尖划过男孩的脸颊,我问出了任何人见到这张照片第一眼就会问的问题,同时也是内心深处多年的疑问。

“他为什么被遗弃?”

钱院长沉默稍许,答道:“大多弃儿可以找到原因,身体疾病是首要的,但有些却找不到原因,没有为什么,他就是其中之一。他被人送到福利院时,浑身都是伤,不会哭也不会笑,连说话都不会。我不知道伤害他的人是谁,但如果是他父母,那简直和禽兽无异。”

我心头一紧,再次看向照片上那个面无表情对着镜头的小男孩。

“浑身是伤?”

“是啊,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有被掐的,也有被棍子打的。一开始我们以为他是智力有问题,或者自闭症,来这边大概三个月,他才慢慢开始会说话。我记得那天我给他穿衣服,系鞋带时,他突然对我说了声‘谢谢’,你不知道我有多兴奋,抱着他就冲到院长办公室,让他再多说几遍。”钱院长唇边带笑,眼里满是怀念,“后来证明他不仅没有智力问题,反而异常聪明。这么好的一个孩子,都不知道父母怎么忍心将他送到这里。好在后来他找到了领养家庭,终于有了疼爱他的家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是他了,百分百,十成十确认了,这就是盛珉鸥。

我心不在焉地跟着钱院长参观了整栋福利院,之后由她亲自送到门口,谢了又谢这才挥手作别。

将货车直接还回去后我便回了家,天色尚早,我在沙发上坐着看了会儿电视,一不小心睡着了。

等我再醒来,迷蒙中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我身旁,弯腰从我手边拿起遥控器,将音量调低了些。

等他将遥控器还回来时,我一把抓住他手腕,不让他走了。

盛珉鸥弯着腰,垂眼看我,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凌冽又深邃,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过。

“亲我一下我就放开你。”

他静静注视着我,没有说话,似乎也不打算动作。

看他心情,视当时情况,他也不是所有我的请求都会满足。

虽然没有明说,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猜他可能是觉得无条件纵容我容易将我惯得更加得寸进尺,上房揭瓦。

某种角度来说,他的想法有一定道理。

但我并不是轻易气馁的性格,山不来就我,我难道不会去就山吗?

手上轻轻一扯,盛珉鸥失去平衡,单膝盖跪到了沙发上,我快速仰起身,在他唇上响亮地亲了亲。

“哥,我好想你。”我搂上他的脖子,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盛珉鸥不得不伸手托住我的脊背,同时另一只手撑在沙发靠背上。

“我们早上才见过。”他闻言终于开口。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算来,我们起码也有一个秋天不曾见面了。”想到钱院长下午的那些话,我就心里跟针刺一样不舒坦。

无论是三岁前不明的虐待,还是三岁后被我们家收养,盛珉鸥这一生并没有过得很好,怪不得他会厌世。

不过好在他还有我,我们还有彼此。

“哥,你还记得三岁前的事吗?”

“没什么印象。”他似乎有些奇怪,“问这个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更紧地搂住他:“那你想过找自己亲生父母的事吗?”

“不需要。”他这次回答地更快,仿佛这的确是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我心里着实松了口气,如果他的亲生父母无力保护他,甚至只能带给他伤害,那还不如永远不要找到。他有我就好了。

我再次向后躺倒,他松开我的背,改为撑在我身侧,将我彻底笼罩在身下。

“哥,我有个很不正确的想法。”我抬手抚上他的脸。

他俯身看着我,一时没有直起身的意思。

“那就憋在心里永远不要说。”

我瘪瘪嘴,只当没听见。

“我想感谢把你送到福利院的人,无论是因为什么,如果他不那么做,我们不会相遇,你也不会成为我的‘哥哥’。”我直视着他的双眼,用最轻柔的嗓音道,“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会比任何人都爱你,也比任何人都需要你的爱。你是我的哥哥,也是我永恒的恋人,我的所有所有,全部全部。”

男人或许会口是心非,但绝不会腻烦甜言蜜语。别看盛珉鸥表面很嫌弃我的土味情话,但其实特别吃这一套。

他有几秒好像被我的情话震到了,一时没有反应,过了片刻,他视线向下,扫过我的双唇,向那里俯下了身。

“我知道。”

他不会总是纵容我的请求,但如果我能哄得他开心,他也不吝于将那些没有实现的请求当做一种犒赏施予我。

难搞到理直气壮。

我低低笑起来,温驯地迎接他的吻,两人一起滚到了沙发里,再爬起来,就是下半夜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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